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祭

陕西关中人,暂居密执根, 漂泊十余载, 最忆是乡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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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陕西历来将祖母不叫奶奶,而是叫婆,我也就自然用故乡的称呼来在此祭奠我的祖母了。

            婆是三年前走的,是在我离别故乡来美求学七年第一次回国探亲后的五个月之后殁了的。我是2002年五月中旬回来的,五月底离开的。在这十余天里我和婆相处最多。二爸转告我医生的话,婆表面看似正常,其实内脏都损伤了,言下之意是婆的时日不多了。我也觉察出婆说话已不像从前那麽条理分明,而且说着说着就忘了要说的话。这在以前是绝对不会发生的。因为婆的嘴在附近很有名,连续说一天都不会有重复的话,且思路清楚极了。多年不在家里,许多的地方我都需要去,但一有时间我都会和婆坐在炕上,和舅爷,姑姑,爸爸们,表叔们,弟兄姐妹,侄儿们,大家喝着我带回来的茶叶,吃着婆特意要为我做的饺子,扯面,看着我带回来的录像里爸妈在美国的一些生活片断(爸妈这时还在美国帮我照看三个月大的小女儿悦悦), 一家人真的是四世同堂,其乐融融。临走那天,弟弟健侃用车送我去西安,婆拄着拐杖站在门口送我,那时我的心情谁都能想象得出,我拉着婆的手,看着婆的眼,忍着不让我哭出来,告诉他老人家等我再次回来看她。在去西安的路上,我一直后悔,后悔没能给婆磕个头,下个跪。我这一别,什麽时候回来,我不知道,婆估计是等不到那一天了,果不其然。这件事至今想起来我依然不能原谅自己。 

婆的一生可是不容易。爷婆一共生养了五儿四女。爷在我出生的那年过世了,说是得了肝病, 当时婆才四十出头,这一家子就全扔下给她一个人了。大姑,爸,二爸才结婚不久。三爸,二姑,四爸,岁从姑,岁爸,岁姑也就十岁到二十之间。刚才跟爸在电话里说起这些,爸也感叹婆一生的确受苦了。 

支撑这个家,全靠婆的能干。从记事时起,婆给我最深的印象是身体特好,身子不高,但很结实,婆是小脚,但走起路来很有劲儿,抬水磨面她干,地里的活也做,婆拾麦子是把好手,弯着腰不抬头,速度可快了,一般人还真赶不上。婆身体好的另一体现是擀面,胳膊很有劲,自然擀的面就好吃。婆做的饭非常有滋味,至今想起来婆蒸的馍,烙的油饼,还止不住直咽口水。支撑这个家,婆靠的是一个好胜的信念。我2002年回国时,婆说的话我永远都不会忘。她说“我这一辈子,凡事都要争在人前,干啥就要干得最好”。我想这是婆对她自己一生做的总结,是她守寡后近四十年里的生活的精神支柱。支撑这个家,还靠婆的威严。婆是上世纪上叶出生的人,有封建大家长制的影响,加之生性好强,常常是说一不二的。我的父辈们多都继承了爷的温和忍耐的脾性,三爸虽然急躁,岁爸不忍吃亏,但都心地善良。孤儿寡母,难免不受欺负。这种威严,自然对儿女们起到了很好的保护。当然也生出了一些矛盾,容后再说。

            在婆要强的外表下面,更多的是善良。我记得小时候村中有一位从安徽来的老婆,常常帮村里人做针线活。我现在还记得老人家带着老花镜纳鞋底子的样子,不知道老人后来可否平安离世。婆的热炕就是她经常的落脚之地。强娃爷和全家是婆家里的常客。他们生活贫苦些,婆给帮了不少忙。婆的四位外甥,早年丧父,婆以妗子的身份照料着他们长大。从他们对婆的敬重里我感受到了婆所付出的爱。一位在兽医站工作的外乡人,婆曾悉心照顾,后来他还拜婆为干妈。

            婆在任何时候都是晚辈们的保护伞。我小时候贪玩调皮,常常挨爸的打(对这种挨打,我以后要再单独写,那时候恨极了,现在却是感激不尽)。 婆每每将我揽在怀中,抚摸着我身上的手印或鞭伤,骂着爸,“看狗似的把娃打成啥了”,就这句话在当时就足以安慰我,再痛也就很快过去了。我的弟兄姐妹们都感受过这样的关爱和保护。 

            婆装糖果的箱子对孙儿们是永远的诱惑。回忆儿时生活时我曾写了一段打油诗,就是纪念这种感觉的。现呈于此。题为“贪嘴小儿”, “水凝玻璃窗纸破, 孙依婆怀炕头卧,忽闻柜开糖果露,小手盛满脸盈乐。婆不在家的时候,我也曾数次偷吃过婆储藏的苹果,当被发现后,自然不愿承认。婆,孙子现在知错了,请您原谅我那时的贪嘴,好吗? 

            还有的就是婆的记忆和口才。儿时知道的很多神话传说比如织女和牛郎,一些老戏里的台词和人物,都是听婆说的。乡亲邻里多喜欢听婆说话,因为有意思。还有,妈曾给我说过,婆要是骂人,一天一夜都不会有重复的话。的确,一般人是说不过,骂不过婆的。这并不是什麽值得炫耀的,但却是有效的保护手段。我在前边说到过。

             婆的生活是非常简朴的。我的脑海中印记的婆的形象中只有两样衣服的颜色,黑和白,不论冬天和夏天。衣服常常是用皂荚或肥皂洗了又洗。我大学的第二年(85年)的暑假回家,借了系里的相机,给婆生平第一次照了彩照,背景是典型的陕西农家老厦子房和院子,婆穿的是一身黑布衣服。当然这照片还是让婆高兴了很久。           

            说了这麽多的婆的好,你一定会问,婆是个要强的人,大概不大好相处。这一点可能体会最多的就是儿媳们了。婆是个生在旧社会的人,对媳妇们很严厉,矛盾不少。五个儿媳,个性迥然,有嘴甜的,有不善言语的。婆自然有喜欢的,有不喜欢的。这婆媳们在一起什麽境况不说也想得出,吵架的事儿不稀奇。婆媳关系大概是天底下最难处的关系了,以至于多年以后到了澳大利亚,一位澳洲的朋友的妻子向我说到这个问题时也直摇头。在小时候,我是更多地站在妈的一边的, 没少怨恨婆和其他婶娘。二娘在我长大以后说过一句话,使我完全忘却了所“记的仇”。娘说:“那时候我们年轻,都不懂事”。这样的话在我2002年回国时婆也很中肯的给我说,“我对你妈不好,叫她别生气”。她说“因为我凡事都要争在人前” ,大概这也是婆为所造成的婆媳关系的不融洽找到了一点原因吧。妈也是一个极要强的人,当我回到美国告诉妈婆所说的这些时,妈也已经基本原谅了婆。在对待岁爸的问题上,几家人都有意见,当婆告诉我,看着岁爸婚变带来的家庭支离破碎时,她不帮谁能帮呢?已为人父的我,完全理解了,并且更进一步爱婆了。 

            前边说到我很遗憾临走时没能在婆面前磕个头,可我心中还有一件事很放不下。老人一生中没有离开过家乡,我到北京上学,很多人都在她面前说,您享福了,孙子可以带您去逛北京了。对农村人来说,逛北京是多大的期盼和荣耀,我却没有能把婆请到北京去看看,婆就这样遗憾的走了。古语说“子欲养而亲不在”,我的内心很受熬煎。婆,孙儿不孝啊。 

            婆离开我们已三年了,但我却没有那种感觉。也许我多年就不在老人身边,现在觉得还像从前一样,婆还在, 不管是在生我养我的家乡,还是在天上,总之,我依然觉得婆在那里,穿着那身黑布衣服,拄着我大学一年级时买给她的拐杖,偶尔用手拢拢油光的(我小时候婆的头发很黑),或发白的头发(2002年回家时头发已白了),在对我笑着,很慈祥地笑着。婆,您一定是早已忘了孙儿的不孝,也一定是在为孙儿现在的成就而笑,为孙儿有着幸福的家庭而笑,为您那些在家里的儿女美好的生活,为孙子和重孙们健康的成长而笑。 

婆,愿您在天上快乐,平安。

                                                 长孙率全家给您三叩首!!! 

                                                2005年初冬于美国密执根州立大学

DUMARTINI 发表评论于
有你这样孝顺懂事的孙子,她在天上一定非常高兴欣慰!
我也曾纪念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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