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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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芳没走两天,奶妈就把小爱熙抱回了外婆家,这孩子出疹子,我怕传染,奶妈匆匆的说了两句,放下孩子就走。外婆看到爱熙浑身出红疹子,身上脸上到处都是,有些地方已经溃烂,小小的身躯散发着臭味。她抱着爱熙就往医院跑,大队的,县上的,省城的都是不知道是啥病,都让她给孩子料理后事吧。因为爱熙的病,没有人再愿意给她喂一口奶,外婆把爱熙放在炕上,看着她的小嘴在无力的抽搐着,她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外婆忍不住放声大哭,孩子,你不能就这样走了啊,外婆不会就这样看着你走的。说完擦干眼泪,端来清水把孩子浑身清洗干净,溃烂的地方用碘酒抹上,又去灶间煮了烂烂的米汤,用小勺一点一滴的喂给爱熙。
三天后奇迹出现了,爱熙用自己顽强的生命力战胜了红疹,还第一次咧开小嘴对外婆笑了。小爱熙又开始在外婆的怀抱中吃百家奶,外婆又用最后的一对金镯子托人从甘肃带回来一头奶羊。就这样外婆用一口羊奶一口米汤把爱熙养大了,养胖了。
转过来年的早春,天依然很冷,半夜里外面的北风呼啸着,爱熙紧紧地缩在外婆的怀里,祖孙俩听着奶羊在后院凄惨的叫着,外婆知道那是狼来了,后院的土胚围墙已经倒了一节,可是没有人敢出去,只能听着那只救了爱熙命的奶羊被狼蚕食掉。第二天,云芳,林海和恩熙就回家探亲了,当云芳看到后院里只剩下一只裹着麦秸草的羊胃时,一个强烈的念头挥也挥不去,她想回家,回家照顾母亲和爱熙,回家给恩熙一个崭新的环境,再也没有人知道她来路不明。
小爱熙已经会说话也会走路了,可是她依然每晚叼着外婆那干瘪的乳头睡觉。她看到村里村外的孩子都叼着妈妈的乳头,她把外婆当妈妈了。可是云芳看到这一幕时,觉得母亲太惯孩子了,她把爱熙从外婆怀里抱起来,回到厢房放到自己的炕头上。刚开始爱熙还没反应,当她左看右看,妈妈,爸爸,恩熙,就是没有外婆时,哇哇的哭了起来。云芳耐心的哄着爱熙,可是爱熙越哭越响,把恩熙吓得也哭了 起来。这时外婆进来要抱爱熙,妈,你别管,我来哄她,云芳说着爱熙忽然不哭了,云芳居然从爱熙那小小的双眸里看到了恐惧,爱熙停住了哭声就这样静静的看着云芳,当她扭头看到外婆时,敏捷的钻出了被窝扑到了外婆的怀里,死死抱住外婆的脖子再也不肯撒手。云芳愣愣的看着这一幕,恩熙乖巧的坐在了妈妈的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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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芳从三系大教室出来一口气就骑回了曹家坪,她看到母亲还在堂屋做针线,带着老花镜,一针一线的在盘一个扣子。他回来了,云芳说。嗯,昨儿回来了,云芳娘头也没抬的说。云芳在屋里左右巡视了一下,来到南墙上,看着那幅挂了40年的镜框,里面有很多他的照片,照片上的他太年轻,太倜傥。她慢慢的摘下镜框狠狠地摔在了地上,玻璃和照片滚落了一地。不开心也别拿镜框子出气,云芳娘说着头依然没有抬起来。他害了你一辈子,你还把他挂那么高,云芳说着狠狠地踩在照片上。你别糟践东西了,云芳娘说着起身拿了簸箕和苕把,她蹲在地上仔细的捡起照片,云芳看了也默默的蹲下来帮忙。你别捡了,你在气头上,小心扎了手,云芳娘刚说完,一块碎玻璃就扎进了云芳的手指,鲜血和眼泪一下子都涌了出来。云芳娘拉着她坐在了炕头,拿了纱布帮她擦干净手,包住伤口。哭吧,哭吧,娘知道你不痛快,哭出来就好了,云芳娘拉着云芳的手说。
夜深了,云芳很久都没有和娘像现在这样肩并肩的躺在一张炕上。是伤口总有好的一天,不管是心里的还是身上的,既然它好了,你就不要再把它弄破了,谁也不想再看到那血肉模糊的样子,云芳娘摸着云芳手上的伤说。你把它撕开,看得真切又如何,天还是天,云还是云,明天的日头还是要升起来……娘说的声音越来越小了,云芳却久久不能入睡。她回来本来是想安慰安慰娘,可是自己就管不住自己,还在娘的面前发脾气,听娘这一番话,云芳心里才如释重负,她本来以为自己是在为娘不值,结果从心里而言她是为自己不值,怎么自己读了这么多书反而不如娘明白事理。云芳看着娘那张熟睡的脸,安详而坦然,这也许这就是真正的伟大吧。
下午上班时间,云芳,晚上我带孩子们出去吃饭,你自己吃饭别管我们了,或者我帮你买点回来,老林给云芳打电话。不用了老林,我知道你们是去和他吃饭,我不会阻止你们的,但是有2点你要答应我,云芳说完电话那头老林愣了一下,原来云芳不声不响的什么都知道,虽然她用了个他字,大家却心照不宣的都知道这个他就是曹关山。哦,你说,老林说。1不准要他的钱,2不准领他来我们家,云芳冷冷的说。哦,知道了,那挂了啊,云芳的这种语气让老林觉得无法和她沟通下去。云芳放下电话还愣在那里,为什么她就不能像娘一样豁达,为什么她对他除了恨没有一丝别的感情,为什么他非要出现在她的生活中,太多的为什么让云芳觉得头疼,给科室里的人打了招呼提前回家了。
云芳骑车子走到家属楼门房,被门房大爷叫住了说有林爱熙一封信,云芳拿来一看是音乐学院来的,她打开匆匆的看了一遍,调转自行车头往音乐学院方向骑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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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熙2岁的时候终于解决了户口问题,可是流言蜚语始终缠绕着韩云芳,像云芳这样好强的人咬着牙受了,可是恩熙一天一天长大了,她该如何面对以后的生活。娘老了,带着爱熙很艰难,虽然娘一句也没抱怨过,可是娘又怎么能不想一家团聚呢。政策已经开始松动了,允许家里的独子或独女返乡照顾父母,在云芳和林海的活动下,夫妻双双调回了长安县医院。丽江,云芳告别了这个又爱又恨的地方,她想也许她的有生之年再也不会踏足这里了。
云芳和林海在长安县医院安顿好后,打算让外婆带着爱熙来县医院和他们一起住。云芳娘本来是想去给他们帮帮忙,照看2个孩子,可是县医院的房子太小,没有炕,老太太住惯了大院子睡惯了炕,没几天就领着爱熙打道回府了。又是一个农历年,云芳,老林和恩熙在曹家坪过年。娘,过完年我打算接爱熙回县医院,云芳一边烧火一边对正在包饺子的娘说。哦,不急么,你上班忙,带2个太累了,娘一边干活一边说。县医院有托儿所,没关系。反正是早晚的事儿,一来你也不用太累了,二来让她跟我亲一点,你看她现在见了我都不理我,我想和她说两句话还要追着她说,云芳看着灶膛里熊熊的火焰说。我没啥意见,你自己的事自己思量,娘开始数饺子下锅了。
婆,婆,要吃烤红薯,爱熙晃晃悠悠的跑进来拉着外婆的衣襟说。让你妈给你在灶膛里刨一个,外婆笑咪咪的说。云芳拿着小铁锨在灶膛里找了个烤熟的刨了出来,红薯骨碌碌就滚到了爱熙的脚边,烫啊,爱熙别摸,云芳说着把爱熙正要拿红薯的小手打了一下,爱熙困惑的看着妈妈。妈妈,妈妈,要吃这个,这时恩熙也跑进来看着地上的红薯说。乖,不要摸,妈给你剥皮啊,云芳说着用围裙垫着拾起红薯,吹着剥了皮,掰下来一小块,再吹吹喂到了恩熙嘴里。爱熙没有说话,围着外婆的脚坐下,静静的看着恩熙偎在妈妈的腿边吃红薯。外婆下完饺子,盖好锅盖,云芳,再加一把柴,外婆说着才发现脚下的爱熙,咳,咳,外婆假装咳嗽背过去对云芳指了指坐在地上的爱熙。云芳连忙掰了一大块红薯,笑着递给爱熙,爱熙却把红薯打落在地上,起身跑出灶房。娘,你看她现在像不像个三岁孩子啊,都是你惯的,这次我一定要把她带回县医院好好管教,云芳说。恩熙捡起了落在地上的红薯,用小嘴吹了吹灰送到了妈妈的嘴边。
初五晚上,云芳要走了,外婆这几天一直在跟爱熙说妈妈要带她回县医院,和爸爸妈妈妹妹一起生活,爱熙不吵也不闹,外婆以为她听明白了。妈妈的自行车上带着恩熙,爸爸却死活把爱熙抱不上车大梁,爱熙像泥鳅一样从爸爸的怀里挣脱,跑进堂屋抱着桌子腿不走。老林,你把恩熙带上,我来带爱熙,我不相信还管不了她了,云芳说着把恩熙抱到了老林的车子上。云芳走进堂屋,掰开爱熙的手,一把搂住爱熙的身体抱了起来,爱熙的腿重重的磕在了桌子沿儿上,她一声也没哭的被妈妈硬抱着坐在了自行车的大梁上。
外婆把他们送出了村口,云芳骑上车刚走几步,爱熙一口咬在了妈妈的手上,云芳疼得把手一缩,连人带车就摔倒在路边,婆,婆,等等我,我不走,爱熙跑着回到了外婆的身边,哇哇的哭了起来。外婆心疼得抱起她,搂在怀里。云芳和老林拐了回来,云芳又一次拉住了爱熙的时候,爱熙声嘶力竭居然哭的背过了气,老林拉住了云芳的手,云芳看着哭得死去活来的女儿,她没想到自己的女儿却接到上学才接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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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呀,大饭店的菜就是好吃,爱熙坐在回家的车里大发感慨地说。恩熙看着车窗外一棵棵闪过的树和路边的行人,没有理她。最近恩熙不知道哪根筋不对,不理马浩也不理她,爱熙早把小树林的事儿忘光了,却没想到有人记在心里了。爱熙又转过来看看爸爸,老林满腹心事的样子显然也没听到她在说什么。晚餐挺丰盛的,曹关山明天就走了,留下了一笔不多不少的钱让他给云芳和她娘,云芳娘俩都不要曹关山的钱,曹关山却无论如何都要把这笔钱留下来,老人的盛情难却,可是他又答应了云芳不能收曹关山的钱,现在他正发愁怎么跟云芳交待,当然没心情听爱熙说什么了。
晚上,爱熙兴奋的睡不着觉,不是因为天上掉下个外公,而是因为明天音乐学院就发第一批特招的榜了。爱熙还清楚地记得那天她在音乐学院的演唱大厅里,一曲走西口震惊全场,爱熙经过三年的声乐学习,已经能熟练的运用各种歌唱技巧,让自己的声音完美的呈现出来,她再也不是那个只会直着嗓子喊我家住在黄土高坡的小姑娘了。一曲哥哥你要走西口,你的妹子实实难留,提起你走西口,小妹妹泪花流。 唱得是声情并茂,韵味无穷,词是旧词,曲却是爱熙改编的,不但唱出了依依不舍,更唱出了无奈和苍凉,评委们都频频点头,一直指导她声乐的王老师也在评委中冲她暗暗的翘起大拇指。
爱熙在音乐学院的门前已经看了三遍榜了,没有她的名字,就是没有她的名字,她简直就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爱熙一路跑着就冲进了王老师的办公室,王老师,名单,名单是不是错了,怎么没有我呢,爱熙气喘吁吁的说。哦,没错,就是没有你,你赶快准备高考吧,王老师从办公桌上抬起头看着爱熙说。不可能,您不是说我发挥的挺好么,怎么会考不上呢,爱熙问。嗯,唱歌只是一方面,我们录取新生还要综合其他方面,王老师说。其他什么方面啊,怎么没听您说过,那我们家是华侨,可以加分的,爱熙又说。你说的那可能是统考加分吧,我们这是特招,你就不要再打听了,没有就是没有,王老师有些苦笑不得的说。正说着有个老师进来说,学校决定管弦系再扩招2名新生。王老师,那你收我进管弦系吧,什么系我都愿意,只要能让我上音乐学院,爱熙急切的说。王老师看着她那执著的样子,不知道说什么好,爱熙,老师跟你说实话吧,你妈妈昨天下午来学校了,她坚决要求把你从名单上拿下来,我们,我们必须尊重家长的意见,王老师说着低下头不忍心看爱熙那绝望的眼神。
爱熙,不光是妈妈不同意你上音乐学院,爸爸也不同意,老林坐在爱熙的房间对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发愣的爱熙说,自从云芳在晚饭桌上打了爱熙一耳光后,爱熙就没有出过自己的房门,云芳很后悔一时冲动又打了爱熙,不知道如何面对爱熙,老林就责无旁贷的变成了代言人。唱歌做为业余爱好可以,怎么能成为上大学的专业呢,你不能本末倒置,你要相信父母,父母总是为你好的,老林苦口婆心的说着,爱熙一点反应也没有。
婆,婆,爱熙看到外婆就扑在外婆怀里哭了起来,落榜后这还是爱熙第一次哭。老林和云芳都拿爱熙没办法,只好从乡下接来外婆劝爱熙。乖,乖,外婆搂着爱熙哭在了一起,这个娃是自己从小一口一口喂大的,脾气和云芳一样倔犟好强,这是受了天大的委屈才会哭成这样。外婆心疼每一个人,可是她改变不了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