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王之王 第 八十 回 茫茫情祸起萧墙
第 八十 回 茫茫情祸起萧墙
那老妇人却根本不答他的话,也根本不看他,似乎极力要闭上眼不看他,可泪珠却依然从眼缝中滚滚而落。昭元看她如此激动难过,心头难过之意竟也莫名其妙地越来越大,隐隐约约觉得她与自己可能有某种莫大的关系,全身都禁不住颤抖起来。他心念电转,极力搜寻五六十岁那一辈中,和自己有深切关系的女性,却依然是一无所得。自己之祖母早已谢世,太妃们都居别宫,根本没怎么见过自己。那么她究竟能是什么人?
昭元扶着她摇摇欲坠的身体,呆呆地思索着,搜寻着,想要开口而问,但口张了几张,却还是问不出来。她是谁?她为什么一眼就看出了自己的身份,而且还能让自己本能般地受到一种心灵感染?
昭元越来越觉自己似乎极受她感染,仿佛一见她,就有一种莫名其妙的亲近感。这种感觉简直就似是冥冥中早已注定一般,是那样的亲切天然,更是那样地让自己魂思梦绕和苦苦求索。他忽然全身一阵颤抖,因为这正是自己对死去母亲的那种刻骨铭心的思念!难道母亲……母亲终于还没有抛弃这个世界,没有抛弃自己?
昭元只觉眼前忽然一片大黑,颅内颅外都是金星乱舞,几乎就要站立不住昏倒过去。那种天然的感情之通,使得他根本毫不怀疑眼前的这个老妇人有任何其他可能。无论是她那几乎完全不相称的年纪,还是她的农家身份,还是其他一切一切的不符,都丝毫不能改变一种感觉:她就是自己苦苦寻觅的那最亲的人,她就是自己的母亲!
昭元再也抑制不住,一下跪倒在地,眼泪泉涌,颤声道:“娘!……”那老妇人呆呆望着他,全身剧烈颤抖着,终于抹了抹眼泪,颤微微地将他拉了起来。二人都是泪流满面,默默相对,那十几年的刻骨相思,都似在一瞬间,完全化成了痴痴凝视。他们彼此心中都似有千言万语要对对方说,可却又没有一句能够说得出来,因为那彼此的心桥,早已让二人之心完全互通。忽然,他们情不自禁地紧紧相拥而泣。
旁边的门开了,惶急地冲出了那名青年。可是昭元便象完全没有觉察到一样,只是沉沉而泣。那青年眼见眼前情景,似乎极是震惊,但渐渐似也明白了一点什么,一言不发,只是在旁边默默而立。那老妇人哭了好一阵,才慢慢托起昭元的脸,呆呆地看了许久,一下下地抚摸,一下下地相贴相摩。一切就如一位刚刚当了母亲的女性,对待自己的宝宝一样,所不同的,只是她每抚一下,每贴一下,伴随着的都是滚滚泪水。
昭元痴痴道:“妈妈,你为什么要抛弃孩儿?你可知道孩儿这么多年是多么想你?你可知道孩儿为了找你走了多少路,受了多少苦?妈妈,你为什么不来看我?为什么?”说着眼泪更是奔流汹涌,无可抑制。那老妇人轻轻抚摸着他头,颤抖着道:“娘对不起你,娘不该抛弃你,不该离开你……可是,娘不能去看你呀,娘不能去看你啊。”昭元只觉心中如同爆炸般的难受,道:“为什么?为什么不能?是谁在不让娘来看我?”
那老妇人泪水一滴滴滴在他脸上身上,颤声道:“你别问了,娘是对不起你,爹娘都对不起你。”昭元心念电闪,忽然一个从未有过的可怕念头起来,急切地道:“是不是爹?是不是爹?是不是爹爹?”那老妇人似乎极力想要摇头,可却终于还是没能摇动,眼泪已哗哗而落。昭元热血翻涌,双目尽赤,几乎忍不住吼出来:“爹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
他一声声地问着,全身骨骼都是咯咯直响,那极度的愤怒和无奈已将他逼得如同疯狂。他本来觉得,只要有任何人敢阻拦母亲来看自己,自己都定要将他碎尸万段,可是却万万没想到,不让母亲见自己的,竟然正是自己的亲爹爹。自己该怎么办?自己能怎么办?
那老妇人痴痴道:“在他眼中,我早已死了。我还怎么能去见他?我怎么能够见到你?”说着全身都是如同瘫软了一般。昭元苦苦道:“为什么?为什么?”老妇人呆呆望着那一豆又点燃的灯火,思绪似乎已经飞到了十九年前那个撕心裂肺的夜晚。她忽然用尽全身的气力,一字一顿地道:“因为我背叛了他,因为我没有让他杀你二弟全家,因为他要当楚王。”
昭元刹那间全身冰冷,头脑中又是一片黑暗,几乎笼罩得他完全觉察不到自我:眼前的这位老妇人不是自己的母亲,而是自己那个邪恶大伯的夫人,是自己的伯母和姨母!
那位老妇人并未觉出他的变化,只是痴痴望着那一豆灯火,颤声道:“他要当真正的楚王,他杀父屠弟,要杀你姨母,还牵连外人,半点都不忌讳。娘不愿让他把你教坏,想要他有所顾忌,他就要把我这个阻拦的人也杀死,还把我扔在乱坟岗,连陵墓都不造。你说,娘错了吗?娘是不是应该帮他来做这一切一切的事?还是娘应该忍心不闻不问,只保全此身,一辈子陪着你?你说,娘是不是错了?”
她忽然又搂紧了昭元,泪水涟涟地滴在他面上颈中,痴痴道:“孩子,你说,娘错了吗?娘这么多年让你一个人孤独受苦,娘是不是错了?娘是不是很该死?娘很对不起你,也对不起你爹爹,对么?对么?”说着已是泣不成声。
昭元痴痴地想着,只觉心头那疯狂飓风下的滔天白浪,已将自己完全吞没。不错,她不是自己的母亲,可是她却是自己和爹爹真正的救命恩人。那十九年前的事,虽然爹爹几乎没跟自己说过什么,可是后来自己毕竟还是知道了一些;而这位姨母的话,更是亲口确认了一切。而现在,自己在历经磨难、身为楚王之后,对当时情形的严酷,已有了更深刻、更可怕的理解。
那个时候,其实无论是大伯,还是自己的爹爹,都根本没有把自己的儿子看得有多重要。他们所唯一期盼的,根本就只是对方能把其孩子看得重一点。大伯在极力要灭掉威胁的心情之下,以他心计手段,如果知道后来居然还可能有世外高人来拨个咸鱼翻身,只怕立刻就会先不顾一切先杀了爹爹等人,最多只对他的儿子叹得几声气。
无论如何,大伯还年轻,他还应当不患子嗣的,不是么?无论如何,爹爹也还年轻,他也应当不患子嗣的,不是么?当时,如果真能用自己去替爹爹挡上一箭,救他一命,爹爹会有多大可能不愿意?那个时候对自己来说,实在可说是千钧一发中的千钧一发,若不是这位姨母想了什么办法,无论是哪一个结局,自己哪里还能有命在?
昭元心中万念杂陈,整个人简直如痴如狂。云夫人和兰夫人亲姐妹的血缘,大伯和自己父亲的亲兄弟血缘,都使得彼此心灵相同,确实非常非常象母子。自己和大伯父子的面貌甚似,加上离奇的身世冒认,使得她一见自己,就毫无疑问地把自己当成了她的儿子。而自己当时也曾把她当成了母亲,彼此都是真情流露,激动万分。
可是,她和自己毕竟不是母子。而且自己不但不是她儿子,自己父子还亲自目睹了他父子的自相残杀,甚至可以说也参与和推动了他父子间的残杀。她对自己父子有恩,可是自己父子却不但没有什么报答,反而还有些怨报在里面,这让一向自认虽坚决拒绝以德报怨,但也决不会以怨报德,一直以来都心高气傲的自己,情何以堪?如何去面对?
昭元呆呆地看着云夫人的脸,只见那满脸的沧桑,已使得她的面上充满了满蕴艰辛的皱纹。那肯定曾经是玉笋纤纤的玉手,现在抚摸着自己头的时候已经是那么的粗糙,甚至连眼睛也已被熬成了那样的昏黄苍老。她看起来,简直就象是不折不扣的五六十岁普通农家妇人,只有那一股莫名其妙的气质,似乎还隐隐透着昔日的尊贵和高洁。
昭元忽然转过身去,对着一旁的那名青年道:“这位兄弟……”云夫人似乎这才醒悟过来,擦了擦眼泪,向那青年招拉招手道:“敖儿,你过来。”
那青年走近几步,跪倒在地道:“草民孙叔敖拜见大王、太后。”云夫人摆了摆手,道:“敖儿,你起来。你我也是母子,家中只叙家礼,不叙国礼。”昭元见孙叔敖还不敢起来,转身与他对拜道:“兄长多年来与太后相依为命,代弟孝顺太后,功德无比,理当受此一拜。况且家中亲人,论起叙礼,弟当先拜才是。”孙叔敖大惊,正在不知所措之时,云夫人道:“你们都起来罢,不要拜来拜去的了。实在要拜,就拜为娘罢。”说着又禁不住掉下泪来:“好孩子,你独居深宫,娘不在你身边,你却终于还是没有跟你爹学坏。”
昭元和孙叔敖心头都是万念杂陈,不约而同地朝云夫人一拜,相视一眼,都站了起来。云夫人道:“德儿,敖儿本来是一个流浪儿。当年娘被你爹以为死了扔在乱坟岗时,他才六七岁。但幸亏他驱散野狗,又讨来救命乞食,才帮为娘接下了一口气。论起来,你今天能见到为娘,还是他的功劳啊。”
昭元低头道:“是。”他正思该如何而谢,却听孙叔敖道:“太后抬举草民了。草民本来冻饿流浪,幸亏遇到太后,缝补养育,才得以不乞不讨,衣食有着。后来力耕自给,得受教化,都早已是太后大恩。草民只恐无以为报,又哪里敢当太后如此之话?”
云夫人怔怔望着他,凄然道:“孩子,你现在就不敢认娘了么?娘给你的那些贫贱不移、威武不屈的教化,都到哪里去了?”
孙叔敖不敢答话。昭元道:“兄长不需见外。俗话说‘养者大如天,生者靠边站’。兄长与太后多年相依为命,早已是真得不能再真的母子之亲,又何必如此见外?兄长如此,敢是觉得弟是势利之人,有嫌弃太后和兄长之意么?”孙叔敖急道:“草民不敢……”昭元叹了口气,道:“今后一家之中,无外人在,便是兄弟母子之称。你莫要抗旨。”孙叔敖道:“是。”
云夫人见昭元说话吩咐之际,自然而然便威风凛凛,和蔼中不失威严,心下一面欢喜无限,一面却又忍不住偷偷掉下泪来。她见昭元和孙叔敖都注目过来,忙擦干眼泪,极力笑道:“你们莫要担心,为娘是高兴你们两个都算是成才了。德儿,你在深宫中,又……又跟他一起,却怎么终于还是没有学坏?那些太傅太师真是不简单啊。”
昭元叹了口气,脑中两股念头剧烈交战,都在想要不要告诉她真相,她又能不能承受得了。他终于下定了决心,突然跪倒在地道:“母后,儿臣……儿臣其实不是您的亲生儿子。”
云夫人大惊,道:“孩子,你说什么?怎么又不是?你是为娘亲生的,为娘怎么会不知道?”昭元实在无法再忍心欺骗她,垂泪道:“儿臣是母后妹妹所生,也许也曾在襁褓中被母后抱过的。”
云夫人呆呆说不出话来,脑中一片混乱和晕眩,完全不敢相信这是事实。昭元道:“儿臣绝无欺骗母后之意。孩儿与母后亲子非常相象。”说着便慢慢将自己父子和穆王父子,在王宫地窖中的种种情形,都说了一遍。其间孙叔敖曾要退出去回避,也被他喝止。
云夫人呆呆听昭元说完,眼泪终于哗哗而下。她见昭元说的如此悲痛恳切,想起那种种情形和彼此各人的性格,心头已经知道,这个残酷的现实,才是真正的确实。自己那儿子在宫中受教,自然更可能是潜移默化中,学到了他爹的那套六亲不认的本事。而且这也同样很明白地印证了这样一个事实,为什么眼前的这个“儿子”,能够如此的出“污泥”而不染。
昭元看她情形,知她其实已经相信自己所说是真,心下也自默然。他神伤之下,顿首道:“儿臣虽非太后亲生,但太后是儿臣父子的救命恩人,又是儿臣的亲姨母和伯母,论亲论情,都实对儿臣有再造之恩。无论怎么说,太后都是儿臣真正的母后。儿臣定当竭尽全力侍奉母后,以报母后大恩。若有违背,天人厌绝,鬼神共弃。”
云夫人木然受他拜了三拜,似乎要说什么话,可却又哽咽不能成语。昭元心下惨然,也是说不出话来。良久良久,云夫人忽道:“德儿……真的死了?他真是那样死的么?”昭元心中一凛,道:“是。”云夫人怔怔地看着他脸色,忽然面色惨白,整个人都朝后倒去。
昭元和孙叔敖都是大惊,急忙上前掐捏人中。过了一会,云夫人终于幽幽醒来,看见二人焦急的眼神,惨然道:“你们莫怕,我死不了。”昭元垂头退下,又再拜倒,默默无语。云夫人叹了口气,道:“你起来罢。”
昭元垂头道:“儿臣若不能迎母后回宫好生奉养,以报大恩,实在不敢起来。” 云夫人苦笑一声,道:“你先起来罢。”昭元抬头道:“母后答应了?”云夫人悲痛欲绝,本来根本不想答应他,只想就此一地终老残生的。可她一触昭元那惶急期待的神情,心灵相通之下,立刻明白他绝非是骗自己。显然,自己若是不先答应,他定会真的就这样不起来。
万王之王 第 八十 回 茫茫情祸起萧墙(二)
她想到这里,终于勉强点了点头。昭元大喜,正待说话,忽然又转过头来对孙叔敖道:“弟虽非太后亲生,但现已重认大德,建母子之义。故此兄长依然是兄长,不因此而变。”孙叔敖道:“是。”
昭元站了起来,看见云夫人那惨白得吓人的神情,心下也是难过之极,柔声道:“母亲,儿臣虽然并非母后亲生,但母后姐妹和爹爹兄弟都只剩儿臣一人,儿臣定能以一身而尽两职,好好侍奉母后,绝不会让母后难过。请母后相信儿臣。”
云夫人幽幽道:“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你来侍奉我,一定会比那个孽子要好十倍不止。我有什么不开心的?嘿嘿,我有什么不开心的?”口中虽如此说着,眼泪却仍是奔流不住。昭元黯然神伤,想起自己也是先以为有母而又无母,更是难过之极。
云夫人忽然呆呆道:“其实你也不用觉得对不起我和我儿子。你甚至也该恨我才对。你知道么?你真正的母亲,就是被我丈夫手下射死的。嘿嘿,说起来是我一家要害你一家,只不过一人阻止少害了几人而已。我还能要什么感激?你又干嘛要侍奉我么?”
昭元头脑一阵晕眩。他本来已是隐隐约约料到了这等情形,知道母亲在那等情势下绝难活命,可心头毕竟还是期望有一星半点的希望。同样,也为了保留这一点点希望,他甚至偷偷地不愿相信父亲的话,更一直很害怕向云夫人问自己母亲的确切情况。可是现在,这个死讯由云夫人亲口说出,却是给了他那多年来一直风雨飘摇的信念,真正致命的最后一击。
昭元看了看云夫人那灰白苍老、万念俱灰的面色,咬了咬牙,惨然道:“那是过去的事了。况且儿臣之父亦不能说没有争位之心,其中的恩怨纠缠,谁是谁非,未必很易断定。儿臣只知一事,那便是母后全力救儿臣一家,儿臣要侍奉的也是母后一人。从今之后,耳臣便同时是母后和母亲之子,而母后也同时是母后之子和儿臣两个人的母亲。”
云夫人呆呆望着他,见他说的甚是平静,似乎甚是轻描淡写,但心灵相通之下,却根本无从掩盖他心中的苦痛。她忽然更加难过:“他……是想安慰我,才极力掩住他自己的悲痛。可笑我还怀疑过是不是他杀的我儿子,却不知我和他心灵相通,彼此根本就瞒不了什么事。他为君已久,若要瞒我,尽可直接冒认或者直接杀死我,乃是百利无一害,哪还用直接告诉我?其实德儿当楚王,哪能有他好?为什么上天给我的,是那样的一个只跟父亲学坏的孽子?为什么他和我就没有真正做一场母子的缘分?……可这焉知不是天意,焉知不是……不是……他做心狠手辣、做尽坏事的报应?我为什么要这样自私地想?妹妹,你有一个多么好的儿子啊,你在九泉之下,可也开心么?”想到这里,她更是悲伤无限,凄苦莫名。
她忽然对昭元说的最后那句话深深感触,四目相望间,彼此似乎都明白了什么。是啊,彼此都从没有而有,彼此又都从有而没有,现在彼此也在想用这一场母后儿臣,来弥补各自心中的绝望和遗憾。
云夫人忽然慢慢道:“孩子,你过来。”昭元依言走近她,看她似乎想要抚摸自己,连忙又自跪下。云夫人缓缓伸出手去,再一次地轻轻抚摸他面庞和头发,怔怔掉下泪来,却没有说一句话。昭元也是默默流泪。二人都明白,他们彼此心中,都已经真正在把对方看做自己真正的儿子和母亲了。
云夫人痴痴地抚摩了他头上脸上一会,终于平静下来。放眼望去,昭元脸上也已不再有丝毫的眼泪,似乎那所有的悲痛都已经全然消失了一般。多少年来,自己一直在寻找着母亲,尽管自己根本就知道她极可能早已不在人世,也还是苦苦地寻找着一切可能的替代,天涯海角都不忘求索。任何时候,任何地点,只要有一点点跟母亲相象的人或事,都能让自己立刻如痴如狂,难以自制。如今,自己终于找到了无论是血缘而是感情上,都跟母亲最接近最相象的姨母;而彼此的气质心灵的相通相似,更简直就可以说,她根本就是自己母亲在人间的幻化。既然母亲的幻想已是和瑶姑娘一样只属于梦幻,既然自己已经不可能得到瑶姑娘的幻象了,又怎么能放弃现在这已经成为自己唯一支柱的母亲?
昭元忽然发觉自己已可以很平静地想起宫云兮了,心头顿时一阵狂喜,却又是莫名其妙地阵阵悲哀。云夫人也掩藏住心头悲痛,勉强道:“孩子,你还难过么?”昭元慢慢站了起来,道:“不,母……亲。孩儿是有些激动。”
云夫人见他直称自己为母亲,心下又是悲伤又是欢喜,道:“也好。你是以我儿子的身份来执政的,你我怎么说都当是亲母子。”昭元点头道:“那是当然,我就是他,他就是我,已无分彼此。孩儿在想,明天孩儿就命大队人马前来,恭迎母亲回宫。”云夫人叹了口气,笑道:“为娘在这里过的很好,为什么要回什么宫?你今天回去,好好地做楚王,让百姓们安居乐业,少些贪官污吏,为娘就更高兴了。”
昭元急道:“母亲,您反悔了,不肯跟我回去么?”云夫人幽幽道:“为娘想过了,娘爱安宁平淡,还是这里好些。”昭元道:“不,母亲在骗孩儿。回宫之后,定有静室以奉母亲,儿媳……儿女侍奉,尽享天伦之乐。”云夫人见他表情有异,想起一事,道:“王后是不是樊家的那个小姑娘?”昭元低头道:“是。”云夫人道:“她怎么样?”昭元不假思索地道:“她很好很好,很好很好。”连说了好几个很好,却也没说出好在何处。
云夫人见他情形,知樊舜华肯定很有王后之仪,心下不觉更是难过:“这本是我儿媳的,却现在还是成了别人媳妇。她若是嫁做我儿媳,未必就不能约束下建儿,让他好好做个明君。”可旋即又想,自己不也是当了穆王之妻么?可又哪里劝动得他半点?建儿不死,只怕这个樊家小姑娘不但不能助他改过,反而是平白插在牛粪上,硬是要被糟蹋掉。她心头暗暗叹息,忽然又想:“我不是已经认他为子了么,却怎么还是忘不掉那个孽子?”
云夫人幽幽叹了口气,勉强笑道:“你们都这么大了,也不能再象小儿女一样讨人欢喜了。不过你跟她也三年了,可有孙子孙女,让为娘享享含饴弄孙之乐?”昭元脸色刹那间通红,窘道:“孩儿……孩儿……”孙叔敖甚是乖觉,立刻退了出去。
云夫人见昭元面色不似作伪,顿时自己也吃了一惊,愁容满面,道:“你身体有疾?那我们王室主支……岂不绝后了?”昭元忙道:“不是。母亲切莫误会。是孩儿先前有些对不起她,现在一见她就有些惭愧,总是不敢太过放肆。”说着便把自己先前企图冒充景德,想与她洞房却被识破,后来又恼羞成怒,弃国而去,远游万里的事,大致说了一遍。当然,他隐去了冰灵和伊丝卡等的事,因为他生怕被云夫人责备好色习性不改。
云夫人觉出他似是隐藏了什么,但想那些事若是真,确实也是纷繁复杂,中间有些隐密关系别国根本,不能乱说也是应该。因此,她也就没有问什么。她默默听完,叹了口气道:“原来你也本来不是什么明君,荒唐事也是不少,只是受了刺激之后才改头换面的。”
昭元甚是尴尬,只得道:“是。孩儿该死,以后再不会这样了。”云夫人笑道:“这个自然。但樊家小姑娘是花朵般的人物,青春年华可不能就耗在你手中了。你还是要对得起她才是。”昭元呐呐道:“是。孩儿知道怎么做。不过母亲要抱孙子,也可让兄长先行一步。”
云夫人却深深叹了口气,道:“都怪为娘原来教过他什么三十而立的话,结果他就推说家贫,而且还要等而立之年,于是就不肯娶老婆。”昭元勉强一笑,道:“兄长虽然孝顺,但依孩儿看,也不是太过迂腐之人,应该是劝劝就行了。”云夫人摇头道:“唉,娘都劝了他好多回了。本来这几年,村东新来的方老爷甚是赏识他,还曾叫他去帮忙管过几天方壶渔庄的帐,简直就是摆明了想让他学学方老爷发家的泥水渔矿、农工一体的本事。方家二小姐也没有什么嫌贫爱富的样子,似乎也还对他有些垂青的。为娘当时有些想先结下这么一门亲,也好在这里稳当些,可他却总是不肯。”
昭元心想:“娘本是极贵出身,到底心底里还有贵气,自然不觉得这门亲是高攀。可孙叔敖颇有志气,很可能非常不愿意粘上‘高攀’两个字。嘿嘿,这方老爷的眼光,可还真是不错。”当下便道:“孩儿觉得他八成是觉家贫,娶不起好媳妇,而太差又看不上眼,于是就拖下来了。”云夫人点了点头,道:“你既然来了,就要劝劝他。若是不行,就干脆命令他算了。他救了娘的命,人又孝顺懂事,娘实在是很希望他能一辈子顺心些。”
昭元心想:“他心气这么高,眼光可能也很高,我勉强他不太好吧?”想了几想,道:“这个好办。我一来了,起码家贫就不是理由了。若他眼光高也无妨,我后宫美人我还一个都没动过,可以选上一个几个做他老婆。依我看,他宅心仁厚,又知进知退,坚守道德,可以委派重任。现在国家正是……不,时时都是用人之际,孩儿还想跟他好好谈谈。”
云夫人道:“这个也是。不过为娘一向教导他要凭自己本事,你可不能因为他现在身份特殊,就给他什么官职。那样的话,为娘和他都不会安心的。”昭元勉强笑道:“说实话,孩儿先还担心,怕他会倚仗身份特殊跑来要官呢,却没想到母亲教导得这么好。”云夫人笑道:“你就不用想法来讨娘欢心了。娘看你其实本来就没此担心,要不然你也不会把这件大事让他听见了。”
昭元笑了一笑,正容道:“这两头蛇一事是孩儿亲眼所见,加上孩儿是大祭师出身,看人本事也有一些,自信眼力不会太差。依孩儿看,兄长确实是难得的人才。他虽然现在尚不得志,但既然得孩儿亲见,如能加以历练,久后必然能造福万民。孩儿要用他,绝非是因为裙带关系之故。孩儿真正担心的,反而是他可能因为想要避嫌而不肯就职。这个可要好好跟他说清楚。”
昭元心头已有了命孙叔敖去查虞丘族侄之想,顺便也看看孙叔敖的实际能力,不免颇庆幸那事的具体细节还没被公开捅出来。他沉吟了一会,道:“兄长,请你进来。”孙叔敖进门应道:“是。”昭元道:“不用这么拘束。我知你才学甚高,思要提你为官。这实在不是因为你与我的特殊关系,望你不要推辞。你若有罪,不但要罚,而且还要罪加一等。你明白么?”孙叔敖道:“是。不过臣思今日之事不可令太多人知晓,以后臣还是只称臣来的好。而且最好当面也称此。大王心中认臣,那便比什么口头都重要得多了。”
昭元一想也是,便道:“也有道理,只是委屈你了。母后有意抱孙,寡人有后宫彩女无数,预备给你几名做老婆。你意下如何?”孙叔敖吃了一惊,道:“臣恐娶妻之后志得意满,过于沉溺,反不能为国家做事。”
昭元摇头道:“不然。所谓成家立业,就是要先成家,再立业。要都象你这样,那官吏们还不得都是单身?我知你是没有经历过,有些担心,但我……我是经历过的,不也现在还好,没成昏君么?你宅心仁厚是好事,但也要防过于迂腐。”
其实他自己也未必经历过夫妻之乐,如此居然也信誓旦旦便去开导孙叔敖,自己也觉有些滑稽。不过好在他是君王,便在不通,孙叔敖却也不好反驳,只能躬身言是。
昭元回头对云夫人一笑,道:“此事已经办完。况且既是在我们自家之内,什么聘礼就都免了,不过嫁妆倒是不少。”云夫人点了点头。昭元对孙叔敖道:“这些嫁妆是我给宫人的。我知你不喜奢华,自然也不会给太多,但你不可不受。你要为官,也当知道理财,更要为百姓谋财,不可见财而惧。”
孙叔敖迟疑了一下道:“谢大王训戒。臣思一人精力有限,但一妻即足矣。望太后和陛下不要多选,无须劳动宫内宫外。”昭元微笑道:“这不是在说我么?”孙叔敖大惊,便要谢罪。昭元伸手一拂,他便跪不下去,但口中依然急道:“臣不是这个意思,乞大王恕罪。”
昭元摆手道:“无妨。你之所言也非没有道理,我也会好好考虑。我之治政,只要建议有道理的,无论我最终是否赞同,都是加以褒扬。你若去看一看,便知现在朝堂早已是风气一新。其实,现在论政之时,群臣进谏如潮,不但有当面与我争论者,甚至还有偷偷串联,怕我过于沉溺美色而来跟我后妃争宠的。你这算得了什么?你为我臣,又是我兄长,见我有过,更当明谏,以免我多留骂名。这才不失为君臣兄弟之义。”孙叔敖躬身道:“是。”
云夫人看着孙叔敖,想了想道:“敖儿,大凡为君上者,往往忌讳臣下强于自己,是以往往强君能容强臣,弱君却只喜弱臣。你现在应当也知道了,大王武功胸怀都是不弱,是为君自身已强,所以不忌臣诤。因此他之所言乃是真心,你之所应,也当真正出于真心。”
孙叔敖慨然道:“是。臣蒙太后多年教诲,已有诤骨在身,终此一世,绝不以从小人之流。臣谨记太后和大王之教,但见大王有过,绝不以惜此身而废谏,以背不忠不孝之名。”
万王之王 第 八十 回 茫茫情祸起萧墙(三)
云夫人点了点头,忽又微微叹道:“敖儿,你见大王时,称臣也就罢了。但你见我,还是称母亲吧。你们都成材了,可是为娘却已老了。为娘希望你们能君明臣贤,为国而劳,但也希望能多听几声母亲。你得有国任之后,恐怕不能再跟现在一样晨昏拜候了。现在还不趁这时机多叫几声,让娘多念几念?”孙叔敖道:“是,母亲。孩儿即便外任,亦当洁身自好,绝不令母亲担心。”
云夫人点了点头,道:“你能记得为娘的教诲,知道不让为娘担心就是孝顺,当能做个好官,娘很放心。”她又转过头来看了看昭元,道:“元儿,敖儿所言虽然有理,但你身为楚君,若不能为楚留下太子,恐怕于国家平稳传承不利。那个樊家小姑娘终是一人,万一她身体有疾,那便国祚有危。你明白娘的意思吗?”
昭元垂头道:“儿臣明白。那些宫人,儿臣会有相处之道的。”他不愿再说这些事,转过头来对孙叔敖道:“宫人由太后挑,是为父母之命以成婚姻;嫁妆由我给,是为君王赐婚以显荣德。这两样你都不可推辞。太后知你心性喜好,也当不会太过勉强于你。”太后忽然道:“敖儿,你年纪实在已不小了,要学会面对现实。娘确实很想抱孙子,你就委屈一下,好不好?”孙叔敖似乎还想说什么,但终于还是没有说出来,只是轻轻叹了口气。
昭元见他没有再持异议,想了一想,又道:“你出身原野,虽有国相之才,但亦不可过分突进。我现在心中所想,初派你之任,当是一处贫瘠之地。其官位虽然不低,却你恐怕要和下级官吏一样亲自操劳,甚至经历生命危险。你愿意么?”
孙叔敖肃然道:“不经磨练,不成锋锐。臣谢大王栽培。”昭元道:“很好。水利为民生命脉,地方为官者都当以此与律法、军政并为首要。你出身水野之地,可知水利灌溉之要?”孙叔敖道:“知道一些。”
昭元微微点头,道:“芍波乃是楚东鄙,虽土地肥沃,但却因为水患难治,至今依然地大民薄,苦不堪言。先王时,也有州守曾治了几任,一直难有成效。近年来,更有人干脆上书,要寡人放弃在此地根除水患之想,只求免除钱粮之赋以退保。说实在的,寡人甚是失望。你可敢去此地?”
孙叔敖慨然道:“若无楚先人萆路褴缕,以辟江汉,又何能有当今郢都沃土?民有困苦,臣当迎难而上,使其富庶,绝不致畏难退缩只保官位。”昭元笑道:“好!只是那些官吏虽然让寡人失望,但也不尽是只保官位之徒,实在是因为其事确实不易。否则的话,寡人早已让他们官位保不住了。因此其事之难,你也当胸有准备,不可轻视。”
云夫人道:“不错。你去尽力便是,能做则做,实在不能做,那还是放弃算了,免得徒耗民力。君子当有进有退,亦是为娘之教。”叔敖道:“是,母亲。”昭元道:“你去直任太守,领五个穷县。你好好做,不可偷懒。但若实在还是不行,寡人当下诏正式免除其地一州五县的钱粮。明后几日,你便当来京正式领印,再走马上任。不过你甚是年轻,突然得重任,怕此地和该地有人不服。寡人当诏示乡中父老,命他们都来捧场,以显尊荣,助你上任。”
孙叔敖忙道:“臣以为不必。若是臣不能驯服手下,那亦不堪为重任。若是大王如此为一名地方官而诏示此地,则声势似有太过之嫌。这一方面,容易让臣难知自己是否堪为重任,另一方面,也易引世人揣度。”
昭元知他是暗指太后之事,想起此事细节的确不宜让太多人知道,便点头道:“太后之事,寡人自会料理,不会让世人得知你我三人之间的关系。但寡人要你显官几天,也不光是助威。寡人希望你能借此机会,多多访求此地,看看是否有精通水利之才。若有,你可带他们上任。”说着忽然笑道:“你可请方老爷指点一二,此人眼光着实不错,是个人才。”孙叔敖脸上微现尴尬,道:“谢大王指点。不过以臣看来,臣可以自己去拜会乡中父老以请。这样可以恰到好处,不过不失。”
昭元知他非常希望能主要靠他自己之力做成此事,也就不再想勉强,只点了点头,道:“也好。”他转过身来对云夫人道:“母后,儿臣欲先请母后回军中定立地位,然后再封孙叔敖,以免有人知晓原因。日前有金丝白猿之现,足可为寻回母后之佳兆。儿臣只要再略加些铨释,定能让士民之大半深信不疑。只是母后和兄长需要错开几日,可能会有几天暂时看不见孙叔敖;将来他正式出任官职,可能还会长久不归。不过日后他若能有所成,我自当调他内任。那时,母后正好可命他完婚,儿臣也有极好的赐妃借口。”
云夫人虽然很是感慨难过,但知要一切稳妥,这些实在是必经之步,也就并不推辞。昭元命孙叔敖好生等待,自己寻回马匹,将云夫人扶上马背,自己一跃而上,便奔朝军中回奔。路上经过落水处时,他忽然想起自己落水时那两名老妇人的情形,心下不免颇有些奇怪。但他现在一门心思只盼尽快回军、册立太后,便也无暇多想。
昭元一到军中,众卫士迎将上来,一见大王扶着一名老妇人,都是甚是惊奇。昭元缓缓道:“这位乃是寡人的生母,当朝太后,你们都来拜见。”众将士都知穆王从未立王后,现在忽然听大王说这是太后,人人都是目瞪口呆,一时间竟然无人下跪。
昭元厉声道:“当朝太后,连寡人亦跪奉之,你们不跪,难道要求死么?”说着亲自对云夫人拜倒,恭恭敬敬连三拜九叩。众将士见大王果真亲自拜倒,都哗啦啦全军拜倒一片。
昭元站起身来,道:“当年先王平乱,夫人乱中失散,多年来流落民间。寡人亲巡东兵,看来是暗有天缘。前有灵猿出现,寡人便颇觉心血来潮;至夜晚出巡,果然更发现了失散多年的太后。太后多年操劳流落,憔悴无比,然而太后和寡人还是一眼就互相认出,实在可说是母子天灵。此事不可谓不是祖宗之灵保佑,回都后寡人当亲祭太庙,以谢列祖列宗之灵。”
群臣虽半信半疑,但依然都朝拜称贺。昭元现在威权已重,根本不惧因此而乱人心,因此他虽然说的简略,但群臣却也无人敢问。昭元见群臣已认同了大半,又道:“如今太后回宫,乃普天同庆之之事。既然太后于此地时曾得乡人之助,寡人下诏免此乡一年钱粮,并大赦天下小罪之犯。诸卿可有异议?”群臣见他屡次强调母亲之灵,都知他对此事极为看重;况且国有大喜之下,大赦乃是定制,自然也就没什么人来反对。
昭元见情势已定,命养由基将白猿之皮毛制成白裘以献太后,便扶云夫人入帐中休息。云夫人多年流落,忽然重历荣华,但却已是物是人非,不由得感慨万千。昭元自是小心伺候,惟恐丝毫不周。次日一早,昭元请云夫人置偏座于自己王位之侧,犒赏三军将士,将士全贺。
贺席中间,昭元问起此地乡情,以及有无贤良忠直之辈。云夫人便说,此地有一名青年,曾经独杀两头蛇,以全全乡人性命。昭元大喜,即刻命人具车以迎,但亲自出去时,却又命心腹之人如此如此。那些人知大王神出鬼没,难以揣度,自是唯唯听命而去。
待到下午,孙叔敖和其母已然被取到,只是其母病重不能见风,置身纱帐之中。昭元许其不出见,命留在军中自己亲自疗治,并许日后同返郢都。孙叔敖谢恩。昭元问起其事,大嘉其义,便命为芍波太守,特予圣旨先行回乡准备,三日后赴京领印。众将士知道昭元医道极高,加上这等留其家人于京中,乃是外派封疆大吏之通例,自然也没怎么怀疑。
到得次日,昭元命休冬猎,摆架回宫。但才行出十几里,他却又命大军缓行,并暗中告诉亲近卫士,说是自己要出去几日;他们要好生保护太后,更加不能惊动孙叔敖之母。
昭元自己化妆成为一个似是闻讯而来、专门要看热闹的看客,备了两匹好马,极力飞奔而回那村落。他如此如此,乃是要亲眼看一看孙叔敖是如何行于乡里,以及他获重职后是否有骄奢之状。他马快之下,两个多时辰后已又到了该乡聚居之处。昭元带了些金银之物,置于自己落水处旁,留书以谢那两名曾经想救自己的古怪老妇人。然后他便将马藏在水边一处芦苇茂密的地方,料想即使是那两名老妇人也不能见,这才远远绕道,步向村中。
果然,他才一进村,便见村中到处喜气洋洋。远远看去,只见孙叔敖家门口无数乡民聚集,甚是壮观。昭元拉住旁边一名年老的村人问道:“这位爷台,在下是外乡人。听说贵乡有名大孝子被楚王亲封芍波太守,可是那门前门后拥挤一片的那家?”
那老村人道:“不是他还有谁?”昭元道:“不知此人是否真孝?那两头蛇之事是否为真?你亲眼见他杀的两头蛇么?”那老人拂然怒道:“晦气,晦气!你这人怎么这样说话?我要是见了两头蛇,还能跟你说话吗?”
昭元见其怒颇甚,看来那传言能令孙叔敖相信成那样,也不是没有原因。他急忙道:“这位爷台,俺错了,俺错了,请原谅则个。只是大家都没亲见孙叔敖杀两头蛇,怎么就能以此事为实呢?”
那老人见他态度诚恳,气才消了些,道:“年轻人说话也要讲究场合,现在年关没几天的,可说不得破口话。这事的确是没人亲眼看见,按理说,确实也是要打打折扣。不过对不同的人,却实在又有不同。若是说别人做得此事,我们自然半信半疑;可若说是孙叔敖做了此事,那我们实是一百二十个相信。”
昭元奇道:“这是为何?”那老人道:“甭管他是不是真做了这事,做这事本身所需的情义勇气,他平日都已经在众人面前十几年如一日地展现过了。说到底,我们其实不是眼不见就信,而是相信那些我们平日就已经亲眼看见了的事。”
昭元点了点头,道:“原来如此,说到底还是公道自在人心,人人眼睛都是雪亮。爷台一番话,小子也是深受所教。”那老人见他现在甚是恭谨,略生好感,便道:“你这小伙子虽然莽撞了些,但也是心直口快,老汉也不怪你。今个既然来了,就跟老汉一起去看看孙叔敖的为人罢,好好学学人家。”
昭元道:“孙叔敖好象还很年轻,而老丈您年寿已高,怎么不是他来见父老,而是父老们来见他?这岂不是颠倒了?”那老人道:“不是不是。本来他也是四处而拜,向父老们请教,绝没半分一受王亲命,便因职而骄之状。只是大家一听这事,便四处轰传,连我这邻村人今天也知道了。结果人都哗啦啦涌到他家中要看他,反而把他给堵在家里了。”
昭元点了点头,道:“看来此人的确是在下的榜样。”那老人叹道:“是啊。现在大王也学了好,被这事感动了,还把他老娘给接了去,说是要亲自疗治呢!孙叔敖之名,都传到了在此地流落的太后耳中,听说他这还是太后亲自给荐举的,不可谓不尊荣无比。只是太后在这里流落多年,老汉我都几十岁的人了,对这一带蛮熟的,怎么一点也不知道是哪个老婆子?好象哪儿都没少什么人啊。难道她是在另外的村?”昭元一笑,道:“贵地地近云梦大泽,亦水亦陆,芦苇茂密,说不过去定她隐居在哪个小小湖荡里面也未可知。”
那老人摇摇头道:“这一带的湖荡不是我夸口,没几个我没进去过的。要说隐居的人,除了有两个老太婆芦苇深处隐居外,实在也没什么地方还有人隐居。这可还真是奇怪了。”昭元一听他说起那两名老妇人,不由得心下一动,觉得那两名老妇人似乎也不简单,便道:“那两名老太婆怎么在这里隐居?难道是世外高人看中了这里不成?”
那老人叹道:“什么世外高人?她们孤苦伶仃,生活困苦,却又不要乡亲们帮忙。”昭元道:“她们从哪里来的?”那老人道:“谁知道?她们一天到晚隐在芦苇荡里不见人,老汉我也只远远见过两次,话都没答过,又怎么知道哪里来的?……嗯,前面人已经这么多了?”
昭元抬头一看,果然前面简直都已集了几百上千人。这人山人海地,全都围涌在孙叔敖门口,人人都要来贺喜他,他倒也的确是难以走脱。二人极力望去,果见人群围着的中间,孙叔敖在呤听几名年纪大的乡人的话。昭元见其神情甚是恭谨,心下不免暗暗点头。过了一会,人群越来越多,来指教的人也越来越多。昭元看了几看,见孙叔敖不厌其烦,一个个都坚持呤听,渐渐确认他的确是根骨如此,并非假装。既已得此确认,那么再看下去也没什么意思,于是昭元就想离开。
忽然,外面传来了一阵极不协调的声音。贺喜声虽然嘈杂,但却居然掩之不住,反而令其听起来更显清晰。众人初时一怔,但随即明白了这竟然是丧铃之声,都是大为奇怪:最近没死什么人啊,怎么会有丧铃经过呢?众人惊奇中,一位全身白麻的老人手执哭丧棒,上面系一丧铃,声声直响,正自缓缓走将过来。但其后却并无送葬之人跟随,更加没有棺木。
众人愈发惊奇,都不约而同地鸦雀无声,注视那老人走近。昭元看了看那老人,只见他粗布褐衣,招魂白帽,一身丧服,但须发皆白,眼神深邃,满脸戚容中,还隐隐透着一股清高之气。而且更令昭元惊奇的是,这老人每一步都是自然而然便稳重和挥洒并具,以自己之眼力,再加如此注意,竟也丝毫看不出他会不会武功。
万王之王 第 八十 回 茫茫情祸起萧墙(四)
昭元心下一动:“普通人恐怕只觉他年老而已,但在我看来,他这个样貌,只怕已不知多少岁了。难道世上还真有成仙得道的不成?这人肯定不是普通之人。他来做什么?”
孙叔敖自然也觉出了异样,急忙便要上前揖迎。围观众人见那老人靠近,都不由自主地让开了一条路,声声丧铃中,那老人缓缓步进。孙叔敖抢上前去深深一揖,道:“老丈服丧如此,不知来此有何指教?”那老人看了看他,缓缓道:“闻你家中有凶信,老夫特来相吊致哀。”人群中顿时一阵骚动和窃窃私语。孙叔敖恭声道:“老丈可是要来吊小子?小子虽见两头蛇,但因一念之善得蒙天眷,不但未致身死,反获官职。”
那老人道:“我非吊那过去之事,而是吊你未来之事。”孙叔敖道:“莫非小子即将有杀身之祸?”那老人道:“你蒙太后荐举,一出草莽就受重职,人人都以你日后定是飞黄腾达,说不定令尹之位都是指日可得。在旁人看来,这自是大喜当贺之事。然以老夫看来,这却其实是大悲大凶之事,实为可吊。”孙叔敖竦然道:“小子愚钝,还请老丈指点迷津。”
那老人叹道:“自古以来,为官者有三怨:爵高则士相忌,权高则主相忌,禄厚则僚相忌。如此三怨,向来无人能逃,你将如何自处?”孙叔敖慨然道:“吾爵益高,吾志益下;吾官益大,吾心益小;吾禄益厚,吾施益博。以此而处三怨,老丈以为可乎?”
满场之中都是一片寂静,人人都在默默思考着他这三句话的深义。那老人望着孙叔敖,只见他长身玉立,身躯虽不甚粗豪,但说那番话时,却浩浩然发出一股壮烈之气,如同中流砥柱一般,在自己的审视下岿然不动。
那老人看了许久,终于扔掉手中的哭丧棒,拍手笑道:“好,好,好!位益高而意益下,官益大而心益小,禄厚而慎不敢取,你能谨守此三,当足以治楚以福万民。我狐邱居士终于找到了一个真正的济世良才,怎么能不开心而去!”说着已是拍手大笑而去。任凭身后孙叔敖和众人如何错愕呼喊,那狐邱老丈都完全不回头。
昭元心神激荡,竟然忘了跟上去看个究竟。直到眼见那老人就要消失在视线中,他方才猛然醒悟过来,急忙拔足急步而行,想跟上去。那老丈在前面旁若无人地拍手大笑而行,很快就要掩藏于远处屋影之后。
昭元大急,隐隐约约觉得如果这狐邱老丈若是消失在屋影之后,就会永远不出现,当下根本顾不得保持走路之势,飞步而奔。再后来,他情急之下,更是干脆使出了轻功。可那老人忽然身形一晃,竟是捷如闪电,已极自然地隐没在屋影之后。昭元一颗心已提到了嗓子眼,不顾一切地冲到屋后时,却见其后修林片片,那老人已完全隐没不见。
昭元呆了一呆,不肯死心,钻入竹林狂找一气。但那竹林直直蔓延至其后一望无际的丘陵,放眼望去根本无尽无头,又哪里有半点那狐邱老丈的踪迹?昭元呆呆倚着一根修竹,只觉自己实在已错过了一个极大的机缘,而且极可能永远也无可弥补。
昭元叹了口气,终于慢慢要退出竹林。但他才到其边缘,便听外面人声指指点点,都在朝这边过来。昭元不愿去跟他们面对,便辨明方向,直直地从一侧钻出竹林,惆怅中慢慢向自己藏马之处行去。
他心中万分惊疑:这狐邱老丈年纪老得没谱了,那可经历过多少沧桑,见过多少世态?他一路行来,仙风道骨;最后寄言,语重心长。尤其是他最后要甩脱自己的身形,实在是形同鬼魅,论起来简直只有梦中的天宫西王母才能匹敌。难道自己还真是白日见鬼不成?
这些疑问在昭元心中一遍遍地盘旋,竟然都令他有些精神恍惚。藏马之处已近,那二马都在安静地饮水吃草,看起来脚力已复,一无异状。昭元心头已渐渐宁静下来:“管他是谁,看样子他最后之话大有出世之意,那么又于我何干?”想到这里,他猛力甩了甩头,清醒了一下,一跃上马,就要扬鞭而去。
忽然,芦苇荡中隐隐约约响起了那狐邱老人的声音:“臣当避三怨,君亦当有三德。君不止臣谏,是为能容之德;君不强臣难,是为能仁之德;君不夺臣爱,是为能舍之德。如此三德,条条沥血,德德摧心,但却是明君之本。你能做到么?”
这几句话虽然声音一点也不大,但听在昭元耳中却是如五雷轰顶一般,打得他头昏眼话花,几乎坐立不稳。他定了定神,拱手道:“老丈究系何人?既有言以教小子,还请现身赐教。”他的声音远远地传了出去,芦荡之中阵阵回响,水鸟惊飞,可却再也没有回音。昭元忽然想起马上而问长者乃极不礼貌之事,复下马躬身再问,却依然没有回答。
昭元等了一气,不见回答,想起那为君三德,心下简直已如同万箭穿心。他呆呆站了一会,终于勉强道:“小子知老丈洞悉一切。前两德小子已勉强称备,第三德小子当谨记老丈教诲。小子知能舍非念,方能以福天下。小子必当尽力以处,以慰万民。”外面声音阵阵回响,却始终没有半点声音。
昭元心头痛楚莫名,忽然极力打马狂奔,便如身后有几千万只吃人野兽在追自己,只有逃出才有性命。他不顾一切地抽马飞奔,完全不管自己已经身在何方,直到那马已经累得口吐白沫,他才突然跃下,怔怔地面对一侧的那一片白茫茫的水面呆立。
他心中充满了痛苦和懊悔,因为这位老丈虽然说是三德,但明明就是为了对自己说第三德而来。他说的这些有什么错?他对自己所说的话,还不是跟对孙叔敖所说的一样语重心长?为什么孙叔敖就能谦恭坦然,而自己却如此地痛苦,如此地难以接受?自己究竟有什么理由这样?自己配当一国之君么?
夕阳余辉渐渐笼罩,昭元终于又慢慢平静了下来。与宫云兮纠缠不清的那个昭元,终于随着两头蛇死去了,现在的昭元,已经从头到脚、从内到外都是一个真正的明君。他再也不会去为一个女子而寻死觅活了,因为这三德已经截断了一切的理由。能舍之德,不就是舍得么?既然德不是得,既然要能有那一德,便必须失去那一得,那么自己还等什么呢?
昭元腾身上马,飞马而前,当两匹马的脚力都快要耗尽的时候,他终于又赶上了楚军的营寨。卫士们早有准备,一见大王果然如期回来,都是干净利落地迎他进营。昭元面色平和,心静如水,径直而卧,居然睡得非常平稳。次晨起来,他先去拜见云夫人,而后立刻命令大军开拨,兼程而进。众军加快行程,不上十日,已到了郢都。
还远在城外百里时,昭元便命传令官入城传令,命文武百官都出城迎接太后。等他们来到城下,城外自然早已是密密麻麻按品级列着的文武官员。
众官一见昭元和云夫人车驾,立刻便群臣拜舞,山呼万岁。昭元亲自牵太后马缰,一步步走向宫中。到了宫门,便又有樊舜华率宫内宫娥彩女以媳礼拜见,迎接太后进宫。昭元则自上朝堂,亲下大赦圣旨。文武百官,亦都有些赏赐喜钱。待问明无甚大事后,他便命司礼卿摆驾,自己亲上太庙致祭,以谢列祖列宗之灵。满朝上下都是欢喜不尽。
待昭元回到宫中,已是傍晚时分。但他却觉得自己依然没有半丝困倦之样,脸上也已习惯性地升起了笑容,准备见太后和樊舜华等。才入二门,便见一队彩女躬身道:“大王,太后、王后有请。”昭元点了点头,顺着她们的引领,却不是去久已闲置、专备太后的万寿宫,而是到了樊舜华寝宫。殿门开处,里面端坐着的云夫人已是周身焕然一新,旁边樊舜华、琴儿、许姬等都环绕而立。云夫人本来就一直有雍容之气,这下更是皇家气象大显。
昭元整理衣冠,进门拜道:“儿臣叩见母亲,愿母亲万寿无疆。”云夫人抬手道:“孩子,你起来说话。”昭元起身,一群宫娥彩女都不待吩咐退了出去,掩上了殿门。
昭元道:“不知母亲有何训戒?”云夫人拉过樊舜华,笑道:“华儿实在是我们芈家的好媳妇,你能娶她,那是你天大的福气,也是全楚之幸。你可要好好待她,不能冷落了她。”昭元道:“是。”他抬眼看樊舜华,见她被云夫人揽得紧贴左首,便如母亲对自己爱女一般贴心,极是亲密。显然,云夫人是发自内心地极喜欢她。樊舜华自己更是满脸红晕,羞喜交集,不敢看自己一眼。
昭元心下嘀咕:“太后进宫才一天,难道就这么喜欢她了?这婆媳关系居然也没半分难处?看来她讨好母后还真是一绝。”想到这里,简直连自己都居然有了一种冷落感。
他才在犯嘀咕,只听云夫人又拉过琴儿在自己右侧,道:“这个好姑娘琴儿,是你在外面认的妹妹?”昭元看了一眼许姬,见她依然在侧,似乎已得太后特别关照要她留下,便也不再隐瞒,道:“正是。孩儿曾在卧眉山中师从望帝,与琴儿是真正的师兄妹,情谊深厚。”
云夫人笑道:“娘很喜欢她,想顺你的势认她当女儿。不管这个妹妹是真也好,是假也好,你都不要乱打她主意。”昭元和琴儿脸上都甚是尴尬。昭元道:“母亲说笑了。阿妹属意之人孩儿早已知晓,亦是天地一丈夫,家世也甚显赫。孩儿自当一力促成,怎会有它想?”
云夫人非常爱惜琴儿,轻轻抚了抚她,点头道:“这就好。俗话说有儿有女一枝花,儿女俱全,福寿才全。为娘虽有儿子,却还没有女儿。如今有了这么好个女儿,也是缘分一场,你也要珍惜。”昭元道:“是。母亲现在似乎都宠她们宠得比孩儿要多得多,只怕孩儿还要吃醋呢。”樊舜华和琴儿都忍不住笑了出来。
云夫人失笑道:“你这孩子,怎么这样说话?你是男人,要四海为家,成天处理国政的,不能总陪为娘说话。为娘不疼她们,她们不肯用心陪为娘说话解闷,那娘不还是孤苦伶仃了?”昭元道:“是。但望母亲疼她们之余,也能漏上一点给孩儿。”
云夫人不去理他,却又伸手示意许姬过来,道:“这个漂亮的小姑娘,是你自己一见面就封的昭仪?”昭元道:“是。”云夫人笑道:“你还算有些眼光。这个小姑娘,为娘也是一看就喜欢,不枉为昭仪之封。只是你封了她,就当名至实归,不要让她孤苦伶仃。再说,你也不怕面对她。”
昭元脸上又是一红,知道她们肯定什么都已经知道了,也就只好道:“是。孩儿绝不敢亏待她。”心头却想:“我当初封她时本来是要算计她的,可没安什么好心。幸好这事母后还不知道。”许姬玉脸羞红,一下缩回藏到云夫人身后,不敢答言。
云夫人道:“我最喜孝子,是以已命华儿派樊家几名仆役安顿好了孙叔敖之母,你就不必亲自去看了。”昭元道:“有母亲和王后亲自过问,孩儿自然一万个放心。母亲远途劳顿,还请早些歇息。”云夫人笑道:“为娘苦了这么多年,还会在意这点辛苦么?倒是现在你亲政不久,日日要见臣下,耗神耗力,需当早些休息。为君之道,当有张有驰,内外兼修。生儿育女,亦是大事。你也要学会数事并做,不可以为总能一次只做一件。”
她说着,便回过头来要朝樊舜华望去。樊舜华大羞,急道:“太后寝宫尚未收拾完毕,母亲还是暂留孩儿之宫为好。孩儿今天晚上陪母亲说话解闷。”云夫人一笑道:“为娘苦了一世,有什么受不了孤独的?倒是你们青春年华……”樊舜华更是羞窘无限,索性撒娇道:“娘,孩儿想跟娘说话嘛。”
云夫人见她羞成这样,甚是好笑,道:“今天晚上大王想跟你说话啊。你们还能一辈子不说话么?”樊舜华又羞又急,忽然狠狠瞪了昭元一眼。昭元一怔,慌忙道:“王后见到母亲温婉可亲,便想起了亡故的丈母大人,想重温旧梦。这实是孝顺之举,儿臣不忍阻拦。”樊舜华双颊晕红,眼中露出感激的神色。
云夫人见他二人死要面子的情形,越发好笑,但却也不忍太难为她,便又向许姬看来。许姬忙道:“琴公主需要休息,臣妾已陪多日,来得亲近些,能多说些话。”要知她乃是昭仪身份,王后都当面亲辞,自己岂敢占先?就算是大王和太后一力要求,也要先辞一番,才成体统。而昭元不知为什么,自那洛阳一会以及狐邱丈人三德之训后,似乎对什么都失去了兴趣。现在的他,已真可以说一心都只在国政之上,根本不愿召人陪寝,甚至都莫名其妙地有些害怕。至于怕什么?是怕在无意中泄露自己的心事?还是怕同床异梦,对不起樊舜华这几位好得不能再好的姑娘?
云夫人察言观色,隐隐猜到了他们三人之间的尴尬情形。她想起若时候未到,勉强之下反可能造成隔阂,也就只好叹了口气,道:“也好。你国事劳顿,就早早安歇罢。但你需知身为男儿,既要无亏社稷,也要无亏妻子,不可偏废。你们都大了,那许多旧事还是忘记了吧。小儿女的尴尬,总是记着,实在没有必要。”
万王之王 第 八十 回 茫茫情祸起萧墙(五)
昭元道:“是。母亲万安。”云夫人点了点头,昭元低头而退。他偶一抬眼,却见樊舜华妙目正盈盈看着自己,只是一见自己抬头,便立刻脸上一红,偏过脸去看着云夫人。昭元尽力按捺住心中涌动,慢慢退出。他本来还想把白衣龙女找来见太后,但想她不甚愿意暴露身份,也就只是自己晚上跑去告诉她,并调她来伺候太后。这自然是让她先跟太后先培养培养感情,准备日后相认。
次日昭元早早来到朝堂,议事结束后,便急急参拜母后。紧接着他便又去偏殿批答奏章积案,过问军政换防;待到夜已极深,才回寝殿安歇。一连几日,他都是如此,忙得不可开交。到第四日上,大孝子孙叔敖已被取到。他正式领了官印后,便有太后以同乡孝子见召,得特许入宫拜见太后。
昭元知自己虽然不怕什么,但此事还是保密一些好。琴儿似已被云夫人告知了此事,也就并不回避。白衣龙女和许姬则暂时不见。但不知为何,太后却特地命樊舜华也不来见。
昭元见自己在场,孙叔敖参见时礼甚恭敬,不免也颇觉不甚自然。他知道,太后跟孙叔敖这么多年的母子亲情,肯定是很想跟孙叔敖多说几句话。太后肯定也想问问孙叔敖,问他对宫中那些摆设宫妃的意见,喜欢哪一个或是哪几个。再说了,昭元也有些怕云夫人忽然又要自己去和后妃“说话”,于是他自然也就借故走开。
等孙叔敖走,昭元黄昏再拜候时,却见云夫人却是面色有异,旁边也没有樊舜华、琴儿、许姬等人。昭元心下奇怪,正待询问,云夫人已道:“孩子,娘想跟你商量一件事,你先坐下。”昭元道:“是。”便老老实实坐在她旁边。
云夫人看了看他,忽道:“孩子,你老实跟为娘说,你跟琴儿究竟是什么关系?”昭元奇道:“当然是兄妹关系了。娘不是早就明白么?怎么有这一疑问?”
云夫人似乎松了口气,但却还是甚是犹豫。昭元很奇怪地望着她,忽然心头一动,失声道:“孙叔敖喜欢上了琴儿?”云夫人奇道:“你怎么知道?”昭元见云夫人如此神色,顿时再无疑问,定了定神,道:“没什么,儿臣是随便猜的。”心想:“天哪,窝里都要反了!”
云夫人略一迟疑,道:“既然你已经知道了,娘也就好开口了。你老实说,你觉得琴儿和敖儿配不配?”昭元硬着头皮道:“配,当然配。只是……只是……”但只是什么,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云夫人见他似有难言之隐,忽然又担忧起来:“你到底是不是喜欢琴儿?这事关系重大,你可不要骗为娘。”
昭元脸上一红,道:“喜欢当然是喜欢,但不是想娶她当老婆。儿臣是觉得,这……琴儿和孙叔敖都是……已都是一家人了,这个不大好吧。”云夫人见他否认得爽快,也就放下心来,笑道:“这名份嘛,倒不是问题。本来呢,敖儿是娘的儿子,琴儿其实不是;到现在呢,又变成了琴儿是娘的女儿,而敖儿不好占名。无论名份还是血缘,他们可都不是兄妹。”
昭元听云夫人口气,心头越来越是明白:“怪不得只有琴儿被叫来见孙叔敖。唉,原来母亲心里早就已经看中了,这可如何是好?”他正心头动念间,云夫人已道:“为娘唯一担心的,就是你对琴儿蠢蠢欲动,别的都不是问题。”
昭元愁眉苦脸道:“可是……可是……最起码也得琴儿喜欢哪。”云夫人笑道:“娘当然不想强迫琴儿了。不过小儿女之间,这喜欢可以培养的嘛。为娘老了,特别希望能有一群亲些的儿女媳妇。舜华和琴儿,实在就是最适合当娘心目中儿媳的人了。敖儿是娘一手抚养大的,他是一定会对琴儿好的,这个娘比谁都放心。最起码他不会象你这样,把几个花朵样的好老婆晾在一边,天天让娘替你们操心烦恼。”
昭元脸上泛红,对后面的装作没听见,只是小心翼翼道:“孙叔敖……真的非琴儿不娶?”云夫人轻轻叹了口气,道:“从……从很小的时候起,敖儿的眼界就非常高,娘也是拿他没办法。这么多年来,琴儿还真是他唯一一个看中的人,而且那个痴情失态的样子几乎就到了失魂落魄的地步。不过也是难怪,琴儿确实是个好姑娘,简直就是越看越好,越品越好,为娘还真是舍不得她嫁出去。娘知道琴儿跟你特别近,你能不能帮为娘想想办法?”
昭元想了想,道:“他既然失态……那琴儿肯定也看出来了。琴儿当时……当时怎么样?”云夫人微微笑道:“她当时脸上微红,立刻就很不自然,为娘就命她进去了。可是后来为娘再去专门问她时,她却又始终不说话,总说要想想看。依娘看,琴儿其实也是有些喜欢敖儿的,只不过是有点害羞。唉,当时琴儿才一避进去,敖儿就跪下来求娘,说是琴儿实在是他心目中最好的。他那个样子……唉,娘都简直怀疑自己是不是从来不认识他。”
昭元心头暗暗叫苦,暗想:“琴儿脸红,那不过是被人瞪着心里害羞,哪里一定会是喜欢?最多……最多是可怜人家。她当时不肯回答,这不明显是把难处往我身上推么?”但想起自己本来就说过要为琴儿承担烦恼痛苦的,怎么能事到临头就只想跑?
昭元皱眉想了一会,终于还是决定把事情说出一些,当下便:“母亲,恕儿臣直言,琴儿脸红,不过就是被人逼视害羞而已,实在未必就是喜欢孙叔敖。喜欢琴儿的人,简直……简直……简直就是多如过江之鲫,每一个都是非常好的男儿,个个都不比孙叔敖差的。说实在话,现在连儿臣自己也不大清楚她到底最喜欢谁。但儿臣相信,只有男子一见面就死心塌地喜欢上她的,应该没有她一见面就就喜欢别人的。”
云夫人想了想,却又笑道:“别人虽然不差,敖儿却是更加不差。这一点,娘简直比谁都确信。不管怎么说,那些人不都没得到么?我们的敖儿可不一样,他在近处,本来就是一家人的,又有娘和你帮忙,那感情就好培养得多。”昭元低声道:“爱上琴儿的人,几乎全都疯了,而且还有人为琴儿自杀。”
云夫人吃了一惊,道:“你说什么?”昭元道:“琴儿身份神秘,连儿臣都问不出什么,这……恐怕不太好。”云夫人见他面色不似作伪,想了想,道:“不管怎么样,琴儿肯定不是坏人。她肯定不会害敖儿的。”昭元愁眉苦脸道:“不需她有意识地来害什么,只要得不到她的垂青,大家自己就会疯了。儿臣……儿臣实在不想见孙叔敖如此。再说了,即使结果是勉强没疯,这抬头低头的,他们以后只怕也很不好相见。”
云夫人怔怔望着他,叹了口气,道:“还有没有别的难处?”昭元压低声音,凑在她耳边道:“还有。斗越椒之子斗贲皇,已经死死爱上了琴儿。”云夫人一惊,道:“真的?”昭元点了点头,道:“此事关系重大,最好要能不出差错。如果孙叔敖也来,万一被斗家发现,肯定疑心他利用了与您的特殊关系,对他们心理上会有很大的打击。”
云夫人久久不语,忽道:“若是琴儿不喜欢斗贲皇呢?”昭元道:“孩儿已明说了,绝对不能勉强琴儿,他也是知道的。但如果孙叔敖加进来,那可就有些不一样了。”云夫人点头道:“这个为娘能理解。不过那斗贲皇若是最终还是等不到,心理打击还是可想而知。那其实不就是把他们谋反的可能给推迟了些么?”
昭元沉吟道:“其实,此事主要还是心理上的。如果他不是要反,那么肯定能够挺住,此事应该不会有实质上的影响;如果他实在要反,那么能晚一点也是晚一点。再说,儿臣还有一个妹妹,一点也不比琴儿差的。而且那个妹妹还很喜欢斗贲皇。”
云夫人奇道:“你还有个妹妹?”昭元道:“是啊,而且这个妹妹和琴儿还是亲姐妹,长的也很象,跟斗贲皇还更亲。只是她身份特殊,乃是本来要嫁给儿臣、或是要取儿臣脑袋的,加上她也不愿意太早泄露,儿臣也就先没禀报母后。但现在却已是顾不得了。”
接下来,昭元便把白衣龙女的一些事都跟云夫人说了。云夫人越听越惊,忽然正色道:“你以后天天去跟舜华睡,不准独处。”昭元完全没想到母亲居然第一个反应居然是这,顿时心头后悔得要死:“天哪,我真该死!”但见云夫人面色严峻,却也不敢再狡辩,只得道:“是。”心想:“反正只要再四脚朝天几个晚上,我不就出发了么?”
云夫人见他样子,又是好气,又是好笑,道:“你呀,这么花朵般的美人,……你怎么象是上刑场的?”昭元甚是尴尬,生怕她再多问,忙道:“是,是,孩儿这就去。不过孩儿先把龙女妹妹请来见您。”云夫人点了点头,道:“我倒要看看,有什么姑娘能跟琴儿比。”
昭元慌慌张张跑出去找到白衣龙女,对她好说歹说,连求带哄,终于把她胆子弄大了些,拉将过来见云夫人。云夫人见她就是常常服侍自己的一名侍女,现在陡然间被昭元领着叫自己妈妈,不免惊讶得瞪大了眼睛。白衣龙女露出真容,顿时容光焕发,满室生辉。
云夫人看了许久,终于点了点头,笑道:“好孩子,你真是漂亮,当真是一点也不输于琴儿。刚开始听说你要宰你哥哥时,娘还吓了一大跳,现在才知道你不但是好孩子,还这么乖。”白衣龙女羞道:“妈妈,您说笑了。”云夫人转过头来对昭元,哼道:“跟你纠缠不清的,可还真个个都是惊人的大美人哪。你成天混在她们里面,可得好好的小心点。”
昭元满脸通红,垂头道:“是。”白衣龙女怯怯道:“妈妈,我……我……真的不会伤害哥哥的。”云夫人微微一笑,道:“好孩子,娘不是说这个,你还不懂的。你这么乖,娘当然相信你不会伤害你哥哥的。好了,你以后就陪娘睡吧,娘想跟你多说说话。你哥哥以后去跟你嫂嫂一起睡。”白衣龙女道:“嗯。不过不要让别人知道,好不好?我还有事要去做。”
云夫人无奈,只好让她出去,却对昭元道:“这孩子……这么怕斗越椒不高兴?”昭元道:“她心中,斗越椒既是养父,又是未来的公公。”云夫人轻轻一笑,却又叹了口气,道:“这斗贲皇居然一个挂两个,真是岂有此理。唉,这个……敖儿只怕也没希望了。”
昭元也觉确是如此,不免也觉气闷:“我这么漂亮的妹妹,居然也有人敢来挑选?”云夫人忽然正色道:“这件事先放一边。娘有一件事要跟你说,你要好好记住。你好象太关注漂亮了。依娘看,论漂亮,白衣龙女确实是一点也不比琴儿差。但论懂事,论当老婆、当儿媳妇,白衣龙女心理上却还太小太幼稚,根本比不上舜华和琴儿。可在你眼中,就变成了她一点也不比琴儿差,还得意洋洋的,自以为肯定能把那斗贲皇轻松解决掉。你呀,要娘怎么说你呢?依娘看,你倒是跟白衣龙女最配,都是两个小孩子,只不过就是样子大点。”
昭元脸红得就象猪肝,却也无可反驳,只能闷头挨训。云夫人道:“你可不要以为这是小事,到时候后悔的时候那可就来不及了。娘可告诉你啊,娘用一辈子经验给你选的舜华,那实在是万里挑一的好媳妇,当一国之后的最佳人选,你可得好好地对她好。说实在话,娘就是因为樊舜华,才想补偿补偿……她的,她对你实在是太好了。”昭元垂头道:“是。”
过了几日孙叔敖已正式上任,但走时却也并未长吁短叹,不知是他定力特别强,还是云夫人暂时没有告诉他,琴儿的事希望不大。昭元却天天都在苦思冥想,想去把这乱成一团的乱麻理顺,可老是问琴儿得不到回答,问龙女她又太害羞,简直比批答奏章还要难十倍百倍。既然琴儿是要吊斗贲皇的,白衣龙女又这么喜欢斗贲皇,昭元自然需要把琴儿藏起来,努力想办法让斗贲皇见白衣龙女。可惜白衣龙女又太害羞,死活不愿真身直面去见斗贲皇,自然急得昭元死去活来。
十余日后,诸事大都齐备,郢都周围兵马都已练熟,都中实在已无甚大事可做。昭元颁下君令,要亲讨北地陆浑一带戎人,以问其时时掠马侵扰诸侯之罪。他既然是要申群臣之意,耀威于周王,这一行特地带了养由基等近身内卫,以及三千亲兵随行。同时,他还事先发下调兵之檄,命令北巡沿途各处都抽调兵马随行,声威可说甚壮。当然,他此行究竟还有没有别的原因,那便是谁也不知道了。
斗贲皇急欲表现,自然是要随行。昭元思这是一个好机会,便费死牛劲,终于哄得白衣龙女也扮作贴身亲军,准备路上让他们好好亲近亲近。大军行进,本来就并不快捷;再说昭元主要目的,其实是要借机多演士卒,以使军兵归心。因此,一路上走得很是缓慢。
大军行进,自然需要四面多派哨探游骑。待经过南郑,有些靠近莲花村时,昭元虽然极力想要抑制那份想去看看的心思,终还是装作漫不经心地问起了那里的情形。可探马却说,那里又被山贼劫掠,全村都烧成了一片废墟。至于那元小姐,已经在那之前嫁出村了。
昭元听到这些,心头实在不知是什么感受。所有一切的一切都完全恢复了本来该有的样子,可他却完全高兴不起来,反而是莫名其妙的丝丝失落。当晚有屈荡尊他密旨派的秘使从陪都一带来到了行营,向他呈报了陪都一带的经营情况,地方军政之官的轮调善后,以及虞邱等官员的一些乡土底细。
万王之王 第 八十 回 茫茫情祸起萧墙(六)
昭元落落寡欢地听完,随口说了几句谕示,便叫他即刻退回再报。不料那秘使告辞之话虽出口,但神色间却仍似有些犹豫。昭元心下微奇,道:“有事不可隐瞒,否则乃是重罪。”那秘使跪地道:“此事未经查实,只是听说,是以微臣很是犹豫。微臣路过东郡时,曾听人说新任太守孙叔敖未到府衙,便先拜了副守虞南成的府第。还有人说,虞南成有意将其妹许配给孙叔敖,还准备请虞邱向太后献寿,并请求赐婚,以示荣宠。”
昭元心头一动,但却终于还是没有问什么,只是道:“知道了。此事不可对任何人提起,包括屈荡。还有,有事当照实禀报,不可妄自揣测心意。只要你一切照实禀报,不抑不扬,便是有功。”那秘使大惊,磕头流血:“微臣知罪!”昭元勉强一笑,叫他回去。
一路上都是出奇的平静,就跟昭元的心情一样。大军一路边行便演,又过十余日,才到陆浑老巢。昭元一见陆浑诸山,想起当年自己在这里受苦受难的情形,更是感慨万千。他很喜欢胭脂公主开自己玩笑时的音容笑貌,也很承她的情,便只是象征性地先扎了扎营,示以包围之状,故意留了很大的缺口。
那些戎寇闻说楚王大军亲征,只稍作抵抗,便逃了开去。昭元也不追赶,只迅速派人进山察看。果然,里面已是收拾得干干净净,不要说人,简直连半头牲口都没留下。显然,这是他的那位“好姐姐”,早就准备好送这个人情给他了。
昭元游山一日,想起应该留兵驻守,防止戎人再来,便准备留一千人马守卫其地的各个路口。同时,为了纪念以前,他也将这里一一命名。因为分别有大石室、小石室,两山分别被名为太室山和少室山。少室山上那个自己捉过火蛇的石洞,也被命名为火龙洞。
诸事已毕,数万大军便直渡壅水,接着便要饮马黄河,抵周疆演兵。沿途诸国见其军威甚壮,却意图不甚明,虽然也都能猜知些端倪,但大都也只是颇怀狐疑,各自观望。
这一日,昭元忽然听到前队号角连声,心下一怔:“莫非有敌兵来迎?”急忙命众军准备作战。不一会,前面便有探马回来禀报:“禀报大王,前面有一人拦路,驱之不走,坚持要见宋文昌宋大人。”昭元心下一动:“看来应该不是伯夷叔齐之劝。这会是谁?”
等昭元飞马驰去时,远远望见那人黑衣黑帽,冷冷望着楚军,竟是久已不见的燕云鹏。昭元心中一动,连忙以袖遮面,先将脸上神韵改了几分。白衣龙女见他如此,很是奇怪,但并也不多问。昭元扫了一眼斗贲皇,点了点头。
斗贲皇会意,纵马上前道:“燕兄怎么有如此雅兴,前来一人独对大军?对了,云龙呢?”燕云鹏冷冷道:“我没有兄弟了,你也不要叫我燕兄。”斗贲皇碰了个钉子,道:“二位不是一直在一起的么?怎么会……”燕云鹏冷笑道:“就是因为如此,今天我才要临时改变主意。”
他顿了一顿,忽道:“你们的那个宋文昌呢?他不是武功盖世吗?他来了没有?”斗贲皇奇道:“宋文昌虽非纨绔子弟,但武功实在不值一提,而且这次也实在没来。燕兄找他做什么?”燕云鹏哈哈大笑道:“既然真的没来,假的也行。他在哪里?为什么不敢出来跟我决斗?是不是楚中无人了?就这样还敢出来耀武扬威?”
斗贲皇面色微变,道:“燕兄弟,你若跟宋文昌有过结,可以两人间解决,不用扯到全楚国身上。”燕云鹏冷冷道:“我扯到全楚国身上?他早就已扯到了全天下身上!”斗贲皇慢慢道:“燕兄过于激动,在下不愿和你在气头上顶什么。但现在我大军要经过,不愿对燕兄不敬。请燕兄暂时避一避,让一让路路。”
燕云鹏忽然暴怒道:“你们还需对我敬什么?你们现在就是在对周天子不敬,对全天下不敬!嘿嘿,晋楚秦齐,天下四强?我看根本就是四个心怀鬼胎的天下四恶!你藐视周天子,其他几国半点都不来阻止,这是天子封国的样子?人人都盘算着自己的小算盘,巴不得你们再闹大一点,根本就没半个人来为周天子想一想!反而是我燕国这个完全不强的国家,慨然来独支一切!”
斗贲皇冷冷道:“我好象没有看见燕国,只看见了你一个人。莫非只有你一个人,来独支这一切?”燕云鹏哈哈大笑,道:“不错,今天,我一个人来支这一切!”话音未落,忽然身形一晃,已是一掌劈向斗贲皇。斗贲皇身形陡然移开三尺,一柄宝剑已是在手,口中怒道:“燕兄,真要动手么?”
燕云鹏大笑道:“不错!”说话间已是状如疯虎,与斗贲皇斗在了一起。正在这时,忽听一人哈哈笑道:“大哥,你难道就没想到,我们连突然改变念头都是一样的么?”众军吃了一惊,急忙看时,却见旁边斑驳雪地里忽然跃起一人,如飞般跃入圈来。
燕云鹏凄然惨笑,更是疯狂出掌,口中喝道:“既然来了,那还等什么?对千万人是我二人,对一人,还不是我二人?”那燕云龙嘿嘿一笑,已是挥掌加入战团,道:“对千万鬼,也一样是我二人!”他身上衣服似会变色,才跃起不久,就已变得跟燕云鹏一样黑。
斗贲皇龙云剑法施展开来,虽然剑如灵龙,但却明显不敌这二人从小到大心意相通的分进合攻。但众军见大王不发令,便也都只是围观。昭元知这燕家兄弟其实就是想来轰轰烈烈寻个死法,倒未必是想杀别人,因此并不甚担心。他细看了一气斗贲皇的武功,觉他和燕家兄弟中的一人在伯仲之间,心头忽然一动。
就在这当,斗贲皇已是险象环生,抵挡不住。昭元忽然一把抓起身旁的白衣龙女,将她平平抛入场中。白衣龙女惊叫一声,却还是本能地拔剑与斗贲皇共同抵御强敌。二人都是源出龙云剑法,这下双剑合壁,剑光陡涨倍余,眨眼间便已完全扳回了平手。
白衣龙女开始时的那声惊叫,早已是明明白白告诉众人她是一名女子,因此众人都是对她颇为注目。斗贲皇更是不住眼地朝她看过来,似是奇怪她怎么也会自己的龙云剑法,而且还配合得如此之好。白衣龙女渐渐发觉众人都在看自己,顿时脸上大红,剑法颇见散乱。幸好斗贲皇应变迅速,替她挡下了大部分压力。因此二人虽是在燕家兄弟怒吼声中,不停地后退,却并未落败。斗了一会,白衣龙女心境终于渐渐平静,四人又再取平手。
昭元看了一会,已知他们都不会有什么危险,忽道:“大军启程。”众军都是吃惊,便有人道:“不等这架打完?”昭元心想:“就是要在打完之前走。等燕家兄弟平静下来,那就又完了。”口中却道:“军情紧急,岂能延误?莫非你们不相信斗贲皇能敌住么?”
众军一想也是,便都闭口,大军径直开行。这一次昭元特地命诸军行进特别快,而且根本不留马匹,脑中暗想:等他们再赶上来时,那会是什么样的情形?
待到当晚半夜,外面终于有人来报:“大王,斗大人回来了。”昭元道:“宣他们来见,你们都出去。”过不多时,斗贲皇和白衣龙女已来拜见。昭元见他们之间情形与自己设想的似象非象,心头微奇,劈头便问:“燕家兄弟的事,怎么样了?”
斗贲皇道:“后来他们气象是消了些,见胜负难分,便突然离开了。”昭元见他面色平静,便又仔细看了看白衣龙女,却见她脸上似羞似喜,颇有小儿女的羞涩之态。昭元心中一动:“不好,千万不要是半边热吧?”斗贲皇见他目光灼灼望向白衣龙女,迟疑了一下,终于道:“大王眼光不凡,臣等实是有罪。但臣一直以为龙女妹妹十岁时失踪,实是今日才知原来是在宫中侍奉大王。今日相见,真是惊喜万分。”
昭元皱了皱眉,道:“过去的事便过去了,何况此事你还并不知情?不过你难道觉不出来,寡人和龙云珠不是夫妻么?”白衣龙女顿时脸上大红。昭元一笑,示意她到自己身边来,摸了摸她头,道:“斗贲皇,你现在当知她跟寡人也是一见如故、状如兄妹吧?”
斗贲皇迟疑道:“大王胸中有天下,虽然现在无暇顾及儿女私情,但日后终会顾及。舍妹如此得大王宠眷爱怜,实是舍妹和臣天大的荣幸。舍妹终生能有此托,臣……实是感激不尽。”昭元见越来越是不妙,觉得此事还是当早些明言,便道:“你误会了。寡人疼她爱她,不是想拿她当老婆。她倒是很喜欢你。”白衣龙女顿时羞得要逃出去,斗贲皇更是面色连变。
昭元将白衣龙女拉回自己身边,笑道:“好妹妹,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怎么能老是回避?你既然这么害羞,那就只好由哥哥来讨人嫌了。”白衣龙女无奈,只能背转身去,羞道:“没有,真的没有。”斗贲皇一听,就象是立刻放下了心一样,道:“大王体贴入微,臣和舍妹都是感铭于心。但舍妹适才已明言,臣二人虽极亲密,但实在不是男女之情。臣已心有所属,此生此世,绝对不变。”
白衣龙女顿时就象呆了一般,一动也不动。昭元轻轻叹了口气,忽然心头一动:“莫非他以为,我是在用白衣龙女来试他对琴儿的感情?”想到这里,便又问道:“斗贲皇,寡人颇觉你是个人才,更是个男儿,很不愿对你用什么机心。寡人实在不是试你,而是明白以告。你见过她的真容没有?”但立刻又是一阵后悔:“他没见过的话,肯定难以相认。”
果然,斗贲皇垂头道:“大王以腹心待臣,臣自也以生命报大王,岂敢有疑?云珠真容,臣已见过,确实能配大王威仪。日后她和大王定能连生贵子,幸福美满。”昭元心底深处忽然一阵郁闷,暴怒道:“寡人不想娶妻,寡人是在问你,究竟对她有没有意!”
斗贲皇吓了一跳,怔了一怔,忽然想起长久以来的传闻,小心翼翼道:“莫非大王……身体……不适?若是如此,还请保重尊体,速传太医诊治。”昭元才一发火,便即后悔,现在听斗贲皇居然以为自己身体有疾,更是哭笑不得。昭元沉吟了一下,对白衣龙女柔声道:“好妹妹,你先回去休息吧。哥哥会好好劝他的。”白衣龙女呆了呆,道:“是。”可身体才一挪动,眼中泪水便颤了出来,掩面奔入了内帏。
斗贲皇默然不语。昭元慢慢道:“寡人实非身体有疾,而是心……忧家国,总之你不要乱猜测。你也看到了,龙女也是寡人之妹,她对你实在是情意深重。而且她跟琴儿一样美,甚至还非常象。有这样一个她来喜欢你,你要学会珍重才是,又何必去苦苦追寻那不可测的结果?”
斗贲皇忽然顿首流血,道:“臣知大王苦心,但臣求大王不要勉强臣。龙女的确非常非常美,但是琴公主根本就不是美所能形容的。臣只知臣第一次见面,就觉她必会是普天之下最好的妻子,更是臣心中甘愿奉献一切的所在。臣也非常喜欢龙女妹妹,臣也知她非常好,但她跟臣多年相处,实在是早已如亲兄妹一般。大王是非常之人,既能和令如此多人为之生死的琴公主处以兄妹,定必能理解臣之心情感受。臣……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琴公主,臣只知琴公主是臣第一个愿为之生死的姑娘,见到了她,臣就象是重新发现了生命中的意义一样,只盼能够永远为她驱策,万死不辞。臣绝非不喜龙女妹妹,也绝非觉她差什么,但她……她……实在还小了一些,反而跟大王……跟大王很亲近。”
昭元呆呆望着他,终于叹了口气,道:“你不用说了,寡人能理解。”斗贲皇垂头道:“臣知臣让大王难做,臣罪该万死。”昭元亲手扶起他,道:“你先起来。寡人今天问你这些话,绝非不想把琴公主嫁给你。当时寡人明说绝对不能勉强琴公主,那不但是指不能勉强她嫁你,同样也是说绝不勉强她不嫁你。寡人只是希望你明白,琴儿是寡人妹妹,龙女也是寡人妹妹。所谓手心手背都是肉,寡人实在不能对她们有所偏废。当然,你也不要担心。虽然龙女很喜欢你,但你是寡人爱臣,更是国之根本。无论如何,寡人决不会勉强你们的。”
斗贲皇垂泪道:“大王待臣容臣之心,天地可鉴。臣便是禽兽,也自感铭。”昭元叹了口气,道:“寡人无法勉强你们三人,但还是非常希望你们日后能够和睦相处。你们中必会有人失望,但寡人非常不希望到时那失望变成绝望。你当知道,感情是可以培养的。你曾求琴儿给你一个机会,今日寡人也求你给龙女一个机会。”
斗贲皇全身一颤,立刻跪倒:“臣罪该万死!臣罪该万死!”昭元拉他起来,道:“你不用如此。寡人一生都缺亲情,如今能论及家事,寡人很希望和和美美,不愿意多叙君臣俗套。琴儿是怎么答应你的,你对龙女也就只需做到那些就行了。没有责任,没有义务,没有压力。你既能承担风险,寡人也当分担才是。”
斗贲皇热泪盈眶,道:“臣谢大王圣恩。”昭元道:“你退下吧。龙女的事,寡人会去安慰。你只专心顾军政之事就行了。”斗贲皇谢恩,退了出去。昭元呆呆望着空空旷旷的中军大帐,良久才终于叹了口气,转回内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