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晚上继续读Jane Goodall的“Reason For Hope”,读到Death和Healing这两章,里边很多作者回忆的片段、心情的描述,感性的独白,理性的思考,完全抓住了我。
我想起来几篇过去的文章,有我自己的,也有朋友的,都是关于苦难还有死亡。打算在写读书笔记之前,把它们重新贴一遍。
这第一篇,“迷失的苦难”,是我在将近三年前写的。回头来看,当时的我远不如现在坚强。但是那时候勉强支撑我的一些精神力量,今天被保留下来,而且越来越强大。。。
在加州与温哥华之间的 101 号公路边上,遍布美丽的森林小溪和海岸,大都有简单却好听的名字。印象最深的是几处都用到“ LOST ”,比如“ LOST MAN VALLEY ”, 或者“ LOST C REEK ”,让人觉得神秘甚至有些许淡淡的感伤。回来之后,仍然对此念念不忘,想着要写一篇文章,题目叫“ LOST SUFFERING ”,中文就是“迷失的苦难”,再适合不过我这个冬天的心情。
入冬以来,情绪就一直这么晃荡着,找不到牵扯的绳子或者稳重的锚帮我靠岸。双胞儿子常常生病,所以决定送回北京调养身体。我痛哭了两天,就累了,不敢再多去思考。安安静静地上班,下班,做家务,准备他们的行装。仿佛什么都不会发生。但是在一封给朋友的信中,我写道:
“最近几天工作很忙,所以心情比较平静。但是常常在晚上,没有梦,没有声音,却突然醒来,无法再入睡。想着两个儿子近在咫尺,静静地安睡。到清晨醒来,他们又是快乐可爱,跑来跑去,不停的笑着闹着,给冷冷的早晨缀满醉人的温暖欢乐。阿小 N 有最特别的笑容,淘气中透着羞涩,常常在假装的严肃反省之后忍不住爆发出来,使我没有办法不一把将他搂入怀中,唏嘘感叹造物的奇妙,赐我如此珍宝,胜过世上的一切。阿小 T 则总是在甜甜的笑着,靠在我身边,看着哥哥淘气。
他们的笑容灿烂若鲜花,我却很快就要看不到了。
我用棉被将自己的头包起来,哭到心好似裂开来。想将他们从床上捞起来,抱他们看他们直到天明。我常常以为自己可以为他们放弃我在世上的一切所有,可是偏有这样的时刻,我就是不能够将他们童稚的笑容留在身边。又一次的,我将忍受他们的离去,还有日后相见却难相认。
我可以用千百个理由说服自己,可是我如何让自己不再流泪?昨天与大侠谈一些事情,本来与孩子并不相关。但突然地,想到阿小 N 再过几天就要走了,我突然无法抑制地痛哭起来。大侠吓了一跳,问我怎么了。他没有想到我转瞬间会想到与我们的话题毫不相关的事情,而且在过去的几天里我一直状态都还不错。我没有办法解释,只是唠叨说“阿小 N 就要走了,我就快见不到阿小 N 了。”一遍又一遍地说着,这是我对自己泪水的回应,解释。我还能说什么呢?哪一样道理我不明白呢?可我终归是妈妈呀我爱这几个孩子胜过我的生命。我说我为什么哭是没有意义的 , 因为家人和朋友都知道。只是唯有我在那个绝望流泪的时刻知道流泪比流血还要痛,而且那痛我穷尽一生也不能忘记。”
阿小 N 走的那天,我并没有去机场送。也没有哭。
然后堂妹和她的父母就来小住了一周,化解了许多我不去述说的伤悲。他们安静地住着,照顾我们,疼爱阿小 T ,带来很多温暖,却没有给我们任何压力。我这才得以整理阿小 T 回国的行李,也粗粗备了之后我们去加拿大旅行的东西。事后发现,因为心不在焉,又没有经验,准备得非常不充分 -- 没有带冬天御寒的衣物,汽车没有换防冻机油没有带防滑雪链, PALM 没有充足电也没带充电器,等等等等,不胜枚举。
堂妹他们一走,稍事休息,我们就带着阿小 J 和阿小 T 南下,开往洛杉矶,将阿小 T 交到 SZ 手里,托他带回北京。早上六点出发,中午十二点多到,一路上两个孩子或睡觉或玩,一点都没有闹。每次回头,阿小 T 都甜甜地对我笑,使我内疚得不敢再看他。这个乖乖吃乖乖喝乖乖睡的孩子,从来不给我们添麻烦,我们却还是要送他远去,我如何对得起他稚嫩的笑容?我是他的妈妈,可是我什么都不能为他做。
阿小 T 去机场,我也没有去送。
Y 夫妇带我和阿小 J 去永和豆浆吃了早餐。回到 SZ 家,阿小 J 自己玩,我整理了一下东西,就靠在沙发上,看外面的雨越下越大,打在窗外的瘦竹上,画面清新翠绿。我仿佛回到少年时看雨发呆的日子。阿小 J 开始看“ SHREK ”,我专心地看,也不给她讲解,脑子一片空白,四处寂静无声。
中午同 SZ 老婆去半亩园吃完饭,冒着大雨就上路了。 SZ 老婆撑着伞在雨中相送,我心中竟有无限的不舍。他们是如此快乐的夫妇,离开他们仿佛也在离开快乐。车子刚刚开出餐馆的停车场,我就哭了。
一路上雨越下越大,一度无法看到前面的路;或者有浓浓的雾,身在山中,却不见山;风大的时候,车子被吹得摇摆,要努力把握方向盘才能不偏离正路。阿小 J 累了,在雨中沉沉睡去,我和大侠在阴沉的暴雨中小心前行,那雨就是不停,几乎一直下到家。快接近家时,才见了月亮和星星。我们想着明天还要启程去温哥华,真怕这雨一直跟到北边,一路该有多么郁闷。天气预报又总是不准,见步行步吧。
阿小 J 到家也没有醒来,我直担心她累病了。
我们连夜往车上装行李,还有带给姐姐的东西。车小东西多,颇费了一番力气取舍。
早上醒来,阳光明媚,真是舍不得抛下这片灿烂。天气预报说我们将去的路上有雨,几乎都不想走了,可是又不觉得该这么莫名其妙地留下。去给车加满了油,放上一盘张学友的老歌,一直开上了 RICHMOND 桥,这才有了上路的感觉。在阳光之中,也振奋起来。大侠开始频频向窗外照相,有嫩绿的草场和健硕的牛儿,在晴朗的早晨生机勃勃。
大侠说一早打电话回去,阿小 T 已经安全到达。想到他嗲嗲地叫妈妈,又是泪流满面。
一天都天气晴好,只是开在红木森林里,参天大树常常遮了阳光,我并不喜欢。更喜欢开阔的平原,或者海滩,没有遮拦,无论阳光还是雨水,一任泼洒,不会觉得阴冷。在一处风景区买了几张明信片寄出去,甚至还在漫游时打电话问地址,精神十足。这是这次来回路上唯一一次寄卡片,是因为刚刚出门,还有些新鲜劲儿。之后也买卡片,但是完全没了精力去写,去寄,一直带回加州。
傍晚时分,停在路边,问这红木国家公园到底有什么好去处,老头深深地看了我们一眼,说非常不幸,我们刚刚已经穿过了公园,来到了森林的尽头。其时天已将黑,寒气降临,我们却不甘心,又掉转头去,拣了个好路口开下去,勉强欣赏了一些磅礴大树,在擦黑的林子里默默地立着,等待粗心的最后一批游客。四处空寂无人,我们尽情拥有所有的风景和黄昏,寒冷寂寞。
总是这样,讨厌拥挤的人群,但是心理上严重地依赖人群。这一路都是如此:旅游淡季,走的又是不太常有人走的路,任你风光无限,却透着寂寥,很少听到人的声音,只有我们三个人,在大自然中停停走走,走走停停,仿佛到了隔绝于世的古代荒原,离家无比地远,也不能预知前面到哪里去。黑暗中迂回在山间的丛林,甚至不知道下一个紧接着的转弯在哪里,好像随时会错过转弯的标志,冲下山涧去。四周没有光亮,只有高大的树木黑黑地立着,没有尽头。
终于到了一个小镇,有不小的一片灯火,叫 CRESCENT 城。找到一家为美国人开的中餐馆,尽管服务生都是美国姑娘,也将就吃了,算是为了里面的一点温暖的亮光。之后我便说什么都不肯再往前走,找家酒店住下,仿佛回到都市当中。回来时又经过这里,觉得跟这个小城已经有了感情,也发现这间酒店建得有点像个城堡,这都是我们在那个疲惫的晚上所没有发现的。
次日一早阿小 J 很早醒来,有些闹。带她在大堂吃早餐时,她吐了,又拉肚子。赶紧去药店买了些药喂给她。本来想当天在 OLYMPIA 玩,在当地住一晚,第二天再去加拿大。但因为担心阿小 J ,临时决定当天赶去温哥华。于是通过 199 号转上好开的 I-5 号路。在 199 号上,树上有雪,山间有清秀的河水,天寒地动冻中精力充沛的一些人在放船钓鱼。我们听很久以前买的排萧 CD ,第一次果真放松下来,欣赏喜爱的风景,甚至讲起这些年来我们和周遭的各种变迁。雪本来是华美的,但在这样安静的山路边上,也都变得俏丽,仿佛如若张扬,就是亵渎了漫山的和平。
一天都在赶路,阿小 J 就睡着,精神不是很好。直到下午到了 PORTLAND ,身体才恢复一些,开始讲话,玩玩具。加上 OREGON 物价低,买东西不交税,连加油都有人服务,所以我们抓紧买了个微波炉给姐姐,加了油,直奔温哥华开上去。说到底,阿小 J 也只是原因之一,我自己也不想再住在外面。虽然才出来两天,但由于阿小 N 和阿小 T 走,沮丧的情绪已经跟了我很久,想家的念头甩也甩不掉。马上打电话给姐姐,说想吃妈妈做的拉面。听到妈妈在电话那头嚷嚷“没问题”,我顿时觉得心思安定下来,知道那边温暖的房间里,妈妈热腾腾的面条已经等着了。
大侠又打了个电话给北京,他妈妈说阿小 N 和阿小 T 相见,还彼此认识,互相指着,兴奋尖叫着抱在一起跳。这是我几天来最开心的事。自从阿小 N 走后,阿小 T 头两天还好。再往后便不肯吃饭,一坐在饭桌边,就指着阿小 N 的椅子说“坐坐”。看他们兄弟分离,我心里不住地痛。现在好了,至少我们把他们哥俩放在了一起,打架哭闹也有个伴了。
快要接近边境时,有一段山路,开始飘雪,愈下愈大,雪片直向车子砸过来,几乎封了眼前的视线。这时的我们,还是刚刚见飞雪,又将近终点,煞是兴奋。等到后来被大雪阻挡,才真是草木皆“冰”。这是后话。
温哥华的夜晚很亲切,尤其是在我们开了枯燥的长途习惯于星星点点的灯火之后。开在 BROADWAY 上面,路边华灯初上,店铺一家接着一家。几乎想停下来找家小酒馆喝两瓶再走了。想像着到家后,吃碗热面条,喝瓶冰啤酒,同家人聊会天,睡上一大觉,不亦乐乎!
可惜没有啤酒。而且在温哥华买啤酒十分困难。这里一般的商店都不卖酒,只能去专门的卖酒的店子。而我们到的时候已经是晚上,那些商店均已关门。次日是礼拜天,不允许卖酒。所以直到过了两天才买到,而且因为酒非常贵,所以饮得很不畅快。
我们的家庭团聚也没有以前那么温馨了。爸爸来加之前刚刚做了胆囊切除手术。因为操作问题,手术非常不成功。术后血压降至零,险些丧命。幸好爸爸妈妈都是医生,爸爸本人就是外科医生,所以马上发现情况不妙,立即要求回去手术室,重施手术。因为是内出血,已经大量失血,紧急输血,异常危急。这一切他们之前都没有告诉我们,怕我们担心。术后 20 天他们就赶到加拿大照顾产后的姐姐,爸爸恢复得非常慢。我见到爸爸时,虽然他很开心,但也掩不住虚弱疲惫。从前的爸爸面色红润,走路生风,加上人聪明能干,所以从来没有给我心疼的感觉。但此番他苍白的面容让我泪流在心。大多的时候,爸爸都是靠在床上休息,妈妈就格外辛苦,要照顾全家。因为经历了这番波折,两个人都显得憔悴而敏感,常常为我们的一点小事着急,爱我们爱得格外心急,仿佛想在有生之年给我们更多的爱。也正是因为这样,我一直担着沉沉的压力,希望我们的行事可以让他们快乐。而大侠和姐夫都是好脾气又善良的人,所以我们全家都相当小心翼翼,把其他人当脆弱的孩童。
姐姐新近移民到加拿大,没有工作没有读书,又刚刚生了小宝宝,生活中似乎没有希望。他们住的条件不好,吃的条件不好,用的条件不好,加国又生活昂贵。我每天看着他们省吃俭用,姐夫用手搓洗衣物和尿片,姐姐什么破烂都舍不得丢掉,家里必备的用品都没有。更艰难的是他们也不知这种状况到什么时候才是头。有一夜与姐姐聊天,她在黑暗中流泪,述说她和姐夫彼此的心疼和共同的不知所措。这一切我和大侠都经历过,所以格外不希望我爱的人再去经历。可是我又能帮他们什么呢?我只能让大侠去商店多买些家用的东西和吃的回来,告诉姐姐一切很快就会好起来,鼓励姐夫让他少些压力。可是我自己比谁都更清楚他们现在所经受的压力,根本没有人能分担。想起大侠在申请学校时,曾经送我一张卡片,通过卡片告诉我,在他一生最大的艰难之中,只有我一直守在他身边,给他永远的鼓励。这些都过去了,变成美好的回忆。所以我讲给姐夫听,希望它能够告诉他看到压力后面藏着的小小的但是很重要的力量。
可是对我的亲人,我什么实质的事情都做不了。我希望自己能替他们吃苦,能给他们轻松的生活。我希望我的爸爸妈妈不用再为我们辛劳奔波,能够和他们深爱的儿孙在一起。可是我最终还不是要回美国,阿小 J 要离开姥姥姥爷留下无限的惦念给他们?在温哥华,头两天是大晴天,赶着出去玩了一下,看得出爸爸妈妈有我们和阿小 J 陪着,格外开心。带阿小 J 去坐公共汽车,轻轨,还有渡船,她都十分喜欢。想想他们这一代的孩子也真是可伶,看过的玩过的都是大人设计好的,像这些天天可以看见的,还得专门安排才能体会。我们大人也是一样,已经过分依赖自家的车子。结果温哥华下大雪,我们的车陷在停车场,便哪里都去不了了。偏偏机油不是防冻的,想去换机油都不行,真是无计可施。好在走之前雪停了一天,得以将车停到大路上去。
临走的前一个晚上,爸爸不小心撞了头,碰得很重,我们都非常担心。甚至想先不走了。可是已经多留了一天,为了等商店开门好给姐姐再多买一些东西。我又难道能买够她将来所有要用的东西不成?或者我能够一直守在父母身边,在他们有伤痛的时候陪伴他们吗?我什么都做不了。
我就告诉姐姐,什么都不要怕,不要难过,多多祷告。姐姐笑我,说她不信这些。她说我和大侠度过艰难,也都是我们自己努力的结果。我只能说不是的,等到有一天你自己也经历了神的恩典,你才会明白,我们自己,实在是什么也不能。夜了,还在同爸爸妈妈说话。嘱咐他们常常喜乐。他们说过去的一年里,他们经历了很多艰难困苦,也越来越意识到自己的无能为力。他们是在不断提醒自己感恩,喜乐。倒是常常担心我们。
就是这些彼此的关心和挂念,让我不能不再上路了。它们在困难中支撑我,但也在深夜里打倒我,使我陷入深深的忧虑,不能释怀。在回程的路上,每每天黑了开车,都会不由得想起爸爸和妈妈对我们的惦念,还有姐姐对前途的不知所措,还有远方的阿小 N 和阿小 T 。我的心一直地沉落下去,同车外灰暗的天地一样,没有亮光。而我们的车也是,跑得再快,也跑不出这样夜的路。这样的时候,我愿我从来没有来到这个世上,没有经历人生,没有爱也没有恨。若果昆虫没有感情,我想作一只昆虫,我想丢弃我所有的感情。
可惜事实上,我什么都没有办法不去面对。所以我们又上路了。当我亲吻了未出满月的小侄女,拥抱了姐姐和爸爸妈妈,我看到他们的不舍。我迅速地钻进车里,头也不回地跑了。我怕他们看到我的泪水,为我心痛。既然我什么都不能为他们承受,我至少可以不要他们为我承受太多。
回去的路行得无比艰难。加拿大境内的 99 号公路没有清雪,而加拿大又是不允许用防滑雪链的,因为怕破坏路面,所以我们真有把这条命搁在 99 号上溜着走的感觉。入了美国,路面稍有好转。但是因为气温底,雨刮已经喷不出水来。一有大卡车经过,水加泥便喷上来,立即结冻在我们前车窗上,必须马上停车用水擦洗。
待到西雅图,已经完全没有雪。但是奇冷无比,脸被风吹得刀割一般 , 直到现在还在隐隐作痛。我们又没有带冬天的衣服,在 NIDDLE SPACE 买门票时阿小 J 冻得直哭。码头上也是一个游客都没有。找到唐人街吃午饭,十分冷清。餐馆老板娘说都是天冷和下雪搞的,礼拜六都没有生意。
吃好了饭,又另外买了些饭菜带走,怕晚上找不到中餐馆。
幸好打包了饭菜,否则晚上更会不知如何是好。每走一步,谁知道下一步会碰到什么?我们车开得好好的,还在商量是否要去 OLYMPIA 国家公园。大侠喜欢野外的东西,我不爱看树木,又怕冷,觉得不值得天寒地冻地去跑一天。上帝自有他的安排。行到西雅图和奥林匹亚之间,飘起小雪。雪越下越大,不觉间遮了天日,如同夜晚。当时刚好我在开车,发现加油或煞车便会打滑。再看周围的车,也都溜来溜去,速度减慢到走路一样,如履薄冰。越来越多的车停在路边,开始装防滑链。也越来越多的车翻在路边死掉了。这个时候,除了路以外,周围什么都看不见。不知到了哪里,不知周围地势如何。眼睛所能见的,就是前面的车灯,保持方向。车子又向旁边滑了两次,我紧张得几乎开出去。前边的车在我面前打了几个转,终于没有死,成功地又稳住了方向,继续前行。我不敢停车,怕再也开不起来。不敢拐上出口,怕那里的大坡大弯我应付不了,冲到沟里。我什么都不敢做,只能被动地努力把稳方向盘,慢慢向前挪。好不容易到了一个出口,接连有几部车开出去,我也硬着头皮跟了出去。感谢神,这个出口很平缓。一出来,我慌忙停了车,换大侠开。在油站问到不远处有 WARL-MART ,拼命挪过去。结果链子早就卖光了,而且我还发现我的包落在了西雅图的餐馆! When it rains, it pours !
大侠说他再去附近的一家店铺碰碰运气,让我和阿小 J 留在 WAL-MART 等,外面开车太危险。他就一个人走到外面的冰天雪地中去了。我明明知道外面充满危险,无比寒冷,可我没有一点办法。
他将手提电话留给我,让我找包。因为我们已经离开了西雅图地区,黄页没用。于是打电话给 ZZ ,请她帮忙查那家餐馆的电话。然后我就站在商店门口等。阿小 J 乖乖地坐在购物车上,不明所以地看着我。她什么都没抱怨,可我还是哭了,觉得这一夜永远不会过去,大侠再也不能回来,我们母女也无处可去。
等得我信心全无的时候, ZZ 找到了电话号码。赶紧打过去,老板娘答应帮我保管。心放下许多。大侠也回来了,什么都没买到。无奈之下,买了两条粗麻绳作防备。
开到最近的一家旅馆要房间 , 信用卡竟然被拒 , 原因是已经透支 ! 换了张卡 , 住下,用微波炉热了中午买的饭菜,吃了,才发现自己已经疲惫不堪。但还是硬撑着打了电话给信用卡公司 , 发现卡被盗用。马上停掉这张卡 , 并且通知其它的信用卡公司 , 暂停我们的所有信用卡帐号。又强打精神,留了话请 Y 帮我们查回家的路况和天气,但是等不及他回电话就睡了。
早晨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打开电视看新闻。又是下雪,又是坏天气。看这架势,没有十天半个月我们是逃不掉的了,况且我们还得开回西雅图去取包,而餐馆中午 12 点才开门。此时外面雪停了,可积雪还在,路面像溜冰场。新闻中不断地报道交通事故,警告大众,除非逼不得已,最好不要出门。
可是我们匆匆吃了早饭,还是退房出门了。打电话告诉我老板,说我不一定什么时候才能回去上班。我们也作好了心理准备,打场持久战。这雪总有停的一天。而且只要是白天不下,高速路就会有人来清雪。像我们开回西雅图,路面已经非常通畅。一路上我们就在忙着跟朋友通电话,调查每个路段的路况和 48 小时内的天气情况。 Y 和 SEAGULL 都告之当晚这一带还会下雪,要尽快逃离。另外南 OREGON 和北加州也会再下雪,最好在 PORTLAND 转上 101 ,慢,但是安全。那边有雨,没有雪。
西雅图天气晴朗,买到了雪链。想换机油,因为怕再碰到今天早晨零下十来度的气温,车会打不着火。但要排队,要等。大侠马上决定不等,趁天好抓紧赶路,赶在雪前离开华盛顿州。
中饭没吃,将阿小 J 塞上车,就往 OREGON 赶去。路上仍有很多地段非常难开,好歹有雪链在后备箱里,没有那么恐惧,也就开过来了。 PORTLAND 雪已融掉,一幅歌舞升平的景象。 我说或者我们可以一直沿 5 号开回去了呢!马上被大侠否决,说我真是没有远见,不懂得居安思危。于是买了麦当劳在车上吃,加足了油,沿小路往 101 方向开去。当时已经接近下午 4 点,我们希望在天黑之前赶到 101 ,因为中间的小路晚上不好开。
5 点时天就黑了。我们还在 18 号上。
路面窄,可见一些车子翻倒在山边的树林里,惨不忍睹。天越来越黑,很多地方无法看出是水还是黑冰,是雪还是干爽的路面,只能试探着走。阿小 J 不喜欢夜晚的树林,在后面说怕。我不愿意她叫,怕影响爸爸开车,可又不知如何安慰她。就教她唱儿歌,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终于在黑暗和阴森之中,看到远处的天边有一颗小小的星星,在漆黑的夜空格外明亮。大侠就指着那颗星星说,阿小 J ,你看见那星星了吗?它在给咱们指路呢。它就像小天使,像主耶稣,不论我们在哪里,都在看着我们,保护我们。你看到它,就不用再害怕。
我也转向星星,默默祷告,求神赐我们平安的旅程。
向着星星的方向开,我们终于到了 101 ,看到了 LINCOLN 城。当时已经是 7 点多了。回到城市的灯光中,好像又呼吸到了生命的气息。这里的气温高了很多,可以不用穿外套在外面走动,空气湿润清新。我们在 SAFEWAY 停了一下,买了一些啤酒和巧克力饼干,继续往南开,想要在 COOS BAY 住下。沿途已经全都是海岸,在晚上看上去是暗灰色一片,隐隐有银白的曲线移动,是巨大的海浪。中间大侠停了车,抱阿小 J 出去观海,我则坐在车里 , 四处看着。海边的树丛阴森可怖,黑暗中不知道林子里面有些什么。在这样的地方走了太久,我仿佛变成了一只警觉的狼,无法信任这个黑夜。
后来阿小 J 吃了一些饼干就睡了。我们开着车,没有音乐,没有言语。刚刚出门时,还频繁地换音乐听。现在已经怕了任何的嘈杂,话也没有了。我又深深地陷进我的沮丧和悲哀,不可救药地思念我在远方的孩子。海在不远处的下面,树在身边不断地压向我们,没有表情没有面容,只是以黑黑的树的姿态压下来。大侠开始讲起他上中学的时候跟 SZ 他们骑车出去玩的事,我听着,觉得一切都无比遥远,那些回忆,我们的家,每一天的生活,大侠的声音,睡在后面的阿小 J ,我无尽的牵挂。黑暗征服了我,我悲哀得一败涂地。
终于找到一个地方住下。没有吃晚饭,喝了瓶啤酒就睡了。
夜里下过雨,清新了凌晨的空气。舍不得花时间吃早饭,就跑到沙丘公园去玩。出了太阳。我们慢慢散步,走河边的林间小径和巨大的沙丘没有人踏过的沙地,尽情地享受大自然在清晨的特别礼物。阿小 J 很少有机会如此接近大自然,开始不愿意下车,后来又不肯回到车里。我们没有特意安排在这里玩,所以格外喜爱这些不经意间得来的好。就象后来在 GOLD BEACH ,中餐馆关门,随便在路边进了一个小店,吃到两个快乐老头做的好吃的 SUB 和三明治,又跟其它和蔼的老人家攀谈,喜爱到舍不得离开这个安静的小镇。镇上彼此相熟,都是退休来住的老人,和和气气地过日子,与世无争。餐馆对面是新建的一片小房子,出租给游人,带厨房,临海,一晚才 35 块钱。
可我们还是得赶回家去。回家的路还很漫长,但我们至少可以告诉阿小 J ,晚上不用再住酒店。
后半段是山路,令没有穷尽的山路。我们还险些撞上一只大鹿。阿小 J 不明白窗上隐约的是影子,一径对着窗外说:你是谁?你干嘛老跟着我?我害怕你。我就给她听儿歌,却令我越发思念阿小 N 和阿小 T ,想着他们跟阿小 J 一起听这些儿歌的日子。阿小 J 想家了,唠叨着要去各个小朋友家玩,要去幼儿园,而大侠则盼着能不用再办理酒店入住手续。只有我,并不盼着回家。家里空空的没有阿小 N 阿小 T 的欢笑,只剩下他们的小床和玩具。我宁可一直在路上,面对各样的困难,而不是心中看不见的伤痛。从这一点来说,我永远都不恋家,因为在哪里都是一样,我避不开我在深夜的不快乐的心。
第二天我就去上班了。下班回家,大侠告诉我, CNN 报道说 OREGON 和加州北部下大雪, 5 号和 101 都封了。
这些都与我们无关了。我连细节都不想问。我将他们都留在了路上,我称之为迷失的苦难。并不是它们自己走丢了,而是我有意识地丢掉了它们。
那天开车在温哥华市中心,从广播里听到梅艳芳离世的消息,之后又播放了她的“亲密爱人”。 ZH 来信,颇为感伤。
又知道 S 的孩子早产两个多月,孩子还插着管子在保温箱里喂养,到预产期才能回家。
打电话给 M ,因为总觉得她闷闷的,不放心她,怕她不快乐。结果她接电话,又是闷闷的,什么都没说。
这些,连同我自己的伤痛,我愿它们迷失在我这趟艰难的旅程。
离开温哥华的前一晚,告诉爸爸妈妈,不用担心我在阿小 N 阿小 T 走之后的心情。我说,爸爸,妈妈,神从来没有应许我一生没有苦难。但是他应许了我,不论在怎样的苦难中,他永远都跟我在一起,安慰我的心。他教给我将苦难留给苦难的旅程,将快乐赋予快乐的人生。
二 OO 四年元月七日于加州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