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学竟然成了文盲渊薮──从于丹教授闹的笑话说起

儒学竟然成了文盲渊薮

──从于丹教授闹的笑话说起 


芦笛


一、于丹教授讲《论语》


刚才看见网人转贴的《于丹〈论语〉心得(节选)》,拷贝如下:

“我们永远也不要忘记天地给予我们的力量。什么叫天人合一?就是人
在自然中的和谐。

我们努力创建和谐社会,而真正的和谐是什么?

它决不仅仅是一个小区邻里间的和谐,也不仅仅是人与人之间的和谐,
还一定包括大地上万物和谐而快乐地共同成长;人对自然万物,有一种
敬畏,有一种顺应,有一种默契。

这是一种力量,我们如果学会了提取锻造这种力量,我们就能够获得孔
夫子那样的心胸。

我们看到,孔夫子的态度非常平和,而他的内心却十分庄严。因为其中
有一种强大的力量,那是信念的力量。孔夫子是一个特别讲究信念的人。

他的学生子贡问,一个国家要想安定,政治平稳,需要哪几条呢?这个
故事在《论语》里叫做‘子贡问政’。

孔子的回答很简单,只有三条:足兵,足食,民信之矣。

第一,国家机器要强大,必须得有足够的兵力做保障。

第二,要有足够的粮食,老百姓能够丰衣足食。

第三,老百姓要对国家有信仰。

这个学生矫情,说三条太多了。如果必须去掉一条,您说先去什么?

孔夫子说:‘去兵。’咱就不要这种武力保障了。

子贡又问,如果还要去掉一个,您说要去掉哪个?

孔夫子非常认真地告诉他:‘去食。’我们宁肯不吃饭了。

接著他说:‘自古皆有死,民无信不立。’

没有粮食无非就是一死,从古而今谁不死啊?所以死亡不是最可怕的。最
可怕的是国民对这个国家失去信仰以后的崩溃和涣散。

物质意义上的幸福生活,它仅仅是一个指标;而真正从内心感到安定和对
于政权的认可,则来自于信仰。

这就是孔夫子的一种政治理念,他认为信仰的力量足以把一个国家凝聚起来。”

所以,据于教授,原来儒家“五常”的“仁义礼智信”的“信”就是今日的“信念”、“信仰”,而“取信于民”其实是“让人民建立信仰”的意思!

于教授此论,足证所谓“儒学”今日竟然成了文盲渊薮。不管腹中如何空空,只要打出“弘扬国学”的大旗来,便能大做无本生意,扬名立万,甚而至于成了名教授,通过现代媒介给全国亿万青少年开课。这种特殊国情,凸显了为大大小小的伪知识分子们疗愚的紧迫需要。

本人才疏学浅,更于国学不过是个票友,连三脚猫都算不上,只能算个十分之一脚猫。如果不是网上出了东海一枭先生那种“21世纪最伟大的思想家”和于丹这种名教授,原是绝对轮不到我献丑的。是这些同志的表演,使得我这位缺乏自信的同志想起了Q爷的教导:“和尚动得,我动不得?”以及据传是敬爱的叛徒内奸工贼刘主席在庐山会议上对彭德怀的怒斥:“与其你篡党,不如我篡党!”的确,有如让全文盲们误人子弟,不如让我这半文盲把一得之见写出来。最近我正在整理旧作,因把过去的几篇有关文字拼在一起贴出来,供有志于学习国学的后生参考。错漏当然难免,尚祈方家赐教。


二、关于“大同世界”的争论


“大同”之说始出《礼记·礼运》:

“孔子曰:‘大道之行也,与三代之英,丘未之逮焉,而有志焉。
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
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
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
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是故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故
外户而不闭,是谓大同。’”

据现代学者考证,《礼记》乃是子思(孔子之孙)的学生和战国时代儒家的作品。在我看来,这段话很可能是战国儒家伪托的,并非孔子语录。

首先,此话的风格不像。读过《四书》的人都知道,孔子和战国诸子风格迥异,无论谈论什么都是寥寥数语。哪怕是弟子追问,他也只作点简要的补充说明。于丹教授讲解的《子贡问政》就是典型范例。总之,孔子不知论证,更不展开作大段阐述,其教导很像后世游行口号或中央首长批示。但上引“语录”根本不是他的一贯风格,却具有鲜明的战国雄辩时尚。

更可疑的是,孟子多次论述过井田制的政经改革理想,其理想与“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颇有相通处,但孟子却从未引用这段语录作为有力论据。

最可疑的还是,孔子“述而不作”,没留下什么著作,其教导都是弟子记录下来的,而他们只会写“子曰”(也就是“师父说”),决不会写“孔子曰”。这一是出自学生的本能习惯,二是当时除孔子外根本也就没有什么别的“子”,跟战国时代是两回事。那时诸子蜂起,若不注明“X子”就可能造成混乱。如果某学派(例如墨家)提到自己的师父,为与别家的“子”相区别,就加个“子”在前头(如“子墨子”,那意思是“师父墨子” )。但经典中从来见不到“子孔子”一语,那原因很简单:只有孔子的弟子才有资格这么说,而孔子时代根本没有与别家的“子”相区分的必要,用个“子曰”就够了,不会引起误解。战国时代的儒家也不会说“子孔子”,因为他们不是孔子的弟子,没这个资格,只会说“孔子”,孟子就是这么说的。

因此,窃以为那段语录很可能是孟子之后的战国儒生伪托的。

但后儒就是把它当成了孔子语录而信之不疑,所以,无论孔子是否真说过这话,它确实是儒家的理想境界。它描写的景象与所谓“共产主义社会”颇有貌似之处,最醒目的表象,乃是它似乎描绘了一个公有制社会,无怪乎中共一直作此解读。毛泽东在《论人民民主专政》中说什么:“康有为写了《大同书》,但他没有也不可能找到实现大同的道路。”据说,因为“十月革命一声炮响,给我们送来了马列主义”,中国人这才找到了实现大同的办法。58年“大跃进”,毛试图在农村试验这一套,最后闹得哀鸿遍野。

但我本人的理解却和这流行图象不一样,在《“太平盛世”危言》中,我说:

“什么叫‘太平盛世’?我早在旧作中指出过了,儒家老祖宗这个
概念,跟现代人理解的完全不同,与物质繁荣其实无关,指的是理
想的‘和谐社会’,也就是所谓‘大同世界’。在这种社会中君王
节用爱民,父慈子孝,主仁奴忠,夫唱妇随。漫说矛盾冲突,就连
意见分歧都没有。放眼望去,但见到处都是‘同’而没有‘异’,
也就是后世伟大领袖描绘的‘统一思想,统一意志,统一部署,统
一指挥,统一行动’。”

此文贴出后备受当代大儒东海一枭的嘲笑,他引用后世伪托的“小康”“大同”阶段论来驳我还不说,还要说孔子提倡“君子和而不同”。在他看来,那当然也就是多元化的民主自由。所以,我此说完全是强奸古人。

的确,我这诠释和传统模糊理解颇不相同。不过,但凡好学深思者,看了上面那段语录后,必然会产生一个最自然不过的疑问:这“大同”究竟“同”在何处?那语录根本就没有解释这个问题,连对“同”字的解释都没有。

这就是我在70年代地下读书运动中产生的疑问。我当时想:孔子真如我党所言,主张废除私有制么?那时虽然无知,却早就读过《四书》,大致知道孔子的政治主张,知道他最强调的就是等级身份,却又怎么会去鼓吹大众在经济上政治上的平等?这不是自相矛盾么?但如果那“同”不是“平等”、“共同享有财产”的意思,又当作何解?

带著这疑问,我仔细看了《四书》,在《大学》中看到儒家“治国平天下”的具体操作内容介绍:

“所谓平天下在治其国者:上老老而民兴孝,上长长而民兴弟,上恤
孤而民不倍,是以君子有絜矩之道也。所恶于上,毋以使下;所恶于
下,毋以事上;所恶于前,毋以先后;所恶于后,毋以从前;所恶于
右,毋以交于左;所恶于左,毋以交于右:此之谓絜矩之道。”
朱熹对此的解释是:

“老老,所谓老吾老也。兴,谓有所感发而兴起也。孤者,幼而无父
之称。絜,度也。矩,所以为方也。言此三者,上行下效,捷于影响,
所谓家齐而国治也。亦可以见人心之所同,而不可使有一夫之不获矣。
是以君子必当因其所同,推以度物,使彼我之间各得分愿,则上下四
旁均齐方正,而天下平矣。……如不欲上之无礼于我,则必以此度下
之心,而亦不敢以此无礼使之。不欲下之不忠于我,则必以此度上之
心,而亦不敢以此不忠事之。至于前后左右,无不皆然,则身之所处,
上下、四旁、长短、广狭,彼此如一,而无不方矣。彼同有是心而兴
起焉者,又岂有一夫之不获哉。所操者约,而所及者广,此平天下之
要道也。”

他生怕读者不明白,后来又进一步强调:

“此章之义,务在与民同好恶而不专其利,皆推广絜矩之意也。能如
是,则亲贤乐利各得其所,而天下平矣。”

所以,在他看来,平天下的关键在于全民实现道德、伦理、感情上的同一取向。所谓君王“与民同好恶”,其实就是具有同一价值观以及由此决定的同一行为规范。如果“君子”们用对待自己和对待亲人的方式去对待其他人,不要自私自利,好让不争,严守本分,则纷争自然止息,君王节用爱民,父慈子孝,主仁奴忠,夫唱妇随,太平盛世也就出现了。

这难道不是本节开头所引语录描绘的那个“大同世界”?“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说的不就是道德和感情上的取向同一么?因此,所谓“大同”,其实跟生产力没什么相干,主要是因社会成员达到了同一行为标准与道德规范,建立了无比和谐的人际关系的结果。

以此解读去《论语》中求证,完全符合孔子的基本思想,这儿随便举几句:

“上好礼,则民莫敢不敬;上好义,则民莫敢不服;上好信,则民莫
敢不用情。夫如是,则四方之民襁负其子而至矣,焉用稼?”

“其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鲜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乱者,未之
有也。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

“道千乘之国:敬事而信,节用而爱人,使民以时。”

“君子疾夫舍曰欲之,而必为之辞。丘也闻有国有家者,不患寡而患
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盖均无贫,和无寡,安无倾。夫如是,故远
人不服,则修文德以来之。既来之,则安之。”

由此观之,那段语录虽然很可能是战国儒家伪托的,但伪造者确实掌握了孔子思想,不是后世东海一枭或于丹教授那种谬托徒孙。其实,小说《镜花缘》里虚构的“君子国”、“大人国”就是中国式的理想社会的具体蓝图。它和“共产主义社会”什么相干都没有。


三、面目同一、肚肠各别的“同”


那么,为何东海一枭会“下士闻道,大笑之”?窃以为,这正好暴露了国人学习国学经典的最常遇到的陷阱,很有典型示教作用,而这就是我写这篇文字的初衷。

东海比较迟钝,对逻辑思维一无所知,更丝毫不知治学为何物,这才会在笑话他人“强奸儒教”时,竟然想不到那个是人都会想到的最简单的问题:既然孔子说“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可见“同”不是君子的行为规范,那他为什么还要把“大同”当成理想境界?

更可笑的是,他竟然就想不到先去弄明白那些中心概念的涵义到底是什么。如果他想到这点,随便去查一下《论语》里“同”这个字,立即便会堕入五里雾中,最突出的就是这两段语录:

“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
 
“道不同,不相为谋。”

这不是互相矛盾么?第一句认为“求同”乃是小人而非君子干的事,第二句又主张君子寻求同道,您说这是怎么回事?到底这“同”是好还是不好?而且,如果将那“同”字当成现代人理解的“同意”、“意见一致”的意思,“小人同而不和”就根本无法理解:小人之间没有什么意见分歧,却毫无和平可言,这到底算是什么昏话?

如果再加上其他例子,这“同”就更莫名其妙了:

“射不主皮,为力不同科,古之道也。”

“鸟兽不可与同群,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天下有道,丘不与易也。”

任何一个天资足够的人看古书,迟早都会发现这问题,古人自不例外,所以程子才会说:

“凡看文字,须先晓其文义,然后可以求其意。未有不晓文义而见意者也。”

其实只要不是蠢如东海牧猪竖,折腾到这个份儿上,应该早就明白了上面那些“同”字根本不是同一概念,唯一的同一之处就是那个字的模样,但内涵根本不一样。

其实朱熹早就把“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的“同”字解释明白了,他说:“同者,有阿比之意”,用成语来说就是“朋比为奸”。所谓“比”乃是出于私心拉帮结派,亦即所谓“偏党”。孔子很讨厌这种作法,有次人家责备他违背了“君子不党”的原则,他还赶快认错。

据此,原话的意思其实是“君子礼让不争,但并不结党营私,而小人虽结党营私,却争权夺利”。作此理解,则文义圆满自洽。证之以整部《论语》,这理解完全成立,类似的意思孔子几次重复过:

“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

“君子矜而不争,群而不党。”

可见这的确是正解。这“和而不同”乃是孔子提出的个人行为准则,与他以礼乐统一臣民思想言行的政治理想毫不矛盾。只有东海才会以为那“和而不同”便是“具有孔教特色的民主”。

所以,“君子和而不同”的“同”,跟“大同世界”的“同”,什么相干都没有,只有无知浅学、断章取义之辈,才会仅仅因为看见是同一个字,就以为说的是同一回事,班门弄斧,自暴其短,贻笑于大方之家。


四、 “圣之时者”的绝大笑话


我多次指出,孔子乃是专制理论的发明人,等级制度的死硬维护者,其基本精神与现代民主南辕北辙。东海先生不同意,吹嘘孔子“与时俱进” ,所以当然孔教也能“与时俱进”,不会形成中国民主化的文化障碍。如此严重的立论,根据却只有一句话,那就是孟子曾说老孔是“圣之时者”。

可惜这只暴露了这位21世纪最伟大的思想家(东海自诩)连该怎么思维都没摸到边。凡是受过正规初中教育的学童都该知道,这儿要澄清的第一个问题就是,那“圣之时者”到底是什么意思:是指圣人的为人处世,还是指他的政治主张?这完全是两回事。就算孔子本人为人处世通权达变,也不等于他在政治上也主张通权达变,就算他的著作真的通权达变,也不等于后来才形成的儒教教义通权达变(其实使得儒教变成事实国教的“教父”董仲舒的著名主张就是“天不变,道亦不变”),更何况用孟子这话来证明孔教不会成为中国文明化的障碍,完全是愚蠢而暴烈地强奸老孟。

孟子的原话是:“伯夷,圣之清者也;伊尹,圣之任者也;柳下惠,圣之和者也;孔子,圣之时者也。孔子之谓集大成。集大成也者,金声而玉振之也。金声也者,始条理也;玉振之也者,终条理也。始条理者,智之事也;终条理者,圣之事也。”

老孟这儿是将孔子与伯夷、伊尹、柳下惠三个儒家供奉的圣人相比较而作出的结论。他认为伯夷是清高的圣人,伊尹是负责任的圣人,而柳下惠是中和的圣人,而孔子则是集这些圣人大成的通权达变者。如果处在伯夷的位置,他一样会清高;处于伊尹的位置,他一样会对天下负起责任;处于柳下惠的位置,他也一样会态度中和。他是那种从智力判断开始,以德的成就告终的有始有终者,其道一以贯之,就像用金属铸的大钟发出的响声引起玉磬的共鸣一样。钟声是乐道之始,共鸣是乐道之终。

谁都能看出,孟子这儿说的完全是老孔的人生态度,并非他的学说性质。宋儒对此倒是完全理解了,例如程子就说:

“孟子曰:‘可以仕则仕,可以止则止,可以久则久,可以速则速。’‘孔子圣之时者也。’故知《易》者莫如孟子。”

这意思是说,可以做官就做,应该去职就去,可以长做就长做,应该短做就短做。这就是《易经》的道理,而孟子就最懂这道理。

朱熹也没有误解,解释说:

“此言孔子集三圣之事,而为一大圣之事;犹作乐者,集众音之小成,而为一大成也。成者,乐之一终,《书》所谓‘箫《韶》九成’是也。”

这意思是说,孔子把三位圣人的行为合起来,达到了一个大圣人的成就(儒家的“三位一体”,嘿嘿),这就跟奏乐一样,把众音的小成集为大成,而所谓“成”就是乐曲终止。《书经》说的“箫《韶》九成”就是“九终”的意思。

因此,“孔子圣之时者”,翻译成难听的大白话,就是孔子其实是个老滑头,虽然大唱无比迂阔的道德高调,但自己为人处世则知道审时度势,能做官就做,能做多久就做多久,不能做就拉倒,决不像后代那些听信了他的教唆的忠臣孝子那样傻傻地搞“文死谏”,断送了卿卿性命。

这理解可以从《论语》、《春秋》或其他典籍中找到大量证据,例如“邦有道,危言危行;邦无道,危行言孙”,“以道事君,不可则止”,“危邦不入,乱邦不居。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道不行,乘桴浮于海”,等等,可见孔子非常精通活命哲学。

不仅如此,孔子甚至还精通怎么逃避道德责任。例如他虽然为了维护君臣大义,维持了“赵盾弑君”的冤狱,但在感情上还是同情赵盾的,这才会说:

“赵宣子,古之良大夫也,为法受恶。惜也,越竟乃免。”

在老孔看来,老赵若逃出晋国国境去,就没有道德责任,也就不会背上弑君的黑锅了。他没有这么做,真可惜!圣人这不是教人逃避道德责任么?谁都想得出来,如果孔子这位“圣之时者”遇到这种事,肯定是逃之夭夭。既不敢违反君臣大义,支持赵穿弑君,又不敢维护君臣大义,要求赵盾讨伐弑君犯赵穿,能做的事就是逃出国境去回避这道德难题。至于百姓臣子们如何在暴君下受罪,他是根本不管的!

由此可见,所谓“孔子圣之时者”,并不是说他的政治主张有什么灵活性或随时代改造的可能,也不是鲁迅穿凿的“摩登圣人”的意思,而是“孔子是个极度善于明哲保身的圣人”。

误解还不止此。从孟子那段语录中传下了两个成语,一曰“集大成”,二曰“金声玉振”,都是现代汉语的常见成语。但现代人的理解和原意完全不同,“集大成”的“成”字,原义指的乃是乐曲的休止符,孟子借用这音乐术语赞扬孔子,强调的是传承始终关系,根本也就不是后人理解的“成就”的意思。

那“金声玉振”更容易引起误解,现代人常以为那是用玉杵去敲击金子作的打击乐器,却不知道古文中的“金”含义极度模糊混乱,既可以泛指金属(亦即古人知道的五金),又可以指金银(所谓黄金和白金),而此处指的其实是铜铸的大钟发出的钟声引起了玉磬的共振。


五、国学的先天缺陷构成的陷阱


上举例子最明显地暴露了古汉语的三大缺陷,都是我在旧作中反复指出过的。

第一大缺陷是古人擅长的是以模糊语言进行的模糊思维。不仅思维方式非常粗糙,毫无精细明确准确可言,而且使用的文字工具也一塌糊涂。由此便导致一种奇特荒谬的现象:同一个字,不但在不同学派嘴里说出来涵义完全不同,就连在同一作者笔下,在不同场合使用时那涵义也完全不一样。上述“同”字涵义完全不同就是最典型的例证。它完全成了个游走不定的东西,根本没有统一界定,到底在某人嘴里、某个场合是什么意思,得逐个分别界定之,绝不能偷懒。

这方面最有代表性的例子,就是那“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的论点。我党一贯强奸古人,硬把它说成是愚民政策,但我在掌握了孔孟基本思想之后便发现那其实是曲解,人家不是主张愚民,而是指出百姓没有悟道的主观能力这个客观事实。我曾在旧作里讨论了这个问题,有兴趣的读者可以参考之。

第二是如费正清指出的:汉字沿用了几千年,一直是单音节语言,每个字就是一个概念,这样传下来,便成了一种“洋葱状”的层层积淀,每个层面的意思都不一样。而现代人最常见的错误,就是用今天的字义去理解古文中的同一个字。

我上初三时,语文课里有一篇《方腊起义》,记述了方腊为煽动大众造反作的演说,其中有一句“天下国家,本同一理”。我们那语文老师胸无点墨,竟然断为“天下和国家的道理是一样的”。她根本不知道,方腊这句话,反映的乃是儒家的家族社会观。儒家从来认为“家──国──天下”是根据同一原则组成的,后者是前者的放大。所以,这儿断句应该是“天下、国、家,本同一理”。那教师犯此错误,乃是用今日“国家”这个词汇去理解古文中的“国与家”,正如许多现代人用如今的“妻子”的概念去理解古人的“妻子”一样,不知道后者乃是“老婆孩子”。

东海闹的就是这种笑话──他以为“和而不同”的“和”与“同”字都是今天的意思。其实光是要讲孔教的“和”概念,恐怕就得写本专著。那“和”其实最先是音乐里出来的,跟烹调也很有相干。孔子多才多艺,不但深通音乐,而且是个美食家。他从音乐和烹调里悟出了“宇宙运行规律”,得出了“和”的模糊不清概念,再莫名其妙地附会到伦理学与政治学中去,由此形成了一个边际模糊,内容庞杂,极度难以界定的“概念群”,或曰“概念集合”。

于丹教授这次爆笑海内外也是跌进了同一陷阱,她用现代词语“信念”、“信仰”去理解儒家讲的“信”,却不知道现代的“信念”、“信仰”在儒家典籍里根本就找不到等价物──那阵子的人虽然也有信仰,但不知道抽象出这个概念来。《易系辞》中对“信”的解释是“人之所助者信也”,而《左传》中有“守命共时之谓信”。那个时代的“信”字还有多重涵义,但都和“信仰”、“信念”没什么相干,其实这俩现代词乃是近代才造出来的。

上面已经说过,“信”是儒家的中心概念之一,后来董仲舒将其归入所谓“五常”。那意思和今日的“信义”、“信誉”差不多,跟“信仰”、“信念”风马牛不相及。其实民间至今还在这个意义上使用这个词汇,如责备某人“失信”就是用原意。

于教授讲解的那段话本来简单到绝不该出错,如同傻瓜相机一般idiot-proof。“足兵;足食;民信之矣”,前两句根本不用解释学生也能懂,“民信之矣”的“之”指代的是国君(或其他级别的统治者,下同),意思是“百姓信任国君”。“自古皆有死,民无信不立”,其实是说国君宁肯死也不能失信于民。如果国君在百姓中信誉扫地,则立国就根本没有指望。这是对国君的要求,与百姓建立信仰有什么相干?

当然这也算不了什么。前段时间见到有人在网上慨叹“野合”生出来的伟人很多,让我忍俊不禁。这错误我也犯过,青少年时代读《史记》,见到孔子是“野合而生”,没查典籍便认定是《聊斋》说的“野合”,以为孔子是他爹他妈在野外苟合生出来的。这错误理解就此生根,直到几十年后上网露了此怯,立刻被某芦敌抓住无情嘲笑,这才赶快去查了一下,发现古代的“野合”和如今根本不是一个意思,于是无论怎样难堪,只好当众认错。

按《史记索引》:“野合者,盖谓梁纥老而征在少,非当壮室初笄之礼,故云野合,谓不合礼仪。故论语云‘野哉由也’,又‘先进于礼乐,野人也’,皆言野者是不合礼仪耳。”

这意思是,孔子他爹叔梁纥娶他娘时乃是老夫少妻,不合古礼,所以称之为“野”。“野”就是不合礼仪的意思,“野合”乃是“不符礼仪的婚姻”,并不是如今罗曼蒂克的野外交合。

第三大缺陷乃是古人没有抽象思维能力,不知道总结制订语法,连语法的观念都没有。语法是后来西学东渐的结果。于是老祖宗留给咱们的便是千疮百孔的文字。

在西语中,不同性质的词汇形式一般都不相同,形容词有形容词的形式,动词有动词的形式,名词有名词的形式,从外表上一看即知。英文算是最不严密的,但也只有小部分动词和名词具有相同形式,形容词与动词或名词在形式上是明确分开的。不幸的是中文不讲这套。现代中文还由先贤尽可能作了点人为区分,古文里这问题就更严重了,所有的古代字书都不知道作词性区分。初学者若不知道这个陷阱,就注定只会变成东海一木鸟,与他的至圣先师“木铎”先后辉映。

没有标点符号使得古文这缺陷更加严重,例如“怪力乱神”,点为“怪、力、乱、神”和“怪力、乱神”,意思根本就不一样。


六、如何避开陷阱,钻出迷宫?


在我看来,上述三大缺陷,构成了东西学最大的区别:西方思想家使用的是单一的、清晰界定的概念,而中国古代思想家使用的则是一堆模糊概念的集合。

打个不确切的比方:西方思想家使用的“部队”分工明确,标志清晰,你一看某个概念,就知道它到底是海军、空军还是陆军,如果是陆军,那到底是炮兵、步兵、还是坦克兵。但在中国古籍里就从无这种好事,穿着同一衣服的人,既可以是海军、空军也可以是陆军,既可以是炮兵、步兵,也可以是坦克兵。到底是什么人,你得去具体地逐个破案,决不能以为穿着同样制服就是同一兵种。

怎么个破案法?古人不懂逻辑思维,所以只能在词义学里掏摸,这就是程子为何强调先得明白字义。但哪怕你把《说文解字》、《辞海》一类辞书背得烂熟,也不见得能解决这问题。那原因很简单:你就算记住了所有“和”、“同”的字义,又如何确定在某处出现的“和”字和“同”字是哪个意思?

我个人的体会是三条:第一,用西式清晰思维去整理国故,将某个中心概念群如“仁”、“中庸”、“中和”等包含的许多子概念条理出来。第二,在判定具体字义时,必须根据上下文,特别是根据作者的一贯思想去作出判断。第三,尽可能使用现代语法知识去帮助判定,并在判定字义之后,再度通读全书,验证自己的理解是否成立。

上文其实已经说了我判定“大同”的过程,聪明颖悟的读者至此应该悟出那基本步骤是怎么在这个具体例子里体现出来的,需要补充的就是如何利用现代语法知识去帮助判定这一点。

其实从上述例子可以推出一个粗糙的规律:明确词性对确定“同”的意思很有帮助。如果词性不同,则那涵义多半不同。例如“和而不同”的“同”是动词,而“射不主皮,为力不同科,古之道也”,“道不同,不相为谋” 与“鸟兽不可与同群”的“同”是形容词,后儒伪托的“大同”的“同”字则是专有名词,涵义一定非常复杂,与用作形容词的“同”不可能是一回事。用作形容词的“同”在很多情况下与今天的“相同”、“同一”、“一致”往往是一个意思。而“君子和而不同”的“同”字则是动词,那意思与用作形容词或名词的“同”不可能同义,只有东海牧猪奴才会把它们混起来。

类似地,如果于丹教授有点语法知识,就能看出孔子那话乃是对统治者的要求,主语是统治者而不是人民,那也就不至于把“民无信不立”的“不立”看成是“民”的谓语。当然,这说起来也情有可原,还得怪古文太原始破烂。如果于教授的至圣先师有点清晰表达能力,把那话说成:“足兵;足食;使民信之。”“自古皆有死,然民无信于君则国不立”,那么两千年后的于教授或许能免了出丑也未可知。

还要强调的是,一定要通读全书,把握作者的整体思想,如诸葛亮读书一般“观其大略”,此乃避免强奸古人的关键的关键。前文已经说过,我之所以发现“大同并非共产社会”的问题,主要是我此前已经看过《四书》,对孔孟的总体思想有了个大致认识,觉得那解释与他们的基本思想矛盾,这才会去琢磨“同”的涵义到底是什么。

类似地,若不明白孔子的基本思想,你就连他使用的中心概念“君子”、“小人”都不明白是什么玩意。谓予不信,请看下列三类“君子”与“小人”:

第一类:

“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

“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

“故君子和而不流,强哉矫!中立而不倚,强哉矫!国有道,不变塞焉,强哉矫!国无道,至死不变,强哉矫!”

第二类:

“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

“君子学道则爱人,小人学道则易使也。”

“君子义以为上。君子有勇而无义为乱,小人有勇而无义为盗。”

“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近之则不孙,远之则怨。”

第三类:

“君子而不仁者有矣夫,未有小人而仁者也。”

“君子不可小知,而可大受也;小人不可大受,而可小知也。”

“君子上达,小人下达”

除了不懂装懂的东海牧猪竖,有点国学粗浅常识的同志大概都看得出来,这儿三类列举的“君子”和“小人”不是一回事,它们其实就是我上面说过的“模糊概念群”或“模糊概念集合”,在不同场合意义不一样。

老孔因为是原始人,脑袋自然比不得现代人的精细明确。他使用的“君子”和“小人”的概念,其实是一个模模糊糊的“上等人”与“下等人”的原始分野。问题是他不懂逻辑分类,所以那区分“上等”与“下等”的标准完全是游走的,一会儿是道德上的,一会儿是社会地位上的,一会儿又是智力上的,有时就兼而有之,所有的意思都带上了点。

上例中,第一类指的是道德上的上等人和下等人。第二类指的是社会地位决定的上等人和下等人,第三类则兼而有之,社会地位、道德乃至智力都带上了点。所以,要明确具体何所指,还得在熟读全书,掌握了这老东西的基本思想后才能准确判断。

不掌握整体思想,光是断章取义,根据一段话甚至一句话就去凭空穿凿原意,遗害无穷。用朱可夫的话来说,这么做可以用圣经的话去反对上帝。几年前,我曾目击这种“用圣经反对上帝” 的鲜活表演。某位先生曾说,“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断错了,应该点为“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因此,据他发现,老子其实是“屠民治国”论的发明人。

这就是不顾整体思想断章取义跌入陷阱的最生动例子。对老庄学说总体思想有所认识的人根本就不可能犯这种低级错误。他们知道,老子非但没有主张屠民治国,而且那话乃是告诫统治者,光杀人是没用的。根本办法是让民众知道怕死,刑法也才会有震慑作用。而他提出来的 “使民常畏死”的一个措施就是“小国寡民”:人口少了,人命自然也就贵重了,民众也就会知道珍惜自己的生命,不至于轻易冒死犯险了。这主张哪怕是今天来看都相当有道理,不容否认,中国人轻贱人命,跟中国人口众多确实有点关系。

又如马悲鸣曾在“研究”了《大学》中给出的著名的“修齐治平”公式之后,写出《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宣布了惊人发现:

“我们从第四、五两句看,互为顺逆的排列顺序是这样的:

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但最后的结论却说:‘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而
‘修身’在这八个层次中处于左五右四的位置,正好是中间偏右。怎么能
算是根本呢?根本应该是‘格物致知’才对。

格物是为了做事,修身是为了做人。格物使人聪明,修身使人善良。
儒家和一切宗教一样,都是教人向善的,也就是说善良比聪明更重要。但
按照这部儒家经典的排列却分明是做事比做人更根本,当然聪明比善良更
重要。可笑的是这部经典给出这个排列之后,再自己给出个与这前提排列
并不一致的结论。历代的太学生们就此走错了路。 ”

马在此一举犯了两个最常见的错误,第一是没有把握总体思想断章取义,第二是用现代字义去穿凿古代字义。第一个错误使得他忽略了人家开宗明义的话: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这意思是:大人之学的要旨,在于启明个人先天具有的“明德”,在于自我更新(此按程子解,他认为“亲民”是“新民”),在于到达至善的境界。

所以,人家一开头就说明那是为了通过个人修练到达“至善”的理想境界,从而达到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目的,当然“修身”就成了根本,此前的“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不过是“修身”的步骤而已,怎么可能是什么根本问题?这正如锻炼是改善身体健康的必需步骤,但根本问题是改善健康,不是锻炼。

他犯的第二个错误是不知道古人的“知”不是现代的“知识”,而是“良知”,属于道德范畴,并非什么科学文化知识。因此,“致知”说的乃是“致良知”,当然是“诚意”、“正心”的序曲。

这两个错误导致他闹出了“格物致知是为了增长知识,为了做事”的笑话,还反过来嘲笑古人:“可笑的是这部经典给出这个排列之后,再自己给出个与这前提排列并不一致的结论。历代的太学生们就此走错了路”!

照他那种歪解,如果“格物致知”真是为了增益智力和知识,是为了做事,那不但无法引出后来的“诚意、正心、修身”诸环节,而且“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止于至善”就根本无法理解了。世上只有他那种浑家,也才会闹出这种惊天动地的笑话来。

从这些例子中不难看出,避开模糊思维和模糊语言的陷阱的最根本途径,还是通读全书,观其大略,掌握总体思想,切忌抓住片言只语,以现代思想和现代观念去强奸古人。

希望这些心得能对有志于学习国学的同志有所帮助。至于东海一枭和马悲鸣我则丝毫不抱幻想。人老孔早就说了,他们那类同志不可大受,只可小知。

2007年1月23日集大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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极权政治的逻辑与价值基础

作者:杨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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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兼论有限政府观念在中国之建立

一、人存在合理性前置:极权政治的最原始的逻辑和价值基础

如果依照最普通的两分法,以权力对社会的覆盖程度为基本的考量标准,我们很容易就可以将人类历史上的政府分为两类。一类是权力相对收缩,被限制在一些特定领域内的政府,即有限政府;另一类是权力过度扩张,直接侵占乃至全面覆盖社会诸领域的政府,即极权政府。有限政府观念的确立,在西方国家是近代以来的事情,在中国则是近年来的事情。

对政府权力有限或无限的认识,自有不同的逻辑和价值基础,关涉到政治哲学层面一些基本假设,其核心在于对人存在合理性的不同设计。如果我们接受卡西尔(Ernst Cassirer)、格尔茨(Geertz)等人关于文化是特定的符号网络的说法,并且仔细比较历史上曾存在过的各种宗教和文化所构造的符号世界,我们就会发现,尽管它们可能存在着各种差异,但其终极关切却惊人的相似——对人存在合理性的思考和预设始终是构成了这些意义之网的永恒母题[i]。

在这些民族文化演进的轴心时期,当时的先知们大抵都是在与动物的比照中规划人类的存在本质,将人存在的意义锁定于对动物性本能的超越——亦即对宗教——伦理生活的追求上[ii]。然而,人既然先天具有动物性本能,其行为自然会受这些本能的支配,要实现对本能的否定或超越,在他们看来几乎注定需要外在力量的导引和鞭策。这是一个合乎逻辑的结论。在这些先知心目中,这个外在的力量一般都是高渺幽远的神灵[iii],其对芸芸众生的导引和鞭策无疑需要特定人员充当媒介。这些特定人员或者因为与众不同的先天禀赋,或者因为后天的不懈努力,具备了不同于普通人的超凡能力,担当起沟通神——人两个世界的灵媒。因为沟通两个世界的行为关涉到每个人本质的实现,在道义上具有无与伦比的优越性,担当这一责任的人员也就理应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正是这一责任的承当,为大多数能够长久维系的专制主义极权政治提供了原初的价值和逻辑基础[iv]。

二、宗教性与政治性:中西做人过程中的不同权威期待

将人存在的合理性后置,要求人必须以实现这种合理性为生存的终极目的,同时又否定个体凭借自身的能力获得这种合理性的可能性,在逻辑上必然要推倒出外在权威控制和操作个体精神世界的合理性,进而还可以推演出外在权威全部或部分地无偿占有和支配社会主要稀缺资源的合理性。显而易见,无偿占有和支配这些资源可以很容易地被解说成是外在权威承担帮助人类实现其存在本质所必须前提。因此,上述人本质设计及其实践路径的规划几乎天然地有导引出专制主义极权政治的危险性。

但是因为外在权威的形式和结构不同,将人存在合理性后置所引生的政治后果也很不相同。在中世纪的西欧。因为权力被分割成“宗教的”和“世俗的”两大部分,教会充当着人们实现存在本质的导引者,这不仅确定了教会远高于国王们的道义地位,也剥夺了国王干预个体精神生活的权力。尽管这种二元权力结构仍然没有赋予个体以道德自觉的权利,但政治权力却因此而被逐出了人们的精神生活世界,就此失去了神圣光环,被框范在了一个有限的范围之内了[v]。

欧洲启蒙时期,古典自由主义假定每个人一经存在其本能就构成了其存在的合理性依据,这些本能及与之联系特性都是自然权利,而这些权利的实现是他与他人联合进行社会性活动的前提——这实际上就是将人存在的合理性前置,其结果是将人看作为不假外求的道德自足体,合乎逻辑的结果必然是否定外在权威(教会)控制和操作人精神世界的合理性,宗教生活、精神生活和私生活及其他方面的自由也就此得以凸显。这一理论再结合中世纪时期政治权力应该是有限的这一传统,自然可以产生现代有限政府的理论和设计[vi]。

中国早期国家(夏商周)无一例外都是巫——王合体的一元权力结构。这种权力结构形式作为一种文明基因直接影响了轴心时代(即春秋战国时期)文明开新的基本走向[vii]。在这一时期,法家以其“不期修古,不法常可”的理性主义态度,在理论和实践两个层面通过一元化政治体制的抟铸完成了制度创新的历史任务。儒家则以其“祖述尧舜,宪章文武”的复古主义态度,通过将以王权为中枢的社会——政治秩序巧妙嵌入人本质,为个体和社会奠定了以“圣化”追求为终极目标,以“修齐治平”为基本实践路径的文化祈向[viii]。

虽然儒家的上述工作解决了自西周末期以来因天命观崩解所带来的信仰危机和社会失范问题,完成了中国文化价值的开新这一历史性使命,但他们重建个体和社会信仰系统的工作也是通过将人存在合理性后置、凸显人后天“做人成圣“的必要性的方式完成的,亦即是通过强化人性(人先天的存在状态)与人本质(人存在应然状态)之间的张力来实现的。这一点,即便是力倡“人性善“的孟子也不例外。

在我看来,孟子的“性善”之说,并没有像荀子在《非十二子》中所指斥的那样将人性直接等同于人本质(在荀子看来将人性等同于人本质在逻辑上必然会推导出“恶用圣王”的否定外在权威的政治理论),也不是像某些今日研究者所认为的那样是将个体看作是不假外求的道德自足体。孟子强调“性善”,并不意味着他认为人一生下来就具备了人的存在本质,而仅仅是希望能够在人性和人本质之间建立了同一性关系,凸显了每个个体内在的“做人”潜质[ix]。尽管这一设计有导致“万物皆备于我”[x]这种将主体过度放大,削弱个体的“做人成圣”过程对外在权威的依赖性的危险,但是孟子通过强调人先天所有之“善性”仅仅是“端”(萌芽),通过强调外部环境和内在动物性本能对“四端”的致命破坏,最终凸显了人性和人本质之间的张力关系[xi]。实际上,孟子与荀子之间所谓“性”之“善”、“恶”的争执,仅仅意味着他们在人性和人本质之间所制造的冲突的剧烈程度不同而已。他们一样都假定人一生下来并不具备(或不完全具备)人之为人的本质。在他们看来,要改变这种“准人”状态,实现自身的本质,人就必须穷一生的精力去做人成圣[xii]。

然而,虽然孟、荀等儒家一再强调“人皆可以为尧舜”、“涂之人可以为禹”[xiii],但这仅仅表明他们乐于将自己所设计的“人之为人”的应然状态向社会全体成员开放,并不意味着他们认为每个人都能够凭借自身的能力实现这一目标。他们在为个体设定必须承担的“做人成圣”的义务同时,并不承认每个个体都具有单独完成这一义务的能力。在他们看来,对芸芸众生而言,要实现上述目标是必须求助于外在权威的。由于儒家并没有像基督教神学家那样于政治权威之外复设计出宗教权威,故而只能将帮助人们实现这一使命的任务交付给政治权威[xiv]。

三、权威一元化的后果:儒家式专制主义极权政治的逻辑和价值基础

政治权威与宗教权威高度一体化的直接结果,首先是使以王权为代表的政治权威赢得了只有宗教权威才能获得的无庸置疑的神圣地位。其次则为政治权力的无限扩张提供了道义上的合理性,使得它可以对人们精神世界进行全面监控和从容操作,进而实现对社会其他领域的扩张,取得绝对的支配地位。以皇帝为代表的政权既已被要求承担多方面的责任——大体有“治”(安全)“庶”、“富”(经济和社会职能)、“教”(宗教——伦理)等三个层次的责任,同时也就自然地被赋予了支配整个社会的绝对权力[xv]。

正如历史上的任何政权都没有完整地承担上述责任一样,它们的权力也从来没有实现对臣民生活每个细节的控制。这往往使今日某些论者产生错觉,以至于得出诸如中国传统社会很自由一类的错误判断[xvi]。事实上,在中国历史上某些王朝中后期所出现的社会自由空间的凸显,主要是因为当时国家操控能力的不足所造成的,而不是传统政治理论和体制设计合乎逻辑的结果。因此,在传统社会中,这种自由空间的大面积出现往往引起朝野间的警觉和恐慌,甚至引发朝廷启动某些改革措施,只是因为各种技术等条件的制约,这些旨在将业已凸显的社会重新纳入国家可操控范围内的努力才往往徒劳无功[xvii]。

传统政治理论对政府的设计是全能式的,由此而形成的政治文化充满着对父亲式政府的期待,这在中国社会中造就了极权政治赖以孳生的丰厚土壤,直接影响着中国近代以来政治发展的基本路向。从孙中山到中国近代形形色色的政治思潮,大都自觉或不自觉地隐现着对全能政府的期待。问题的关键是,由于种种原因,中国近代以来的启蒙运动虽然正确地揭示了作为意识形态的儒学与传统专制主义政治之间的内在联系,但是他们对儒学的批判和清算却始终停留在相对浅显的表层,未能全面而准确地把握儒家为传统中国人所规划的存在意义和实践路径的内在缺陷,未能洞见这一规划事实上为中国传统的专制主义极权政治的长期存在提供了无可质疑的合法性资源,因而也就未能适时地在理论上通过将人存在合理性前置完成对人存在意义的世俗化设计。

正因如此,中国近代以来的启蒙运动,虽然对个性自由、社会平等、政治民主等现代思想观念的传播和推动中国人生活方式的转变作出了积极的贡献,但却一直没有能够为现代人权观念的在中国土壤上的生根夯实基础,也没有能够对公共空间和私人空间理应严格区分、国家权力必须受到有力的约制和限制、社会自由空间必须得到有力的维护等现代政治观念和文化氛围的建立和营造作出自觉的努力[xviii]。由于自古以来一直附着在政治权威上的神圣光环没有能够被彻底剥除,这就为政治性权威对人精神世界的操控提供了逻辑上和道义上的可能性,进而也为政治权威对社会、经济乃至个人的私生活领域的全面干预预留了广阔的空间。在作者看来,这是造成法家式社会一元化控制体制在现代中国成功复活的主要原因之一。

四、超越哈耶克和波普:中国有限政府观念之建立

在经历了诸多的弯路和痛苦之后,随着改革的启动和深入,政府应该是有限的这一观念业已中国学界大多数学者所接受。但是到目前为止,我国学界对极权政治的认识和批判大体仍集中于两个方面,一是秉承哈耶克的观点,从经济学的视角揭示“通向奴役之路”的经济基础,二是沿着卡尔·波普的思维进路,从认识论和知识论的角度反思极权政治的思维基础。这些无疑都是非常深刻而有益的。

然而,全面控制经济资源和绝对主义思维的最终根源,都可以追溯到对人存在合理性的预设上。将人存在合理性后置,进而将教人做人的崇高责任付托给政治权力,正是以荀子为代表的儒家主张对君主“美之”、“安之”、“贵之”,进而要求“是非以圣王为师”——理直气壮地将一切社会资源和知识最高裁决权交付圣王的全部理由,而这也正是支撑中国式的专制主义极权政治的最深厚的价值基础和逻辑起点[xix]。因此,在今日的中国倡言有限在政府的理念,哈耶克和波普理论的传播固然是有力的武器,但也离不开对上述儒家式专制主义极权政治理论和政治文化的反思和清理。因为如果不能在理论上将人存在的合理性前置,就会为外在权威——特别是政治权威对人自由的全面干预提供逻辑上乃至道义上的可能性,现代意义上的人权观念也就无法找到相应的价值支撑,人的思想自由、信仰自由连同其他的自由的上空就会永远虚悬一把随时可能挥落的独裁之剑,极权政治的复活就不会仅仅是一个可怕的童话。

注释

[i] 卡西尔和格尔茨关于文化是意义符号网络的观点,请参见卡西尔:《人论》(上海译文出版社1985年版)和格尔茨的《文化的解释》(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关于作为符号网络的文化能够为人类生存提供明确的超越性目的,进而赋予个体生命以文化意义,卡西尔和格尔茨都曾有许多精彩的论述。如格尔茨说:"当文化被看作是一套控制行为的符号手段和体外信息源时,它在人天生能够变成什么和他们实际上逐一变成了什么之间提供了链接.成为人类就是成为个人,我们在文化模式指导下成为个人;文化模式是在历史上产生的,我们用来为自己的生活赋予形式、秩序、目的和方向的意义系统。"(见格尔茨上书第60页)国内学者黄克剑先生也曾表述过类似的观点,他写道:文化的核心是"人在自我创设中所获得的一种存在方式和存在境域,是人的不无价值祈向的生命活动及这活动所引生的往往令人欣然却也往往令人忧患的全部后果"。见黄克剑:《人文学论纲》,《哲学研究》1997年第3期。

[ii] 正如卡西尔指出的那样文化对人本质的设定是"一张普罗克拉斯蒂铁床,在这张床上,经验事实被削足适履地塞进某一事先想好了的模式之中"(卡西尔:《人论》,上海译文出版社1985年版,第28页),然而也正如卡西尔在该书另一处所谈到的,没有这一设定,"人的生活就会被限定在他的生物需要和实际利益的范围内,就会找不到通向‘理想世界’的道路"(见上书第52-53页)。

[iii] 这里主要指大多数民族先知所想象的,中国的情况当然有些特殊,春秋战国之后,这个外在的“神灵”已变成了带有强烈世俗倾向的"圣王",并最终落实为现实的政治权力。参见杨阳著《王权的图腾化――政教合一与中国社会》,浙江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九章。

[iv] 詹·乔·弗雷泽在研究原始部落政治性权力的最初起源时曾谈道:"当部落的福利被认为是有赖于这些巫术仪式的履行时,巫师就上升到一种更有影响和声望的地位,而且可能很容易地取得一个首领或国王的身份和权力。"见弗雷泽:《金枝》,中国民间文艺出版社1987年版,第70页。

[v] 正如美国政治学家乔治·霍兰·萨拜因所言:"宗教事务和世俗事务之间的区分是基督教信仰的一个主要部分","人类在两个政府之下形成一个单一的社会,每个政府都各有自己的法律、自己的立法机构和行政机构以及自己的权利"。见乔治·霍兰·萨拜因著,托马斯·兰敦·索尔森修订:《政治学说史》上册,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第238-239页。

[vi] 在强调近代古典自由主义在这方面的贡献时,我们也必须强调西欧中世纪政教分离传统的影响,正如《布莱克维尔政治学百科全书》(中国政法大学出版社1992年版)作者所指出:中世纪这种政教分离的政治传统"存在着一种惊人的能量和活力,它保证了滥用权力的行为……将在最广泛的国际范围内受到非暴力形式的公开挑战"(见该书第110页)。萨拜因也指出:"基督教社会这种双重面貌产生了一个独特的问题,这个问题最后可能比任何其他问题都对欧洲政治思想的特有财富作出更多的贡献。在两种权力之间的关系成为主要争论的问题的时期过去之后很久,对于宗教自治和宗教自由的权利的信念还留下了它的残存物,而如果没有这种残存物,则关于个人私生活和自由的现代思想就几乎是无法理解的了。"见乔治·霍兰·萨拜因著,托马斯·兰敦·索尔森修订:《政治学说史》上册,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第239-240页。

[vii] 关于中国早期国家政教合一的体制结构,中国古代史家章学诚在《文史通义·原道中》中曾有所发现,但未做详细论述。当代前辈学者中杨向奎在《绛史斋学术文集》(上海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中,张光直在《中国青铜时代》二集(北京:三联书店1990年版)中都有大量论述,我在《王权的图腾化――政教合一与中国社会》(浙江人民出版社2000版)一书中曾有过系统的研究。我以为这种政教合一体制结构的形成,主要是由于中国早期国家的生成路径不同于古希腊和罗马所造成的,请参见我的论文《论中国早期国家生成的路径及其影响》,载《社会科学战线》2002年第3期。

[viii] 孔子无疑是这一工作的开创者,关于孔子将政治社会规范内置于人本质设计的详细论述,请参见我的论文《论孔子政教一体化思维及其政治思想》,《齐鲁学刊》1999年第1期。

[ix] 《孟子·告子上》云:“乃若其情,则可以为善矣,乃所谓善也。”

[x] 见《孟子·尽心上》。

[xi]孟子所言“人性”和他对人存在应然状态的设计(人本质设计)是不同的,今日有相当的论者将这两者混为一谈,是对孟子思想的严重误解。关于这一问题的详细辨析,请参见我的论文:《内在超越与内圣外王——论孟子政教一体化政治思想》,载《管子学刊》1999年第1期。

[xii] 关于孟子和荀子思想的异同,请参见拙著:《王权的图腾化――政教合一与中国社会》(浙江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七章第五节“性之善恶:无关大局的孟荀之争”。

[xiii] 分别见《孟子·告子下》、《荀子·性恶》

[xiv] 如孔子云:“不学礼,无以立”(《论语·季氏》),孟子言:“如尧舜而已矣!”(《孟子·离娄下》),荀子说:“是非以圣王为师。”(《荀子·正论》),上述说法皆是强调做人成圣必须有外在于个体的政治性权威的督导与引领。。

[xv] 中国传统的政教合一的体制结构及其相应的政治理论设计和政治文化现象,自1995年以来我曾多次论及,究其要点主要有二:一是政治的宗教人伦化,二是宗教人伦的政治化,对这一问题的详细论述,请参见拙著:《王权的图腾化――政教合一与中国社会》,浙江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特别是该书的第九章之第五节、第六节、第七节。

[xvi] 这种认识在近代既有,进入90年代之后更为流行,如杜正胜就从中国古代所谓"乡村自治"引申出对中国传统社会的"小政府大社会"的结论(参见杜正胜:《编户齐民:传统政治社会结构之形成》,台北联经出版公司1990年版)。

[xvii] 秦晖批评了"租佃关系论"和"乡村和谐论"之后,指出中国传统社会是一个"大共同体本位"的社会,并将其形成的原因归结为"法家传统"(秦晖:“从大共同体本位到公民社会”,《秦晖文选:问题与主义》,长春出版社1999年版,第350-367页)。对此我基本可以认同,但我以为中国传统社会体制设计固然法家贡献最大,但儒家政治理论实际上也是推崇全能国家的,请参见我在《中国传统政治思维》(刘泽华主编,吉林教育出版社1990年版)第十章"国家论"中的论述。尽管中国传统政治理论和文化中充满对全能国家的期待,但国家权力的行使毕竟受到诸如交通、通讯、市场、政治技术手段、国家财政能力等方面的制约,故而在实践中往往难以实现原有的理论预期。这一点,黄仁宇在《万历十五年》(中华书局1982年版)、《中国大历史》(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7年版)及《放宽历史的视野》(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1年版)等著作中曾一再谈到。

[xviii] 事实上,这些现代政治观念的传播在中国是90年代以来的事情。在笔者看来,90年代初期,“市民社会”理论的研究是这些政治观念开始在中国广泛传播并最终得到相当一部分学人认同的标志。

[xix] 《荀子·富国》云:"人君者,所以管分之枢要也。故美之者,是美天下之本也,安之者,是安天下之本也,贵之者,是贵天下之本也。"他既已将"生养人"、班(辨)治人"、"显设人"、"藩饰人",即帮助人们延续生理生命与获得文化生命(实现存在本质)这两大使命交付给了君主,不仅业已预设了以君主为代表的国家主宰一切资源(否则如何"生养人"、班治人"、"显设人"呢?),而且也是将君主看作是兼具政治权威和宗教权威于一身的权威类型,以君主为代表的政治权威既然已取得了宗教或意识形态领袖的地位,自然也成为善与恶、美与丑、是与非的最终裁决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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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esame45 发表评论于
好文!
俺这文盲居然硬着头皮看完了,因为理解能力差最怕长文。
虽然俺粗陋的很,但是还没勇气把国学裁来遮羞,几千年就咀嚼那几页书结果成了东亚病夫,日本的武士道就是源自儒学,要是管用搞什么明治维新?
柏杨先生不是想砸这酱缸很久了么?为什么大家又给重新上釉了?做学问的人受不住寂寞是不幸地,研究就好了,不要动辄搞什么伟大思想阻挠俺们一览众山小的卑微理想。
孔子指导不了13亿人,马毛舵主的邪教也不能,“民无信不立”没有思想家和失去了信仰的今日中国名校名教授只配抬着旧棺材板招摇过市以腐臭示人为乐滑稽还是悲哀?
最后,看博学之士打擂,有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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