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路易斯从来被称作通往西部的大门,从这里向西上了44号公路就是美国俗称的西部了。但真正的WILD WILD WEST却是新墨西哥和亚利桑那州的广袤的大沙漠地带。那里天是蓝的,土是焦的,植被非常稀疏,空气异常干燥,一望无际的平地,风疾沙狂,真有点象李白在古汉乐府的填词所描绘的:“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
荒凉没有人烟的大漠绵延几百上千英里,我们驾车在中间行驶,口干舌燥,除了沙丘和无几的印地安人的废墟(RUINS),好久看不到一个人,一辆车。我们开始担心,如果再不能加油的话,就只能打911了。这里是落日火山公园,之所以被辟为公园,大概就是因为是不毛之地的缘故。先生感慨:“这样恶劣的环境,真不知道印第安人是怎样生存下来的。”不知开了多久,直到上了18号公路,我们才长长地松了口气。
这一带被称为内瓦和部族领域(NAVAJO NATION),是印第安人内瓦和部落的聚居地。走在这里大小城市街上,如同置身于亚洲,到处是亚裔面孔的印第安人。所有商店,无论加油站,纪念品商店,菜店,百货店,商业中心,甚至快餐店,都有售印第安人传统的手工制品。最常见的有两类:印第安人的首饰,装饰品和KACHINA(木制的舞蹈中的印第安人保护神)。
我曾对印第安人的所谓西南首饰很着迷,因为绿松石(TURQUOISE)的蓝绿色很特别,而绿松石和白银是西南首饰的主要原材料。但这次最让我上心的不是首饰,而是那种叫作捕梦器(DREAM CATCHER)的用于房间和汽车的饰物。它的样子象个平面的捕虫网,网中间有一颗绿松石的祈祷珠,网的下面坠着几束羽毛。按照印第安人的传说,捕梦器应该被挂在卧室中央,目的是捕捉梦魇—好梦和恶梦。恶梦会被捕梦器上的网挡住,停留在祈祷珠上。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就会把恶梦烧掉。好梦却知道怎样通过网眼滑落到下面的羽毛上,随羽毛飞腾,并留在那里等到夜晚再飞进主人的梦乡。
我低头沉吟:一个没有梦的人是可怜的,但一个只有梦的人难道不可怜吗?尤其一个民族,当他们的梦只是生存的话,这个民族的希望是什么呢?内瓦和的印第安人祖居于这个”大漠沙如雪”的地方,也许正因为如此,他们并没有被美国政府赶尽杀绝。但除了活着,出售他们的手工艺品,他们并没有其他生存方式。到处是他们的TRADING POST,<img src=“http://my.cnd.org/modules/zeuploader/dir3/SW03.jpg”>即便在旅游盛季,顾客也不多。为了吸引那些对印第安人的弩石弓箭尚心有余悸的白人,“NICE INDIAN BEHIND YOU”的标语牌竟随处可见,让我乐不可支。僧多粥少,真不知道他们怎样靠这点祖传来发展,难怪很少看到他们笑。看着街上走着的印第安人,被大漠无遮挡的骄阳晒得黝黑的脸,面无表情,呆板冷漠。我感觉象见到自己在国内的同胞--那些同样在生活重压下的人们。这一马平川的大漠,带着沙的风来得疾去得快,梦大概也如此,所以需要捕梦器来捕风捉影。
我想知道,时代走到今天,他们的梦会是什么呢?在大峡谷的HOPPI HOUSE前的平台上,我们有幸观赏了一场真正的印第安人的歌舞。最后的压场舞的伴奏曲是唯一的一曲英文歌,歌名叫作“GO MY SON”。
Go My SonGo my sonGo and climb the ladderGo my sonGo and earn your featherGo my sonMake your people proud of youWork my sonGet an educationWork my sonLearn a good vocationAnd climb my sonGo and take a lofty viewFrom on the ladder of an educationYou can seeTo help your Indian nationAnd reach my sonAnd lift your people up with you
我感动于他们终于认识到教育是他们民族地位上升的阶梯,不知道多少代人的努力才让他们意识到这一点,这也许就是他们今天的梦吧。那个歌舞班头说得好:“不仅是对印第安民族,这首歌对世界上所有的民族都适用。”
我细细品味歌词的涵义,从“五四”开始,教育就是中国民族自强的一面旗帜。而时值今日,一个世纪过去了,教育仍是中华民族的难言的伤痛。在穷山恶水的地方,想找到一个教师是何等困难。为什么大把大把的金钱用到北大清华这样为美国培养人才的地方,却不能用到真正需要基础的刀刃上去?全民基础教育才是抬举一个民族的梯子,不是几个受到最好教育的“精英”。我知道我没有资格来讲这话,因为我从北大一毕业就离开了祖国,多年的教育只给了我自己一个谋生的工具,我没有那种力量来LIFT我的祖国,我的种族。我敬佩那些到艰苦地区普及教育的同学们,愿意尽我力去帮助,但我知道我做不到他们所做的一切。面对他们,我只有惭愧。
先生对世界上所有的历史人文都有着浓厚兴趣。因为在生意场上拼杀,和客户建立关系的最关键一步就是BUILD RAPPORT,寻找共同基点。了解对方的文化背景对达到生意目的很有必要。我知道这一点他是受婆婆的影响,与人打交道是他的长项。所以在歌舞结束以后,我们与那班头攀谈起来。据他说,虽然书本上说印第安人是从亚洲迁徙过来的,但印第安人自己却相信他们是从地中心来的。而且,因为内瓦和人是母亲主持家政,所以与外族通婚往往不能到头,也因此在内瓦和人中很少有异族联姻。我知道,这也跟这里的恶劣的自然环境有关。事实上,直到五十年代空调机发明之前,白人是不青睐这一方水土的。亚利桑那是印第安语“小溪”的意思,可见水对亚利桑那人的可贵。
在离开亚利桑那之前,我们特意在SANTA FE驻马,那是婆婆最喜爱的小城之一,因为那里的购物环境非常精致高雅,有很多艺术画廊,展出和销售的都是艺术原创。我自然少不了采购了一些西南首饰,多数是为圣诞节送礼物做准备。让我自己都惊讶的是,我买的所有的首饰都有捕梦器的造型在上面。大漠梦如长风,我对捕捉梦幻竟是如此心驰神往。先生对KACHINA情有独钟,一下子购了四对。当我了解了背后的历史与传说之后,反而不觉得那东西很丑陋了。
途经阿克拉何马州时,我们颇费了周折来寻迹印地安紫罗基(SHEROKEE)部族的保留地。正如内瓦和部落著名于美国西南,紫罗基部族在美国东南是印第安民族的代称。这也许得益于著名摇滚乐班子PAUL REVERE AND THE RAIDERS的HIT“INDIAN REVERVATION”。东南方的多数白人都自认为有紫罗基血统,好象是一种时尚,也带有一种自豪感。紫罗基部族是十九世纪初被美国政府强迫从富饶的东南迁徙到贫瘠的阿克拉何马州,完全没有任何正当的原因。这就是历史上著名的“眼泪之旅”(TRIALOF TEARS)。先生总说:“建国以来,其实我们最对不起的不是黑人,而是印第安人。”
其实被强迫迁徙到阿州的不仅是紫罗基部落,还有西北的晒延(CHEYENNE)部落。晒延部落因为有过著名的LITTLE BIGHORN战役(1876),美国内战时骁勇闻名的卡斯特(CUSTER)将军在这场战役中被晒延人杀掉,招致了他们被赶出家园的命运。而紫罗基部族却是融入白人社会最早也最彻底的印第安部族,他们的流放命运完全是因为东南各州白人垂涎他们祖传的肥沃土地。据说他们被驱逐时很多紫罗基人还在政府部门担任要职。
下了高速公路很久,东奔西走半晌,我们才找到那个叫紫罗基保留地信息中心的地方。很小很简陋的展览厅,没有空调的屋子散发着潮气。里面陈列着紫罗基人初到阿州时简单的生活用品和眼泪之旅的路线图还有历史照片等。我很惊异地发现,就在当时,很多紫罗基人已经不是纯种的,混了白人血统的大有人在。连当今的酋长也只有八分之一的紫罗基人血统。
信息中心的负责人名叫朱丽,是个三十几岁红发蓝眼睛的紫罗基人。她自称只有十六分之一的血缘,但为此她感到骄傲。我看她更象北欧人,如果她不说,没有人会想到她和印第安人有什么关系。当她悲愤地给我们讲述眼泪之旅和紫罗基人被白人欺压的历史时,我盯着她的碧蓝的眼睛,心里有种怪怪的感觉。她说纯种的紫罗基人已所剩无几,因为他们不是被杀,(她说此话时,用手掌在脖项处做了个杀头的手势,让我竟不寒而栗,)就是被赶到最偏远的没有人烟的去处。在这种意义上,紫罗基部族实际上只剩下了一个蜚声世界的名字了。
朱丽也有一个手工艺品商店,但除了一些有关紫罗基历史的书籍和紫罗基族徽的印刷品外,我找不到什么有紫罗基特色的手工艺品。既没有KACHINA,也没有捕梦器,我和先生都有些许失望。朱丽知道捕梦器, 但对KACHINA几乎没有任何概念。反之,我在那里倒买了一串刻有中国“福”字的玉石项链,让先生哭笑不得。想从朱丽这里了解紫罗基文化看来是缘木求鱼了。
回到汽车里,我们翻出了那张PAUL的CD,那首先生从小就耳熟能详,我也每次听来都热血沸腾的曲子便在车里响起来:
Indian ReservationArtists:Paul Revere and the RaidersWords and Music by John D.Loudermilk
They took the whole Cherokee nationPut us on this reservationTook away our ways of lifeThe tomahawk and the bow and knifeTook away our native tongueAnd taught their English to our youngAnd all the beads we made by handAre nowadays made in JapanCherokee people,Cherokee tribeSo proud to live,so proud to die
They took the whole Indian nationLocked us on this reservationThough I wear a shirt and tieI’m still part redman deep inside
Cherokee people,Cherokee tribeSo proud to live,so proud to die
But maybe someday when they learnCherokee nation will return,will return,will return,will return,will return
我曾经和先生一同去听过PAUL的音乐会,我还和PAUL有过一张个人合影。这首歌在70年代是第一流行摇滚乐曲,至今仍然经久不衰,广播电台经常能听到。Cherokee people,Cherokee tribe, So proud to live,so proud to die 一句总让我有流泪的感觉, 而Cherokee nation will return,will return,will return,will return,will return更让人感到兴奋。无怪乎这首歌总是作为PAUL的压场曲子,也总是能让全场人兴奋得手舞足蹈。
任音乐在车内反反复复,我们却相对无言。will return,will return,will return,will return,will return可能吗?紫罗基已经是名存实亡了。再一想,是吗?也许恰恰相反,他们早已经回来了,那些南蛮不都称自己有紫罗基血液吗?还有紫罗基人,著名歌唱家,幽默大师ROY ROGERS让美国倾倒了一个世纪。可以说紫罗基人是进入主流最完全的印第安人。
主流,这个字眼让我苦笑,内瓦和部族的梦不就是这个字眼吗?所谓的举起印第安,在美国不就是进入主流吗?受良好的教育,不也就是进入西方文化吗?这岂止是印第安人的梦,这不也是我的祖国的人们的梦吗?难道紫罗基的今天就是内瓦和要的明天吗?
我想起月前在公司的圆桌会议上,总裁拿着一本题目《CHINA INC》的书,很兴奋地告诉大家,在中国,把英语作为第二语言的人数比整个美国说英语的人还多。我的内心却无法高兴,一个搞人文的大学校长已经不懂“七月流火”,国人不识孔孟李杜的日子还会远吗?据说现在即使在国内,很多学生的中文基础反而不如英文。在美国,华人对下一代精通中文的指望就更成了水月镜花了。这就是代价吗?进入世界主流就要丢失自己,数典忘祖。
无意间,听先生在放一首David Bowie的歌“China Girl”,更让我感慨系之,因为里面的一段:I'll ruin everything you are/I'll give you television/I'll give you eyes of blue/I'll give you men who want to rule the world。这不就是西方文明对东方文化的占有吗?如果说物竞天择,适者生存是自然界的规则,那么人文呢,西方文明取代东方文化是否也是天意呢?我无法回答。我只感到心痛,因为我对自己的祖先居然有着这样深厚的感情。虽然我说这话时也感到愧怍,因为我正在踩着紫罗基人的脚印,难免给人惺惺作态的感觉。
我的心无法平静,如果地位的上升和自身的消失成正比,那么内瓦和的梦是好梦呢还是恶梦?捕梦器分辨得出来吗?谁又能分辨得出来呢?这梦是该被第一缕阳光焚烧掉呢,还是留在羽毛上继续一代代的做下去?回顾中华的上下五千年,不就是一点点蚕食了周边的土地和文明,而形成了今天的中华文明吗?难道这种命运也是我们的未来吗?我不敢想。
我带了一个一尺直径的巨型捕梦器回家,把它挂在床前,不为捕梦,只为捕梦中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