蜘 蛛 丝
原著 ［日］芥川龙之介
编译 一衣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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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话说这一天，霞光万里，薰风和煦 ，释迦佛祖心情极好。用过早点，佛祖缓缓起身走下莲花宝座，步出大殿，开始了每天必做的功课――散步。从大殿往前不远处是一弯翠绿掩映的池塘，池塘里开满了莲花，朵朵莲花洁白如玉，莲花蓬上金灿灿的花蕊发出阵阵妙香。极乐世界又迎来了新的一天。
佛祖来到了莲池边，伫足欣赏着眼前满塘的荷花，十分惬意。池塘里翡翠般的荷叶覆盖了水面，一阵微风轻抚，掀动几片荷叶，池水微露略现。这时，佛祖不经意地从荷叶的缝隙间看到了池塘的底部。
各位看官，可是看过西洋镜万花筒吗？这莲花池塘从上往下看就跟看西洋镜万花筒差不多，佛祖在天堂把个地狱情景看得一清二楚。这莲花池塘的上部归在极乐世界，池水如同水晶般地清澈透明，从上面一眼就能看到底。虽说荷花池塘上面荷叶翠绿欲滴，莲花洁白飘香，到处是一派极乐世界景象，但是莲花池塘的底部却是另一番景象：这里有通往地狱的三途河，是下地狱者必经之路，眼下要过三途河到彼岸之人如过江之鲫，多如牛毛。他们因为生前罪孽深重，非得过三途河不可，便就有好多人在痛哭流涕，当中也有犹豫不决者，还有痛苦呻吟者，无奈挣扎者。开始过河的人，有被恶浪卷走的，有被漩涡吞没的，有不识水性被没顶的……不管怎样，反正这里惨不忍睹，无可奈何，你就是丢下十万八千条大绳子救生圈也不知该救谁好。过了三途河就是刀山火海，落在这里的人受到地狱的刀砍火燎，遍地哀号之声四时不绝，而且污血横流，恶臭难闻。
就在这时，佛祖一眼看到了一男子，他名叫犍陀多。犍陀多长得前凸后驼，青面獠牙，奇丑无比，凶恶无限。他在十八层地狱底下的血池里，像一只濒死的癞蛤蟆，被污血呛得拼命挣扎，扭来扭去，一沉一浮的，远远望去，简直就跟粪池里的大蛆一样。犍陀多跟其它罪人构成了一副粪蛆之图，真是肮脏恶心至极！要是诸位看到了，保您吃不香睡不好，定把五脏六腑连根吐出，从此绝食不活！犍陀多能有今天，完全是因为作恶多端，罪有应得！因为他生前无恶不作，对他来说，月黑乃杀人夜，风高是放火天。什么欺行霸市烧杀掠抢，什么霸人土地占人妻女，什么十恶不赦大逆不道，什么贪赃枉法国外转移资金，什么走私贩毒拐卖人口，什么坑蒙拐骗诬蔑陷害……总而言之，凡是你在汉家的词的海上，凡是你在大不列颠牛津的词的典上能找到的最好的词儿用来形容的最坏的事儿他都干过，总之，他是个世上绝无仅有的恶中之恶，毒中之毒。听说中国某地有岳大人之庙，四季香火不断，前面有白铁铸成的一对被称为狗男女的污秽不堪的夫妇跪在岳大人脚下受世人唾骂，可他们跟犍陀多比那可差得远了。这犍陀多因为干了许多坏事，就是砍光了东南亚一千年间的竹子也难以写尽，所以才堕落到地狱最底层，永无翻身出头之日，他的境遇远不及秦氏夫妇万分之一哩，因为秦氏所创的书体千百年来一直被不肖子孙受用，他为保大宋半壁江山可谓出生入死，鞠躬尽瘁。不肖之孙当中说不定将来那个有了出息，能给秦氏夫妇平反，让他们有翻身出头之日呢。可犍陀多脱离地狱的可能性那就跟太阳西出东落，长江倒灌喜马拉雅，海枯又石烂，沧海桑田千百度一样，实在是太 10000 渺茫了。
我佛慈悲为怀，看着犍陀多在地狱底层受苦受难，实在是于心不忍，便有意帮助犍陀多脱离地狱。佛祖细数了一下犍陀多平日的一言一行，看看他是否做过善事，值得一救。最终，佛祖从尘封了的记忆里想起了犍陀多曾放过女郎蜘蛛一命这点儿善事：
有一天，犍陀多杀人越货，干了好多见不得人的勾当，看看已经日薄西山了，便带着他的徒子徒孙们往回走。当他们走过一片小树林的时候，前面一张蜘蛛网挡住了去路，只见一只女郎蜘蛛贴伏在蜘蛛网中心，一动不动。早上来的时候还什么也没有，现在竟然会有一只小小的女郎蜘蛛跳出来结网拦路！好啊，胆子大啦，想造反啦？奶奶的，也不看看老子是谁！瞎了你 TMD 狗眼！犍陀多也不多想，拔出阿拉伯式腰刀照着蜘蛛网“呼”的一声就劈了下去。可这一刀却没劈着女郎蜘蛛，倒是把女郎蜘蛛惊吓着了。女郎蜘蛛十万火急地从后 PP 里拉出一根细细的蜘蛛丝，一眨眼间坠到了地上，落荒而逃。犍陀多平时杀人放火从不发笑，可今天见女郎蜘蛛落荒而逃，倒觉得有趣儿，禁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他一边笑一边朝蜘蛛追了过去，抬起臭脚就往下跺，恨不得一下子把女郎蜘蛛送下十八层地狱。可就在这时，犍陀多抬起的脚却停在了半空。刚才还和犍陀多一起乱起哄的徒子徒孙们一时都愣住了，赶忙围了过来，扶着犍陀多直喊：“大王，大王！你咋的了？闪着了没？”他们以为犍陀多是抬腿时不小心闪着了腰，所以才一动不动的呢。这时，犍陀多缓慢地放下脚，对他的徒子徒孙们说：“不，不，不，这小兔崽子虽然小，也是条小命啊！它也知道逃命。想老子今天杀得不少了，就饶这小兔崽子一命吧！啊，哈哈哈！”犍陀多最终还是没杀这只小小的女郎蜘蛛，放过了一条小命。
想到犍陀多做过的这点点好事，佛祖心想：善就应有善报，如果可能的话，就把这家伙从地狱底下救出来吧。于是，佛祖便环顾四周，幸好看到翡翠般的荷叶上有一只极乐世界的蜘蛛正在结网，细细的蜘蛛丝在晨曦中熠熠生辉，发出银色的光芒。
佛祖伸手轻轻地掐下一段蜘蛛丝，把它从洁白的荷花与碧绿的荷叶之间的缝隙中，笔直地垂向了遥远的地狱底部。
二
让我们再重新看看血池的底部。现在这里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间或能感到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微微浮动，那也不过是血池底下钻上来的大铁锥子。这铁锥子微露寒光，尖锐无比，把罪人们个个扎得千疮百孔。当然，犍陀多是无论如何也幸免不了的，他跟其它罪人一起，被扎得肚破肠流，嘴歪眼斜。要是换在人间，遇到这种场景，那一定是哀号遍地，声不忍闻，可是落到地狱底部的罪人早已精疲力尽，想哭都哭不出声来。你能听到的只是他们孱弱的叹息声，就跟临终的老人吐出最后一口气儿似的，因此，虽说这里是活地狱，但却寂静得出奇。
不过，犍陀多跟其它罪人略有不同，就是他做大盗时吃得好穿得好，比手下的喽罗们体力要好些，多少还有点力气，所以他能像只癞蛤蟆似的在血池里挣扎。
也是犍陀多这小子命大造化大，就在他被铁锥子戳翻了个个儿的时候，不经意地望了一眼血池的上空，发现寂静的黑暗中有一根银色的蜘蛛丝，好像害羞似的，闪着微弱的光亮，从遥远的天空出溜溜地向自己的头上垂了下来。
此时此刻，犍陀多的心情岂可用“万分激动”“ 夜不成寐”“窃喜”“找不着北了” 这种陈芝麻烂谷子似的词语来形容！人要是掉到河里海里这些有水儿的地方淹着了，别说是根稻草，就是空气也要抓一把。君不见落水者两手乱舞吗 ? 知道为什么吗？其实那就是死到临头了还想抓点什么，能抓到的，哪怕是抓根稻草也行，抓不到的，哪怕猛吸几口气儿也赚着了，更何况是根蜘蛛丝呢！作为无名大盗，最知道的就是身处险境该如何逃生。眼前这根蜘蛛丝对犍陀多来说，那可是千载难逢万世不遇的机会，他的本性促使他的本能死死地抓住蜘蛛丝不放。唉，天底下还有比这更好的运气吗？犍陀多想：只要老子抓住它往上爬，就一定能逃离这鬼地方，再也不用担心上刀山下火海了，管他妈的能爬到哪儿，奶奶的，只要能离开地狱，爬到哪儿都行，要什么老子都给，就是要老子的灵魂老子也给！！！想到这儿，犍陀多顿时精神抖擞，气力大长，手脚一起用劲儿，死死地抓住蜘蛛丝不放，拼尽全身力气开始倒手往上攀。犍陀多原本就是个大盗，爬墙上梁这种小打小闹的勾当在穿开裆裤的时候就过关了，根本不值一提。但是今天不同，性命攸关的当口儿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失手，稍有不慎必将大意失荆州，因为他实在是再也不想落回到十八层地狱底下了。可是，从地狱底下到天堂，路途遥远，一望无尽，岂止十万八千里！就是用当代最先进的激光飞行器也须十万亿年也不见得能逃出去！大家读过《西游记》吧？那孙猴子一个筋斗就是十万八千里啊，他翻了多少个筋斗，可结果呢？连如来的手心也没跳出去嘛！所以说啊，这么遥远的路途，不借我佛神力，你再着急也休想一下子就爬上来！
爬了一会儿，犍陀多实在是筋疲力尽，连倒一下手的力气都没了，只好停下来喘口气，以便接着往上爬。犍陀多心想：虽说上面不知是啥地方，但只要老子坚持往上攀，并不是没有出头的希望，说不定还会爬到天堂里去呢！要是到了天堂，老子就拜倒在佛祖脚下，一定要趁此机会，向佛祖忏悔，以示痛改前非，并求佛祖保佑，今后一定好好做人，不偷不盗不抢不打人不骂人不杀人不放火不…犍陀多想起了自己罪恶的一生，感慨万千，一连想到了十万八千个“不…”，用于否定自己的前半生，他决心洗洗胃口修修面部，哪里跌倒哪里爬起来，从新做人！他觉得自己好像获得了新生，顿觉五脏六腑快乐得翻江倒海，阵阵激动就像高压电流一样从心里迸发，霎时通遍全身，早把大铁锥扎过的疼痛忘得一干二净。他觉得自己有生以来头一次体验到了什么是真正的幸福，真是舒服，爽极了！想到这里，犍陀多仿佛自己已经是佛了，不禁开怀大笑：“哈！哈！哈！想不到，老子也有今－天－！！！”这是犍陀多落到地狱后第一次、也是他有生以来最后一次开怀大笑，其冲击力之大可想而知，把个地狱都震撼得如同发生了八级大地震一般。
由于犍陀多不懈的努力，地狱底下刚才还呛得他喘不过气儿的血池，令人不寒而栗的刀山锥林，不知何时已经被远远地抛在了脚下，周围已经变得蒙蒙亮。犍陀多心想，现在看到亮了，何必再急，好好歇一会儿再慢慢往上爬。想到这里，不由得又往下瞅了一眼。要是犍陀多不往下瞅这一眼还不要紧，这一瞅让他倒吸一口凉气，直透天灵盖！原来，有成千上万的罪人跟在自己的下面，像一队蚂蚁似的正在拼命地往上攀登！见此情景，犍陀多霎时惊呆了，眼睛都瞪圆了。他张着血盆大嘴，像个痴呆儿似的呆在哪儿一动不动。因为是又惊又怕，犍陀多的手开始发抖，接着是身子、腿也开始发抖，最后是嘴唇哆嗦，尿也憋不住了是屎也流出来了。犍陀多心想，这根蜘蛛丝这么得细，只我一人怕都撑不住，怎能撑得住这么多人？这不是开国际玩笑吗？要是让这些兔崽子们把蜘蛛丝给弄断了，老子岂不是又得回到地狱底下去遭二遍苦受二茬罪？现在不赶快想想办法，悔之晚矣呀！可是有什么好办法呢？他骨碌碌地转动了一下死鱼眼，却也没有任何好办法能想得出来。看来只好让这些穷光蛋们松手，重新坠回地狱啦。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对呀，老子不就是这么干过来得嘛！现在是保住老子自己的小命儿要紧，其它人都给老子去死吧！！！
就在犍陀多稍一愣神的功夫，又有成千上万的罪人像蠕动的蛆一样攀了上来。犍陀多慌了，冲着下面一阵狂呼：
“嗨！你们这些罪人！这根蜘蛛丝，是老子的！你们他奶奶的，也不问老子一声就爬上来了，嗯 ?! 快给老子下去！下去！！滚下去！！！”
话音未落，刚才还好好的蜘蛛丝，从犍陀多手握着的地方，闪出一道万丈耀眼的银光，发出轰隆一声巨响，一下子绷断了。犍陀多跟他下面的罪人一起，像飞快旋转的陀螺，一个倒栽葱，风驰电掣般的从高空中又坠回到地狱底下，重重地扎在了大铁锥上。
半空中只有半截极乐世界的蜘蛛丝孤零零地飘荡着，周围没有月亮没有星星，只有蜘蛛丝微弱的银光。
三
现在让我们再回到极乐世界去。释迦佛祖站在荷花池塘边上，把刚才发生的一幕从头到尾都仔仔细细地看在了眼里。犍陀多从半空中飞快地旋转着大头朝下栽向地狱底儿，远远看去就像一块石头坠向无底的深渊。看到这一切，佛祖脸上似乎有些伤心的样子，把手上剩下的半截蜘蛛丝贴在了池塘边儿，然后沿着池塘边儿缓缓地踱起步来。在佛祖看来，万事当前，一心只想着自己逃脱地狱而不管他人死活，这种铁石心肠毫无慈悲可言的家伙，就应该受到相应的惩罚。犍陀多坠落回到地狱，在佛祖看来，实在是可怜复可怜。
然而，极乐世界却依然如故，没有丝毫变化。每当微风轻起，极乐世界的荷叶便随风轻摇，极乐世界的蜘蛛仍在专心致志地忙碌着，一圈又一圈地织着自己的网，它毫不在意刚才发生的一切。
释迦佛祖走过之后，洁白的花萼在佛祖脚旁轻轻地摇动，如同美丽的仙女在翩翩起舞。当佛祖走过荷花轻摇时，阵阵馨香便从荷花芯金色的花蕊上不断地向四周飘逸。
极乐世界已近中午。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