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0年6月爆发了朝鲜战争。北京南堂卡西莫多神父敏感地察觉到他在中国的时间不会太长了。到了这年圣诞节,卡西莫多在南堂主持了圣诞弥撒。结束之后,一位穿戴干净头发整齐的便装年轻女子,自称是警察,先夸赞神父布道讲得好,然后和蔼地告诉神父,已经为他准备好了出境手续,并特别给他宽限6个月,限期离开中国。
这个年轻的女警察就是刚刚参加革命工作,宣外派出所的户籍警挪耳姑娘。她原来是北平辅仁女中的学生。这所女中就是天主教教会办的,所以挪耳姑娘了解天主教。尽管她参加了人民警察,并加入了共青团,但是她内心仍然保存着对教会的尊重。当所里下来驱逐外国教士出境的任务时,挪耳主动申请去南堂亲自通知神父,她想尽可能避免出现粗暴的场面。她还特意换了一身便装,并选择圣诞节这天,以便冲淡一些紧张气氛。
卡西莫多神父早有精神准备,听到这个消息,他并不吃惊。他对挪耳说,尽管他不愿意离开,但是他绝对不会反抗,一定会在期限内离开中国。然后卡西莫多又说,我真感谢你用这样亲近的方式来通知我,你让我看到了中国人的善良,愿主保佑中国和中国人民平安和幸福,也保佑姑娘你平安,保佑你获得格外的恩典。
这一年已经是卡神父来到中国第46年,他已经70岁了,属于挪耳的爷爷那一辈儿的。挪耳也知道卡神父一些事迹,例如掩护过抗日战士,做过日本人的监狱。挪耳想不通这个善良的西洋老头子跟抗美援朝有什么关系,更想不通他会颠覆人民政府。现在见老卡西莫多一本正经地为她祈祷,挪耳心里一酸,差点掉出眼泪来,连忙作了告别,就离开了。
在接下来的6个月里,卡神父做了很多交接工作,把教区的事务一样一样交给中国的事工。他还跟许多朋友进行告别,其中就有全英会旅馆老板班三爷。
班三爷是老朋友了。卡神父从一来中国就认识他,始终想把他发展为受洗教徒,但是始终也没有成功。但是这并不妨碍他跟班三爷做朋友。他还是班三爷领养的两个女儿的教夫。1928年,班三爷从监狱出来,发誓从此不再说评书,不再议论国家大事,就到南堂育婴堂要一个女婴抚养。卡西莫多神父和当时还健在的比利时鱼嬷嬷给了班三爷一个健康的女婴,还搭配上一个身体有点缺陷的女婴,这就是罗锅妹玛丽亚。
1951年春天,卡西莫多神父让罗锅妹玛丽亚请班三爷来,他准备了一个专门时间要跟他告别。这天下午,班三爷柱着拐棍来了。卡西莫多引导他走到院子里的圣母山前,对他说,这个地方你们的一个祖先,顺治皇帝曾经来过多次,跟本堂先辈汤若望神父毫无保留地促膝谈心。今天我约你到这里来,也希望我们两个人毫无保留地促膝谈心。
班三爷一笑,说,我怎么能跟顺治爷比。再说我也从来没有对你保留过。今天你有什么话,你就直说吧。
卡西莫多神父说,你为什么不信天主呢?请跟我说实话。
班三爷咳嗽了一阵,清了清嗓子说,我说实话,我差一点就跟你信了天主。可是有一件事,让我放弃了。
卡西莫多问,什么事儿?
班三爷说,你都忘记了?就是1919年那件事。
卡西莫多问,你指得是巴黎和会?
班三爷说,没错,就是那个会,羞辱了中国人。
卡西莫多深深叹了一口气,说,那不是天主的意思。
班三爷说,是不是天主的意思,我们中国人分不清。中国人那时候只是知道,西方是我们的老师,我们学习西方,推翻了皇上,建立民主共和国,可是到了关键时刻,你们这些西方老师欺负学生。你卡西莫多是好人,你们很多宣教士是好人。可是你们连自己的国家都管不好,出现这样不讲理欺负中国人的事,那又怎么能够来替我们中国人管好中国呢?那个狗屁和会大大伤害了中国人的心。
卡西莫多又叹气说,这么多年了,你还不忘?
班三爷说,这怎么能忘啊?没有开这个会之前,中国是多好啊,皇上也退位了,国家也民主共和了,总统是选出来的,总理也要听国会的,南北方也重新和谈了,信仰是自由的,报纸随便你办,政党随便你组,多好啊。可是你们他妈的那个巴黎和会,偏偏要把德国人占的青岛给日本,这道理说得过去吗?
卡西莫多说,说不过去,那是魔鬼撒旦干的。
班三爷继续说,就这么一下子,你们把民国政府的面子全扫没了。从此之后,随便一个什么中国人都认为自己本事大,都觉得自己比民国政府爱国,比民国政府聪明,所以都以“爱国”的名义起来革命,从此中国就翻了天,就陷入了战火。
卡西莫多说,班三爷息怒。你知道我那时也为中国鸣不平,你记不记得我跟你们一起上街游行了。
班三爷说,那有什么用,已经晚了。我也有一个问题?你说天主上帝无所不能,为什么就不能制止人间的争夺,仇恨,和战争呢?
其实这个问题班三爷问过卡西莫多次了,卡西莫多也解释过多次了。他知道再重复已经没有意思了。他想了想说,反正我也快见天主上帝了,我去亲自问一问他,回来告诉你。
班三爷瞪了他一眼,说,你少给我玩这一套!
说完,班三爷从随身带来布兜里掏出一个小包,掏出一个小卷轴,递给了卡西莫多神父。神父接过来,还没有展开,他觉得可能是他想了多年的那个东西。
原来卡神父是一个地图迷,他收集各式各样的中国地图。他在好多年前发现了班三爷那里有一张1861年英法联军绘制的北京城地图。他请求班三爷好多次,把地图卖给他。但是班三爷始终不同意。眼前这个卷轴,卡神父觉得很像那张图,他多利哆嗦地展开一看,果然是他梦寐以求的咸丰年北京城地图。他抬起头来,问班三爷说,你要卖给我了?
班三爷笑了笑。
卡神父问,你要卖多少钱?
班三爷哈哈大笑说,我班三爷是那种财迷的人吗?你不是说要去见上帝吗?这是我托你送给上帝的,让他老人家看看中国的大北京。哈哈,哈哈。
卡神父尴尬地晃晃脑袋,宽容了班三爷对上帝的不恭。他想了想,就把脖子上挂着的十字架摘了下来,对班三爷说,这个十字架虽然没有你的地图宝贵,但是也有200多年历史了,原来是我老师的,在我前来中国的时候,他送给了我。我留给你做个纪念,将来在我复活的时候,可以凭这个十字架找到你。
班三爷也不客气,接过了十字架,说,那我就收下了。
卡神父说,你戴上,我看看。
班三爷眼珠子一转,说,我不戴,就是不戴。嗨,看在你的面子上,就戴在手上吧。说着,班三爷把十字架缠绕在手腕上。
卡神父晃晃脑袋说,真拿你没办法。
不久,卡神父离开了中国,途经香港回到了法国里昂,他的故乡。他给班三爷写过一封信,讲述他在法国一切安好,并邀请班三爷来法国观光,吃饭自理,住宿免费。然而那个时候,班三爷要出国显然已经不可能了。[2007-1-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