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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故事之四:打架的故事
在动物世界,一起生长的幼兽常常互相扑击打闹,一来是出於小动物的天真好玩的天性,二来则是为了未来的捕猎搏杀或者逃脱天敌的生涯作准备。母兽在旁边看着,并不干涉,这是自然的规律。
在人的社会,特别是在家族关系盘根错节的农村,小孩子打架,起因大多不是由於大人在背后操纵,但是往往小孩打完,大人上场。小动物打架,谁力气大谁赢;小孩打架,小人打赢了,大人却不一定,所以总的输赢还很难讲。当然,大人也多半不会真的动手,但是如果本来就互相看不顺眼的话,至少一场大吵是免不了的。吵架则靠人多势众,如果没有道理可讲,那就也靠蛮不讲理,还有一点,靠家庭成分,比如说如果是地主,那就吵都不要吵,输定了。一句话,小孩子打架,最终难免要受到成人世界错综复杂的关系的影响,倒也是为了将来长大成人后的社会生活作准备,因为谁又能够脱离社会而单独生活呢?
人类的任何争斗,要么以夺取对方的财富物质,或者纯粹是为了证明自己的优越为最终目的,除此之外没有更好的理由,小孩子的小小玩闹,由於大人的介入,也增添了这样的色彩。我们那个村子全村姓一个姓,说起来多少年前还是一家,可是人类就是这样,没有事干的时候,就自己整自己,哪怕本来是亲人。
当年我在村子里有个敌手,也是个几岁的孩子,比我大一点,我想不明白为什么我跟他架打得最多。这个孩子家住在村南面,叔伯姑嫂兄弟姐妹一大家,而我爸爸在城里工作,妈妈还没有进城,但她是外来人,奶奶是寡妇,再下面就是我和弟弟妹妹三个小孩,典型的势单力薄,在村中是最受欺压的人家之一。我一直记得他,招风耳,圆圆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永远象在吃惊似的,头发短短的,枯枯黄黄的根根朝天,老是那么点儿长,象夏天毒日头下缺水的草地,似乎忘记长了。我还记得我不爱跟他打架,因为虽然我自己是个泥猴子,谈不上干净,但是他那么大的人还流口水,胸前衣服有一片湿湿的,打架时碰上了粘粘糊糊的挺恶心。我和他相克,在一起玩就打架,每场架打过,他们全家就不分青红皂白地堵在我们家门口骂,几乎象是有预谋似的。村里的人站在屋场上团团围着看热闹,晚饭后难得的消遣。我到现在也还记得他的父母在村里见了我,那副阴戾冷沉的神气,多少年我都没有弄明白我们家到底和他家有什么仇,唯一可能的解释就是他家要压倒我家以立威。不要以为小孩子不会揣度形势和大人的心思,我很早就清清楚楚,谁家孩子的父母比较凶,谁家跟我家关系好,因此不能和这家的孩子打架,而哪些人家的孩子又是可以打的,不过如果随便欺负人的话,奶奶妈妈的巴掌也挺疼的。估计那个老是跟我打架的小孩就是从父母的话里猜出跟我打架有靠山,没理不用担心受罚,所以才一次次向我挑衅吧。
而我童年时代却又有一个魔星,这是个六十岁的老太婆,这个老太太,一头白发,我背地里叫她“白毛太婆”。她是我爷爷的亲兄弟的老婆,跟我奶奶算得上是妯俚,也许是我奶奶立志“守节”耕纺送我爸爸读书成人,占住了那几间房子让她眼红,也许是因为她一生不育,看见别人家的孩子生妒,反正她横竖看我不顺眼。我曾经有个小花皮球,是我渴望了好久才得到的,头一天到当地的小学操场去玩,我一个堂兄弟学投篮,日的一声,皮球飞出操场,直滚下山坡下的一个村子,我们连忙去找,哪里还找得着?小孩子么,就急了,我哭着找他要,他也是小孩,也急哭了,可是皮球肯定是没了,有什么办法呢?我们没打架,但是最后两个都是哭哭啼啼地回家。奶奶给我洗脸,一边给我在火塘的炭火灰里煨红薯吃,一边轻声劝慰我(泪下,恍如昨日),我清清楚楚记得奶奶的原话是让我多让别人,不要和别人吵架。正在这当口儿,一个气势汹汹的声音在屋外的台阶上响起,原来是堂兄弟的妈妈,她是我奶奶的晚辈,用词客气,但是来势不善,她质问我奶奶为什么“教唆”我去“打死”我堂兄弟。我奶奶愕然,问:“谁跟你说我讲过这种话?”这时腾的一声从门外胡同里跳出一个女人───多年后我读《水浒传》,读到“鲁智深大闹野猪林”那一段,“只见松树背后,雷鸣也似一声,那条铁禅杖飞将来,把这水火棍一隔,丢去九霄云外,跳出一个胖大和尚来”,我的第一反应是“白毛太婆来了”!这就是她出场的声势!她跳出来,没有任何理说,就是一句:“是我说的,如何?!”开口就骂。乡下的泼妇骂人,不仅用词恶毒,而且还伴随动作,极其下作,奶奶就把我的头埋在她怀里,不让我看。什么叫蛮横无理,什么叫肆无忌惮,算是就领教了。在另一次,村里的一个地主的孩子误吃了打了农药的梨子死了,在孩子父亲收殓小姑娘时,全村没一个大人过来帮忙,表示同情,只有我们十几个小孩子围着,我们后来都哭了。这时白毛太婆来了,她也抽泣擦眼睛,嗯嗯唧唧地说:“造孽,造孽!”我可是记得很明白,她曾经唆使过我们去欺负、去打地主家的孩子的!当时我吓得哭都不敢哭了,而那个地主父亲,却头都没有抬一下,我长大后想,他应该是明白白毛老太的角色的吧。这个老太太,现在八十多岁了,还能一顿吃一斤肥肉,喝半斤白酒,越活越滋润,而许许多多善良本分的人,早已逝去,悠悠苍天!
我在农村读了三个学期书,可以吹句牛,我成绩是最好的,一直还是班长,可是从来没有得到过三好学生,因为即使我被评了,白毛太婆也要杀到学校里去撸掉,理由很简单,爱打架。我们班上有个小女孩,穿着总是整整齐齐,一脸严肃,不苟言笑,成绩一般,但是经常爱说些大人的话,喜欢批评同学。比如说她会瞧着我的手,说:“你的手这么脏,真难想象你爸爸是老师。”一个六七岁的小孩说出这种话来,大人也要肃然起敬,不用提我们小孩子们了。第三个学期期末,老师说要在全班评一个“红小兵”,小孩子爱起哄,因为我考试成绩好,老师刚刚表扬过,於是有人就叫“小巴”,开始是一两个人叫,后来人越来越多,大家一起有节奏地喊“小巴!小巴!”我特别想当红小兵,要知道红小兵是个永久的称呼,比三好学生长命多了!可是我清楚地记得前几次三好学生是怎么样得而复失的,所以特别怕有人来告状,只希望这样下去,生米煮成熟饭,那就万事大吉了。这个小姑娘就坐我旁边,她突然说:“我不同意,小巴爱打架!”其实我在学校里从来不打架,她也就是听见别人这么说而已。我的心顿时悬了起来,恨不得把什么都给她,我的玩具,我的小人书,她要什么给什么,甚至帮她打她不喜欢的人,只要能够堵住她的嘴。可是我什么也不能作,只能可怜巴巴地看着她的两片嘴皮子一张一合,尽吐些于我不利的话语。受她的话的影响,身边的几个同学就不再跟着叫我的名字了。这时不知出於什么目的,我突然叫起她的名字来,就象其他的同学叫我的名字一样,满腔热情,小女孩一愣,住嘴不再说了。那“小巴小巴”的齐唱越来越响,到最后,所有的同学,连这个小女孩,都加入了。於是,在农村的最后时刻,我终於第一个在班上加入了红小兵,也就是后来的少先队。加入了红小兵,我几次没有评上三好学生的委屈,全部得到了补偿,却也不免心有余悸。我后来读《人到中年》,里面有个马列主义老太太挺烦人的,我当时就想,一天到晚就瞅着挑别人的缺点的马列主义小姑娘也挺讨厌。
进城上学,我一口乡下话,土头土脑。班上有个姓黄的小孩,老来打我,他把四个手指曲起来,用指中关节敲我的头,边敲还边说:“乡巴佬!”我新来乍到,怯生生的,所以不敢还手。他敲得我很疼,有时他还右手敲了换左手,说:“乡巴佬脑袋还挺硬,敲得我的手都疼了。”不到两星期,我适应了环境,见了这小子就打,他力气没我大,只好让我打个够,不过也得谢谢他从来不哭,所以我得以一直报复下去。后来好久好久,我每想起这事,心里气不过,就把他揪过来打一顿出气。我恨这小子无缘无故打我,居然还怪我的脑袋太硬弄疼了他的手,这种逻辑实在叫人咽不下这口气。不过,现在这逻辑在国际上挺流行的。
长大了,发现打架其实不好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