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犊恋(11.完)

(十一)
青青满心期望去花涧溪看看森,最终没能成行。

回到家乡,又见到爸爸妈妈,青青自是高兴。她一直在想怎么给爸爸妈妈说她要去花涧溪呢?她不知道怎样给他们解释,难道要解释她与森之间通信的事?她担心这会把她这些年对森的暗恋在家人面前昭示出来,那会非常难为情。因为一家人都知道,森是和姐姐差一点就成为恋人的好朋友,姐姐对森的感情有目共睹。虽然姐姐终于和别人恋爱了,要结婚了,但似乎在这个家里,如果有森的出现,有森的名字提及,他就还应该是姐姐的。青青想尽了办法,仍然羞于向爸爸妈妈说出自己要去花涧溪的计划。

就在青青还在犹豫的时候,姐姐也回家来了。还在除夕的前两天,一个午后,青青和姐姐在堂屋里轮流换着手,用石臼舂过年用的吃食,舂完了“引子糖”,也就是那种地方上家家过年包糍粑包汤圆都会用到的一种紫苏、核桃、花生与红糖的混合馅料,接着又舂炒辣子鸡炒茨菇必用的“糍粑辣子”。姐妹俩各怀心事,沉默着,不象以往一样有说有笑。

终于,姐姐开口了。“成森给我来信,说要请你去他家。你要去?”说这话的时候,姐姐没有抬头,神情好像只关注于手上的舂槌。舂槌下端的是个半球状的石槌头,很重。

青青的脸立时“刷”地红了,感觉就像偷拿了姐姐心爱的东西而被察觉了一样。她沉默着,不知怎么回答才好。

姐妹俩就僵着。屋子里只有姐姐手中舂槌一上一下捶击石臼的钝闷声音。“咚—”,“咚—”,“咚—”,一声又一声。

青青的沉默,仿佛就是在默认。良久,姐姐长嘘了口气。青青偷偷抬眼去看姐姐,姐姐的头虽低着,但从侧面还是能看见她眼里盈了一眶的泪。

青青刹那间好像被震了一下。姐姐一向是大大咧咧的,看去好像不太在乎儿女情长。可是此刻的沉默和泪水,证明了森在姐姐的心里,果真一直很重。半年前姐姐在菜场听到森路过小镇时那慌张又凝重的神情,一下子浮现在青青的眼前。她也记起了在姐姐宿舍里看到的那个万花筒,当时她想要过来玩,姐姐不给,那是森送给姐姐的吧?

青青以为姐姐恋爱了、要结婚了,她自己就可以大方地与森交往,甚至如同她幻想的那样,与森越走越近,直至相爱。她一直以为自己与森之间将来的相爱可以完全是精神意义上的,完全超脱于一切社会网络世俗关系,只纯粹是她和他两个人之间的事情。既然单相思是纯粹个人的事情,那么恋爱不也就只是相爱双方的事么?与他人有什么关系?

但姐姐眼里强忍着的泪水,让青青看到自己的想法是多么幼稚。她意识到,如果自己真的与森走向相爱,那么有一天森该会和她走回这个家里。爸爸妈妈好说,他们一直喜欢森,会高兴。姐姐呢?她是不是每次都会象此刻这样,偷偷地忍着泪?或是像半年前在菜场那样,总也是慌张和凝重?青青也终于知道自己为什么几年来一直不愿意把有关森的心事向任何人透露。不错,单恋或者相爱可以只是单纯个人或两人的事情。但是她几年来尤其是最近两年来,小心翼翼地护着心事,不让任何人,哪怕最好的女友知道,尤其不愿意让家里人知道,是因为单恋说出来难为情?从上初中起,到高中,到大学,一直都有要好的女友向青青说起她们自己的单恋对象。为什么别人不觉得难为情?那么青青你自己这样护着是为了什么?就是因为你看出了姐姐的心思。你难为情说出你的心事,就是怕人说你在从姐姐那里争抢同一个东西。而怕人说你,不也反证了单恋或至少恋爱,根本就无法超拔于世俗间的社会关系?否则为什么会有人“说”你?他们会“说”,一定是因为他们有根据有准则。而一切根据与准则,恰恰都是为解决种种社会关系才存在的呀。

一连串的寻思,让青青的眼里也泛起了泪光。她站起身来,说了声:“我去洗菜。”然后走到后屋,开了后屋的门往外走。她手里没拿菜,也没拿盆,顺着田埂往洞山方向疾走。天冷,下着冷丝丝的毛毛细雨。田埂上泥泞得很。她走得快,不小心就滑了一下,差点儿一脚踩进水田里。青青就停了脚,站在田埂上发呆。憋着的眼泪终于流出来,和着冷冷的细雨,在脸上滚着,掉进脚下的泥泞里。

青青没有去花涧溪。她和姐姐之间,也不再提花涧溪,不再谈起有关森的任何话题。她没再给森写信,也再没收到过森的信。森最后的那封航空信,似乎是把钥匙,要开启她与森之间故事的大门。可是他们之间的故事,未及开始,就告结束。或者,那其实是一把关门用的钥匙?

多少年后,青青才辗转打听到,那年夏天,森考取李政道物理奖学金,到美国留学去了。而青青,读完本科就留在北京一所中学里教书。她是他们大学班上少有的没联系出国留学也没读硕士没读博士的一个。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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