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念臭豆腐,是很多海外华人的私疾,所谓私疾者,乃是个人癖好,欲不能与同好之外人分享。负笈离乡十数年,萦绕在心头最思念的家乡小吃,不是糖炒栗子,不是五香蚕豆,也不是奶油花生米,而是 ---- 油炸臭豆腐。何故?因为前者在美国东方杂货店里大都能买到,就算买不到,自己或任何人回国都能托其带点回来解谗,唯独这油炸臭豆腐,说不出嘴,拎不上手,也不能从海关进出口。于是越得不到的东西,越就成为心头一结,每当问到最想吃什么,唯有那念念中的臭豆腐成为心思之首。
终于搬家到了纽约,居然在一次国货店的冻柜里,看到有塑料袋小包装上写着“臭豆腐” 三个字,仿佛他乡遇故知般,欣喜异常,买了一袋六块装“依佛法古制臭豆腐”回家。因为思念成病,我几乎忘记了一切顾忌,在十二月份寒冬暖气密闭的房屋里,升起旺火热油,放进臭豆腐。不到一分钟,老公从书房探出头来:“什么味道,好象有点臭?”一看见我在炸臭豆腐,理解我心思的他,只是和气地说:“你应该到车库里去炸”,然后就离开了。剩下,我就听见楼上各房砰乓的关门声。等我开始炸第二块时,六岁的小儿子跑来举着手说:“妈妈,你闻闻,我手指头是不是刚才擦屁股后没洗干净,好臭”。到了炸完第六块时,快上高中的大儿子从自己房间走出来,把鼻子深埋在衣领里,皱着眉头说:“妈妈又在做正宗的中国饭了”。然后自己盛一碗米饭,胡乱夹一点菜,头也不回地,钻到地下室关上门去吃晚饭,再叫也不回头。尽管其他人如此冷淡,也没有扫我的兴致,我高兴地调好沾酱佐料,迫不及待地夹起一块尝了一口,虽然觉得味道, 口感和记忆中的不太一样,却也不算难吃。热情地邀请老公来吃,老公犹疑着,浅尝了一口,脸就绿了,“呸”地一口吐在餐巾纸中,然后喝水漱口,轻声却坚定地说:“这就是你天天念叨的东西啊,仅此一次,下不为例。”小儿子从来都是我的拥蹇者,说:“妈妈是什么,给我一口”,我给他咬了一口,他脸上神情古怪地说:“嗯,不算很坏,但是我现在很想吃只芒果,要整整一个,可以吗?”为了证明臭豆腐的好吃,我一个人讪讪地吃下了三块,之后,胃里便再不想吃其他任何东西,只是跟在一边吃芒果的小儿子说:“乖儿,给妈一块芒果”。老公同情地连忙递给我一只削好的香水鸭梨说:“早给你预备好了,梨更容易消食”。吃过梨我才完全闻到厨房餐厅里的真正奇臭,连通的客厅也是没法呆了,我只好扔下碗筷就躲到卧室里,幸亏老公英明,早把各卧室门紧闭了。闻着卧室内习惯的正常味道我深吸一口气:“思念十几年的臭豆腐今日终结”。
桔生淮南则为桔,桔生淮北则为楫。就象有一天重逢了惦记几十年的初恋情人,不说那深深的失望,至少是稍稍的叹息,就可以把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恨情仇划上一个静静的句号。臭豆腐,家乡记忆中的思念,就在一个热烈拥抱它的日子成为终结。不是咸鱼,腊肉,韭花,酱菜,臭豆腐的错,而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自己已经患水土不服的过错。不论我们怎样骨子里还是中国人,但入异乡就得随番俗,如果楞为了祭拜国人胃口这尊小神,把漂亮一个大房整成唐人街外卖店的味道,不要说洋人嫌弃,儿女讨厌,连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明天还是赶紧去多买些香熏蜡烛,重新调整室内气味分子结构。
无论曾经多爱你,臭豆腐,不舍挥一挥手:撒洋拿拉,等回老家再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