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瓜”姑
关中游子
21 年以前,在陕西西宝公路南线横渠镇街东头地段,一辆满载货物的卡车轧向了一位横穿马路的农村女人,当时不治而亡。这位妇女就是我的姑姑,我可怜的“瓜姑”(她是一个逊于常人的人,陕西老家称为“瓜子”(傻子))。亡后七天,大弟弟顶着孝盆给姑送了终。不知是谁定的规矩,这意外死亡,不能安埋在村里的陵园里, 只能埋在偏僻的河滩,姑活着没有享过福,死了也没有体面,只落得个孤魂野鬼,行只影单,好不凄惨。我当时还在北京上学,送终尽孝本是我的责任,因为我是这大家里的长子。我应该去找那些人理论理论才对,我的“瓜姑”也应当和其他人一样。
爷婆共生养了五儿四女,“瓜姑”是第六个孩子,没人告诉我她准确的生日,我推算大概是 49 年生的。据妈说是因为姑小时候得病庸医误诊和信偏方吃多了雄黄导致智力受损,一只眼睛也半瞎了,白眼仁多黑眼仁少。在那个年月,这麽一个大家庭,正常人都难以糊口,瓜姑的日子呐,咳,我的记忆里多是姑姑被打的印象了。
我出生不久,爷便得肝病去世了。这个家就落在了性格坚强,脾气不好的婆身上了,孤儿寡母,艰辛度日。在生活的压力下“瓜姑”就成了婆的出气筒。稍不如意,轻则玉米秆,重则顶门棍,姑一边跑着一边躲着,嘴里虽不能说清楚话,但能哭得出来,那声音酷似绝望中的动物本能的叫喊,撕心裂肺。婆还一边骂:到处都死人,咋不把你死了呢!!我的父辈里也有脾气不好的,不知为什麽他们也打姑。这是我小时候最难过的事了。难道是因为她是“瓜子”,不能干活,只会吃饭吗? NO!!!!
“瓜姑”是我们大家庭里的功臣。我们同辈弟兄姐妹 13 人都是姑抱大的,有些年龄相差不大,姑得同时看几个孩子。父辈们为了挣工分出满勤,都把孩子扔给了姑,难免就有打架的,父母们闹了意见,灾难就临到了姑身上。不是婆打,就是其他人打。可是她不计较,打完了还接着给看。姑对我们,如同己出,不容别人欺负。我曾在外边惹祸,人家孩子找上门来要打我,姑捡起石头就向他们打去。后来他们都戏虐说,“瓜姑”是“瓜欺心”,不管别人,只为自己,是的,姑她才不“瓜”呢!
姑虽不会做饭,但却能烧火和洗碗。这给婆和各家帮了不少忙。但是,有时火候不能掌握好,糊锅不少,就有要挨打了。冬天里,她还要负责烧炕,炕冷了,要骂,炕热了,浪费柴火,也得挨打挨骂。姑还能喂猪,老家猪是养在室外猪圈里,夏天好办,冬天还得把猪食烧热,这些姑都能干。
我小时候很顽皮,为此吃了苦头。有一年夏天,婆从地里捡了麦穗回来,姑能够自己在院子里搓麦粒,我把她搓好的麦子抓来撒了一地,姑气坏了,手里拿着剪刀就捅向了我的喉咙,我被扎出了血,很吓人,好在医院不远,命保住了,可是姑却被狠狠地打了。从此以后,我也就老实多了,别人也害怕了,不敢惹姑,也不敢欺负我们。
家里房子紧,就在院子里盖了一间灶房,灶房连着炕,姑就在很小的炕上睡觉。冬天比较暖和,夏天就难受了。厨房一边没有墙,除了炕热,还有蚊子咬。因为家里穷,几乎不做什麽衣服。姑一年四季同样的衣服不离身,农村卫生差,虱子跳蚤便在衣服里做窝安家。常说“账多不愁”,我不知道,但“虱子多了不咬”却是胡说,姑常会在大树或墙角上面蹭痒。天气暖和时,我们孩子们也常给姑捉虱子,挤虮子,挺有乐趣的。有时也用热水烫,和用杀虱子的药。但毕竟衣服少,不能勤换洗,虱子没法根除。姑,我多麽想您能活到现在,现在家家生活都好了,再也不会被虱子跳蚤搅扰了。
虽然姑有残疾,但是她对美的渴望却是和我们一样的。姑,您虽然头发散乱,逢年过节扎上根红头绳就能足足使您高兴好久。大学第一年春节回家,我买了一件白色的确良衬衣给您,您高兴得到处跑啊,见人就一边指着衣服,一边不清楚地叫着我的名字,手比划着远方,您不知道我是从北京给您买的,但心里清楚我是从很远的地方买来的。姑,您高兴哪,您也爱美丽的东西,当然您也高兴那些年的辛苦没有白费,侄儿回来孝敬您来了。
后来日子好了,我们一个大院里五家人四家都陆续搬迁盖了新房,姑和婆和四爸家仍住在老院子。姑的一辈子都在这个大院里度过,偶尔到巷子串串,但不会出去的。我们搬出去了,大人和孩子们依然想念姑和婆,有好吃的就端回来。有时也接姑和婆过去看看,慢慢地姑也能顺着原路回去。但就这次,二爸家端来好吃的,姑把碗给送了回去,谁知在回来的路上,您就遭遇了不幸。
姑啊,您怎麽就这样走了呢?当家家生活都好起来时,您却走了呢?姑啊,现在什麽都有,好饭好菜,好衣服,我们却不能给您吃,不能给您穿。姑,您自己没有儿女,我们兄弟姐妹哪个不是您的孩子呢?当我们都长大成人,有了成就,有了孩子,您却走了,您没有享受晚辈们带给您的欢乐呀,姑呀!!
老家在安埋和纪念亡人时,有哭灵的习俗,来人会佯哭,边哭边唱:哎―――,跟人不一样的爹(伯,或爸), 你咋把你娃扔下了。听似伤感,其实多是形式, 没几个跟人不一样的,我可怜的“瓜姑”,您才跟人不一样呢,您一辈子受尽了苦,您把孩子们扔下了,让我们这辈子都良心不得安稳, “子欲养而亲不在”,叫我们怎能安生呢。
姑走了20多年了,我没能到姑的墓前敬一根香,烧半张纸,心里难受得很。但是,姑,孩儿不论走到哪里,心底深处都藏着对您无尽的思念和像对母亲一样的爱,刻骨铭心,终生不变。
2006年12月5日
于美国密执根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