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香港朋友

武生者,盗江湖之吴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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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派蒂是我多年前在香港相识的朋友。前些日子听说她患了肺癌,而且病得很重,我心里顿时有种非常痛楚的感觉。
  我离开中国不久,就进入香港一家英国人的出版社工作,认识了十几个朋友,有秘书、编辑、美术设计、摄影师、广告营业员。做秘书的派蒂就是其中一个。
  刚到香港,我的英语口语不敷使用。记得有次我在影印文件,老板连纳汉过来,指着其中一份问我,可否帮他做一份拷贝。我一时听不懂,脸红红的请他“再说一遍”。生活中的广东话更加难懂,购物,吃饭都不容易。回想起来,那时我身受的压力远大于自己所能正确感受的程度。
  我没有灰心、彷徨。因为身边的朋友们对我太好了。我感到的不是压力,而是令人欢喜又激昂的挑战。这麽多年轻、热忱的朋友都真诚地接纳我,指点我,同时也尊重我,倾听我。大家的语言沟通虽然暂时不甚通畅,文化教育背景和家庭出身也各不相同。但是维系其间自有一种纯真的情感。这是弥足珍贵的记忆。
  时间推移,阅人渐多,我具体而微地感受到了真正的同一祖先、民族的同胞之爱。不经过这样一层经验,字面上的同胞爱是难以理解的。
  在大家的帮助下,我很快接受了非社会主义生活方式的启蒙,进入了新的生活状态。工作之余,我听学广东话的录音带,还登广告找了一个美国人帮我补英文,忙忙碌碌挺起劲的。
  第一次吃饭是在“新世界中心”的“韩苑”。榻榻米上的小桌子堆满了各种小菜的碟子,使我很惊讶。我们去赤柱烧烤、浅水湾游泳、大笪地宵夜、深井吃烧鹅、苏浙同乡会吃江浙菜、香港大酒店的圣诞大餐、大屿山的鲜奶、宝莲寺求签、喜万年饮茶、六国饭店午餐、波士顿锯扒、山顶旋转餐厅自助餐……。我逐渐能开口说话,而且知道游泳要涂防晒油,扒独木舟时脚上要穿旧波鞋,对这样的生活习以为常。
  我老实不客气地接受过朋友们无数次的款待。过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後我才意识到,他们是有意在安排我通过游戏消遣来适应环境。我们到各种不同的地方去吃饭、饮茶、游水、烧烤、扒艇、扒独木舟、打壁球。所有开支都由他们合出,我木然无知,只是开怀享受。玩是享受,谈天说地也是享受。
  在游遍香港、九龙、新界的同时,朋友们开始对我介绍的中国风景发生兴趣。我们决定北上,到北京去。派蒂、雷贝卡、萝云和丹尼、安卡和仙蒂、阿昌,当然还有我,还有我当时留在国内的太太宁娜。我们在杭州会合,游览西湖,然後搭夜船到苏州,再游无锡、南京,接着就到了北京。我们欣赏故宫的奇珍异宝;在长城边排队从一架小梯子轮流爬到一头骆驼的背上拍照片;在零下十五度的严寒之中我们一起徒步走过冰冻的昆明湖,从石舫直达铜牛;吃烤鸭;涮羊肉;放焰火。印象最深的是大家在旅馆里玩估(猜)戏名的游戏。
  玩这个游戏的时候,大家分成两边。由一边的人先秘密商定一个电影名,或者书名、人名。然後各人轮流出场,不得开口,仅用动作表达这部电影(或书、人)名称中的某些特别之处。另一边的人则仔细观察,猜测名称。一个一个表演下来,直到猜出为止。
  虽然大家从小受的教育、用的方(语)言、看的影剧书刊都不同,但是奇怪的是这个游戏我们玩得很成功,也很精彩。所有的戏名都在欢笑之中猜了出来。连语言几乎完全不通,第一次和大家相处的宁娜也玩得很投入。我想,原因就在我们有相同的历史文化根源,使得我们的共同点在游戏中都凸现了出来。
  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第三次。朋友们对于大陆游的兴趣浓厚起来。不久,派蒂、阿珍、雷贝卡、唐娜、芬妮等人都成了大陆通,数次游玩了杭州、南京、黄山。後来还去了张家界、九寨沟等地。他们不但成了我全家的朋友,连我在国内的朋友也领略了我的香港朋友们的热情。好友陈君经港赴美读书,在香港的日子就深为朋友们的招待而感动。那次我们去西贡扒独木舟,照片中站在前排穿三点式泳衣的娇小女孩子就是派蒂。
  後来我换了工作,有了自己的办公室,不打壁球改打网球,有了新的朋友。但是,来往最多的还是老朋友。我先後写了两本书,出版时都在第一时间请来老朋友们吃饭庆祝。我用半生不熟的广东话把故事讲给大家听,陶醉在大家的赞美中。他们是我在这个公开的世界上第一次结识的朋友。我们自然就成了兄弟姊妹。那些在一起的日子,真是快乐得难以描绘。
  几年以后,宁娜带着我们的孩子福儿来香港,小家庭终于要去美国了。最後两个星期,朋友们非常仔细地安排了一个日程表。每天何时去何处,三餐何地吃何物都排得清清楚楚。大家都为我们动用了自己的假期。难得的机会,宝贵的时间,一切交给他们安排顺理成章。因为在香港,他们就是我的直系亲属。那两个星期里,福儿和朋友们的孩子们玩得昏天黑地。大人们则在一边谈着说不完的话题,一切都沁润着温馨的情意。
  转眼之间,我们已经在美国住了十几年。雷贝卡来过美国好几次了。阿珍来过;萝云和丹尼全家移民加拿大,来过纽约两次;莉安娜不但人到了美国,还成了我们的邻居;阿格莎和茱莉安妮也在加拿大,感觉上很近。宁娜和我讲过好几次了:派蒂该来了吧?
  朋友之中,小小的派蒂不是太引人注目的一个。她有时抽烟,爱去澳门玩,一直是独身。我只知道她家境不是顶宽,老母亲尚健在。为了商量一件什麽事情,我和她单独吃过一餐饭。宁娜记得,我们离港赴美的机票是派蒂买的。有次我们去大屿山玩,下了轮渡等巴士的时候,派蒂和一对外国游客在一边谈得很起劲,眉飞色舞,声线低低的,在我脑中留下了一个很可爱的剪影。
  朋友的定义太多。我只知道,世界上匆匆来去的人们有接触,就会产生友情,还可以成为清峻高洁的朋友。随着岁月推移,其间自有一种难以名状的牵记、依恋存在。到一定的时候,生活就会提醒我们:毋忘老友!
  数一下我在海外的朋友,来自大陆、香港和台湾的人数几乎相等。我有一种很个人的感觉:来自大陆和台湾的青年身上共性很多,都不及香港青年的容易相交。香港的知识青年见识广,为人相对的平稳宽厚。遇到大事,他们就显露出直率、单纯的另一面来。许多当年对天安门事件处置表示过不满的香港青年,在中国遭受天灾时立即踊跃捐款赈灾;我的朋友陈毓祥(那时他是中文大学学生会主席)为登上中国领土钓鱼岛更不惜以身相殉,就是例子。
  我出身清寒家庭,从小离开父母,和祖父母相依为命。来到香港,生活骤然变化,我目迷五色。但是过渡得很从容。原因就是我身边有这麽一群恬淡自重的朋友。他们的单纯、慷慨常提醒我毋忘自己的过去,也影响我的未来。
  大千世界之中,个人渺小得很。渺小的个人有许多不足为外人道的喜乐哀怒。生活中能够得到这麽多朋友的关爱,真是一件令人喜悦的事。迄今,当年的往事依然在我脑中经常浮现。同理,今天病中的派蒂,你可感受到朋友们对你的关注、思念?
  在这里,我想告诉派蒂一个小小的秘密。在我写出这行字以前,这个秘密只有宁娜和我两人知道:几年前,我发现自己的脖子上长了一个小小的瘤。那时我在做生意,全家没有医疗保险,生意初起时特别困难。所以这事我连宁娜也不敢告诉,一个人渡过了一段很黑暗的时期。我不去看医生,怕医生会告诉我不好的消息。我有太多的事情要做。我决心不理它。从书上看到,颈部的瘤一年之内不变,就不会是恶性的。祗有我才知道,一年可以有这麽长。
  我渡过了黑暗。
  生命之中苦难太多。我们如何寻找解脱?
  下围棋有中盘认输;打一场球,如果前面输得太多,眼看赢不回来了,有人会索性放弃,输掉这一盘算了;拿一张纸写信,写了几行,错了个字,涂掉,又错了字。这时,有人会干脆把信纸揉成一团扔掉。
  球输了还有下一场比赛。信纸揉了可以重写。唯有生命不同。因为生命祗有一次。派蒂,你要听我的话,你一定要振作起来,和命运搏斗。
  早几年我在纽约认识一个也是从香港来的女孩子。她突然下肢瘫痪,连给邓朴方治病的医生也治不好她。她并不气馁。果然,旧金山来的一位无名老中医将她的病治好了。方法是人人皆知的气功。她表演给我看,一面深呼吸,一面在地上打滚。据说她眼前不停出现幻象,但是病真的就此好了。
  我听过画家徐希讲他目睹北京奇人张宝胜的故事。那些意念搬运、隔瓶取物的怪事徐希都亲眼见过。最使我动心的是特异功能的治病。书上、报上的这类报导我从来不信。但是徐希的故事我愿意全信。我想到,这些出世的现象存在,不是使人们在科学的西医和传统的中医间,又多了一些机会?
  派蒂,人家有机会。你也有机会!
  你一定看过《鹿鼎记》。韦小宝和康熙皇帝小玄子为了打败满洲第一勇士鳌拜,一面有三十个人拉手搬脚用无赖手段围攻,更有韦小宝对敌人眼睛撒香灰,小玄子在背後偷偷动刀子,终于大功告成。为了治病,可以看中医、西医,也可以求神拜佛,求仙水求特异功能,练瑜珈气功。派蒂,你是在打仗。你的对手是命运。命运既然捉摸不定,你就要各种手段无所不用其极。
  朋友们都在关注着你这个正和命运搏杀的小小女战士。
  派蒂,你一定要勇敢。战胜了病魔,就来美国玩。我们给你买机票。
  (按:这封给派蒂写的信曾经在报上发表。派蒂的病情后来得到控制,多年未再复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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