织网捕梦

人生如戏,青衫迷糊眼,小录人世间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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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一进这个临时设在小镇旁一大片绿地上的工艺品市场,在熙攘的人群中就被那老印第安人抓住了视线。他的面前铺了一块手工编织的毡子,上面摆着许多手织的饰带,一些皮制的小口袋,还有串着绿松石的银首饰。他看起来一定过了七十岁了,深深浅浅的沟豁爬满额头,满脸的皱纹刻入了岁月痕迹,花白的头发虽然稀疏,依旧编成两条辫子垂在两肩,一根细细的皮带子在前额打了个结。他低眉颔首,眯缝着眼,手里忙不停地在编织。
  
        时下的十几岁少年人中,正流行在腕上系一条印第安手工织饰带,据说这可以带来幸运。如果送一条给自己心仪的男女朋友,也许可以栓住他或她的心。无论是什么年代,什么地方,人在情感上,总愿意求助于古老的道具的魔力,这种带子在中学生手腕上普遍的程度,可知印第安人这门生意相当不俗。我蹲下身,拣起一条带子,仔细地观看这手工编织的几何图形,几只黑、白、橘黄、天蓝颜色和谐的搭配在一起,小小的菱形连成一串,手工不复杂,但感觉上它们很精细。
  
        同来的朋友罗莉推一下我的肩,说:“喜欢吗?我们挑几条吧,我来付钱。”
  我笑了:“不过是看看,这种小孩子的玩意儿,你也当真?”
  
        我站起身,随即被老人身后的树干上那条绳子上挂的那些东西吸引了。那一定是用树枝做成的一个圆形的框子,上面用灰色粗线编结缠绕成网状,在网上缀着几片羽毛和一些小石头珠子。
  “这是什么?”我指着那些网问老人。
  老人回头看看那些网,眯缝着眼对我说:“这是我们印第安人的捕梦网。(dreamcatcher)”他看见我走近一步,有了兴趣,就仔细地对我介绍起来。
  
        原来这个圆环是用柳枝做成,再用仙人掌的刺作针,在环上钻孔。然後用一种叫世纪植物的纤维在孔中来回穿绕,编织,仿效蜘蛛的织网做成一张人工的网。这种世纪植物现在也很少了,它们生长在沙漠里,在酷热和干燥的风里慢慢长大,要一百年才开一次花呢。网上的羽毛是来自印第安人视为神灵的鹞鹰,珠子是用贝壳和小石子打磨出来的,真正印第安人的捕梦网制作并不容易,细工慢活,总得花上许多时日。他们用来挂在窗沿,阻挡恶梦进来,防止好梦出走。这是一种幸运的集聚场,也是消灾防难的吉祥物。
  
       “真的吗?”罗莉不太相信地问。
  老人凝神打量着罗莉,深色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慢慢地摇摇头。然後又点点头:“我看你有麻烦呢!我告诉你真正实话,你得相信,因为你需要帮助。”
  罗莉顿时涨红了脸,急切地问:“真的?你说我有麻烦?”
  老人意味深长地看着她,口里似乎念念有词,伸手从绳子上摘下一个捕梦网,小心地观察一阵,啜起嘴来吹一口气,然后放心地递给目瞪口呆的顾客。她有些机械地接过网,仔细打量那几根挺括的鹰羽,羽毛上微微泛射着阳光,灰黑色中有一条亮线。
  
        从罗莉忙不叠地掏钱,几乎不加思索很快地买下了这个网这付神情看来,她八成是遇到了什么麻烦。原本对这些网有兴趣的我,却突然觉得有些索然,也许是看起来比较顺眼的那个,已经被罗莉拿在手中了。想象中这是一个小女孩巧手精心编织的,最后结上她父亲给她的鹰的羽毛,这里面不知道缠绕着多少捕梦者的心意呢。
  
        印第安老人见我无动于衷地转身想要离去,瞬时变了脸色,他不客气地喊住我,一只手往我鼻尖点过来:“站住!girl!”
  我回头看见老人的眼睁开了,眼光晶亮直视着我,那简直是一种巫师的眼神。
  “你是不信的?!”他似乎有点忿慨,提高了声线“你要懂得敬畏呀。”
  
        我觉得全身如芒在背,他是为了生意经还是为了他信奉的道理没有被我敬畏?我敬天敬地,敬不知在何处的神明,再肆无忌惮时也有所畏惧。怎么刹那间有丝寒意向我袭来?我站住了,犹豫了一下,然后转回到老人的地摊旁,向他傻傻地笑一下,心中息事宁人地想买一件什么吧。
  
        老人来了劲儿,开始对我讲捕梦网有神秘力量的故事。见我不置可否地管自己在他的毡子上挑选首饰,他正色告诉我:“人呀,总是太相信自己了,不知道天意。你会遇到许多难圆的美梦。你要寻找一辈子……”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眼中闪着狡诘的光,急速的搜索着我的反应。
  我思索着,想到梦----无论是出现在我们睡眠中的超现实,还是白日里美化了的心间的野心,在过着原始生活的印第安人心中和在现代大都会节奏中生活的我们,好象并不相去很远。来无踪,去无影,混混沌沌的梦,要分出其中的好坏,谈何容易?中国人自古就有多少详梦的书,众说纷纭,这是个没有结论的现象。
  
        我只是朝老人笑着,拿起刚挑选好的一条项链,银色的链子串上几粒蓝色松石的小珠子,坠子是一个银色的小乌龟。这老头的生意总是做成了吧?他不必这么刻毒地用言语咒我,我想。收完了钱,老人的眼光似乎低顺了不少。我依旧打量着那些网,这些印第安人在保留区生活,依靠政府的补助,几乎不事生产,并且酗酒成风。能够做些工艺品出来卖的人,都是很勤劳的人了。现代文明和科学已经快要把印第安人开天辟地以来的生机赶尽杀绝了,这一张张小网,似乎也只能网住一点点稀薄的神话的影子而已。
  在我离去前,老人依然盯住我,突然从口里再追加一句话:“你会後悔的!一定!”
  
        后来,我在许多旅游点的卖纪念品的店里都看见过这种捕梦网,色彩漂亮,显得很摩登。已然没有老印第安人的那网的泥土气。想来它们的出路也只是被人挂在货架上或挂在墙上当装饰品,没有人会知道悬挂在窗沿的缘由,捕梦网只是一种商品,也失去了它原来的意义。
  
        我到过一些印第安人的保留区,极少数的地方因为政府的免税优惠,建起了豪华的赌场,成了滚滚不绝的财源。多数的保留区,依然贫困与荒凉,在大太阳下看去,就是一片焦黄的沙不沙,土不土,连仙人掌都生长得很少的贫瘠荒原。沙尘吹来的种子,如果能生长,发芽,出现一点绿色,就象是老天的惠顾。他们只顺着天意在生活,何时会用他们的网捕捉些什么呢?
  
        我的生活差强人意,常有起伏,那老人的话虽然没有一定让我信服之处,却如附骨一般随着我的意念,时不时地要出现。说不上后来有没有後悔,我依然有好多好多的梦,好梦难追却象是现实中常会遇到的。终于,我在一次到西部旅行时,在亚里桑那州一条沿山而行的公路上停下车休息,在路旁印第安人的小摊上看中了一个捕梦网。这个网小小的,很精致,网是尼龙线编的,边缘缠着浅色的皮,中间缀有一粒浅蓝色的松石,下面的坠子有几粒褐色木珠,可惜那几根羽毛不是鹰的羽毛,而是份量轻微得多的鸡毛。我把它挂在车窗上。至今我们行车平安无事,不知道是否是这个不太正宗的网的作用。
  
        唯一可以告慰的是罗莉,她当时失去的男朋友后来又回头,从此以後就再也没有波折。她的那个捕梦网,至今好好地挂在应该挂的地方,常常在风中摇曳,给她保全幸运的感觉。那个网才是正宗原装的,在无形中散发着无形的力量,于是让我觉得捕梦网终究不能说完全是虚幻的构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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