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故事之六:打仗的故事



童年在农村的那几年,大人小孩都说我“爱”打架。我常打架倒没错,因为别看小孩年纪小,也颇有些无奈的时刻,假如欺负到你头上来,这架也由不得你不打。可是,打架有输有赢,更何况,即使打赢了,往往也讨不到好。所以。“爱”打架是谈不上的。我倒是特别爱打仗。

打仗不是打架,打架是严肃的,可能会鼻青脸肿,可能会给家里热麻烦,而打仗却不过是个游戏。

回想起来,我和我童年夥伴们,当年竟然是如此的尚武而好战。记得小学时,老师问大家的志向,班上同学一大半是要当兵,海陆空三军俱全,个个雄赳赳气昂昂。原因说起来也简单,那时候我们所能看到的电影,都是打仗的,里面的好人几乎打不死,一个解放军将士抵一百个敌人也不止,端起机枪突突突,敌人就一片片地倒。如此便宜而英勇的事,谁不向往?就象今天的美国人一样,因为能够零伤亡,杀人而自己死不了,所以就倾向于轻启战端,动不动打人家。一个道理。

童年的打仗游戏有很多种,常见的,比如说“官兵抓强盗”,比如说打“叭勾儿” ,比如说“扔炸药包”,再比如说“冲锋”,等等。

玩“官兵抓强盗”,大家分成两边,一边追,另一边逃,双方都只能在一个划定的场地里追捕躲闪。这个游戏很流行,规则也差不多,我后来离开乡下进城,看见城里的孩子也在玩,规则也差不多。

打“叭勾儿”,还是分成两边,以村子正中的大天井为界,大家都躲起来,看见对方的谁,就叫“叭勾儿!某某某,你死了!”这声叭勾儿,就是模拟的枪声。枪声响过,这个某某某就要退出游戏,袖手旁观,直到游戏结束重来。有时候对面人影一闪,一声“叭勾儿”过去,并没有看清那个“中枪”的是谁,喊不出他的名字,对方退不退出,这就要靠自觉了。记得有一次,我看见对面墙上的一个大拇指粗细的眼不再透光,我叭勾儿开枪,墙后有人问:“你怎么看见我的?”我说:“我看见那个墙洞是黑的。”这样的理由已经足够,於是对手乖乖地从隐身之处走出,退出战斗。印象中很少有人耍赖的。当年没觉得,现在才知道,童年夥伴间的这种诚信,是如何的珍贵。咱们打“叭勾儿”越打越出奇,有爬上屋顶的,居高临下,对手的位置一目了然,“叭勾儿”“叭勾儿”地一个个点名;有翻墙穿巷的,绕到村子的另一边,从“敌人”的背后包抄上来,一举全歼;也有潜伏不动声色的,等敌人一起出现,一阵啪啪啪,机枪扫射。长大后听人夸湖南人会打仗,我一点也不奇怪。

如果说打“叭勾儿”是游戏,“扔炸药包”则纯粹是淘气。咱们村边面对着大山,是个五六丈深的悬崖,下面是条干枯的河沟。扔炸药包的动作是从电影里学来的,董存瑞炸碉堡,王成手持爆破筒和敌人同归于尽。所谓的炸药包不过是半截青砖,托在手上,往前猛冲,到悬崖边,喊声“冲啊”,将“炸药包”往崖下一扔,象推铅球一样,扔得越远越好。这个游戏极简单,可是那时“英雄儿女”和“董存瑞”反复地放来放去,英雄的形像深入脑海,我们乐此不疲。大人见了我们这样玩是要骂的,因为在崖边很容易煞不住脚,摔下去很危险。不过他们没有担心多久。记得那天,天似晴要雨,空空朦朦,我托起一块青砖,冲到悬崖边,“炸药包”刚出手,就见村对面山梁上一道弧形闪电划破天空,紧接着一声霹雳,山动地摇。一刹那间,天地异常寂静,天穹似乎也碎了,漫天碎片簌簌而下。随即风声、人声、村中的鸡犬牲畜惊叫声,一齐涌入耳帘。我被震倒在地,此刻方才清醒过来,连滚带爬地逃了回去。那是1976年。那年前些时候的冬天,某一天,漫天纷纷扬扬的大雪,一道诡异的闪电,悬在半空中吞吐闪烁,久久不去。我不记得是否有雷声,只记得满村的人,站在台阶上,神色慎重。那是个古怪的年头。於是,我们再也不敢玩“扔炸药包” 。

而真正接近实战的,就是“冲锋”了。我们村后有个小山包,郁郁青草,贴地而生,山顶平坦,是村人常来晒谷物的地方,山顶边缘围绕着的是一圈排水沟,倒象电影里的战壕。“冲锋”,就是从山脚下冲到山顶去,山顶有人防守,将试图冲上来的敌人推下去,进攻的人一旦被推倒,难免就咕噜噜地从山顶直滚到山脚。不过山既不高,又是绿草如茵,除了一时天旋地转之外,倒也不会伤着。所以大人也不禁止,有时甚至还观战叫好。村西头的那个孤寡老头,每次我们打仗,他总是蹲在一边,笑眯眯地看着,嘎嘎地乐,嘴巴鼓起又瘪下──他喜欢嚼炒蚕豆,可是没牙了,只好用牙床慢慢地磨来磨去。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定下的规矩,冲锋的总是解放军,防守的总是国民党(或者美国──坏蛋的代名词),也许是因为冲锋显得英勇吧。可是谁也不愿去当坏蛋,只能靠摊派。固定的“坏蛋”只有两个,一个是村里的一个地主崽子,被我们指定当美国,另外一个则是那个五大三粗的六九。他六九年出生,爹妈图方便,给他取个大号就叫六九。

六九比我们都大一两岁,比我们都粗壮,按说我们是不敢叫比我们大的小孩作坏蛋的,可是大孩子们都不跟他玩,六九如果要跟我们玩,就得当美国国民党。这个六九,每逢他爹妈什么事情不如他意,他就跳着喊:“你们夜里XX!”周围的大人於是哄的一阵大笑,我们小孩不明究竟也跟着傻笑。他妈总是飞红了脸,咬牙戳指,他爹则回骂:“老子不XX怎么会有你!”有时恼将上来,挥手一巴掌扇去,六九的脑袋极其方正,从哪面看都如刀削般平整,那一掌拍上去,他梗着脖子动也不动,啪的一下简直有金石之声。长大了才明白,大概是六九父母某日行周公之礼,给六九撞见了,从此他拿这个把柄要挟父母。也难怪大家把他当傻子看了。

等大家各就各位,於是就冲锋,十几个小孩一齐呐喊着往山顶上爬。山顶上只有几个美国,我们一冲上来,大多数立即就举手投降了。只有六九,当敌人也当得特认真,他力气大,等你冲到面前,一把揪住,一提一掀一推,你就难免一溜跟斗翻到山脚。所以和他斗,最要紧的是反揪住他,不让他推倒你,争取时间,大家一齐上,靠人多压倒他。即使如此,翻翻滚滚,上上下下,扯脚的,拉手的,揪衣角的,不一而足,直到双方精疲力尽。咱们解放军搞人海战术,美国国民党最终总是打不过。

喘息方定,大家围坐一起评功。美国们是没有份的,每到这时候,六九就阴沉着脸,站在一边不做声。山顶被攻占,由於他拼死抵抗,被一大堆人压在地下,颇吃了些苦头,而且混战中,衣服破了洞,扣子崩飞了,是常有的事,回家恐怕有一阵好打。村西老头远远地坐着,嘴巴仍旧鼓起又瘪下,刚才一阵混战,把他笑得嘎嘎嘎地喘不过气来,他也要歇歇。

小孩子不知谦虚,说是评功,实际上是吹嘘自己。大家七嘴八舌说自己如何抱脚,如何扳手,如何搬头,等等等等,吵得一塌糊涂。老头又忍不住嘎嘎地笑。

吵到这时,不免彼此指责,这个说,小巴摔倒时拉了自己人的后腿;那个说,老九犯规揪了风导的头发;还有的说,黑黑黑使了绊子腿,没绊倒敌人,绊倒了装文雅;另外有人说,明公子偷懒躲在一边,有临阵脱逃之嫌;更有的说,呆呆扯断了某某的裤带,有可能是故意的,云云。

老头嘎嘎嘎!

二丫这时发言了。跟我们一齐打仗的也有女孩,不过她们不随我们冲锋陷阵,而是当医生,电影里的女军医和护士又漂亮,歌又唱得好。二丫说:“我三舅妈的大侄子家刚杀了猪!”这一声把我们震住了。那时哪见得着猪,想肉吃都想疯了!我们明明看到二丫爹拎着一副猪大肠回家了。於是大家都静默向往。

老头嘎嘎嘎!

春妞笑了。现在想起来,春妞是个小美女呢。她的头摆来摆去,一只手托住腮帮,显出嘴角的一个酒涡来,眼神斜睨过来,又斜瞥过去,她文文静静地说:“我从来不炫耀,我扎好了五个担架。”大家似乎看呆了,忘记了反驳,担架是军军和波波两个人讨好她,帮她编的。

老头咳咳咳!他只顾笑,不小心蚕豆呛着了,差点儿噎死。

这时人圈之外有人发言。这是邻村的几个小孩,一色灰衣打扮,头戴皱得象干咸菜的军帽,帽舌软答答挂额前,远看神色俨然,近看鼻涕满面,相貌分不清,个个大花脸。我们一直不要他们参加我们的游戏,因为他们逗不起,一逗就急,而且一急,便是一头撞将过来,鼻涕糊你一身,等到大人分开,他们还非说别人将鼻涕糊上了他们的脸,振振有词,你还说他们不过。其实在打仗的过程中他们一直在说话,小大人似的,指点这个动作慢了,批判那个不够狠辣,说某某是好战士,说某某永无指望。他们一贯如此,大家本不以为意,只是看春妞看得呆了,自己没说话,所以只听见他们在呱呱聒噪。

六九雷鸣般的声音结束了一切:“你们爹妈都X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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