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三日下午,陳瑞仁檢察官偵結國務機要費案,正式提出了起訴書,明確起訴了陳水扁,祇是因為陳水扁的總統身分享有刑事豁免權,才轉而以夫人吳淑珍做為起訴的主角。
此舉當然在政壇引發了大震撼。下午三點三十分高檢署記者會,五點鐘左右府院黨高層聯席開會,接著從七點起,民進黨開了一場長達四小時的臨時中執會,會後發表了四點聲明做為初步結論。
公款私用就是貪污
民進黨中執會的深夜聲明,有兩點令人驚訝。一點說檢察官的起訴書中沒有表示陳總統將國務機要費放進私人口袋裡;另一點則說檢察官在國務機要費上,和總統的「認知不同」。
怎麼會這樣?陳瑞仁起訴的罪名,就是貪污,就是以職務詐取錢財,起訴書上明列了一千四百萬的「貪污所得」,如果沒有進私人口袋,怎麼能稱之為「貪污」呢?
陳瑞仁起訴書中也明明白白列舉,總統及第一家庭如何用國務機要費購買私人物品,從鑽戒到汽車雜誌,這些被用在私人消費上的錢,不折不扣就是進了私人口袋的錢。
還有,陳瑞仁在起訴書裡,再清楚不過表示了他對國務機要費的「認知」。他將所有沒有單據的費用,全部認定等同於「特支費」,可以由總統自行支配,加上沒有任何單據依憑,因為無從追究、也不必追究。檢察官從頭到尾追究的,祇有總統府用來提領、報銷部分機要費的兩千六百萬元發票。陳瑞仁「認知」,既然提出單據,那麼單據內容與金錢支出,當然必須符合一致。如果彼此不符合,那麼就牽涉偽造文書。再來,如果用發票領走的錢,不是用於公務,而是私人開銷,那麼就是貪污。
不看事實祇談認知
換句話說,第一,陳瑞仁完全沒有去挑戰總統府在陳師孟擔任秘書長時訂定的國務機要費性質分配,同意一半不需單據,一半需要單據報銷。第二,陳瑞仁的認知標準,一點都不模糊不夾纏,用不對的單據領錢,不管錢怎麼用,都是偽造文書;單據領走的錢根本沒有「公務」性質,那就是貪污。
民進黨中執會擬定、通過聲明時,到底有沒有看起訴書?更重要的,到底有沒有看懂起訴書?
起訴書不容易讀懂嗎?應該不是,而是民進黨喪失了讀懂起訴書的意願與能力。
使民進黨不願去讀懂起訴書,而選擇忽略起訴書真正邏輯,寧可自說自話,其根源正藏在「認知不同」這四個字裡。
這四個字反映了民進黨最大的問題,恐怕也是台灣社會普遍的最大問題。那就是大家愈來愈習慣於以「認知」的相對性,來凌駕事實之上。也就是先入為主地相信:沒有什麼客觀現實可供探究、確知,所有的事物,都會因不同主觀立場,而得到不同的「認知」。
「認知」當然有相對性,不過「認知相對性」在台灣卻已經被濫用到變成否定事實存在的虛無信條了。民進黨沒有耐心先弄明白陳瑞仁在起訴書裡到底把持怎樣的法律立場,用什麼原則認定什麼,因為起訴書的結論是他們不樂見的,對不樂見的說法,他們自然的反應便是祭出「認知不同」來做擋箭牌。
台灣掉入主觀陷阱
說「認知不同」,比說「不同意」,嚴重許多。「不同意」,基本上還是個溝通姿態,預設了我要說明陳述我不同意你的理由,「認知不同」卻是擺出反正我們主觀不一樣,所以你看到的,不會就是我看到的,如此拒斥姿態。
臺灣這幾年來,用任何標準衡量,都是個「話語過剩」的社會。各種說法各種意見各種標語各種話頭,隨時滿天亂飛。然而再多的話語,無法創造一個有效溝通的環境。因為在講話的人,很少去理清自己的認知與概念︵perceptual and conceptual︶來龍去脈,當然也就更難去瞭解別人認知與概念的來龍去脈,缺乏這種自覺的邏輯原則整理,不同意見很快就卡死在「認知不同」,無法進一步討論了。
台灣掉入了一種「主觀陷阱」裡,或者借用前幾年曾經大流行過的語言說,台灣掉入了「主體性陷阱」裡。
「尋找台灣主體性」、「建立台灣主體性」,曾經是本土化邉又凶钪匾?⑸踔磷钌衤}的任務之一。在從威權轉向民主的時空中,為什麼特別要提「主體性」?因為國民黨威權為了維持其「法統」,製造了一團「大中國」的迷霧,徽衷谔?成峡铡R??橙苏J同一個虛幻的「中國性」,進而以虛幻的「中國性」粗暴的壓制了對台灣自身的觀察、凝視、理解。除了「中國」之外,受到美國文化霸權影響,另外有一些舶來的文化影像,黏貼在台灣人自我認知上,讓許多台灣人對西方、美國的嚮往,蓋過了對台灣自身社會的珍惜。
主體性祇剩下排斥
「主體性」邉釉谶@樣的歷史條件中興起,很自然地走上一條負面定義的策略選擇。要建構台灣主體性,首先要去除假的「中國」與西洋東洋面具,也就是說先要大聲地拆穿非台灣的東西,否定過去台灣錯亂以來的身分印象。
不幸的是,「主體性」邉樱?醽砭屯A粼谶@樣的負面否定否認中,鋪設成倒主觀相對虛無主義的陷阱。
主體性的尋求,大力批判大中國、批判西洋東洋,然而卻在認真研究理解、進而重塑普遍性台灣形象台灣印象上,缺乏扎實的成就。
有一陣子,「台灣」、「台灣人」掙扎努力地逐步取代「中國」、「中國人」,成為日常語言的規範,幾乎每個人都受到「以台灣取代中國」的風潮感染,過程中也去除掉了許多從前以中國歷史、中國文化來附會、規定台灣應該是什麼的習慣,不過接下來,那到底台灣是什麼、台灣歷史是什麼、台灣文化是什麼,卻沒有受到同等的重視,也沒有吸納同樣多的資源與努力。
主體性找來找去找了半天,祇確立一件事,那就是我們有權利、甚至有義務,拒斥別人對我們的描述。我們應該自己定義自己、自己描述自己、自己決定自己。
可是接下來,本來就是從集體性出發,想要建構集體「台灣性」的邉樱?蛧乐赜|礁了,一來本土化邉拥娜耍?陨韥K沒有對台灣細膩認真的掌握,他們想像勾畫的台灣,往往具有高度衝突性,成了原本中國幻象的鏡影。他們刻意否定台灣內在的中國成分,誇張凸顯與中國相異,甚至相反的部分,如此一來,「台灣」認同就帶了強烈的內部排他性,將許多人排除在規範性的「台灣」、「台灣人」之外。
想像秩序實驗民主
這種說法激怒了被排除在外的人,進而與省籍情結共振發酵,助長了台灣在認同意識上的實質分裂。此一分裂,遠比大部分想像的深刻、嚴重,因為被分裂的,不祇是現實上誰是台灣人,誰愛或不愛台灣,更是未來對於「台灣新秩序」的想像空間。
正如陳傳興在︽道德不能罷免︾裡指出的:台灣民主化過程中,嚴重缺乏「想像秩序」。拉丁美洲國家的民主化程度,大多不如台灣,可是拉美文化中,長期累積了豐富的「想像秩序」文本。透過文學、電影、藝術、神學、哲學,拉美國家的人不斷探索現實裡其實並不具備的秩序,提出種種應然的主張,並在這些應然主張間不斷衝擊、調整。
現實上他們能擁有的或許祇是最落後最反動的軍事獨裁政權,然而透過「想像秩序」的溝通,拉美人民卻自有堅強的信念,分辨什麼是好什麼是壞,所以祇要現實有任何縫隙、獨裁統治有一點鬆動,他們就會在共同「想像秩序」力量動員下,快速蔚成力量龐大的群眾邉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