(四)
第二天一早,秀珍的爹向石旮旯小队的队长请了假,父女俩匆匆赶向白鹿岗。
那个五十开外的、黑瘦的山村草药医生,用他那些稀奇古怪的草根树皮,舂成牛屎样的药,敷在大明伤口上,三天之内就使红肿得象根猪血肠子的腿消了肿,五天就见伤口开始接缝。
一直沉默寡言的老人在第六天开了口,他说:“秀珍,这些药,你帮大明换吧,五天换一回,换三回就能下地走动了。”他用留着山羊胡子的下巴指指桌上的三包药,然后对大明说:“好好歇着,我要回石旮旯了。”
“你的医术太高明了,大爹。我不知道该怎样谢你呢。要是没有你,这脚就残废啦。我父母知道,也定会感激你老人家的。”大明噙着泪花,拉着老人的瘦手,捏弄着老人粗糙得像锉刀样的指头,长久不忍放开。
“不用谢,小伙子。”老人第一次裂嘴笑了,摇着他那已有一些白发的头:“要不是因为闹……闹……闹革命,你不会到我们这山来,要不是秀珍连夜请我,我也不认得你。这种红伤是难得治的。我们有这一段缘法。是老天不叫你残废呐。”
“不能这样说,大爹,以后有个出头之日,我一定会报答你老人家。”大明的泪落下来。
老人摇摇头,转脸对秀珍说:“要有什么事就来家叫我。伤好了就快回去,跟队长说一下,另派个来照护。记住,跟队长说一下。”
“为什么?”秀珍睁大眼睛问。大明也吃了一惊。
“照护病人的事,鲁德亮晓得么?”
“队长跟他说过,他会同意的,他是书记。”秀珍脸微红起来。
老人思索一会儿,说:“还是换个人吧,我家成份高,小心为好。”
秀珍咬着嘴唇点点头。
老人走后,大明一两天很少说话,只是看书。秀珍也是懒懒的,嘴也不那么红了,眼里没了闪光,话也少说,屋里很沉闷。
平时,秀珍总是在天黑之前回家,一来是有鸡猪要照看,二来是有意让村里人看见,免得说长道短。可那晚偏下起雨来,瓢泼一样,大明说啥也不忍秀珍冒雨走,两人只好在火塘边坐下。也许雨把两人和外界隔开,使人在心理上自然产生一种亲近感,秀珍冷掉的心又温暖起来。
火塘放出明亮的光,茶缸里的茶汁嘶嘶叫着,秀珍断断续续地谈到她的处境,她们夫妇之间的生活,谈到她在家中受到的冷漠。大明吃惊地认真听着,十分同情她的遭遇。后来说到父亲的医术,秀珍不由地谈到了那天回家请父亲医伤的事。她说遇到一个姓朱的知青,他竟敢动手动脚的,还说什么他和山里好些姑娘睡过觉。如果不是后来她提起鲁德亮,那天定会吃他的亏。
“哎呀。”大明叫起来:“猪头么,他是我的同班同学呢。那人心性倒直,手可狠呢,专当炮筒子,你少招惹他。”
“他和老鲁是朋友呢,怕什么。”
大明默不作声。
雨仍然下。时间很晚了,但两人很有精神。火塘里不断有新枝燃烧,锣锅里透出蜂蜜煮鸡蛋的甜蜜气息。
“来,你也吃一个蛋。”大明说:“不用你动手,天天都是你服侍我,今天让我来报答一下,我喂你。”不知什么原因,这一次是大明先逗闹起来。
秀珍在板凳上躲闪着,但终于还是用嘴接住一个已经变凉了的鸡蛋。鸡蛋比秀珍的嘴大,只咬住一小半,其余的落下来,大明很快用碗接住,捞起来,送进自己嘴里。两人大笑,屋里充满快活的气氛。
“秀珍,你太好了,我真想……”大明伸手握住秀珍的手巴掌。秀珍觉得伙子的手心烫得象火炭,捏得那么紧,她很喜欢。她问:“真想什么?”
“真想,真想亲亲你呀,你,你不生气吧?”
真是读书人呐,多好笑,这种事还用问么,你叫别人怎么回答呐。秀珍心里怜悯起来,闭上眼睛,把头凑近大明一点。于是,那红唇被吸住了,像刚开放的马缨花为蜜蜂吮吸一样,长久地、稳稳地吸住。
秀珍在恍惚中感到伙子的惊恐和焦急,她知道为什么。她于是站起来,朝黑暗中的床铺走去,脱掉鞋,坐在床沿上。火塘边的大明呆住了,大约他以为秀珍生气了呢。他赶紧走过来,打算解释,但他看见的不是生气的脸,而是一张在火光的映照下春意荡漾的、象花儿一样的脸,眼睛半闭,透出柔和温情的意味,他终于明白过来了。
秀珍待大明跟自己并排坐在床上后,抬起一只手,在腋下慢慢解开姊妹装的布纽扣,一个一个顺着解下来;同时两眼对着大明,放射着火一样炽烈的、爱欲的光辉。她解完最后一颗纽扣,再抬起手,抓住衣襟边,猛然一撩,袒露出那对犹如涧水里的卵石一样光洁圆润的乳房,然后,从容拉开蚊帐,象在自己家里一样,躺进去,合上眼。
深夜,火塘里热烘烘的。当秀珍感到身体内部接受到盼望已久的甘露时,她流下喜悦而困倦的泪。
一夜温情绵绵的爱抚纠缠,两人完全沉浸在幸福里了。裱着白棉纸的窗棂泛出白光,两人还依偎着不想分离。
“要是有人知道,怎么办?你男人饶得过我们?”大明问。
秀珍笑笑,把身子躺平了,望着帐顶说:“他不会知道的,就知道也不怕。我们早就不在一处了。”声音平静。
“噫,这不是闹着玩的。”
“怕什么,他想的是娃娃,他才不喜欢我呢。你怕他会一个人睡觉?他才不会那么规矩哩。”
大明仍然一阵阵后怕,仿佛有一种灾难即将降临的感觉。
“秀珍,我对不起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成什么人啦,唉呀!”
“不会的。你只管放心,出不了事。”秀珍笑笑,轻快地穿上衣服,下床迈出屋子,走了。
(五)
秀珍推开自己的家门时吃了一惊:屋里充满草烟的气味,鲁德亮坐在火塘边,两只闪亮的眼睛盯着她。
“搭上火啦?”男人问。那声调仿佛变了一个人。
听男人这样无耻的询问,秀珍立住,直视男人。她不好意思把事情告诉男人:“哪有那么容易,你来试试。”
男人站起,大步走来,抓住秀珍的肩膀,拉近自己,仔细察看脸色。秀珍闭着眼,不动弹。
“日你妈的,多长时间啦!你这种无用的婆娘。”男人骂起来,把一口唾沫吐向火塘。
“我不好开口。”秀珍淡淡地说。
“有什么不好开口,又不叫你嫁给他,你只要肯用心,他一个十七八岁的伙子,还会不上钩。”
“他有相好,我早跟你说过,是金菊。他喜欢金菊。”
“金菊出民工去了,你当我不知道。”
“他们要结婚啦。”秀珍这样说,故意激他。
男人顿时抖了一下,几乎滑脱手里的烟锅:“结婚?几时结婚?你听大明说的?”
“是金菊说的。”秀珍心里好笑。
男人巴嗒巴嗒咂烟,蹲在火塘边不动。
秀珍自个儿在那里洗脸,洗脚,然后又拿出鞋底来缝,装出没有什么事的样子。
男人这样心事重重,使秀珍有些纳闷,怎么这样性急呢?她说:“要不,换个人算了,何必硬要找大明。”
但是男人不同意。
“说不定找别的知青会容易些。”秀珍故意装出认真的样子:“找个没相好的,也许事能成。”
“不行不行,我说不行就不行,你他妈的怎么不听话。”
“我怕金菊晓得了饶不掉我。”
“怕什么,金菊那里我去做工作,就说主要是大明不好。”
“呸,照你这样说,大明怎么有脸见人?你就说没有这事,那是别人造的谣言。比仿说,我就不承认。”
“是嘛,你不承认——什么?你不承认,你搭上啦?噫,老实说。”
秀珍把纳底针在头发里擦一下,小脸一下子红了,她低下头不说话。
“你说嘛,真搭上啦?秀——珍。”
“我不知道,不知道,你莫问我。”
“好,你承认啦。”男人也神秘地笑起来。
男人在家里,秀珍没敢再到知青房去。她忐忑着伺候他。那一夜,秀珍没睡安稳,倒不是因为男人粗暴的动作,而是她心中产生了疑虑。那疑虑是什么,她也弄不明白。她只是直觉地感到,男人最关切的,倒不是娃娃,而是大明和金菊的关系。第二天天亮,男人离家时,她对男人说:“千万不能让金菊知道。”
男人没回答,挎上猎枪出门去。他总是天不亮就出门,这次也不例外。
秀珍当然不知道,他是去干什么。
(六)
一个中午,秀珍和妇女们来到梯地边,准备铲包谷。照习惯要歇一回气,说笑一阵。大家在动手之先奶子岭岗那面,下来一队人,走得近了,看得出是知青。走在前头一个,右手扇着竹扇,朝敞开衣裳的光胸膛上送风。走在第二的那人叫秀珍吃了一惊,是大明,他低着头,跛着脚,吃力地跟着走。走在最末的那人吓了秀珍一跳,那是猪头,手里拎着皮条。
隔着包谷地,那七八个知青站住。
秀珍身后的妇女都靠拢来了,没人吱声。空气似乎凝固了,听得见微风吹动包谷叶子的沙沙声。
知青们突然暴发出笑声。秀珍回头一看,原来一个妇女的衣襟被风吹开,露出光身,此时正慌忙扯上衣襟。
“笑个屁!”猪头骂。
为头那人关起竹扇,转过头,拖长声调说:“革命群众们,我叫牛雅,是公社知青领导小组第一副组长。今天,我带领知识青年七名,特来办一件公事。什么公事呢,就是……”
“得了得了,啰鸡巴嗦,老子来说——”猪头挥动皮条:“这里有个李秀珍,道德败坏,勾引知青,和周大明干烂事,给书记脸上抹屎,我们要追查!”
妇女们一个个目瞪口呆,吃惊地看着秀珍。秀珍脸一下红一下白,头低到怀里。
“还是我来说。”牛雅双手叉腰:“我们知青,在工地上听说,白鹿冈小队知青周大明,在家治疗脚伤期间,经不住地富子女的引诱,与李秀珍发生了不正当男女关系。我们已经掌握了确凿的证据,他否认这种关系。知青们十分愤慨,要他们当众交代问题。大明,过来!”
话刚说完,几个知青退后两米,把大明亮出来。
“李秀珍你站过来!”牛雅说:“现在由李秀珍向革命群众把干烂事的经过讲清楚,要是她不肯讲就由周大明问李秀珍。怎么问呢?就是掮两个耳光。也就是说,如果真无关系,他一定非常气愤地扇李秀珍两耳光:如果真有关系,他就不那么扇得下去,或者扇起来也不重。好,现在——开始!”
“上呀,大明!”知青中有人叫。
风大起来,呼呼地刮着大明那秀珍为他洗得很干净的衣服,半边身子显出消瘦了的轮廓。他低着脑袋,显得比平日矮了半个头,胡子拉碴,脸色发黄。
是被猪头这帮人把他身体搞垮的吧?秀珍寻思。
再看大明,他两手捏在一起,抬在胸前,眼睛呆望着手,一脸痛苦的表情。
“大明,这是最后的机会,一切看你的喽。”知青中有人提醒。
风掠开大明的头发,原先梳理朝右边的,现在被风吹散,有一些盖在眉毛和眼睛上。
大明突然抬起头,仔细地、好像是看遥远的什么地方一样,朝秀珍望过来。接着他腿动了,踩着松软土地上的包谷苗一跛一跛地来到秀珍面前。
她看到大明蜡黄的脸现在变成灰白,像被雨水淋过多年、快要朽烂的苫片的颜色。他的脸后面,是蓝得象缎面一样的天空。秀珍看那天空,她觉察到,天空前面那灰白的脸面上艰难地裂开一道缝,一道白色的缝,那缝又艰苦地张大,露出里面紫黑的舌头,那舌头翻动起来,于是秀珍听到:
“你说,你说,我和你有那种事?”
根本不象人说话。是田里的污泥冒泡时的声音。
“说大点,喂喂!”猪头叫。
也许猪头的叫声是一根刺,戳进大明已经受伤的心。他耸动一下,乱发像狮毛一样扬起。
秀珍再次听到大明的声音:“我和你没那种关系,是吧?”
秀珍没说什么。她把头掉朝奶子岭岗那边,血涌上心头,脑子乱了,她想开口说:没有,真的没有。可是,她开不出口。这件事的暴露可能与自家的男人有关系,她否认得了吗?要她承认勾引知青,人有脸,树有皮,这么多人面前,怎好启齿?再说,怎能害了大明。
她从容地把头掉过来,看见男知青们都瞪着眼,凶眼;只有牛雅笑着,用扇子朝肋骨上送风。再仔细看猪头,他把皮条一甩,脸上露出洋洋得意的、令人恶心的笑。
这时大明猛然举起右手,接着传来他沙哑的声音:“秀珍,对不起了,让我过这一关吧……”
秀珍心头再次涌起一阵热血,像依沙河的浑水一样,汹涌地冲上头颅。
似乎,树、包谷苗、沟里的水、麻雀、龙竹、岭岗、天边的云、男人和女人……都在注视那举起的、指头分开的巴掌,秀珍这样感到。她自己也在看那举在眩目日光中的、陌生的手巴掌。
如果真的打下来,我就非要让开不可,让它落空。要叫知青们知道,我和大明就是那回事,看你们会把我怎样,她这样决定。
“打!”传来知青们的号叫。
她看见眩目的日光中的黑影抖了一下。
“打下去!嗯,一巴掌,再一巴掌,左右开弓就洗清你啦,你仍然是一个好知青,我们是为你的前途着想啊。”是牛雅不急不躁的声音。
也许,正是这声音泄了大明的气,黑影再抖一下,哆嗦着,疲软了。看得出来,那光手杆里的气力消退了。
“呕,……他们真的干烂事喽,明摆着的事实,还有什么说的。”有知青这么来了一句。
大明的手彻底放下了。人群开始骚动。
“不要动!”猪头说:“看老子的。”他抖着皮条,大步窜到大明身边。牛雅急忙走过来,挡在大明前对猪头说:“回去再说嘛,我们知青的事我们自己教育,他不会飞天的。”
“嗨,你包庇!”猪头骂。
“我包庇不包庇大家自有公论。你的事情你自己清楚,用不着我多说,狗吃馒头心有数。”
猪头一听,把皮条一扬,朝牛雅打来。牛雅象泥鳅一样滑开,皮条扣子打在大明脸上,划开一道血口。于是,大明压抑着的怒气被引发了,他跳过去,抓住皮条,一下子勒住猪头的脖子,使劲拉。强壮的猪头被猝不及防的皮条勒得喘不过气,两手拼命想拉松皮条,但毫无用处,脸被憋得通红。
“还骂不骂?猪头。”牛雅问。
猪头摇摇头,样子很痛苦。
“放开他!”牛雅命令:“哪个再闹就群起而攻之。”
大明松了皮条。
知青们走后,妇女们围住秀珍,见她脸上居然红扑扑的,象春天的野桃树开了花。
(七)
秀珍感到被人凝视,于是刹住正在下坡的脚步。背上的柴捆压得她直不起腰,但她看清了,是金菊和白玉珠。
金菊的眼光含着怒意;白玉珠则带着讥笑。
秀珍紧拉着皮条的手松了,柴捆朝臀部压下去,她立刻拉紧皮条。女知青站在坡的下端。金菊背着油布包着的背包,肩上还挎着草绿色帆布挎包。白玉珠挎着民族挎包,手里拎着个塞满脸盆、毛巾、镜子、毛衣和几本书的网兜。
看样子是搬家。是跟大明闹分家吧。知青分家的可不少呢。大明可能挨批判了。秀珍猜测,但先不开口。
坡上坡下的女人对视着。大约一两分钟,金菊终于先开口:
“瞧她那个死样,认不得脸红!把你男人的脸都丢尽了。”
从前十分悦耳的昆明话现在听起来刺耳朵,刺人的心。秀珍没回答。凉爽的晨风轻拂在汗水淋漓的脸上,使人一阵舒服。她仍然直望金菊,望着她的柳叶眉和丹凤眼,心里说:她真漂亮,她心里有气,要骂就叫她骂个够吧。
那柳叶眉跳动一下,接着从白牙缝里透出话:“干吗不说话呀?干吗眼睛不转啦?那不是山里最会逗男人的眼睛吗?大美人儿。”
白玉珠一耸肩,笑出声。
白玉珠说:“你这个婆娘也太差劲了,你不该拆散人家……”
“我们本来也没什么。说不上什么拆散不拆散。”金菊说:“只是作为一个女人,不该哄骗小伙子。你有男人呢。”
秀珍听着,不好意思地迈开了头,眼光不自主地看朝远处的知青房。
“别看啦。大明已经不在那屋了。”白玉珠说。
“什——么?”秀珍吃惊得睁大了眼睛。
“告诉你,大明回城了。难道你还不死心?”白玉珠说。
秀珍感到柴捆落在臀部以下,很难继续拉住皮条了。她突然意识到这个时候不能在她们面前现出这副狼狈相,就迅速蹲下,放了柴捆。她觉得浑身上下没有了力气。
“我们走吧,这种人理她干什么。”金菊说,自个领先大步走上坡来。
当金菊走到秀珍身边,正要擦身而过,秀珍突然唤道:“金菊……”她本想说:“我对不起你。”但话到嘴边又咽下去,改口说:“你们分家啦?”
“分什么家,金菊是被调到大队去的。嘻嘻。”白玉珠又插嘴说,逗得金菊也笑起来。
两个姑娘的笑声在那些带着露水的灌木丛中回旋,很久很久,直到她们的漂亮身影消失后,那声音似乎还在秀珍耳边回荡……
黑夜降临,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乌云聚在山腰,空气沉闷。白鹿岗小队全体社员在会议室开批斗会,批斗“地富子女李秀珍。”
批斗会和往常不一样,有公社和大队的“临时批斗组”参加。批斗组成员是三个知青,其中之一是猪头。
火塘边堆着两背份量的白柴,估计可以烧到半夜。农民们在火堆边挤着,小声议论。会议室的上半截空间弥漫着火烟,充满呛人的草烟味,人们红着脸,开始流汗。
秀珍被拉到火塘边站住。批斗会开始,不等队长话说完,猪头站了起来:
“我老朱,代表江外公社一百零八名知青,来批斗臭婆娘李秀珍。她勾引知青,罪大恶极。今天晚上,老子要打下她威风,叫她永世不得翻身!”
秀珍泪水盈眶,倒不是哭,而是火烟太刺眼睛。她微低着头,看那些熟悉而此时变得陌生的包头、帽子和乱鸡窝似和头发。她按照开会之前定下的决心行事,不讲一句话,两手垂在腿边。
“啪——”方桌上的煤油灯跳起来,是猪头拍桌子。“低下你的狗头!”
于是站起一个知青,走到秀珍身后,抬起巴掌,砍猪草一样朝秀珍光光的后脖颈砍下去。
头低下去了。
人群死一样静默。
“臭婆娘不老实交待,大家说,怎么办?”猪头问。
“把她捆起来!”两个知青吼着,零零落落有几个社员打着合声。
一个知青把早已用水泡过的棕索圈扔过去,秀珍身后那知青伸手一接,把秀珍的手从后面捆起来了。
“说不说,不说我拉喽。”那知青威胁。
“说嘛,李秀珍莫自讨苦吃,不说过不了关。你知道这次会议是公社指示开的,你男人也保不住你呀。”队长这样劝说秀珍。
“他男人也同意的。”猪头得意地说。
‘老实交待你怎么勾引知青。”
手臂一阵扭疼,于是秀珍就只能看到自己穿着鞋的脚了。
汗,从鼻尖跌落,她还是一句话不说。
“噫,这婆娘还硬气嘛,看老子卖三文钱的辣子汤给她尝尝。”猪头卷着袖子走过来,用一个指头端起秀珍的下巴,于是四只眼睛就对视着。
秀珍的大眼射出轻蔑的光,这光被一阵猛烈的、极浓的、带着口臭的烟柱遮断。
会场第一次听到秀珍的话。这话使人群兴奋起来。
猪头狞笑着,来了几个“火虼蚤”。于是秀珍感到大腿、侧腹、背脊各处被马蜂叮一样疼痛。最难忍的是猪头在乳头上那两下,那疼痛从乳房电一样传到下身,传到脚趾,全身酥麻,站不住了。
“啊——”秀珍人呻吟着跌倒。
人群哄乱起来,娃娃哭喊,有的妇女尖叫起来。
白玉珠和发英把秀珍扶起来,坐在蓑衣上。队长赶忙站过来,横在猪头和秀珍中间。
“她耍死皮,怕什么!”猪头说:“这是轻的啦,城里的斗争会你们没见过吧?对坏人,就是不能手软。”说完,走过去一把揭掉秀珍的包头,甩在地上,抓住头发往上提。
被提起来的秀珍立即又摔倒,是因为猪头用脚在秀珍膝后踩了一脚,这使秀珍朝火塘扑去。幸好火塘边的社员迅速拉起秀珍,并很快帮着扑灭烧着的头发。但是秀珍的双手已经沾上火炭,她感到一阵钻心的灼痛。
就在这时人们呆了,只听见秀珍破口大骂:
“猪头,你强奸妇发,你强奸妇女……”
像一锅沸水里突然倾进一股冷水,哄闹的会场顿时静下来,连室外也没一丝响动。
知青们也呆了。猪头在一时间也不响不动,像根木桩。
有人把散开的柴火拾拢,火堆冒起浓黑的烟柱,其中夹杂着迅速飞升的火星。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猪头大笑,笑声在昏暗的烟雾中翻滚、回旋。人们被这常流水一样的笑声弄得糊涂、不安起来。笑声突然收住,像刀切断一样。
“好嘛,你说我强奸妇女,就算是吧。强奸谁?谁?说呀,你今天说不出来就整死你!”
秀珍已经完全忘了个人的危险和疼痛,指着猪头说:“在依沙河,你要强奸我,不是么?!”
“你。啊呀,臭婆娘,你竟敢倒打一耙,老朱今天真个干你一回。”猪头睁大眼,掮着鼻翼,向秀珍逼近。突然间秀珍感到下腹一阵猛烈的钝痛,接着又是一下,又是一下……跌倒的秀珍被扶起来。
“睁开你的大眼睛吧。到是你勾引野汉子,还是我强奸你?”猪头说完,从胸衣袋里掏出支纸烟,点着。接着就要用烟去烫秀珍。
这时发英高声叫起来:“不对啦,血!”
大家回身一看,倒在地上的秀珍,裤档被血染红了一大片。
队长对发英几个妇女说:“送她回家。”
第二天,卧床不起的秀珍就听到了鲁德亮和她打离婚的消息。
(八)
秀珍在石旮旯家家,吃不些药,养好了身子,每天上山割叶子、背柴,磨面、出工……很少说话,很少笑,消瘦了,憔悴了,像山间开败的马缨花。
“秀珍,晓得么,你从前的男人又结婚啦。”一天做活时,村里的妇女对她说。
秀珍长久地闭了一阵眼,睁开,望着远处那些山峰,并不讲话,她像没听见一样。
“是和一个教书的女知青结的,叫金菊吧。”
秀珍打了个冷颤。
“那姑娘调到学校不久,鲁德亮就断不了一直往学校跑。后来大队传遍了谣言,说那姑娘每天夜里开门迎老鲁……”
秀珍听了,默不作声。她思前想后,终于认为自己和大明都上了鲁德亮的当。
“鲁德亮,你伤天害理啊!”秀珍闭上眼,两颗泪挂在睫毛上,像受伤的松树渗出的亮晶晶的松脂。
人们睡去了,爹也暂时进入梦乡。秀珍朝山那边走去。
月光照着依沙河。秋末的水已经很凉,但秀珍的脚不感到凉,她甚至感到很舒服。浅浅的河水下是柔软的河沙,脚踩下去,立刻被沙子亲吻着脚背,痒痒的很舒心。潺潺地,那河水潺潺地唱着,闪着破碎的月光。秀珍弯下腰去,捧一口水喝,哦,是甘甜的蜜水呐。
送妹送到橄榄坡,摘把橄榄妹兜着。
吃个橄榄喝口水,橄榄回甜想起哥。
不知是她听见这歌声,还是她心里在唱,反正她觉得耳边有这调子的旋律。
秀珍越过月光下的依沙河,朝白鹿岗走去。她打算再去看一眼那里的知青房。
秀珍离开石旮旯后,人们猜测她到哪里去。有人说她一定投依沙河死了:有人说她是去找大明,谁也说不清楚。后来,人们发现秀珍她爹,那位驰名远近的草药医生也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