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王之王 第八十七回 乾坤只在方壶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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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王之王  第八十七回 乾坤只在方壶内

  第八十七回 乾坤只在方壶内
  那姐姐见他说的动情,脸上眼中,也都是那种只有同是沦落人才能读懂的沧桑愤怨和孤苦无奈,终于暗暗想:“他……可能的确是出自肺腑。”昭元又道:“孩儿当尊二位尊亲为祖夫人、宗夫人,呈以金册,行以国礼,告以太庙……”忽听那妹妹尖叫道:“不要太庙,不要太庙,不要太庙!”拼命捂住耳朵,要把这两个长久以来刺痛她心的字给驱逐出去。

  昭元默然,良久才道:“那么千秋万岁后,当为祖夫人、宗夫人建以祖宗之庙,礼同……同……那里。”那姐姐颤声道:“我们的庙在你心中,那便已经足够了。我们四十余年来的心愿,今日已经得偿,还要建什么祖宗之庙,为你爹爹、伯父、祖父还有你丢丑?”昭元忽然心头郁愤无及,嘶声道:“他们是他们,我是我!我能面对他们,他们不能面对我!”

  那姐姐和妹妹被他这突然激动之一吼骇得一惊,再看他时,却见他已是满眶泪水。二人都是叹了口气,默然不语。昭元极力平静了一下,慢慢道:“孩儿并不是想要来感动你们,从而让你们为了孩儿而主动辟谣,或是盼望你们主动自裁、以求不留痕迹。孩儿……孩儿是真的很想有……有值得一认的祖宗。人人认为值得认,应该认的人,可是在孩儿心中,他们却根本不配当祖宗。人人都觉得你们不值得被认不该被认,可是在孩子心中,却只有你们和两位母亲才值得我认。孩儿虽然已处浊世多年,但终于还是能认得良心这两个字。”

  他忽然厉声喝道:“三军将士,统统前来听命!”那姐姐妹妹都是大吃一惊,那妹妹颤声道:“你……你真的要这样么?这样不行的……”昭元胸中郁积之气直冲心胸,无可抑制,眼睛已是血红一片,不住地嘶声喊道:“所有将士统统都来!”三军将士远远见他神情激动,都只是慢慢靠近。昭元怒道:“斗越椒一死,我大楚男儿难道就只剩懦夫吗?都不敢近前了?”

  将士们心头一震,果然蜂拥一片围拥而来。昭元环视了众军兵,冷冷道:“寡人有一件真正的大事要告诉你们,你们统统竖起耳朵听好。”那姐姐急忙扑上来要掩住他嘴,哭道:“不,不要说,不要说,我们……我们……不能说啊……”

  昭元一把点了她们昏穴,一手扶住一个,沉声道:“我今天亲自告诉你们,你们所一直尊奉的大王,也就是我,乃是一个真正的孽种。当初先成王以犒军为名,强暴了两位亲甥女,也就是我的亲生祖母。你们都听清楚了吗?”

  众军将见他神色激动,反而大都露出不相信的神色。忽听潘党远远道:“若太过近亲,生下的多半非呆即傻……”昭元厉声道:“我难道没有疯吗?我难道没有傻吗?况且近亲而婚虽然大批痴傻,但亦有一半之可能其优势反而加强。你们难道不知道,好马要良良相配,才能易出更好的马?”

  潘党惊得不敢说话。昭元冷笑道:“其实你说的也不错。你们是不是很奇怪,我为什么非要朝自己脸上贴丑?因为我傻!因为我痴!这难道还不是证明吗?”

  众军都是默默地站着,满场万千人聚集,却偏偏似连一片树叶飘下之声都能听见。昭元嘿嘿冷笑道:“成王以弟弑兄,以舅纳甥,行同禽兽。穆王兄弟自相残杀,阴险狠辣,甚至连杀妻挟子都不屑一顾。我是他们之子孙,当然天生就是孽种一个,是也不是?我曾三年荒淫,‘敢谏者死无赦’更是我亲手所书。我更曾不肯认祖认宗,根本不肯认他们为祖,乃是昏庸不孝之极。到得今日,我更是大显疯傻之状,自暴其丑,无论先天还是后天,无论是正是反,简直无一样可取。你们说,我怎么配当大王?”

  众军脸色都是剧烈变化,人人都被他的话给惊呆了,情不自禁地问自己:“这样一个人,到底还配不配当大王?”昭元冷笑道:“你们怎么不说话?全都哑巴了?这样一个白痴,是不是该被废掉?斗越椒是不是做的极对?你们说啊,你们说啊!”

  公子侧忽然大声道:“某愿奉大王为王!”昭元大怒,一把揪起他横立空中,恶狠狠地道:“为什么?为什么?”公子侧咬牙道:“因为臣今日才真正确认,大王除了能痛改前非、一鸣惊人外,更还有一分天生消除不去的良心,能让臣等安心共事终生。”

  外围诸军齐声高呼道:“愿奉大王为王!”哗啦啦一大片全都跪了下来。昭元泪流满面,厉声道:“你们难道不知道,这不过是我故意要骗得你们感动,让你们来死心塌地忠于我吗?你们怎么还要上当?”他一遍遍怒吼着,声音越来越嘶哑,三军也禁不住热泪盈眶。

  昭元一把甩开公子侧,颓然坐在车上抱头失声痛哭,整座大营中都是泪意哭声。良久良久,他才慢慢清醒了过来,呆呆地望着那姐姐妹妹,点开了她们穴道。那姐姐一睁开眼睛立刻急道:“不能说啊,不能说啊。”昭元痴痴道:“孩儿已经说了。现在全天下的每一个人都知道了。”那姐姐呆立半晌,终于忍不住掩面痛哭。

  那妹妹慢慢走到昭元面前,颤声道:“孩子,我……我想摸摸你,好么?”说着那一双早已完全看不出半点昔日荣华的苍老之手,慢慢摸到了他脸上。那妹妹闭上眼睛,痴痴道:“姐姐,我们居然真的等到了这一天,这是不是真的?”

  那姐姐垂泪不答,二人痴痴而望,情不自禁地抱头痛哭起来。昭元渐渐恢复了平静,慢慢站起身来,缓缓扫了周围军兵一眼,慢慢道:“我再问你们一句,你们可愿奉我为王?”众军齐声高呼:“愿意!”

  昭元见人人振奋,无一人有半分犹豫之色,心下实是说不出什么滋味。他慢慢道:“既然要奉我为王,那么我要尊二位祖母为祖宗夫人,你们可有异议?”众军齐道:“一切听大王所命。”昭元回过头来,拉过那姐姐妹妹一人一手,默视车下,道:“既然如此,祖夫人宗夫人在此,诸军何不行以太皇太后之礼?”

  众军都是齐刷刷地三拜九叩而起。昭元回头,竟然勉强笑了出来,道:“祖宗大人,今日军中成礼,疏为简慢。日后当再补行大礼。”祖夫人垂泪道:“不用了。我们知道你良心未泯,已是心满意足了,还在乎什么朝礼?你能光大楚国,不负这些将士拥戴,我们便心愿早足了。”宗夫人道:“还有那什么祖宗之庙,再也休提。庙在心头,何需土木之形?”

  昭元道:“是。”他见天色渐明,便命先行扎营数日休整,因为今日既有认祖大喜,三军又是疲惫过甚,而且斗越椒降卒亦需好好改编。另外,他还要派人去通知孙叔敖太后逝世的凶信,同时还需先有人往郢都和各地打探消息,然后才能真正确定行止。

  到得这日日中,外报樊舜华等当先已到。昭元甚是奇怪:“她们怎么这么快?”但见前面车马上一个小姑娘正焦急地朝自己这边驰来,正是冰灵。昭元不知她究竟为了何事,急忙迎将上去。冰灵这次却并不象以往那样,一见了昭元就钻入怀里撒娇不肯出来,反而是泪光盈盈,非要催着昭元跟她到车中去看,说是有只鸟儿要他帮忙疗伤。

  昭元甚是奇怪,来不及跟她说自己遇到疑似自己祖母的两位夫人之事,径直跟她来到了车旁。只见那车旁边,樊舜华等好几个人都在围着一样什么东西,一见他来,都笑吟吟地站了起来。众人中间现出一只被锦布小心包好的鸿雁,似乎是受了伤。

  那大雁似乎极有灵性,一见冰灵就伸长脖子朝向她,似乎对她极为亲近。冰灵将它抱了起来,吵着要昭元赶快给这只大雁治伤。昭元一见樊舜华等情形,自知她们已知自己大战得胜之事,但才要开口说祖宗太后之事,便已被冰灵吵得头昏脑胀。他想起此事到底涉及复杂的人伦丑恶,不好在冰灵面前提起,便也只好先行放下,看了看大雁伤势。

  樊舜华从旁笑道:“这是灵妹妹捡回来的一只大雁。我们躲在你给我们选好的地方,得到你得胜的消息,就立刻要赶来。不料没走几步,就有一只大雁歪歪斜斜直朝灵妹妹飞来,落在她前面不动了。于是……”

  琴儿笑道:“于是灵妹妹就把它抱起来治伤,还要我们都当保姆,简直比对你还要宝贝疼爱。”冰灵脸上一红,急忙就要藏身到昭元身后去。昭元想起冰灵在天竺冰泉离宫时就曾放生玉兔,对这些小动物的怜爱之心乃是天成,也就摸了摸她头。替她遮掩。

  许姬道:“灵妹妹也真奇怪,居然能够一天一夜都不睡,一定要催我们赶快来找你,说是要把她的大雁治好。”樊舜华笑道:“这一次她想见你比什么时候都要强烈,可是却偏偏不是为了你,你难道也不知道吃吃醋?”冰灵小脸更是羞得通红,可是却又说不出话来,只好紧紧贴在昭元身后。

  昭元勉强一笑,不去理会樊舜华的取笑,仔细看了一会,正色道:“似乎也没别的什么,只是受了箭伤,还好没伤到要害。其实你们照料的已经不错了,箭拔得很即时,伤口也清洗得不错……休养几日,当可复飞。没想到两军打仗,流箭居然还伤着了飞禽。”

  琴儿扮个鬼脸,笑道:“废话是没用的。早点治好它,你就能要回你的灵妹妹;不然,嘿嘿……”昭元自己也觉脸上挂不住,只好道:“我找回了我……我……祖母,你们去拜见一下。”这话却是令她们齐齐吃了一惊,玩笑立刻便收敛了下来。樊舜华奇道:“你……祖母?你有祖母……在世?”昭元叹了口气,道:“不错。你们先不要问,去了自然明白。”

  众人跟他早就太过熟悉了,又见他面色如此,知道不是军旅之事,却是如何能不问?昭元无奈,只好将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樊舜华等都是越来越奇,然而出人意料的却是,冰灵不但一点也不奇怪,反而道:“哥哥,你别伤心。在我们天竺,很多都是舅舅娶外甥女的,而且越是大贵之族越喜欢这样。我们天竺人相信这样能给家族带来好运的。……对了,哥哥你这么好,是不是因为这样真的好呢?”

  昭元吓了一跳,忙道:“好妹妹,这可不能瞎想。这种事在中土可就是乱伦。哥哥是不是,其实自己也不知道,但就算是,也不能是什么好坏之类的。哥哥是气不过有人总以为哥哥想沾祖上之光,所以才这样的。不过她们也确实太过凄惨了,即使哥哥不是她们的直系后代,尊她们为尊亲,好好伺候她们后半生,也是应该的。”冰灵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待回营见到祖夫人宗夫人,众女自然又是一番拜见。二位夫人见樊舜华、琴儿、冰灵、许姬等都是极顺自己心意,而且也都非常乖巧可爱,悲伤之意都是大减,脸上也终于焕发出了数十年没有过的微笑。昭元知她们若相处时间长些,当能恢复不少,便也不去多夹杂。于是他干脆退了出去,尽力思索军阵之事,以及策立祖宗太皇太后、殡葬太后等事。

  到得第九日上,大军拔营而起。行了一日,便碰上乐伯派人回报:“斗子悟闻斗越椒死,不愿受鞭领财,自刎而死。其麾下族众多有自杀者。斗旗等人拒不投降,已率众潜逃,下落不明,已在搜寻中。宗庙社稷无恙。王宫被数次烟熏,但幸赖人蛊忍受力极强,未能攻破。后来他们断绝粮食饮水,但虞丘还是坚持住了内宫,终是损失不重。樊国老死节。”

  这些虽然与昭元先前所想有出入,但大体还是未太出意料,因为人蛊耐受力极强,如无特制的毒雾,只怕别人都熏死了他们还能活着。只是樊国老死节一事,却是终于不好说起。

  他回到后队,看了看樊舜华,却是欲言又止。樊舜华眼泪夺眶而出,根本说不出话来。昭元小心翼翼道:“我会大旌樊氏之门的。你也别太伤心了。”樊舜华点了点头,慢慢道:“我知道。你……也一样。”二人相视无言,昭元只好回头继续领队。

  那大雁在昭元亲自照料下,恢复得极快,终于已是能飞了,但冰灵却还是有些舍不得。昭元知这等鸿雁便如麻雀一般,乃是天生野物,性好自然,长期家养不能成活,便从旁边劝了几句。自然,又免不了招来琴儿等的讥笑。好在冰灵也算听话,加上被琴儿等等笑得脸上挂不住,也就只好依依不舍地放飞。

  不料那大雁飞了几圈后,却又不走,居然又飞将回来对众人嘠嘎直叫。琴儿笑嘻嘻道:“灵妹妹真是太漂亮太可爱了,这只大雁居然也想赖在你身边不走。”冰灵本来心头还极是欢喜要跑过去接住,一听她这话,立刻便是羞得无以复加,二人闹成一团。

  昭元叹了口气,使劲挥了挥手,示意那大雁天下无不散之宴席,自己也没法家养它。不料那大雁却飞得越来越低,只是围着他头顶转,甚是奇异。

  琴儿眼珠一转,又悄悄笑道:“不对不对,这只大雁好象也是雁中女子,还是喜欢这个色狼多些。”昭元脸上微红,正要挥手再赶,不料那大雁却忽然一偏翅膀,干脆直落在他手臂上,同时还伸嘴直咬他的衣襟,拼命朝一侧拉。昭元生怕更被嘲笑,正要再行驱赶,忽听襄老近前道:“大王,臣觉得这似乎有些蹊跷。”昭元见他面色凝重,道:“什么?”

  

万王之王  第八十七回 乾坤只在方壶内(二)

  
  襄老摇头晃脑道:“故老相传,有的动物甚有灵性,能知人情人意,甚至能先知先觉。因此,往往震前会有群鱼跳跃、忠犬报主之类的事。此外,人类喜欢象牙麝象,有的大象竟然似乎知道人类追杀是为何事,居然能在走投无路时自行折断象牙以避祸。捕麝时,若是稍迟,其香囊也将为麝自己破坏。臣甚至还曾听说,有猎人捕获小鹿后,母鹿逃跑又复返,含回狗头金以求交换。先贤相子文,少时也曾为父母所弃,却也能被猛虎亲自哺育……”

  昭元听他一言三晃,心头微感不耐,皱眉道:“你已知寡人不是沉溺女色之君,你有话就直说,不用耗时间。寡人实在不希望你去学虞丘之样,老是绕来绕去旁证博引。”襄老甚是尴尬,忙道:“是,是,臣有罪。臣是想说,此雁既为大王所护养,其若有异行,则必有异义。因此臣以为,不如跟去看看为妙,反正现在不急。”

  昭元想了想,觉得此事也实在太过怪异。要知襄老所说之事,他早在卧眉山时便有耳闻。其中虽真假难辨,但也不能说完全没有可能,因为有些动物的确知感甚于普通人,能够先知先觉一些。这大雁如此,莫非自己所在地将有大灾大变不成?可明明最先救它的是冰灵呀,它却为什么不去跟冰灵亲呢?难道是因为后来主要是自己为它疗伤,导致它只认自己了?还是因为它看出自己乃是主帅,只有拉自己,才能拉一军人众全都离开此地?

  昭元越来越觉奇怪,看了看两边地势,沉吟道:“此地两边山势虽然不大,但山体松脱,易为洪水所冲以成泥石之流,可能不宜久留。你们绕道而行,护送王后等先回去。另选五百名轻骑,跟随寡人这边看看究竟。”众军得令,立刻张罗着改道。

  冰灵也想跟去,但昭元特意只挑选轻骑,就是为了万一有变故的话,好立刻回避。因此,这有怎能带上她去分心照顾?当下他也只能哄来哄去,好不容易才终于让冰灵委委屈屈地答应了下来。可是昭元自己心里,却还是禁不住甚为担心,因为这极可能是自然之事,并非军阵打仗。若是危险来得太突然,即使自己特地选的都是轻骑,避之也未必能来得及。

  但那大雁却已似是等不及了,不住地催促昭元朝侧前方行进。其一见昭元扬鞭,就立刻飞腾于天,在前面带路。昭元及手下卫士都甚是奇怪,虽然人人都相信它当不会有恶意,却都还是丝毫不敢大意。眼见大雁所带领之路越来越近西江沼泽之地,不免都是心中起了惊惧怀疑。因此,众人每行一阵,便先看地势,测地皮实程度,再大队跟上,不敢跟得太紧。

  这样直奔了一日一夜,夜幕再次渐临时,前面已是大江苍茫一片。众军见沼泽小岛已是无数,担心陷溺,越发不敢快速。那大雁忽然兴奋起来,直飞至远处中天嘎嘎连声大叫。只见江边一处草木极是茂盛的小岛上,忽然飞起无数鸿雁水鸟,黑压压一片朝这边飞来。昭元手下都是吃惊不已。一人皱眉道:“难道我们一日一夜,就只是做了它的护卫不成?就算它是雁王,也没理由这样啊……”

  话未说完,雁群中忽然掉落许多雁来,似乎是有人正在射猎。众人正惊奇间,忽见那岛上象是现出了些人影,但却是一闪即逝,似是要避开自己等人。昭元皱了皱眉,心道:“有这么多猎户在此?若是猎户,打雁乃是维持生计,就算灵儿再宠些,也不好完全禁止。……不过叫他们节制一下,不要打得绝种、涸泽而渔,却是国法所定的。”当下便令众军齐声大呼:“大王亲自落驾于此,尔等猎户休要害怕,可自出来见驾。”

  然而众军扯开嗓子喊了十好几遍,那边却是一无动静。一名小校怒道:“有如此大胆之猎户?只怕其中有些蹊跷。末将愿提所部前去查看!”话未说完,只听那边忽然一人朗声笑道:“想不到我斗旗逃到了这里,居然还是被你们所获,真是天绝我也!”话音忽然一顿,后面全无声息。昭元等都是大吃一惊,齐声道:“你是斗旗?”

  然而那小岛上却是全然死寂一片,根本无人回答。昭元心念电闪,便命一名小校先去看看。过不多时,那小校部下抬着几十具尸首回来,果然是斗旗及其心腹手下。那小校报曰:“末将上去,只发现了这些尸首和无数雁羽雁骨,并无他人他物。”

  那一大群大雁见了斗旗等人的尸首,都是围拢过来嘎嘎连声,似乎极是兴奋。昭元心头一转,已然猜知大概:这斗旗定是见大势已去,想暂避一时以另图,便先避居这里。既然岛上乏粮,他们肯定整日靠射猎大雁为食。这大雁中了一箭,却还未死,为冰灵和自己所救,便拉自己等跟随前来,遂正好让自己发现了潜藏着的斗旗。

  众军也大都猜到了这个道理,都是欢呼万岁。昭元感这大雁之功,便命此地为落雁岛,令记录在军图之上,以资后世。众军也呼此地旁的一座小山为落驾山,以大王此地落驾之意。待回军赶上冰灵之队,说起此事时,人人也都是感慨不已,都道实在是天意。

  回到了郢都,百官都已成列出迎。当下昭元便在城门处,正式行以太夫人国礼。但祖太后和宗太后睹物伤情,却说什么也不愿入宫勾起往事,只要不问世事清修以了残生。昭元只好传令下去,为二位祖太后宗太后选址,另于外面清幽之处筑章华之宫,以让两位老人家能安心清修。在这之后,他便正式迎太后灵柩入城。

  昭元坚持要亲为大祭师,停灵九天九夜,方才送太后出棺。此法虽颇不合礼法,但群臣中大都已知道了些他身世的尴尬,自是无人敢提要将云夫人和穆王合葬之说。昭元清点府衙,抄没斗越椒之家,命将斗氏散布朝中的同谋余党一一查处治罪,但不究其手下盲从的军兵。等诸事已毕,他思念伊丝卡之情再也无法抑制,只好命国人访求蓝眼金发之女,一口咬定其为剑仙,自己想请来以教诸军,能知踪迹者有重赏。这虽然是颇有假公济私下之嫌,但一来冰灵吵着要伊丝卡姐姐,二来自己实在也是对她思念极深,自然是顾不得了。

  这一日却忽有司刑之官前来,言及有外逃斗越椒族人,回来后定要自投监狱,不好定夺。原来此人乃是斗班之子,名为斗克黄。斗越椒作乱之时,其父不从,遂为斗越椒所杀。他在斗越椒造反之前,先已被派去出使齐秦二国。至其完命归来,路过宋国时,已是到处在传说斗越椒谋反被诛,斗家大小宗族尽皆被杀之事。因此,其左右都劝其不可归国。但斗克黄道:“君犹天也,岂可畏罪而弃?况我使命未复,如何能私自而遁?”于是直奔郢都,先至衙门复命,便自往司刑司请囚。当值司刑之官见他气宇昂然,丝毫不避其罪,不敢怠慢,便急忙来报告昭元。

  昭元心下微奇:“明明是说不降者杀,怎么传到外面,就成了宗族尽杀?”复又思:“如果不是有心者故意散播,那么当是斗家义烈众多,自杀不降者过众,遂致有了这番传言。而斗家不但多已死之士,居然还有一个丝毫不避而回来,实在是一门英烈。”当下便命人召斗克黄来细问。

  斗克黄道:“我祖子文曾说及斗越椒有反相,易致灭族之祸,临终前曾嘱家父远避他国。家父世受王恩,不忍他适,遂为斗越椒所诛,果然应了祖父之言。臣虽闻斗家被屠族,但既然不幸生为叛逆之族,又不幸违了先祖之训,乃是死得其所,何敢逃刑?”

  昭元见他慷慨而答,心下甚喜,笑道:“你才回来就急忙请囚,看来是不知外界所传有误。斗越椒之逆,虽然斗氏从者极多,毕竟还有许多正人不从。难道有人因为不肯从逆而逃跑,寡人也要抓他回来砍头么?况且出生乃是不由自己,寡人自己身世亦无可选择,也并不避讳,又怎会去苛求他人?”斗克黄大喜,道:“臣谢大王之恩。”

  昭元想起斗子文之言,道:“子文真是神仙般的人,居然能预料得这般深远。你斗家世代有大功于楚,今日一味刚烈追随,已所剩无几。若不全上一脉数脉,寡人又有何面目去见你斗氏先人?况且斗越椒谋反虽然该诛,但被流言挑拨逼迫,却也是一因。说起来,寡人之离国也有考虑不周之处。是以寡人虽命治其党羽之罪,但只是治那些平日其暗藏之心腹,所从军阵将士并不治罪。你明白寡人之意么?”斗克黄道:“大王宽厚,臣等愿事大王终生。”

  昭元点了点头,正要命他出去,却忽见一人上得朝来。昭元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樊国老,你没死?”那樊大人甚是憔悴,道:“臣虽然没死,却也已死得差不多了。若非华儿不信,派人细查,臣这条命可就真死了。臣来此,是要请大王重治那假王之罪。”昭元目光连闪,急忙便问情由。

  樊大人道:“臣先藏这假王极深,从来无人知晓其身份。不料有一天斗家派人来臣家闲谈,他居然自行跑出来相认,说自己是楚王。臣大惊,急忙退入内室地道藏起,扣住机关。外面一时打不开,便搬了巨石压上,又火烧臣家,外面一片瓦砾。他们说臣已死,臣确实也只能等死啊。后来华儿命人来看,人告以废墟情形。华儿心疑,才命人集力挪开。这时臣日日只靠喝水支持,已饿得皮包骨,几乎连路都走不动了。臣……实是恨极了那恶贼,若不严惩那贼,臣……臣……实是难泄心头之愤。”

  昭元想了想,道:“那人未必真是真正首恶。他之胆子其实小得可怜,又怎么能做得这等大事?估计还是那流言主使之人威逼利诱,才令他如此。而且若寡人猜得不错,只怕斗家派人来,本来就是对你起了怀疑才来的。”

  樊国老一思也是,道:“但这贼子便全无罚了?”昭元道:“那也不是。他已在乱军中极窝囊地死了。至于寡人之身世,知道的人已越来越多。况且寡人现在已不需什么身世来镇此位,自然也就没甚么好隐瞒的了。”

  昭元问起那假王家族之事,樊云山却说是那人是由自己一位仆人从赌场中发现的。先时问其父母,那人说是已不在人世,当时太急着用,也就没多问。后来一切大定后,再逼问出实情,其父母却已搬得不知去向。昭元见无从找寻,也就只好作罢。

  这几天里,昭元朝堂之上虽能一如既往,言笑无忌,但一回到宫中停灵之处,便总是变得极是沉默寡言少语。但自己母亲兰夫人的衣冠冢,先前已经被自己策封过,这一次只需和云夫人合葬就是。真要说起来,却也没什么别的事可以来转移心神。

  这日昭元跟冰灵说了一会话,见她已睡熟了,便又只是默默守灵。过不多时,樊舜华慢慢过来,轻轻道:“你……还好么?”昭元看了看她,柔声道:“我……还好。你放心,我不会再控制不住自己的。”樊舜华道:“你明白就好。但是你还明不明白娘另外的心愿呢?”昭元看了看她,默然不答。樊舜华轻轻摸了摸他怀中冰灵的小脸,道:“娘希望你过得好一些,娘一生都在盼望这样,你能不能让她心愿得偿呢?”昭元忽然勉强一笑,道:“好姐姐,你要是不嫌弃我,我真的很想娶你做王后的。你说好不好?”

  樊舜华脸上一红,道:“不要装傻,你知道我的意思的。你这样沉默寡言,实在不是什么好的景象。娘跟别人不同,她先前就曾经一遍遍说过生老病死,于她实在无甚苦乐可言,反而是我们为她而苦她便苦,我们为她而乐她便乐。况且真正的孝子孝女,乃是在老人活着的时候对他好,这样才是孝顺的真谛。对那种活着时忽视甚至虐待老人,死了再装孝子特意大操大办之俗,娘是最深恶痛绝的,她可绝不希望她身后也来这种形式。你既也明白这个道理,那么为什么还要依从常理,不肯让娘的英灵宽心呢?”

  昭元鼻中一酸,道:“我也明白娘的为人,但是……但是……我现在才明白,要做魏颗还真不是那么容易。”樊舜华道:“这等之事确实是为难,无论是从亲情还是从常理,都是随大流最容易。但毕竟你也是明白事理的人,还是有希望做魏颗的。你能不能让娘的在天之灵觉得,她已真正有一个能明白她真心的好儿子?”

  昭元无可回答,道:“两位母亲都是苦难重重,我是想生对她们好,死也对她们好。”樊舜华道:“话是有理,但娘已去世,你再大耗民力和精神来自虐,实在不是娘所想要的。老人家的心情都是盼望儿女自己幸福,你这样实在不能说是孝顺。你不能体会,那么你想想你对灵妹妹是怎样的心情?你希望她因为你的离去而痛心么?”

  昭元叹了口气,慢慢站起身来,道:“也好。我明天就为娘出殡。”樊舜华道:“这些虽然重要,但最重要的是你自己要明白,自己应该尽量快乐起来,振奋起来,让娘看着也快乐。”昭元点了点头,道:“我明白。还有朝臣这一番大战斗越椒,人人都效了死力,我也当在出殡后遵循惯例,好好赏宴一次,不能让他们多等。”樊舜华低声道:“你明白就好。”昭元望着她道:“今天我们三个人一起睡好不好?”

  樊舜华脸上一红,道:“又来胡说八道了。”昭元一笑,将冰灵轻轻放入她怀抱,道:“你们好好休息吧。我还想静一静,好好想想你的话。”樊舜话点了点头,抱过冰灵自回寝宫。

  昭元神思恍惚,本来还以为自己又能浮想连翩的,可是脑中念才转得几转,多日积劳便已发作,人也迷迷糊糊睡着了。这一觉醒来,果然精神好了很多,连带心情也开通了不少,面对冰灵时也不再需要强装笑脸哄她了。祖夫人、宗夫人也都是暗暗高兴。

  

万王之王  第八十七回 乾坤只在方壶内(三)

  
  到得第九日上,太后出殡,与兰夫人衣冠陵合葬,依然是昭元亲自主祭。这祭务虽然各地相差很大,但根本神髓都是类似,他亲自主祭之下,却也是井井有条。一众巫医见他似是极懂其行,都是暗自嘬舌,无人敢问究竟。出殡回来,自是要将那本来就已因国丧延后的封赏之事办完。他大大小小一连两日,才勉强全部封完。说起来,其最重要的事,主要是令虞丘暂代令尹,以及把斗越椒之封地分成小块,分赏养由基、乐伯、潘庭、潘党等人。礼官奏请封赏大宴是否应该延迟几日,昭元却道依旧如期。

  这一日饮宴之期,昭元大集群臣于渐台,道:“今日叛臣授首,乃为一喜。太夫人重认,又是一喜。然太后殡天,却是一悲。但太后性不喜身后哀怨,屡戒不可因一人之事而废国家之礼,是以这赐功之宴也无需做作延期。诸卿都是慷慨男儿,当也能理解太后和寡人之心意。寡人不御种鼓,已六月有余。但今诸事平定,封赏已行,寡人愿与诸卿同一日之游,名为‘太平宴’。文武大小官员都来设席,务要尽欢而止。”群臣都是山呼万岁。

  按照惯例,这封赏之宴都是边宴边舞。诸臣都知大王是性情中人,不喜拖泥带水纠缠做作。今日大王既说的这样明白,那便是希望自己等今日真正尽欢,明日则应真正尽责,今明之事各不相混。因此,众人也都放开胸怀大饮大嚼,并不太拘小节。

  昭元初还有些勉强,但后来渐为众文武之气氛所染,思群臣都能放开,难道偏我自己反而去放不开,反而要去做作不成?因此,他便也放开心情。此宴直饮至日落西山,兴犹未足,便命人秉烛而继。昭元已有三分醉意,眼见众臣中尚有带伤者,想起斗越椒之乱的危险,以及众将士之慷慨用命,便欲行古时最隆重之礼,命后宫嫔妃为众将斟酒。

  樊舜华是国后,自然不适合。琴儿则不是宫妃,兼是公主,当然也不太好。冰灵还是小丫头一个,只会赖着自己撒娇,不会办事。这次自己要只自己一人出来宴群臣,已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能哄得她听话的,若是叫她出来做事,那不是瞎胡闹么?况且她太天真幼稚,乃是雪魄冰灵,纯美逾仙,除亲情尊长外,又能有何人配由她行酒?

  但问题是其余诸宫人,见过世面的不多,且地位又大都太低,不显恩宠。昭元想来想去,只有许姬既是宫妃,又见过世面,当能做得得体,使群臣感激。昭元想到这里,便命许姬出来为百官依次斟酒。众官见大王忽然行此古礼,都是人人感佩,更加归心。

  俗话说灯月之下看美人,更增娇艳十倍。许姬本来就是后宫第一美女,这下出来斟酒,霜衣素袂、雪肤花颜之下,更是飘飘若仙,美不可言。群臣本来也有许多是妻妾不少,但许姬既能称后宫第一美人,自然是颇有超然气象,那些普通美女远不能与她相比。群臣这时带着酒意,一见之下,不免人人丧魂落魄惊为天人,心头遐想无限,甚至那本来已近厌足的食欲也都是忽然又大增起来,纷纷又是酒量食量大增。虽然众人明知这可是自己绝对不能亲近之人,但还是忍不住人人想要献媚于其前,但觉便只要能博其一笑,也是好的。

  昭元虽然也有了些酒意,但毕竟还算清醒。他见群臣一幅半死不活、争相想讨好但又不太敢的样子,心下不禁暗笑:“一个许姬便都让他们如此了?一帮没见过世面的家伙。幸好还是自家人饮宴,没有外人,否则可真是丢我楚人之面。”但又想:“俗话说英雄好色,许姬确实不是凡色,只不过是我自己见得多些罢了。他们没那机缘,自然难怪。不过这下他们可真是心悦诚服、死心塌地了。嗯,君不见臣妻,臣却能见君妻?这世界莫非颠倒了?”

  他苦笑一声,不由得又想起大祭师秘传中的话:男人心理终归是好色,往往总会不自禁地去在心底里比老婆。若是一人发觉别人老婆比自己的漂亮许多,而他又有能力有愿望去夺取,那么自然便会由此生祸。可若是这人本来就根本没能力去作指望,往往心理上便会更加强他对那有漂亮老婆之人的不及感和佩服感。因此,有极高地位之人,有时的确是需要漂亮老婆来帮助自己加强地位的。这自是君确实当不见臣妻,可臣有时却可晋见君妻之一因。

  昭元看到这活生生的例子,不由得又有些感慨起人性卑劣起来。但转念一想,他们还只是偷偷流流口水,自己却还曾与臣妻惊天动地过,还不是拼命想要隐瞒?若论恶心,自己这不是卑鄙之上,更还加上了一层虚伪、胆怯和无耻么?自己居然还能有资格去笑他们?

  昭元心头暗暗感伤,但立刻警觉起来,急忙不再去想这些事,只是恣意饮乐。群臣见大王欢饮无忌,也是更加放松,晚宴气氛越发热烈。

  忽然一阵夜风刮来,将灯烛一时吹灭,堂上顿时漆黑一片。昭元命左右重新取火,准备秉烛以继。许姬忽觉似有一人黑暗中突然近前,拉住了自己衣袖,似乎想要趁机搂自己一下。她也是身有武功之人,立刻便一手撕断衣袖,另外一手已顺势抓住了那人盔顶的红缨。那人大吃一惊,急忙放手要逃,但红缨却已被许姬拔了下来。

  许嫉急忙循步到昭元面前,附耳道:“臣妾奉大王之命,敬百官之酒,内有一人无礼,趁烛灭之机,强牵妾袖。妾已揽得其缨,大王速速明火察之,无缨者即是无礼妄为之人。”昭元一听居然真有人敢动手,先还吃了一惊,但才要发作,却又心中一动,已是释然。他急忙阻止就要近前的掌灯者,道:“且莫点烛!寡人今日之会,约与诸卿尽欢,不带杀伐之气。诸卿都要把盔缨拔下痛饮,不肯去缨者,那便是不肯尽欢。”

  于是百官都去其缨,痛饮三爵后,昭元才命重新掌烛。直到此宴结束,依然不知究竟是何人牵袖。许姬极是奇异,憋了许久,终于捱到席散回宫之时悄悄问道:“妾闻普通人尚应‘男女不渎’,更何况这其中有君臣之份?今大王使妾献觞于诸臣,乃是以示大王之恩宠;群臣当感恩戴德、肃然而受,才是正理。今有人如此大胆妄牵妾袖,而大王不加查处,那又何以肃上下之礼,正男女之别?”

  昭元微带醉意,笑吟吟地看着她,只觉她委屈的样子也极是可爱,忽然心头一动,也故意牵过她袖,放肆地将她搂入怀中。许姬从来没见他有如此大胆,竟然在众内侍之前就如此“失态”,登时脸红耳热,本能地就要挣扎。

  不料昭元又放开了她,只是笑道:“寡人知道你不喜欢满身酒气的男人接近你,但男人们的心事也有苦处。你还是丫头一个,毕竟不怎么明白男人之苦。古时君臣共饮,按惯例是不超过三爵便当散席,而且最多只于白天饮宴,不能及于夜间。这些都是为了免得有人酒后控制不住,从而失态。如今我要让群臣尽欢,至夜依然继之以烛,实已是饮爵无数。酒后狂态,乃是人情之常。若定要深究此事,不过显一显男女之别,却大大伤了国士之心。同时,也容易使群臣都不乐,这实在不是寡人出令的本意。为明君者,与普通升斗小民确实不同,就要能忍人之不能忍、不愿忍。你可知‘君王当有江海量,蓄鱼水忌十分清’么?”

  许姬一想也有道理,不觉微微叹了口气。昭元见她委屈之色尚未全退,笑了一笑,又作势要牵其袖道:“当然了,最大的原因还是你太漂亮了。你看,连寡人都想牵袖,何况这群土人?若是寡人派个夜叉去敬酒,他们哪里还有人会来打主意?你不记得你敬酒时,那些土人已经被你给迷成什么样子了么?”许姬大羞,急忙要甩开他,却又偏偏甩不掉。她又羞又窘之下,只好低下头求道:“谢大王夸奖,然妾实在愧不敢当。”

  昭元一笑,任许姬逃开,自己心头却忽然又伤感起来。虽然他又急忙忍住,但心头之悲,却终于还是在他心头又留下了一个小小伤痕,令他这一天尽情放纵的成效全然化为乌有。他回宫去看了看冰灵,见她也已睡熟,心下更是莫名其妙地感叹起来。

  昭元勉强睡了许久,却依然是心头万念起伏,无可入睡。终于,他深深叹了口气,不知是怕自己辗转反侧惊醒冰灵,还是怕自己在她身边不能率性而想,干脆起身下床,到院外露台处走走。

  露台上空空荡荡,寂静得他无法不听见自己的心声。可是无论如何,现在已经是残冬时节了。自己和她的感情,也早就到了山穷水尽的时候了。春天已经来到,自己又怀念冬天做什么?冬天既然不可避免地会过去,自己又惆怅什么呢?

  可是……冬天还会再来么?她会再来么?不错,她一定会再来的,只不过她再来的时候,那冰雪精灵将不再属于自己,而将属于自己的一位臣子。现在的自己,几乎一切事都办完了,再也没有理由回避给宋文昌赐婚了。来年的冬天,自己还能体验那飞雪而下的美么?

  昭元呆呆望着那一小片一小片斑斑驳驳的冰雪残余,眼睛已经渐渐模糊了起来,就象是要在自己虚幻地感觉中,将雪意重新连成一片。他的真情终于没有白费,那一片片的雪就象是被他的诚心感动了一样,一点一点地扩大,一点一点地幻化出了令自己刻骨铭心的那个倩影,甚至还在轻舒玉手,向自己温柔拥过来。

  忽然,昭元觉出有什么可怕之锋正飞速朝自己刺来,急忙闪身急避。那宫云兮的倩影陡然间已变成了另外一个几乎一样雪白的美丽身影,可却正挥舞着宝剑,要将自己刺出千万个窟窿。昭元身形飘闪不定,忽然徒手侧入,在那少女的剑身上弹了一下。那少女立刻拿捏不住,宝剑脱手,整个人也已被昭元制得不能动弹。

  那少女狠狠瞪着他,就象是要把他烧成木炭。昭元呆呆望着她,忽然不敢再和她对视,慢慢低下头道:“龙女妹妹,你为什么要刺杀哥哥?”白衣龙女忽然哭道:“不,你不是我哥哥,你不是我哥哥!你杀死了我义父一家,你是我的仇人,我跟你不共戴天!”

  昭元轻轻道:“我如果不杀他们,他们会杀我的。你难道现在还不明白,他们是真想要我的命么?”白衣龙女泪流满面,嘶声道:“我不管,我不管!你说过你总有办法的,你一定能既不杀他们,也让他们不能杀你的!你凭良心说,是不是?是不是?”昭元一怔,想起自己若是逃跑的话,的确还真能做到这样,一时之间竟然无法回答她。‘

  白衣龙女泪水滚滚而下,痴痴道:“你说过你疼我的,你说过你会为我着想的,你说过你一定会解决这些的,可是你都只是在骗我,都是在骗我!我知道我什么都赢不了琴儿,可是我有一点赢得了她,就是我对贲皇表哥的真情。我一生中,从来没有喜欢过别人,也从来没有要求过你什么,我唯一的愿望,就是能够得到表哥的疼,表哥的爱。我爷爷把整个蜀国给了你,我爷爷把他自己的一切都传给了你,我更曾想不惜代价来救你,可是你……你却硬要破灭我一生唯一的所爱。你自己说,你是人么?你还算是人么?”

  昭元见她已经完全无理喻,心下沉痛万分,颤声道:“我没有破坏你们,我一直在促成你们……”白衣龙女嘶声道:“不,不,不!你一切都是虚情假意,你一切都是心狠手辣,你一切都是只顾自己!你根本就是在利用他,要把他变成一条狗,一条狗!你知不知道这对我是意味着什么?在我眼中,你才是猪狗不如!你以为是个姑娘就会喜欢你,是个姑娘就该爱上你,你天生就该得到一切?不,不!我就看不上你,我就看不起你,我就恨你,恨你恨到死,恨你恨到天黄地老!你不但杀了曾经养育我的义父,更断绝了将来唯一能给我幸福的希望,我恨你!我诅咒你,我诅咒你,我诅咒你!你亵渎了爱,你拆散了我们的爱,你利用别人的爱来为你效力,我诅咒你永远都得不到爱!我诅咒你永远永远都受爱的惩罚,永远永远都被爱诅咒!”

  这些话就如可怕的巨锤,疾风暴雨般击打着昭元的心。难道她说的不对么?自己难道不是在利用什么么?自己难道不是在被爱折磨,被爱诅咒么?每一次,当自己就要得到真爱的时候,爱就离自己而去,只留下空壳一样的自己默默承受一切。这难道还不是来自爱的惩罚,这难道还不是来自爱的诅咒?

  昭元呆呆地望着那必将消失的残雪,心头就如被千百只野兽在疯狂地撕扯着,整个人从内到外、从灵魂到面容,都完全地扭曲了起来。他呆呆想着那来自爱的诅咒,呆呆望着白衣龙女,呆呆望着那双曾经纯真地先依赖自己,可是现在却恨自己恨得入骨的眼睛,心头就如天崩地裂般的狂乱,可又象是宇宙终结时的死寂。

  他已经没有办法分辩自己是生还是死,因为他所有的感觉,都已只能去承接一种无可承受的痛。他咬了咬牙,众目睽睽之下,轻轻点开了白衣龙女的穴道,缓缓道:“我并没有杀斗贲皇,外面的传言并不对。你的诅咒也已经灵验了,我的爱得而复失,永远也不会再回来。你的心愿其实已经得偿,可以走了。”

  一众聚集起来的卫士见大王真要放走这刺客,都是大惊。可是还没待他们出言,昭元已暴怒道:“放她走!放她走!”

  众委实还没来得及惊愕,昭元整个人就已经飞速奔到了一处破旧屗堪的柴房,一头扎进柴堆里,野兽一般地嚎叫着,拼命地钻,拼命地抵,拼命地抽打自己。皮肤刮破了,鲜血流出来了,他整个人已经象是变成了真正的血魔,可是却没有人敢劝他。

  

万王之王  第八十七回 乾坤只在方壶内(四)

  
  众委实还没来得及惊愕,昭元整个人就已经飞速奔到了一处破旧屗堪的柴房,一头扎进柴堆里,野兽一般地嚎叫着,拼命地钻,拼命地抵,拼命地抽打自己。皮肤刮破了,鲜血流出来了,他整个人已经象是变成了真正的血魔,可是却没有人敢劝他。

  终于,他累了,无论是神智还是体格,都已经没有了丝毫力气。他终于象是摆脱了那恶魔般的诅咒,慢慢地睡着了。次日早朝,他又已是全身上下象是被抹好了药一般,肉体上丝毫没有疲累。但这一次,他已丝毫也不惊奇。

  朝会自上午到下午,普通大事小事已经料理已毕,却还有一事在后,乃是郑国请求通好。原来郑国国君虽然正盟从晋国,但见楚势渐张,也怕楚国来讨伐,便想来讨好。这次他们送了些礼物来,其中有一味水产,称“西江银鱼”,全身几近透明,尝之的确甘美异常。

  群臣赞美之余,各抒己见。大多数大臣笑郑伯妄想以几条银鱼就免一罚,觉得太过幼稚,纷纷叫嚷要伐;但也有说不如就此许和算了的。昭元想了想,觉其毕竟也给了面子,便温言回语使者,并命从鳄池中捞一头活鳄为回礼。

  此事才毕,忽然一使者急急来报:“臣奉命出使陈国,却发现陈国大夫夏徵舒杀了国君,特回来禀报。”话犹未已,便听伍参道:“大王,这可是极好的伐陈借口。”公子婴齐也道:“陈国多年前曾附晋伐楚,如今正是好时机,可以挫一挫强晋之威。”群臣纷纷附和。昭元见群臣激愤,正在沉思,忽然又报二人来朝,却是陈国大夫孔宁、仪行父二人。

  那二人一上殿就大哭起来,言夏徵舒无道,擅杀国君另立,自己专权。由于国人已不能制,他二人遂前来请求楚国出兵平乱。话犹未已,屈巫从旁道:“恭喜大王,贺喜大王。如今有陈臣亲自来请大王出兵,那就更是名正言顺。大王平了陈乱,定然更能威行列国。”群臣也都是附和不已。

  昭元心下有疑,正待开口询问,但却又觉不妥,便命孔宁和仪行父先下去,这才道:“寡人闻陈君乃是酒色之徒,不是甚么明君,会不会有他失德之处?”

  群臣一时无语。公子侧想了想,道:“管他有无失德,以臣弑君,终是大逆。”昭元摇头道:“这个还是弄清楚些的好。”屈巫道:“臣以为公子侧之言甚是有理。我们咬住此事便是,这便宜可是不占白不占。”忽听公子婴齐笑道:“便宜是要占,可却未见得是此便宜罢?”公子侧和屈巫齐地变色,道:“话可不能乱说。便宜之语虽然俗了些,却是实利。我等是为大王着想。”公子婴齐一笑道:“但愿你二人真是为大王着想。”

  昭元见他们几人言语不善,便摇手止住道:“三位爱卿不要吵了,寡人自有主张。今日已晚,明日再议。”昭元这一晚,自然是始终有些疑念:那孔宁和仪行父惊惧之意似乎不是假装的,况且自己的使者也已先回来报告,情况无异。如此看来,陈君被杀是肯定的了,只是可能其中还有蹊跷。但公子婴齐却何以似对公子侧和屈巫有讽刺之意呢?

  昭元想来想去,一时不得究竟,但想这陈实在是小国,实在也犯不上费这么大神,于是也就不再费神,安然睡去。次日再朝,他正要提孔宁和仪行父问话,却听公子侧道:“二位大夫见大王似乎有不愿兴兵之意,已马不停蹄又往别国借兵去了。”公子婴齐微笑不言。屈巫道:“此事实是有百利无一害之事,大王若是不做,别人做了,那便可能坐失良机。”

  昭元沉吟道:“婴齐,你有何话说?”公子婴齐道:“臣也以为当出兵平乱。”昭元奇道:“你昨天不是似有不赞成之意么?”公子婴齐笑道:“臣昨夜想了一夜,知自己心眼太小了些,竟疑起二人是只为私心才如此。其实此行确实对楚有利,只是大王得大利,我们所有从人都跟着得小利,那也无可厚非。臣既然想通了,今天便并不反对。”

  昭元忽然道:“这孔宁二人,是不是你们叫他们走的?”屈巫等吃了一惊,忙道:“他二人走的确是出于本意,臣等绝无怂恿。”昭元忽然面色一沉,冷冷道:“还是弄清楚些的好。你们马上派人去追回他们来,寡人有话要问。”三人不敢违拗,只好垂头丧气地呆立朝堂。伍参道:“其实臣以为,原委固然要明白,但时机却也不能失却。不妨一面追孔宁,一面兴师。”潘党亦道:“臣也以为如此。其实不管怎么样,这事都对我们有利,又何乐而不为?”

  昭元自知也确是如此,但心头还是想先明白些,才好决定分寸。他迟疑难决,便道:“先等三日。三日内能追回,便问清楚;否则一样兴师。”他见群臣似有异议,又道:“诸将都修养几天,也是磨刀不误砍柴功。今天就不再说这事了,你们还有别的事么?”众臣见他甚是坚持,想起三日也不长,便也不再说什么话,只各将别的大事小事都呈奏了上来。忽然昭元看见一道奏章,心头忽然一震,整个人都似乎呆住了。公子侧道:“大王……怎么了?”

  昭元一惊,忙将那奏章慢慢卷起,道:“没甚么,是宋文昌请求给假迎亲。”公子婴齐道:“这还真是想起来了。大王兴观兵之师前,就曾说要为宋文昌亲自订期。不知定下来了没有?”昭元慢慢道:“定了。当时商定,选日不如撞日,宋文昌派人迎娶之期就是佳期。”乐伯笑道:“这婚事迟迟不成,都搅得有人以为是周人看不起我楚国了。结果大王一兵行周疆,他们居然立刻答应,实在是……”昭元忽然冷冷道:“不用说了。叫宋文昌来见寡人。”

  乐伯听昭元语气似乎不善,吃了一惊,不明白自己究竟哪里犯了他忌。群臣也觉似有些不对,大都面看昭元,要揣度他心意。昭元勉强笑道:“你们都看寡人做什么?宋文昌是我楚国有名的才子,寡人亲自为他订的婚期,自然要亲自叮嘱他一番。总不能寡人从头到尾连他一面都不亲见罢?”众臣窃窃私语,似乎并不太相信他之所言。

  昭元自己也知自己说的太过勉强,听到群臣私下议论,忽然间极想发作,叫他们统统闭嘴。但他却居然又没有半点气力和脸面这样做,只好想道:“我自做我该做的事,他们想有何用?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他自己也不知自己为什么忽然想让宋文昌来见自己,更加不知道自己到底要怎么样对他。自己本来不是信誓言旦旦,要一回楚后就告诉宋文昌,让他备办一下、前往迎亲么?可为什么今天一见表,才想起来自己已经回楚许多天了?

  不错,先有斗越椒之乱,自己不能回都;接着又有复认祖宗夫人,以及太后殡天,自己要守灵。这些难道不是理由么?国有大悲之下,岂能随便言此喜事?这不是很好地忘掉这个、逃避这个的理由么?自己为什么不干脆下令,让国人都戴上二十年的丧,都二十年不让嫁娶?二十年若还不够,那何不三十年?四十年?这样一来,自己不就可以永远逃避了么?

  昭元想着想着,情不自禁地对自己冷笑着,苦笑着,鄙视着,心头无限悲凉。宋文昌开始不敢上表,自然是因为有国丧之故。但自己都已经绝缨欢宴了,丝毫也无所忌讳,他才敢上表以请此事。于情于理,他哪有半点错的地方?难道就只允许自己恣行无忌,别人就都是只配倒霉?

  宋文昌官职不大,想来也没以为大王会为此事而召见自己,并未来朝等候,因此久久才来。行礼已毕,昭元默默看着他,只觉他虽然也和自己有些相似,但的确比自己要英俊潇洒不少,更多带不少书卷气和文雅之气,完全可以和魏颉和田振梁一比。这不正是千千万万女孩子梦寐以求的好归宿么?他和宫云兮,正是天做地合的一对,自己有什么资格要硬插其中,搅人好事?自己有什么资格来愤愤不平?

  昭元的心,竟然又感受到了那久已感受不到的熟悉刺痛。难道它又复活了?不,它已经死了,而且它应该永远死去,永远也不能再活过来的。昭元忽然恨不得一刀砍了眼前这人,砍了这个逼得自己不得不自杀己心的刽子手,可是却又情不自禁地更加恨起自己来。自己不行,难道就看不得别人好么?他究竟有哪一点对不起自己?他和自己之间,要说对不起,那绝对是自己对不起他的事才是多得几乎数不清。自己居然还厚颜无耻地愤慨起来了?

  宋文昌见大王只是呆呆地望着自己,神情变化剧烈,也不敢答话。昭元忽然似是惊醒了,那所有古怪的神情一扫而空,变得跟以前一模一样,温言道:“寡人已为你定下了迎亲之事,乃是你派人迎亲之期便是佳期。寡人还一并许以国婚之礼相迎。你可满意?”宋文昌大喜,拜道:“臣谢大王隆恩。”

  昭元慢慢道:“寡人曾亲眼见过你那未婚妻,的确是人间绝色。你能娶之回来,也是我楚国的光荣。只是她脾气似乎怪异了些,曾经得罪过大王我,你要先有心理准备。不过你不要担心,寡人绝对不会跟她计较什么的。只是你自己要小心些,可能要多顺着她些。”

  宋文昌道:“大王度量宽洪,又亲自关照,臣自当尽心竭力。”昭元极力点了点头,慢慢道:“当然,你也不用太迁就,以免堕我楚国威风。但平常夫妻和乐,还当多多包容一些。你与她乃是天生绝配,好好做一对神仙伴侣,当能让世人慕我荆楚才俊风流。”

  宋文昌道:“谢大王期以厚望。臣自知武功低微,又不懂军阵国政,唯好文学,可说时时自愧无用于楚。现在小臣居然蒙大王如此关照,实是感铭于心。臣自当小心爱护,力求传世以佳话,为我大楚出一分微力。”

  昭元叹了口气,道:“不要以为这是小事,其实能对人的心理有很大的影响,也有助于世人对楚人的态度改观。因此说起来,此事不光是你一人之事。寡人也因此而亲自面许她母亲,赐以国礼相迎,比同王子成婚。寡人或许还会亲自来喝你喜酒。你还有什么要求?”

  宋文昌大觉荣宠,道:“如此恩遇,臣实在受宠若惊,不敢再有任何所欲。”昭元极力一笑,温言道:“寡人知你有言不敢说,但说出无妨。只要能增世人羡慕,那便是有功之议。不过你专攻文学,于国政未熟,寡人却不能因此而升你之职。”宋文昌听他所说甚是坦诚,终于道:“谢大王体谅。臣有一议,不知是否太过……”说着看了看周围群臣。

  昭元扫了一眼四周诸臣,笑道:“他们也不是不解风情之人,你也莫要太小看他们了。”群臣都知他是在指自己等看见许姬时的那幅贼样,人人都甚是尴尬。宋文昌道:“臣以为,既要隆重美满,以求流传当世后世,则不能太过急速,一切需当精益求精。从现在开始,到隆重迎接回来,大约需数月时间。那时候当已是仲夏之时,西江水起,若是水势平缓,则虽三峡亦可行大船。不如那时臣便与陈家小姐于巫峡花船之中完婚。仲夏之夜,凉热宜人;星辰荧火,美不胜收。花船之上,更是沉浮有致,定能令世人皆羡我楚人之风雅情怀……”

  昭元忽道:“不错不错。那么就这样办。你下去罢。”宋文昌本来越说越是沉醉,几乎就象是把朝堂当成了梦中的花船一样,但既忽然被昭元打断,只好怏怏退下。昭元扫了众臣一眼,见他们全都目光灼灼望着自己,忙道:“你们放心,寡人既然公开说了,不会因为陈家小姐得罪过寡人就耿耿于怀,那便绝不会这样做。寡人若连这点胸怀都没有,又如何争雄天下?”群臣见他所言甚是坚决,也大半放下了疑心,但依然有人在窃窃私语。

  昭元深吸一口气,忽然笑道:“寡人思考良久,觉得入陈平乱之事,反正也是有利无害,宜早不宜迟。寡人欲明天就兴兵出征,你们觉得如何?”诸臣见他居然转眼之间,就从一再推逶,忽然转为极力赞同,甚至都有些迫不及待,都是吃惊不已。一时间,竟无一人回答。

  昭元平静地道:“你们不是都赞成么?怎么现在都哑巴了?陈国篡位的原因,只怕也不是那么容易能说清的。但时机若是被别人抢了去,那便太过可惜了。你们说是也不是?”诸臣见他还是和颜悦色,也就渐渐答道:“正是。”忽听一人道:“这是天上掉下来的,实在是不吃白不吃。”群臣都是大笑。

  昭元也是哈哈大笑,便如完全忘掉了烦恼一般。当下他命诸将中伤已大好的,都可随行,拟发兵车数百乘,务必要震慑住敌人。那样的话,或许便能不战而建功。诸臣散去,昭元急忙先趋樊舜华之宫见她和冰灵,说及自己又需出征之事,要她们好自保重。

  冰灵见昭元又要出征,而且听他话中之意,知他不肯带上自己,不免又哭又闹。二人合力哄了许久、许下无数补偿,才终于哄好了她。昭元叹了口气,道:“我还要去晋见祖太后、宗太后,向二老拜别。至于琴儿她们,就烦你们代为转告了。”樊舜华点了点头,却意味深长地望了他一眼,轻轻道:“你……要保重。”

  昭元点了点头,生怕被她深究,急忙就抽身离开,直扑章华宫拜别。祖太后宗太后似乎看出他有心事,但问他时,他却又只说国事繁忙。二人知他不愿多说,也就只好叹了口气,嘱他早些回来。昭元回宫蒙头大睡,一觉天亮,起来之时却是说不出的疲倦,全然没有以前那种一觉醒来神清气爽的感觉。他咬牙抑制住,一丝一毫也不耽搁,便批甲直趋军中。

  果然,他才一到军中,见车马纵横,刀箭如林,脑中立刻便清醒了许多。昭元一刻也不愿多耽,即刻点齐兵车步战勇士,直发陈国。行至路上,听得夏徵舒把持国政,还强逼新立陈君前往晋国献媚结援,楚军更是义愤填膺。因此,未至陈境,楚军便已先发檄文给陈国人,说明“只惩徵舒,余人无妨”。

  这陈国乃楚之边国,乃是舜之子孙所建,姓女旁之为。由于舜之二妃娥皇、女英都是流传千古的大美人,后来的桃花夫人本来也是陈国公主,自然其姓氏便与姬、姜、嬴一起,并称天下四大美女世系。其国土本来就不大,此时国人也怨夏徵舒杀君,国内都在担心引来大国之兵。这一下楚大兵果来,国人既怨徵舒,都盼能假手于楚,遂无人肯抵御楚军。昭元严厉约束楚军,令秋毫无犯。陈人果然大悦,反而竞相帮助楚军查探夏徵舒藏身之处。

  

万王之王  第八十七回 乾坤只在方壶内(五)

  
  昭元这时兵已至陈都,见居然也是开门迎接,心下颇为奇怪:何以夏徵舒未发一令抵御?忽听外面一阵喧哗,众军拥一人至前,却是自称陈国大夫辕颇。细问之后才知,原来夏徵舒知道国人怨恨他为国惹祸,已潜往株林;而陈君又已被逼往晋,导致无人作主。百姓闻楚军并未扰民,遂不肯抵御,准备自开城门迎接。

  辕颇却是先曾与诸大夫商议,说是“楚王来征吾国,乃是讨徵舒之罪。我们不如自己擒了徵舒,或许可以免于楚王用兵来擒,杀伐结怨。”于是他便要与其子侨如一起,统兵擒拿徵舒。不料才一至城门,楚军已至,众百姓开门,局势一片混乱。结果混乱之下,遂被带至军前。昭元听他说完,皱了皱眉,道:“当初他弑君之时,你为何不肯加以诛讨?”

  辕颇脸上甚是尴尬,道:“不是不欲讨,实在是因为力所不及,留身以缓图。今大王兴义师,自然愿随左右。”昭元一笑,也不追问,便留公子婴齐一军守城,命辕颇为前导,余下之军便向株林进发。行不多时,已将株林团团围住。

  辕颇、屈巫和公子侧都争先恐后,奋勇冲入其中。过不多时,三人出来报告道:“臣等冲入,其内几无抵抗。臣等发现先徵舒欲逃,追将上去。彼自抵抗,遂枭其首,请大王用以号令三军。”昭元沉吟道:“你们……这么快就将他杀了?”辕颇道:“此等乱臣贼子,不杀不足以正纲纪。只可惜没能将其当众车裂。”

  昭元想了一想,道:“也罢。”但见公子侧和屈巫二人神色有异,道:“你们还有何未决之事?”屈巫道:“闻听徵舒之母夏姬天下绝色,可是却丝毫连影也没有,不知何故。”昭元忽然恍然大悟,道:“你们为的莫非就是想看看这个?”二人羞惭不能言。昭元笑道:“男儿好色,只要行之合礼合法,有甚可责?不过这天下绝色从你们之口说出,只怕还是未必。”

  公子侧道:“不瞒主公,这人虽然未谋其面,但据称的确是天下绝色,或许还在……”昭元皱眉道:“还在许姬之上?”公子侧道:“不敢。不过臣等都是凡夫俗眼,实盼一见以断流言虚实。”昭元听他所说之意,心下也起了奇怪之意:“夏姬的确是美名远播,只是我一直也没注意,以为不过是普通人吹嘘而已。可是看这公子侧的模样,似乎是深信不疑。她都这样年纪了,难道真的还能在许姬之上么?今日既来,何不亲眼见见?”

  昭元当下沉吟道:“大兵进围,连夏徵舒都走不脱,何况一个女子?多半还在此中。你们好好寻找。”公子侧和屈巫一听,甚觉有理,都是精神大振,又带兵进去细细搜索。果然,不及半日,已于一处后园发现夹壁。待发现这令他们牵肠挂肚的丽人就在其中,人人都是大喜。左右拥至昭元面前,那夏姬却也甚是镇定,低头拜道:“不幸国乱家亡,贱妾妇人,命悬大王之手,倘蒙宽恕,愿充婢役。”昭元听她莺声呖呖,不似中年,道:“你抬起头来。”

  夏姬抬起头来,果然秋水素月,肌肤盈盈,仪态优雅,明艳动人,全然看不出半点老态。更重要的是,她只要随便看人一眼,就似乎有一种要腻入人骨的媚力,让人无法抵御,而且不得不欢喜。

  昭元自己倒吃了一惊:“这简直就是一个二八佳人,怎会是已生出十几二十岁儿子的妇人?这世上的驻颜术,还真有传说中那般神奇么?”他想到这里,几乎都疑心公子侧等人是不是弄错了。要知他早已知夏姬有淫声,是以一见之下,对她身具媚意的事其实也是有心理准备的。但奇怪的是,这样一个人明明全身都是媚意,可是却居然能够让自己生不起厌恶鄙视的感觉来。甚至于在她身上,俗不可耐的“媚艳”和清高纯洁的“幽雅”,竟然似是能同时存在,这可也是从来也没有过的事。

  要知昭元曾亲见天地绝美的宫云兮、伊丝卡和冰灵,这夏姬虽然艳丽已极,但到底还似是略少了些自己喜欢的什么,是以自己不能说是迷于她的美色。而自己是大天师出身,也不容易为幻术所迷。因此,这种媚力只可能是天生的独特异质,天生就是男人的克星。

  那夏姬见昭元只是望着自己,浅浅一笑,微微低头,却是恰到好处地更加动人心弦。周围一大片军兵中,隐隐约约现出许多拼命咽口水的声音,竟无一人有暇发出一语。

  昭元忽然一笑,明白了其中道理:“伊丝卡她们的美丽,是女孩子中的极致美丽,这个女子却是女人的极致美丽。先前一直以为相差不大,但现在看来,这二者虽然有相似之处,毕竟还是有根本的不同。宫云兮她们让人一看,就会起想爱怜想保护想宠爱的想法,却又因为太过爱惜,甚至都舍不得生出亵渎的想法,反而难以让人亲近。这个夏姬,却是让人一见,就立刻引人回复到最原始的动物本能,人人都是脑中百念蜂起,遐想丛生,想肆无忌惮地亲近她与她欢会。”

  同时又想:“若说她是人间绝色,却也是贬损了她。她之美丽乃是一种媚人心骨、直让人全身发酥、引发人性最为卑劣一面的艳丽和诱惑。这又怎么能只算是人间丽色?……嗯,若说伊丝卡她们是仙灵中的绝美,那么这夏姬,当是妖异间的绝色。”

  昭元明白了这个道理,脑中立刻便清醒了过来。他忽然想起自己先前看她的样子不雅,八成也已经落入了别人之眼,不免也甚觉尴尬。但他一看周围,却见无数色狼都是眼睛眨也不眨地只顾盯着夏姬看,哪里还会有人来注意彼此的失态?

  昭元不由得哑然失笑,正要出言嘲笑他们,忽然想起来就算他们没注意,这夏姬自己肯定注意到了,自己这人还不是大大地要丢?他想到这里,不免又是脸上一红,又想:这夏姬的确是人间尤物,其全身上下内外精神都是女人中的极品。自己虽然明知她是淫声在外,却居然无法生出厌恶的念头。这岂不是对自己人性的极大揭露?

  昭元拼命想要对她生出厌恶的念头来,可却又觉这实在是天地间极是奇异的一件事:自己明明觉得应该非常轻易,可却又偏偏就是不能做到。要知能和她之艳丽魅力和媚力相比的女人只有海伦,可即使是面对海伦,自己也还是能厌恶无限、有些自尊的,怎么现在面对这夏姬时,居然就如此窝囊?

  昭元想着想着,忽然发觉自己似乎又有要滑向深渊之势,急忙猛力甩了甩头,冷冷道:“夏夫人,你可知你子已不在人世?”夏姬花容顿变,立刻便是梨花带雨,凄声哭道:“臣妾不知那孽子之事,今日一闻,肝肠寸断,实在不想活了!”说着便欲一头朝旁边撞去。公子侧和屈巫二人急忙抢前阻拦。二人几乎相冲,却都连对彼此怒视一眼的时间都舍不得,都是拼命扶住夏姬身体,要将她拉回原位,同时还都不住抚摸,温言安慰。

  昭元见夏姬虽然撞似甚真,但自己亦乃是大祭师,一眼便觉她戚容似假,颇似全不以为意。他心下不免起疑:“便是再淫的母亲,闻知儿子死去,也当真心掉几滴眼泪。她怎么如此这般?难道这夏徵舒,其实不是她的亲生儿子?”又思:“这等驻颜之术,除非天生异禀,最忌的便是产子。她难道真的能在产子近二十年后,还如此年轻么?”

  昭元起这疑念之间,正思借机对她复起厌恶,却又思:“若不是她儿子,她自然没有戚容,似也不该有怪。”但转念却不禁又想:“就算不是亲子,多年母子相称也当生有感情。我怎么又为她说起话来了?”

  昭元想到这里,更是羞惭无地。可是即使明白了这一点,又看到她和公子侧屈巫三人的假哭假慰之态,自己居然还是死活无法对她厌恶鄙视。稍一多想,自己甚至都觉得公子侧屈巫二人之所行也“颇显人情之常”,与那同样美艳入骨的海伦给自己的感受实是天壤之别。

  昭元越来越觉尴尬,极力闭目而思,忽然似乎明白了其中道理:自己见海伦前已经深深爱上了伊丝卡,而伊丝卡的悲惨处境,正是因为海抡和帕里斯的自私直接导致的。因此,当时自己的心中,自然已经对海伦起了恨入骨髓的强烈厌恶感。现在这夏姬虽然淫声远甚于海伦,甚至可说更显卑劣,可是所行之恶事却是不但对自己无害,反而还给了自己一个征陈扬名的机会。这样一来,自己自然是难得恨她起来。

  但昭元再一想,若不是海伦偷情,自己却又怎么能遇上伊丝卡?这一切的根本,难道就只是因为伊丝卡希望自己恨海伦,于是自己就恨海伦;现在没有人要自己恨夏姬,于是本性就都上来了?难道自己的本性,就真的如此俗不可耐么?难道自己就这么不能经受女孩子的诱惑么?自己一向引为安慰的“能在大是大非面前把握住”的信念,竟是如此的不堪一击?

  昭元暗暗叹了口气,终于极力压制住心头遐想,冷冷道:“二位爱卿难道没发现,夏夫人悲伤已过了么?大丈夫好色归好色,虽无需虚伪,可也当知些道德礼法。”公子侧和昭元都是面色大红,勉强收手而立。夏姬也是脸现尴尬之色。她举手投足都是妖媚入骨,这一下的微微窘迫之色,自然更增娇艳,引得周围军兵更是阵阵惊叹垂涎。

  昭元慢慢道:“夏夫人,你爱子身死,你却似乎并不太悲伤,这是为母之道么?”夏姬低头垂泪道:“妾身非不悲伤,而是不敢悲伤。妾身不过是一个弱女子,只求活命。既无大树之躯,自是只能随效野草,随风摇摆,遇事则顺,求全己身。臣妾今见大王有垂青之意,恐伺候不佳而致杀身之祸,不敢不极力笑迎大王诸军。妾知不哀孽子的确不是人性之常,但到底还是弱女子负强男儿,而且妾身也坦然面对此等名声。比起那些自称是天地间大丈夫,本来宣称万事都能担待,但一旦事到临头,却担心要毁坏名声而去辜负弱女子的人,妾身自认要强上许多。当今天下,尽多辜负女子痴心之男,甚至多居王侯贵胄之位。大王既然不但能容他们活命,更还与他们相见甚欢,那么又何必跟臣妾计较?”说着又是哭个不住。

  这话实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昭元话未听完,已是心头剧震,面色大变:“她这话是说给我听的么?”但见夏姬的确只是低眉信首凄婉哀怨,说这番话时,自始至终半点也未抬眼看自己一眼。昭元心下隐隐作痛:“我自己无耻,要牺牲宫云兮之爱,却又要怪什么别人?”他想到这里,不禁对夏姬之处境,莫名其妙地起了几丝同情之意。

  只听夏姬又盈盈泣道:“妾闻,狮虎之类的雄者为了得到雌者,必先杀雌者与别的雄者所生之幼崽。如果雌者企图死抗,那么结果只能是母子并死,甚至祸延同群其他雌者,其结果也并不能保护子女。妾亦闻,昔年九侯有女而美,进于商纣。然其女不好男女之事,不能善事纣王,纣遂杀其身,并烹其父。妾蒲柳之身,自知不足以抗风雨摧折,只能求顺风雨而全己身,为自己乃至母家免除祸患。这一切的无奈,只求大王体谅。”

  昭元一时间无言以对,只好咬了咬牙,命众军兵押夏姬先行回城。但他却还是留下了公子侧和屈巫,命他们于自己同车断后,道:“你们俩老实说,这个是不是就是你们所说的小利?”二人面面相觑,都是低下了头。

  屈巫忽然拜道:“启禀大王:臣等劝大王出兵,确实也是有此因在内。只是大王此番得征陈国,实是又得其土,又诛逆臣,可说名实两归,这才是臣等所谏出兵之主因。臣等望一睹美色,最多只算是辅因。臣不敢隐瞒大王,请大王责罚。”

  昭元见他直认,面色稍和,冷冷道:“你们二人,恐怕不是只想一睹其美,还想一沾其美罢?”公子侧垂头道:“臣不敢隐瞒,的确是有此意。屈大夫也是同路中人。”昭元冷笑道:“你等好色,寡人并不禁,但需遵从道德礼法,否则寡人必斩不饶。你们可明白此原则?”屈巫和公子侧齐声道:“臣知道。”昭元叹了口气,道:“此女的确媚入人心,形同妖异,令人难以抵挡。不要说你们,连寡人都有些难以自制,你们如此,也是难怪。”

  公子侧和屈巫对望一眼,齐齐道:“大王如此体谅臣等,臣等实在感铭于心。夏姬乃天生绝美,杀之实在可惜。”昭元默默无语,忽然厉声道:“谁?”屈巫二人大吃一惊,急循声而往,却在内室墙垣间抓出一名丫环打扮之人,揪至车前。

  昭元还没问话,便听那丫环道:“贱婢荷华,拜见大王。”昭元看了看公子侧和屈巫脸色,疑他们似乎认识,道:“这是怎么回事?你们到底知道多少?”公子侧二人都是支支唔唔说不清楚。昭元道:“此次征陈,虽然事已如此,但其因不可不清。依寡人看来,你二人必定知晓不少。现在夏姬侍女亦在,你们便为寡人道来。你们也当知道,寡人不喜有任何隐讳。”公子侧尴尬道:“是。其实此事知晓者并不少,只是大王日夜操劳国事,反而不知其细。夏姬有淫声在外,想来大王还是知道的了?”昭元点了点头。公子侧和屈巫便慢慢说出前因后果来。

  原来夏姬乃是郑穆公之幼女,说起来辈份比昭元高了两三辈。其年尚极少时,便已娥眉凤眼,杏脸桃腮,形色极丽,人称有鹂姬息妫之容貌,更兼妲己文姜之妖淫。一时间,见者无不丧魂落魄,颠之倒之。而且最令人称奇的还有一件奇事:世人传言,夏姬十五岁时曾梦一伟丈夫。其人星冠羽服,体貌修伟,自称上界天仙,与之交接,传以琢精导气之法。从此夏姬与人合欢时,便能曲尽其欢,就中采阳补阴,却老还少,名为“素女采战之术”。其在家未嫁,便先与郑灵公之兄公子蛮私通,不久便致公子蛮夭死,后嫁于陈国夏御叔为妻。

  夏御叔乃陈国公族,食邑为株林。这陈灵公名平国,乃是陈共公之子,为人轻佻惰慢,豪无威仪,且又耽于酒色,逐于游戏,国家政务全然不理。其日日宠着两位大夫,一名孔宁,一名仪行父,都是酒色队里帮打锣鼓的,可说与陈灵公是一丘之貉。这一君二臣,志同道合,语言戏亵,各无所忌,只是对贤臣辕颇、泄治等几人有所忌惮。陈侯也因此对这些贤臣极为厌恶,日日都想不见他们,更加不愿意理朝政。这夏御叔之父公子少西乃陈定公之子,因为少西字子夏,于是家人便以夏为姓,夏姬也因此得名。夏御叔官居司马之职,封于株林。

  

万王之王  第八十七回 乾坤只在方壶内(六)

  
  夏姬嫁夏御叔后,育有一男,名徵舒。徵舒十二岁时,夏御叔死去,夏姬便更是肆无忌惮起来。从那以后,夏姬便公然与外有遇,索性送徵舒于城内从师学习,自己退在株林独处,方便行事。孔宁、仪行父二人本来与夏御叔同朝相善,也曾窥见过夏姬美色,各自心中便起了窥诱之意。夏姬有一侍女名荷华,伶俐风骚,经常为主母情人幽会牵线搭桥。孔宁既知此事,一日孔宁与徵舒射猎郊外,便趁机要送徵舒至株林,借机留宿其家。孔宁早有准备,自然是不会放过这一机会,先勾搭上了荷华,赠以玉簪,求她将自己推荐给夏姬。

  夏姬来者不拒,自然应允,于是孔宁大行所愿。孔宁小人心性,思炫耀于人,便偷偷于欢会之后偷了夏姬的锦裆,穿在自己身上,夸口于自己的酒色之友仪行父。仪行父一见,大受刺激和鼓励,便也以重金结交荷华,求其代自己以致夏姬。

  夏姬平日也曾私下窥见过仪行父,也是早有其心,遂派荷华约他来赴会。仪行父知将有艳遇,遂预先广求助战奇药,以媚夏姬。夏姬大喜,曲意欢会,爱其比爱孔宁更甚许多倍。临别时仪行父道:“夫人对孔大夫赠以锦裆,致其夸示于我。今我亦得蒙夫人垂青,请夫人也赐一物以为表记,显夫人大公无偏。”

  夏姬笑道:“锦裆是孔大夫自己偷走的,妾身并没有赠给他。不过你和他虽都和我有同床之谊,但妾既然爱你多些,岂能无赠?”于是便自解下所穿之碧罗襦为赠。仪行父大喜。从此仪行父与夏姬往来甚密,孔宁不免显得稍有疏远了。仪行父念念不忘当初孔宁在自己面前炫耀的样子,如今既然得了碧罗襦,便也拿出夸耀于孔宁面前。

  孔宁本来还正奇怪,为何夏姬对自己不如以前殷勤亲密,一见这碧罗襦,立刻便去问荷华。到这个时候他才知道,仪行父早已和夏姬来往极密,只有自己还蒙在鼓里。孔宁心怀嫉妒,想要拆开他们,令夏姬重心爱重自己,却一时又无计可施。

  他想了许久,却终于想出一条损人不利己之策来。那陈侯性好淫乐,而且也曾闻说夏姬美色,流露过想要勾搭之念。今若是引他也跟夏姬勾上,陈侯必然感激自己,对自己大加恩宠。陈侯有狐臭,夏姬定不喜欢。那样的话,自己跟着陈侯去做个贴身帮闲,说不定也能落空调情,讨些便宜。这样一来,那仪行父自然要被稀疏几分,怎么也是帮自己出了这一团恶气。孔宁想到这里,便急忙单独要见陈侯。

  这君臣既是同道中人,自然不几句便说到了女色之上。孔宁要拉陈侯上船,自然言语间极尽渲染,大赞夏姬之美天下绝无。这陈灵公听他说得无比绚烂,反而有些不信,道:“孤亦闻夏姬之名,但现在其年纪几乎已过四旬,只怕已是三月桃花,其色有衰。”孔宁急忙道:“夏姬精通房中之术,容颜反而更加转嫩,常如十七八好女模样,美丽无双。况且传说其床第之间大异寻常,主公一试,自然会销魂无比。”

  这陈灵公见他说得极是肯定,不觉欲火上炎,面颊发赤,对孔宁道:“果真如此,孤实望一试。只是君会臣妻,实无此理,那泄治、辕颇几个老儿若是得知,肯定会来烦恼阻挠。卿有何策可以使孤与夏姬欢会?若是有成,孤决不相负。”孔宁道:“夏姬自居株林,不愿儿子常回,乃是早已有意,暗示于我等同道。株林草木娟秀,乃是游玩胜地。主公明早只说要游幸株林,夏姬必然会设宴相迎,以尽地主之谊。夏姬有一婢名荷华,颇知情事。那时主公与夏姬欢饮,臣自与荷华转达主公美意,定然大事可成。”

  陈灵公大喜,直恨不得不待明日,今晚便能与夏姬共效于飞,连忙催促孔宁去办。孔宁见计得售,自然也是得意非常,加意操办。次日一切妥当,便传旨要游幸株林,只叫孔宁跟随。孔宁先已送信于夏姬,叫她设宴等候;又微露陈侯之意于荷华,要她转达。这夏姬本来便是普施雨露,泽被众生,自然也是一切预备停当,风声丝毫不露。这陈灵公一心想着夏姬,游玩不过名色,自然只随便转了两转,瞒过闲人,便迫不及待要驾幸夏家。

  这“窃玉偷香真有意,游山玩水本无心”之下,自然一切干净利落,不多时便已至夏家之园。夏姬身穿礼服迎陈灵公入座,拜称:“妾子徵舒出外就学,不知主公驾临,无可迎接,只好由妾身出迎。主公勿怪。”这陈灵公本来就恨不得所有其他人统统滚远,自然是大喜。等细细体会夏姬声音,只觉新莺巧转,呖呖有声,情意无限。再一看她容貌,当真是惊若天人,自己那后宫粉黛直如粪土一般。

  陈侯目睹如此美色,自然手脚酸麻,口唇乱动,与夏姬四目相交之下,都是心领神会。陈灵公道:“孤偶尔出游,路过贵府,只望夫人勿太惊讶,何敢责过?”

  夏姬道:“主公玉趾降临,蔽舍生色。贱妾备有水酒菜蔬,未得主公吩咐,不敢献上。”灵公道:“孤冒昧前来,又烦贵府庖厨礼席,实在颇为过意不去。闻贵府园亭优雅,愿先入一观。夫人盛宴,便请开在后园可也。”夏姬道:“自亡夫之后,荒园未经打扫,恐慢大驾,贱妾预先告罪。”陈灵公见夏姬应对无不得体,心中愈发爱将起来,几乎就要原形毕露,道:“夫人可换去礼服,引孤往园中一游,以赏美景。”

  夏姬心中暗笑,便自卸下礼服,露出一身淡妆,果然如月下梨花,雪中梅蕊,凹凸有致,别是一番雅致。这陈灵公见美景已呈,更是凝目而势,垂涎欲滴。夏姬前导,灵公紧随,亦步亦趋中来到后园。这后园虽然地段不宽,却有乔松秀柏,奇石名花,争奇斗艳;莲池一方,花亭数座,却也别致非常。游了几步,又见高轩一区,朱蓝绣幕,甚是开爽,那自是宴客之所了。

  再看周围,左右都有厢房,轩后曲房数层,回廊曲折,乃是通往寝室。园中还立有马厩,亦是名马群集。园西还有空地一片,却是射靶之所。灵公看了一气,轩中宴席已然齐备,夏姬执盏请入席中。灵公急思与夏姬亲近,便赐座于旁,夏姬谦让不敢。

  灵公道:“今日不叙君臣之份,只叙主客之礼。主人岂可不坐?”命孔宁坐右,夏姬坐左,道:“此宴略去君臣之礼,图个尽欢。”饮酒间,灵公目不转睛,只是死死盯住夏姬贪看,直恨不得一口将这花朵吞落肚中。而夏姬亦是巧笑鄢然,流波送盼,情意绵绵。二人虽然还未亲身欢会,其神之会却已是难解难分。灵公酒兴中带了痴情,又兼有孔宁从旁打和事鼓,夏姬每有相敬,都是一口而干,当真是酒落快肠,丝毫不觉其多。

  这欢宴直至日落西山,左右秉烛,灵公方才醉倒于宴席之上台,鼾然睡去。孔宁便悄悄对夏姬道:“主公久慕夫人美色,今日前来,实是潜心望与你为欢。”夏姬微笑不答。孔宁乖巧,自然知道便宜行事,自行出外安顿随驾下人就便歇宿。夏姬亦是曲意配合,命人准备锦菡锈枕,假意送入轩中,掩人耳目。至于自己,则香汤沐浴,以备宠幸,只留荷华侍驾。

  不多时,灵公睡醒,觉出旁似有人,不觉道:“是何人?”荷华跪应道:“贱婢乃夫人之婢荷华也,奉主母之命服侍主公。”于是取出早已备好的酸梅醒酒汤进献。灵公饮用后,精神顿醒,畅快淋漓,道:“此汤何人所煎?”荷华道:“是贱婢。”灵公道:“你能为孤造梅汤,不知能为孤作媒否?”荷华笑道:“贱妾虽不惯为媒,亦颇知奔走往来,助成美事。只不知主公所属意者为何人?”陈灵公叹道:“孤一见你家主母,神魂都已乱成一团了。你若能成就孤与你家主母一欢,孤必有重重之赏。”

  荷华道:“主母贱体,恐不足以当贵人。但既然主公不弃,贱婢便当尽力做此一媒。”陈灵公大喜,即命荷华掌灯引导,曲曲折折而入内室。夏姬正明灯独坐,如有所待,忽闻脚步之声,正欲启问,灵公已入户内。灵公这时已是急色上身,一见夏姬在前,连一句话也舍不得说,直接便急急拥夏姬入帏帐之内。

  解衣共寝之际,陈灵公只觉夏姬肌肤滑腻,着体欲融,欢会之际,宛若处女。陈灵公欢乐无限,便枕边问将起来。夏姬道:“妾有内视之法,即使刚刚生产,不消三日,便又封闭如初,充实如故。”灵公叹道:“孤就算遇到天上神仙,只怕也不过如此了。”夏姬因他是一国之君,自然枕席上百般献媚,虚意奉承,加意讨好,将陈灵公侍奉得魂飞天外,欲仙欲死。陈灵公自然觉得这一欢会,实乃是不世之奇遇。

  睡至鸡鸣,夏姬不愿此事先泄,催促灵公起身。陈灵公依依不舍,却又不得不走,只得道:“孤得交爱卿,再视后宫诸女,直如粪土一般,对爱卿之爱实是无以复加。但不知爱卿心中可也爱孤否?”夏姬疑心陈灵公已经知道孔宁、仪行父往来之事,便不准备说自己只爱陈灵公一人之类的话,楚楚可怜道:“贱妾实不敢相欺。自从先夫逝去,贱妾寂寞难制,未免失身于他人。然今既然获幸君侯,从此当永绝外交,只侍主公一人,再也不会有二心。”陈灵公最喜窥人隐私,闻言不但不引为遗憾,反而欣然道:“爱卿是天地绝美,实难一人独占。爱卿平日所交不妨对孤一言,不必隐瞒。”

  夏姬道:“孔宁、仪行父两位大夫,因先夫所托代为抚养遗孤,遂至与妾有欢。其他确实没有。”灵公笑道:“怪不得孔宁说爱卿交接之妙大异寻常。现在想来,他若非亲试,又如何能够得知?”夏姬道:“贱妾得罪在先,还请主公宽恕。”灵公笑道:“孔宁有荐贤之美,孤正怀感激,又怎么会对此事介怀?孤只盼能与卿时常欢会,此乐不绝,其他都任卿所为,无甚禁忌。”夏姬道:“主公能源源而来,自然是常常相见。”

  灵公甚喜,便要起身。夏姬脱自己贴身之衫为灵公穿上,道:“主公见到此衫,便如见到贱妾了。望能常常驾幸。”荷华掌灯,由旧路送灵公于轩中复卧,以掩人耳目。天明后,厅上早膳已备,孔宁也已率从人驾车伺候。夏姬请灵公登堂,起居问安。庖人进膳,对众从人亦有酒食犒赏。孔宁为灵公驾车回朝,未及朝门,便见百官齐候。陈灵公这时尤追忆欢会之美,神情恍惚,一见百官便来气,直道:“今日不上朝。”便自车驾入宫去了。

  百官去奈,只得散去,却独有仪行父看出不对,将孔宁拉到一旁,询问陈侯昨夜之事。孔宁知彼此都是同道之人,也不隐瞒,便自和盘托出。仪行父听完,想起陈侯今日果然似对孔宁亲近非常,不由得顿足道:“如此好人情,怎么让你一人独占了?”孔宁道:“主公这次十分得意,在下也确实有些好处。你莫恼怒,下次让于你作人情如何?”二人大笑而散。

  陈灵公想起这不世奇遇,越想越觉快乐无比,竟然直召孔宁、仪行父入内宫。陈灵公先谢孔宁荐举夏姬之事,又对二人道:“如此美事,何不早奏孤?你二人怎么自行占了先头,这是何道理?”孔宁、仪行父齐道:“大王自有此福,臣等贱体,实无此事。”灵公笑道:“此乃美人亲口所言,二卿不必隐瞒。孤不过是寻道中同好,共同细品美人之味,绝非想要加罪二卿。”

  孔宁见陈灵公确实无怪罪之意,便道:“譬如君上欲用膳,则臣子当先尝之;父用膳,则子先尝,这才是正道。若尝而不美,自然便不敢进于君前。”陈灵公哈哈笑道:“不然,此类非彼类。譬如已经知其味美如熊掌,便让孤先尝了也无妨。”三人都是大笑。

  陈灵公想起夏姬之赠,不觉得意道:“你二人虽然也曾先有奇遇,可夏姬却偏偏只有定情之物送我。”于是扯衣而示道:“此乃美人所赠,你二人可有此福缘么?”那孔宁道:“臣亦有之。”遂撩衣以示所窃之锦裆,道:“此亦美人相赠。不但臣有之,仪行父亦有。”灵公大感兴趣,道:“卿又获赠何物?”仪行父也解碧罗襦给二人观看。

  灵公大笑道:“我等三人,随身都有美人之赠,异日同往株林,简直可以来一场联床大会了!”一君二臣都是大笑,全然无所顾忌。但不经意间,这话却渐渐传出了朝门,惊动了泄冶。泄冶大怒道:“朝廷纲纪丝毫不顾,只怕陈国之亡指日可待!”于是整衣端简,只身闯入朝门要进谏。那孔宁、仪行父二人素来忌惮泄冶正,知他来谏定非好事,连忙辞出。

  灵公亦是心中有鬼,急忙就想要避入内室。泄冶抢步上前拉住其衣,奏道:“臣闻‘君臣主敬,男女主别’。今主公无《周南》之化,亲身致国中多失节之妇,更兼君臣同淫,互相标榜,喧于朝堂之上,实是有愧祖先!今日主公之行,秽语难闻,廉耻尽丧,体统尽失。君臣之敬,男女之别,沦灭已极!治国之道,无敬则慢,不别则乱,此实乃亡国之道也!”

  陈灵公吓出一声冷汗,忙道:“爱卿不要再说了,孤已经深深后悔了,以后一定改,一定改!”泄冶辞出朝门,见孔宁、仪行父二人尚在朝门打探,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一把揪住二人,道:“君有善行,臣宜扬之。君有不善,臣宜掩之、谏之、劝之。如今你们两个自己行为不检点,居然还引诱主公同做丑行,还宣扬其事,导致人人将知,无耻已极!你们难道一点都不觉得没脸见人吗?”孔宁、仪行父都是不敢答话。

  泄冶骂完,甩手而去。孔宁、仪行父二人心中怀恨,求见灵公,将泄冶之言添油加醋复述了一遍,重点却换成了责备陈灵公,都道:“主公以后千万不能再去株林了!”陈灵公想起刚才泄冶的言语,也不自禁地叹了口气道:“看来孤是真的不能再去了。”忽然又想起一事,道:“那以后卿二人还去么?”孔仪二人道:“泄冶乃是谏主公,与臣等无干,自然以后还将前往。只是主公既然为君,那便不可往了。”灵公愤然道:“岂有身为君上,反不能比臣子更乐者?那不是白痴么?孤宁得罪于泄冶这老匹夫,也决不肯舍弃此欢乐之游!”

  孔宁、仪行父对望一眼,道:“只是主公若要再往,泄冶必定又来烦扰,终究不是个办法。”沉灵公皱眉道:“二卿有何策,可以阻止他多嘴?”孔宁道:“泄冶目无君上,不惧不畏,若要其闭口,除非让他开口不得。”陈灵公苦笑道:“他自有口在身,孤又怎么能禁止得住?”仪行父道:“孔大夫之言,实为另外之意。人死则口闭,那时自然开口不得。主公何不传旨杀了泄冶,不就能够终生受用株林之乐么?”

  陈灵公叹道:“泄冶累世为官清正,深得民望。若是旨意一下,只怕国人都要深怨孤。孤实在无法下旨。”孔宁道:“既然如此,臣派人刺杀他,做成神不知鬼不觉。这样如何?”陈灵公点头道:“任卿所为,但千万不可露出风声。”二人领命而去,遂用重金买得刺客,潜伏于泄冶上朝之路,等其上朝之时,突起杀之。

  自泄冶死后,陈灵公君臣三人益发肆无忌惮,不时同往往株林做联床之会。开始几次还偷偷摸摸,以后更是习以为常,公然不避。国人渐渐猜觉,遂有人作《株林》之诗以讥笑:“胡为乎株林?从夏南!匪适株林,从夏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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