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我还在国内读研究生。
每年八九月份,大学生返校高峰期,我们几个老乡总是一起结伴上学。从家乘火车到学校,要一天一夜,大家坐在一起谈谈说说,颇不寂寞。年轻人兴致好,嗓门儿也高,车厢里也跟着热闹了许多。
那时候,中国八十年代末的那场政治风波才过去两三年,大家聊着聊着,就扯到这上面去了。
几个人中,其实只有我一个人作为大学生参加过那次运动,其他几个人当时都是中学生。提起这件事,反而是我这个曾经身在其中的人,没有什么话好说,一直沉默不语,听几个师弟师妹高谈阔论。
周围的旅客,有的倾身过来听,也插几句嘴,有的则依旧打盹或者看窗外风景。不是每个人都对政治感兴趣。
这时,我们这一圈人中挤进来一个中年男子。看起来象是读书人,斯文,衣着朴素甚至简陋,手里拿着一个黑色皮公文包,很普通的长相,走进人群,你绝对不会再找到他。他先静静听了一会儿,开始插嘴了。
他一开口,我就感觉我不喜欢这个人。他说话的神情窃窃密密,鬼鬼祟祟,跟搞地下工作似的。他象是有什么绝密情报要透露,偏偏又卖关子,而卖关子也不是真卖,有话最终还是自己说了:无非是中央领导谁跟谁有矛盾,军队将领谁谁谁支持民主运动,各个大学中的民主思潮是如何的汹涌澎湃,以学生为代表的民主力量是怎样的茁壮成长,还有,全国民主形势大好,共产党的独裁统治兔子尾巴长不了。诸如此类。他说的很流畅,看来这套话,说过很多次了。
我多少有些诧异地看着他,因为他让我记起了那一天,当北京传来戒严的消息,我和我的同学们连夜倾校出动游行。深夜,同学们疲倦地坐在马路上。我看见有人来,找到游行的组织者,传达着各种新闻,比如说王丹吾尔开希激愤之下点火自焚,比如说聂荣臻元帅退出共产党,比如说三十八军哗变,等等。消息传遍游行队伍,群情激昂。传达完毕,那人消失在夜幕中。几年来,我一直想不通这是个什么人,看来,就是眼前这样的人了。我暗自想,不是听说那些人都早就溜出国了吗?
他立即遭到了我的几个同伴的反驳。他们都还只读大一大二,对那场运动毫不同情。中年男子努力争辩,可是现在的年轻人嘴巴实在厉害,每句必争,他们最后说,那些参加动乱的学生,什么也不知道,无非是跟着大夥儿赶热闹。我在旁边,听了这话,深感没趣。
他再不说话,走了。我们这个围着的圈子也散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起身上卫生间,回来时看见了那位中年男子。他坐着,双手握着公文包,搁在膝盖上,我扫视了一下,大概这是他唯一的行李了。他看着窗外,列车飞驰,窗外的天光水色树荫一道道在映现他脸上,肩上,他脸上除了一点疲倦,没有任何表情,他就那么呆呆地看着。
(毛泽东去安源)
此后,月月复月月,年年复年年。某一天我看到这张“毛泽东去安源” 的油画,二十九岁的青年毛泽东,青衣长衫,手持雨伞,健步如飞。可是,天上彤云密布,眼前身后万里山河,路下只形影单,即使是当年的毛泽东自己,也要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
这时,我突然记起了那年在火车上看到的那个中年男子,他看着窗外时的落寞孤单。
都只为这江山多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