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起飞很久了,我仍然立在机场大厅里,头靠着宽大的玻璃窗,窗外的天空,不时会有一架架飞机从眼前冲过。我在努力地收拾自己的情绪,像是刚刚掉了一地叶子的不太强壮的小树,需要一整个的冬天,重新扬起枝干,鼓足再次生长的勇气。其实,这种离别已经不是第一次了,甚至已经不是第十次了,而且这离别也并不会很长。可是,心里的惶恐却挥之不去。自己的爱人离我而去,这念头如一把锋利的剪刀,阴森惬意地剪断了他手里牵着的放飞我在空中的那根线,我陡然失去了重心,失去了方向,徒劳的慌张的无依无靠的在空中翻动颤抖,一头栽到硬硬的地上。
我向来是个需要许多许多爱围绕的女孩,而且我要抓得紧紧的,牢牢的,生怕会有一点的疏忽,那些爱就会消失流走。还是被爸爸抱在怀里的年纪,我的“霸道”就已经初露峥嵘。爸说,抱着我看着我的时候,我会非常安静平和快乐。可是,每每当爸转过头去和旁人讲话,我小小的身子就会在他怀里异样的扭动,腿乱踢,手乱舞,嘴里发出烦躁的刺耳的叫声。然后我会用手扳住爸的脸,不顾一切地,一次次将爸的脸扭回来,只对着自己,小脸憋得通红。亲戚邻居说,这姑娘将来准是个要抓尖儿的人物。
外婆猝然过世那年我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孩子。生和死对我没有任何不同的意义。站在外婆躺着的床前,我只是觉得跟外婆平时睡觉没什么两样。所以我不懂为什么爸妈叔叔阿姨都如此哭泣,流泪。而且不断的有更多的亲戚赶了来,个个都只对着外婆哭泣。我被挤到角落,已经没有一个人注意到我了,满屋子这些爱我的和我爱的人们完全沉浸在对外婆的悲伤里,竟然完全将我抛在脑后了。此时,我小小的心里才意识到今日睡着的外婆的不寻常,外婆是不是不会再醒了,外婆是不是要抛下我而去了,而且更可怕的是,外婆是不是要吸了这一屋子哭泣的亲人们和她一同抛下我而去了。我想那时我那小小的身体是多么的恐惧,这几乎是我拥有的所有爱我的人们,怎么能一下子失去。我在一瞬间放声哭了出来。起先,没有人注意到我这个加入的孩子的哭声。而我更觉得恐惧,我的哭声越来越大,终于变成了一种声嘶力竭的嚎哭,而且持续了很久很久,直到声音嘶哑。大人们开始注意到我,开始关心我,开始围到我身边,开始用和从前一样关爱的眼光注视着呵护着我。我觉得我是安全了,我觉得我又一次抓回了属于我的爱的空间。
表哥是我幼年最崇拜的人物,英俊颀长笔挺,我对他如影随形。好几个暑假寒假,我几乎整天粘在他身上。表哥对我倒是没道理的溺爱,他会带我去上每一堂校外课,然后等我下课,再带我回家;小的时候,他牵我的手或是我拽着他厚厚棉衣的一角,肩并肩地走。长大些了,我就坐在表哥的自行车后面,跟着他吹出的口哨,一路威风驰骋。我很霸道的拥有着表哥,甚至他常常要放弃和同龄男生交往的机会,就是怕我瞪着眼,甩着脸,死抱着他的胳膊,泪眼盈盈。直到有一天,我看到表哥和那个后来成为我嫂子的女生站在一起,那么近,那么密。猛然间,我生出了汹涌的妒嫉和对即将失去的恐慌。可是,我已经不再是幼儿,不能鲁莽地冲过去用手将表哥九十度转向的脸扳回来自己的位置;我也不再是那个站在外婆前无助的孩子,不能用无理的哭嚎挡住表哥的去路。我失去了武器,失去了斗志。整个夏天,我拒绝在表哥面前出现,拒绝听他的电话,甚至拒绝外出,终日软塌塌的陷在泛着潮气的烘热的沙发里。消沉悲伤,成了我唯一的武器。秋天一开课,我不得不回学校,表哥推着他的车子,站在楼下等我。我们推着车子走一会儿,他又骑上车子带我一会儿,断断续续,我们讲着些同样断断续续的话题。直到校门口,表哥停下来,俯身看着我的眼睛,拍着我的头,笑着说,“哥哪儿也不会去,不会走的。你永远是我心里第一的妹妹。”我不知是笑了还是哭了,有酸又有乐。
不幸的是我的这种偏执没有丝毫的减少,而且随着青春萌动的爱情的催化,开始急速的膨胀异化。那个蓬勃的大男生成了悲壮的受害者。和所有年轻的爱情一样,他对我的爱热烈单纯,并有种无可厚非的轻盈跳动。而我对他的爱却充满了焦虑和不安。他的那点轻盈跳动更是另我惴惴不安。我极不喜欢那种轻飘飘的感觉,我要的是一种凝重感厚实感沉淀感。如同我不喜欢他将我俩比作天上比翼的飞鸟,那天空太广阔,那飞的速度太难掌控,他稍一振翼就可能飞离我,不留一点痕迹的消失。所以,我宁愿我和他是关在笼子里的两只困兽,无论再怎样奔跑厮打,都不会逃出彼此的体温,彼此的视线,和这圈住彼此的坚硬的铁栏。这样我会觉得安全。我宁愿彼此在笼子里暴躁,嘶咬,然后彼此舔伤,修复。终归是舔噬自己爱人的血,连血腥也会有些甜的味道。我一天天地按照自己的方式爱着他,也要求他用同样的方式爱着我。我终日热心的迫不及待的给我俩的脖子上套了一个又一个的圈套,一日又一日的拉紧,使得他不得不靠近再靠近,直到没有了呼吸的距离。他终于坚持不住了,终于红着眼睛,撕扯着他的头发,冲着我吼,“你为什么非要把我,把我们都掐死!”这是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他盛怒着却也悲哀着弃我而去。我想我成功了,那一刻,我真的把他变成了一只歇斯底里的困兽。
那以后我用了好长一段时间懂得了比翼鸟和困兽的真正意义,懂得了爱需要空间,需要距离,需要成活的阳光空气,需要信心勇气,需要不断给彼此放生的机会。多年以后的今天,对现在的他,我用上了所有的信心,所有的包容宽厚。我可以一次次送着他飞离我的身边,到那些我无法触及的地方。我的心里仍然有恐慌,可是我已经可以支撑自己,我不会让恐慌再象洪水猛兽般的将我一口吞没,我已经在心里筑了堤坝,修了沟渠,将那洪水挡住减慢,分成细细的支流,缓缓地轻柔地穿过,没有了往日的疯狂创伤,倒是有一股甘饴可饮的香醇的慰籍。
挺直身子,我走出了机场大厅。四周涌动的人群小心翼翼的闪动着原有的颜色,他们很生动,很饱满,没有失去半点生命的魅力。我这只刚刚放生的小困兽,正学着象雏鸟一样起飞。半空中,我激动地舞动着翅膀,感受着随风而来的释然,轻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