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姐姐大学毕业的时候,青青已经念完高一了。她如愿考上了姐姐念过的那所重点中学。入学那天,爸爸扛着青青的被褥行李卷,带她进城去办入学入住手续。青青自己拎一只小竹箱。小竹箱里装着几件换洗衣服、一些学习参考书、和几本青青平时爱读的闲书,有姐姐给她寄来的那本诗集,有初中最要好的女友毕业时送给她的《雪莱诗选》,还有一本美国前总统尼克松写的《领袖们》中译本。青青喜欢那本《领袖们》,原因很简单,就是书里有一帧丘吉尔年轻时穿戎装的小照。青青觉得森的面部轮廓和小照上那个英姿勃勃的伟人的,非常相像。 小竹箱是在镇上集市上新买的,和大多数同学用的小皮箱比起来,已经很过时了。家里也有一只老皮箱,五十年代的式样,青青不喜欢。她觉得这只小竹箱让她看起来更有“负笈求学”的味道。青青喜欢一些带有古旧气息的东西。
办完手续,青青和爸爸站在学校办公楼前的板报前,看几张大红纸上用毛笔写着长长一串名单。那是当年从本校考上重点大学的学生名单。一个清华,两个北大,再有人大北师大复旦同济中山……等等若干。青青就想,三年以后,这个榜单的前头,也会有她的名字出现。
和姐姐上高中的时候不一样,学校里住读的外县生多了几倍。因为要创收,对外县生,除了招收成绩优异的,也招收成绩不那么优异但肯交纳高出正常学费若干倍“赞助费”的。一些当年“三线建设”时期建到大山里的国防工厂,有钱,愿意为职工子弟出赞助费读重点高中。这造成了住校生激增。过去给姐姐他们当作宿舍用的几个低矮破旧的小木屋被拆掉了,代之而起的是两栋四层高的学生宿舍楼,女生一栋,男生一栋。青青被分到一楼的一个宿舍里。她把被褥打开来,铺到指定给自己的那个床铺上。突然想,要是老宿舍不拆,她说不定会分到姐姐过去住的那个小屋,或者运气好,分到森住过的那个。再一想,那怎么可能?森住的是男生宿舍呀。青青为自己有这个怪异的念头,自顾自轻轻笑了一下。
姐姐毕业被分回省城,在省报当记者。姐姐到报社报到后,就回家度假。又是暑假,青青也在家。见姐姐回来,爸爸问:“成森也毕业分配回来啦?”姐姐说:“清华要读五年。他也不像会回来的样子,应该要考研究生吧。”姐姐神情淡淡的,不像过去提到森,那样眉飞色舞两眼放光。妈妈就问:“那你怎么不考?”姐姐没说话。
青青总觉得姐姐与森之间,发生过什么故事。私下里问姐姐,姐姐说:“什么也没有。我和成森就是特别铁的朋友,他只把我当朋友待。”青青又问:“看你平时把他夸的,肯定是喜欢他啦。就没想过 要和他好?”“我没夸他呀,他就是那么优秀嘛。”姐姐说,“我们班上有几对好的,一毕业,各奔东西,也都散了。我和成森,天南地北的,咋个好法?”姐姐幽幽地说,说完长叹一口气。“那你怎么不考研究生呢?要是我,我就考!”青青把妈妈问过的话又问了一遍。姐姐就有点不耐烦了,答道:“你以为考上研究生,留在北京,我就能和成森好上了?哪这么简单!你小,不懂。”
青青不再问了,她有点替姐姐惋惜,同时又偷偷有点庆幸。庆幸什么呢?她也说不清。
姐姐度完假,妈妈和青青一起送她到省城,说是去帮姐姐收拾收拾。青青家所在的小镇离省城一百多公里,坐那种逢站必停的慢火车,单程要三个小时。也有公共汽车,以前只有国营的,渐渐地私营长途车也多起来,长途汽车开过小镇前街,随叫随停, 从青青家门口就可以上车,很方便。
省城不大,随便两圈就转完了。那时候省城里没有什么太现代的建筑,街道不够宽,市容不够整齐。倒是满街的小商小店,和街上打扮时髦的姑娘们,让青青觉得很特别。那些姑娘们脸上大多涂着厚厚的粉,眉毛描得弯弯细细的,唇上抹着醒目的口红。更有的时髦姑娘,举止有些松松垮垮,言语稍嫌粗俗,眼神颇露轻佻。青青就觉得她们纵然花枝招展,风情万种,但却轻飘飘的不实在。什么才是实在的东西?青青说不清,只知道,比如读舒婷的《致橡树》,比如读雪莱的《西风颂》,就会感觉到那种实在。省城的街面上也有那种穿着时髦得体,但神情端然气质脱俗的年轻姑娘。见了她们,青青又会有些自惭形秽,觉得自己土气。
姐姐分到一间小小的单身宿舍,七八平米大小。姐姐说省报到底条件好些,若在别的单位,很少能够一个人住单间宿舍。妈妈和青青帮姐姐收拾屋子。青青看到一个大牛皮纸袋里,装了姐姐这些年收到的信件和贺年卡,就好奇抽出来看。她注意到有好几封都用的是清华大学的信封,底下寄信人地址处写着某楼某室,并且赫然写着森的名字。青青的心就像铃铛被人猛劲扯了一下,丁丁咚咚地就乱跳起来。她第一次看到森的笔迹。草体,刚劲有力。青青仿佛又看到森的笑容。她盯着信封下端森的字迹看,拿着信封的双手,微微有些发抖。
“你怎么看人家的信?”妈妈看见青青发呆,也没多想,就只这样责备了一句。青青马上地回过神来。不好意思做了个鬼脸,替自己开脱说:“我只是看看信封,又没看里面的内容。”然后就赶紧把那些信又塞回牛皮纸袋里。她的记性好,早把森的邮信地址牢牢记在了心里。
青青在姐姐那里还看到一个万花筒,很漂亮。青青想要回家玩,姐姐却说死也不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