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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发云:想爱你到老(ZT)
想爱你到老
胡发云
与你年轻时相比,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容颜——杜拉斯
你离去已经数月,常想
对你说点什么,却又无
言。大悲无泪,大恸无
声。只想让时光渐渐将
它们酿成温暖的感伤,
惆怅的怀想,酿成一支
美丽的歌。
一天,读到一个叫安然
的网文,题目是《多少
人曾爱慕你年轻时的容
颜》,好几处,读来让
人心里一动,接着就有
一种疼的感觉。
安然的文章不长,全文
复制如下:
“四季园菜场门口,有
位买花姑娘摆个摊位专
卖鲜花,五元至拾元钱
一束。我每次经过那里
都会买一束带回家插在
水晶玻璃花瓶里。于是
来家的朋友们都知道我
爱花。
只有我自己最清楚,我
其实是个伪爱花者。就
像我弟笑我是个伪球迷
一样。为什么?因为,
一个真正的爱花的人,
绝对不会满足于买一束
花,而是会爱花的一生
的。即从一颗种子开始
,浇灌,注视,等待,
呵护,牵挂,疼惜……
咱老爸就是这样的人。
咱家的小院里一年四季
总有花草蓬蓬勃勃地生
长着,虽然那些都是普
通的花,但也可以使满
园芬芳。老爸像看护小
孩子一样地看护着她们
。偶有顽童踢球踢坏了
花枝,老爸往往会心疼
好几天。老爸说,他能
听到花儿的呼吸和心跳
。可惜咱家的小院因为
拆迁已从地球上消失了
。
说实话,我每次买回那
些青春被拦腰折断的花
儿,心都会隐隐的有些
痛。每换一次水就看她
们老一回,直到她们老
得全都凋谢了被我扔进
垃圾箱。真的,那种无
声的痛楚让我一直心存
愧疚。
是啊,凡世间爱花人都
沉醉于鲜花盛开时的美
丽,而买花人或买花送
人无疑是在享受花一生
中最华美最精彩的段落
。而不是爱她的一生:
她的生长,她的绽放,
她的调零。真正的爱花
人绝对不是这样。可是
,你想,现如今又能有
几个是真正的爱花之人
呢?”
我和你都喜欢花,大多
是自己养的盆花,也有
买的或友人送的插花。
这些花都不讲究品种的
,只要自己喜爱,贵贵
贱贱都行,就连那种既
不要肥,也不怕旱的宝
石花、仙人掌一类,也
从不虐视。就像我们收
养的那一大群猫猫狗狗
,在一些人看来,真是
只配流浪或下火锅,我
们却宝贝得自家儿孙一
样。
许多一年生草本盆花,
到了秋冬终归要死的,
一岁一枯荣。
我们总希望更长久地留
着它们。看着渐渐凋落
的残叶,看着渐渐枯瘦
的枝条,蓬蓬勃勃婀娜
多姿的一盆花,渐渐就
只留下一副苍凉的骨架
,想到她血肉丰满的时
候,就读出了一种沧桑
。
依然期待着她们的复苏
。浇水的时候也浇水,
培土的时候也培土,遇
上寒天冷冻,也一样搬
进室内,就像她们鲜活
的时候一样。
第二年,春暖时节,有
些枯茎竟又生出新芽来
,抑或根部又长出了新
叶。接着就顽强地绽出
花苞,有的花苞最终开
了,有的终于没有开成
。
这是一个比栽一缽新花
更让人激动的过程。这
些隔年之后,又顽强地
生出花叶来的一年生草
本,让人怜爱不已,甚
至对它生出一种敬畏。
插花的生命就更短了。
就像那位叫安然的网友
说的,“每次买回那些
青春被拦腰折断的花儿
,心都会隐隐的有些痛
。每换一次水就看她们
老一回……”鲜鲜嫩嫩
的一把花儿,嫣然粲然
,百媚千娇,好像刚刚
迎回的一个小新娘,都
不敢重碰她。愈是娇艳
的种类,往往花期愈短
,三五天,一两周,叶
片开始凋萎,花瓣渐渐
失色,任你如何百般呵
护,她只是一日日衰落
下去,应了那一句红颜
薄命的老话。许多次,
不忍心就这样扔掉。于
是将枯干的叶片捋掉,
将倦缩的花瓣摘去,再
细细喷上水,看起来,
那花儿又鲜活了许多,
如此这般,再如此这般
,一束插花,竟可以又
绵延三五个星期,甚至
更长。秋冬之际的大菊
,百合,康乃馨,都适
合这样。
有的花儿会枯萎,但衰
而不落,渐渐地失了颜
色,渐渐地没了水份,
但身姿依然,像满天星
,山菊花,还有那似乎
永远都活着的银柳。家
里有几束这类早已干枯
的花,许多年了,依然
插在当年的花瓶里,有
一种羽化成仙的神韵。
细细端详她们褐色的枝
干也同样褐色的花朵,
依然可以看到当年的楚
楚动人,这种不变的苍
老,让人震颤。
偶尔搬动她们,会有些
微轻薄如绒的花蕊飘落
,仿佛是一丝往昔的回
声,一声旧情的呢喃。
特别是勿忘我,初看极
朴拙,花瓣细碎,叶片
干瘦,黯淡的紫蓝色,
不娇媚,也不艳丽,山
乡少女一般。第一次养
她,是花店作为配花点
缀在一束插花里面的。
到得后来,所有娇媚艳
丽的主花都颓谢了,连
那些作陪的芦叶棕榈也
都枯黄,唯有那几束勿
忘我还是原模原样,静
静地,藏在一片花叶的
废墟里。不忍将它一起
扔掉,便单独抽出来,
干插在一只同样也朴拙
的木瓶中。数月过去了
,数年过去了,除了色
泽稍稍灰暗,她竟然就
那么一直顽强地存在着
。我这才明白了,这么
一种素淡如草的花,为
什么会有一个让人心碎
的名字:勿忘我!
这是一种守望中执着的
呼唤。
想起了你最后的一段岁
月。
2001年春上,时隔
多年,你又胃痛了。去
医院做了检查。过了几
天,我们得到了一份很
坏的报告单。那天是4
月,13号,星期五,
你48岁的本命年,所
有不祥的数字都到齐了
。就像手机里常听见的
那句话,我们听见了命
运的通知:你们还有半
年,一年,或三五年的
时间!我对你说,从今
天开始,我们对上苍给
予我们的每一天都心怀
感激。接下来便是住院
,手术,化疗,调养…
…我们将日子过得更加
浓郁,似乎想将百年岁
月,压缩到不知什么时
候就会突然打住的日子
里去。
2004年春上,宁静
三年之后,终于兀然复
发。我问当年的主治医
生,他只给了我一声叹
息,然后久久无言。
你说我们出去吧,走到
哪儿算哪儿。但我不愿
放弃最后的努力。我为
了我珍爱的一个生命,
你为了你眷恋的生活,
于是又开始了大半年的
摧残——化疗,放疗,
梗阻,腹水,疼痛,浮
肿……好几次,你自嘲
地说,我变得这么难看
了。我笑说:我觉得不
难看,那就是不难看。
然后我对你说了法国女
作家杜拉斯那一句撼天
动地的话——“与你年
轻时相比,我更爱你现
在备受摧残的容颜。”
那一段时间,我给你照
了很多相,数以千计。
现在看来,杜拉斯的话
真没有说错。
我们从一个医院,到另
一个医院,寻求种种救
治之道。我们在化疗的
间歇中千里迢迢去到北
京,找到301医院、
空军总医院、广安门医
院、中国肿瘤医院那些
国内顶级的医生,我与
国内外许多医疗机构和
业内专家联系,咨询,
求助……各方传来的消
息都是黑色的。但是你
从来没有自凄自艾,没
有怨天尤人,你甚至没
有为自己的处境与命运
哭泣过。就像那些一日
日枯萎的花儿,宁静安
详地面对这一切。记得
那一次去301医院,
肿瘤科主任看完我们带
去的资料和光盘,说了
一些极不乐观的话,又
问病人现在能否下床活
动?我指指你说,就是
她。他显然非常惊异,
掩饰一下说,刚才说的
,只是一个方面的问题
……我说,我们能够面
对所有的问题。
回到借住的朋友家,我
们发现社区有一个室内
游泳池。我们立即去街
上买了泳衣泳裤,痛痛
快快游起泳来。你连下
水都是那样迫不及待,
一个矫健的燕式便窜到
了数米之外的水波中。
面对疾患痛苦生老病死
,你有一种超凡脱俗的
大气。就像当年,我被
非法监禁,你被无耻折
磨的时候一样。我见过
许多人,位高权重的,
开朗豁达的,美丽儒雅
的,最后在病痛和死亡
面前都会失态,都会曲
扭。可是你自始至终都
在一种平和淡定中保持
了一种高贵。
又一次猛烈的化疗之后
,数年来你第一次猛烈
地脱发了,一觉醒来,
枕巾上便黑乎乎一片。
用手指轻轻一拈,一束
头发就飘然而下,那无
声之中,有一种怵然。
大楼里许多女病友,对
头发都极珍爱,哪怕只
剩下稀稀疏疏的一层,
也会用轻薄的纱巾将它
们裹好,再戴上一顶漂
亮的帽子,决心坚守到
最后的一丝。
复发后的大半年中,我
们一直一同住院,每到
一处,我都会尽最大努
力包下一间单独病房,
搬来一应物件,犹如居
家过日子。那天我外出
办事,回来一看,你已
将自己余下的大半青丝
统统剃去,光光地露出
了你那圆润的脑袋,一
下陌生了许多。刚好你
那天穿了一套橘黄色睡
衣,一边打着点滴,一
边斜倚在床头织着毛衣
,像一个修行多年的深
山老尼。数十年来,我
的毛衣类,几乎都是你
手织的,从当年我被囚
时,你送进去的毛衣毛
裤毛袜毛手套,一直到
我们银婚前织就的红黑
两色休闲衫。在很容易
就可以买到各式新款毛
衣的时代,一个现代知
识女性,花大量时间去
编织那种看起来很老旧
的衣物,似乎不可理喻
,但是你喜欢这样。你
似乎要把你永不枯竭的
情思一针一线地织写进
去。这次住院,织毛活
成了你的一种日常生活
。本来你手上的这件毛
衣早该织完,织到袖子
的时候,发现整个都大
了一圈。我说,这种衣
物,宽松一点更好,可
你硬是要拆掉重来。
原来那些剩余的头发,
蓬蓬松松远远望去还依
然有形有样,怎么就如
此决然了断了呢。你说
,刚好有一个女理发师
上门服务,便让给剃了
。这样也好,免得四处
落发,不好清理,还弄
得身上痒痒的。你淡淡
一笑,似乎为自己一次
恶作剧得意。在这之前
,我们刚在病房里看过
一个专题片,讲一位电
视台的女性,也是因为
脱发,后来干脆将余发
削去的故事。剃刀下去
,那女人便止不住落泪
了。你说,小时候,你
父亲在大西北征战剿匪
,母亲是随军医生,只
好将你寄养在老乡家里
,结果染上疥疮,就剃
过光头。进城后,上了
小学,头发一直不好,
妈妈又给你将头发剃光
,说是再长出来就好了
。所以,对于光头,已
是老资格了。
你让我给你拍照,说作
个纪念。取景框中,光
光头的你,竟也很美。
记得有一次,几个漂亮
聪慧事业有成的中年女
性,不知怎么就说起韶
华易逝,容颜难留,和
那些水灵灵嫩生生的小
女生们在一起的时候,
常有一种窘迫的感觉。
我说,其实不同时期的
女人,有不同的美丽,
有过生活阅历之后,既
有当初豆蔻年华的印记
,又有岁月历练的风采
。女人之美,不全在那
些物理指标呢。便说到
她们都很熟悉的你,开
过几次刀,从上到下,
刀疤像拉链一样,差不
多贯通整个身躯,还有
岁月,疾病,治疗留下
的种种遗迹,但我从来
没有在意这些。
她们说,你这已经属于
亲情了,爱情还应该有
男女之心。也就是现在
很时髦的说法,性感。
我说,性感在形,更在
心。青春在于岁月,更
在于境界。女人之美,
当然离不开性感,性感
仅仅在于脸蛋,腰肢和
肌肤么?性感是女人心
里有的东西。心里没有
,再青春,再娇艳,也
就像古圣贤说的:“天
下无心外之物,如此花
树,在深山中自开自落
,于我心亦何相关?”
这是一个与你一起共渡
过数十年生命岁月的身
子,你眼见了她在时光
中所有的变迁。在她那
里,你也可以看见自己
,看见两个人共同的日
子。
我们可以惜爱一束枯萎
的花,可以欣赏一株苍
老的树,为什么不会去
欣赏一个被岁月磨砺得
更加丰富的女人呢?
她们说,作为男人,你
说说这些话当然很轻易
的。
这话有些苍凉。我知道
,这常常是一些活生生
的现实。但是如此看女
人,也是男人的不幸。
就像你只能享受花儿盛
开那短短的一瞬。花儿
你可以狠狠心立时换掉
,对于一个与你耳鬓厮
磨相濡以沫的人,便是
有能力常换,心里总有
负累的。况且,你换得
的,又会很快凋谢。当
你能够看出她不被岁月
掐断的美,也就是你的
福分了。反过来,你自
己又何尝不是在一日日
凋落呢?以此标准,终
有一日,在那些盛开的
鲜花眼里,你也会成为
一株弃之如柴的老树兜
子呢。
真正的美,是在爱意的
关注之中。只有爱意的
眼光,才能看见真正的
美。
你生病前好些年,我们
就说过老。四十刚过,
你便戏谑地用本地老妇
人的口气自称婆婆,将
我唤作爹爹。外出归家
,打开房门,便是一声
喊:婆婆回来啦!有时
在网上与众网友聊天,
我上来的时候,你便会
大喊:我家爹爹来了。
不解其语的网友,以为
是你父亲。然后你会给
出一串调皮的笑脸,解
释说爹爹是谁。
我们也常常设想老了以
后的种种情景,那种快
乐,那种孩子气,实在
与衰老没有一点关系。
你常说,下辈子我们还
做夫妻,这辈子没有做
够。其实和大多家庭相
比,我们相处的时间真
是最多的。
七十年代末,那个荒唐
的案子随着一段荒唐的
岁月消散了。我们以为
,天下从此清明。我们
曾有过风风火火壮怀激
烈的八十年代。89年
初夏,你从北京出差回
来,大哭了一场。你一
家六口,都当过兵,从
三十年代爬雪山过草地
的老红军,到七八十年
代服务于雪域高原的女
军医。你说那些军人还
那么年轻,你当兵的时
候他们怕还没有出生。
你从此不过八一。
一如你对感情一样,对
工作你从来也是痴迷又
疯狂,你的病就是早年
落下的根。在部队,在
电台,你数次胃出血。
当时正是你事业顺遂的
时候。你从北京广院深
造回来,当了文艺部的
头,适逢又要调你去权
利更大的专题部,你却
绝然打住,到电视剧中
心谋了一个清淡又清闲
的看本子的差事,离开
了你工作多年的喉舌。
你从此看轻一切身外之
物——地位,名声,职
称,待遇和所有都市女
人喜爱的享乐。
我们都不坐班,不喜应
酬,也都不求上进,加
之家里一大堆猫狗花草
,就像两个老农一样,
成年累月就生活在那片
小天地之中。睁了眼睛
在一起,闭上眼睛也在
一起,做着一些大大小
小我们觉得还有一点意
思的事情,接待一下能
率性交谈的朋友。我们
以为,我们的日子会就
这样过下去,直到地老
天荒。
在你生病后留下的数千
张照片中,你总在笑,
温柔的,娇嗔的,调皮
的,肆无忌惮的。
有一次,你却哭了。
数月来连续的静脉注射
,你两只手的血管都脆
了,经常打漏,也越来
越疼。后来只得给你在
锁骨下做了穿刺,安了
一个接头,每次只需像
消防水龙头一样,拧上
输液管就可以了。便捷
又安全,还把两只手给
解放了出来。但从此就
不能洗澡了。医院的卫
生间都是淋浴,接头处
不能见水,只能像旧时
妇女那样用盆打水擦洗
。你那时身体愈来愈弱
,不能感冒,每次只好
匆匆行事。一段时间之
后,皮肤都干燥了。你
说,真想痛痛快快泡个
澡。我说,我要给你安
一个浴缸!四方奔走打
听,终于买来了一只浴
缸大小的椭圆形塑料盆
,接满水,让热气把室
内的温度升起来,你躺
进去,酣畅淋漓地沐浴
于温热的水中。我用干
毛巾护住接头,一处一
处轻轻给你擦洗。突然
,你嘤嘤啜泣了,越哭
越厉害。这是你第一次
,也是唯一一次为自己
流泪。
洗完后,我用了几乎整
整一瓶护肤霜给你全身
上下轻轻涂抹了一遍,
肌肤立时就滋润鲜亮起
来。
51年的生命。30年
的相识。26年的夫妻
。像一株自己种下的花
儿,眼见了一个女人一
生的美。这种美,只有
种花人自己才真正看见
的。
许多人都说你漂亮。如
果按现在时髦美女的标
准,我想你并不在其列
,特别是年岁见长,又
重病在身之后。但于我
来说,确实是有一种疼
爱不够的美丽,哪怕凋
萎,我也看得见其中绵
延不绝的风韵。就像家
里那几束早已老去的山
菊花和勿忘我。
在医院最后的几个月中
,许多个清晨和夜晚,
我们散步,你拉着我的
手,或挽着我的胳膊,
倚在我的肩头,细声说
一些闲话,说一些笑话
,说着我们一路上见到
的事物,清晨的小鸟和
花,夜里出来遛弯撒欢
的狗和鬼鬼祟祟的猫,
哼唱起一首突然想到的
歌……似乎那个切切实
实等在前方的黑色陷阱
从来就不曾存在。有时
候你会突然疼痛起来,
蹲下去,稍好一些,我
们继续前行,或返回病
房。我们都知道,我们
在人世间的共同生活,
已经到了尾声,我们要
浓烈又朴素地享受这最
后的每分每秒。
在医院最后的一个多月
,你已经不方便回家,
体力不支,每天打点滴
的时间越来越长,你慽
慽说,想回家。我说,
今天晚上就回去。你说
,怕爬不上七楼了。我
说,我背你。你笑笑说
,试试?你趴到我背上
,待我刚要站起来,你
就疼得叫起来了——不
行不行!你小腹那个巨
大的瘤体,硌在了我背
上……那一瞬间,我们
都无语了。我怕这沉默
,赶紧说,我和儿子抬
你,像儿时做抬花轿游
戏那样,一边一个。
住院的日子里,几乎所
有的检查我都会想尽办
法待在你身边,拍片,
放疗,B超,CT,核
磁共振——甚至从来不
让男人进入的妇检室…
…我知道,当我握着你
的手,与你轻轻说着话
,帮你起身或穿衣,那
便是人世间最好的治疗
与药物。许多个深夜,
你睡了,我看着荧光灯
下你苍白又消瘦的面容
,就会想起《巴黎圣母
院》里的那个钟楼怪人
嘎西莫多,想起他最后
环抱死去的爱丝米拉达
,直至将自己也抱成一
副白骨。那真是一种大
悲大恸之后的宁静与从
容,一种以绝决的方式
来表达对死与命运的抗
争,一种以爱来包容一
切苦难与悲怆的惊天地
泣鬼神的情怀。
2004年11月28
日,你去世的前4天,
是我们结婚26周年纪
念日。那时你已经极度
衰竭,你早就超越了医
生大半年前的预言,你
似乎在执着地等待着这
个日子。
26年前的这一天,我
因言获罪,被我当时所
在的一家部队工厂定为
现反,已经非法关押了
一年多了。为了我,你
两年多没有回西安老家
探亲,我让你一定回去
一次。你终于答应了。
你说,这次回家,就算
是向亲人和故土告别。
今后,不管以后我去到
什么地方,你将永远与
我同行。我们决定在你
回去之前做一件事情。
那天是一个厂休日,我
在一个看守的帮助下,
从监禁中偷跑出来,完
成了我们高墙内外的一
次浪漫婚礼——没有鲜
花,没有酒宴,没有亲
友,甚至也没有那个年
代必不可少的那两张红
纸头。在我们一个朋友
家,那个明清古巷中的
阴暗小屋,我们在门楣
上拿到了留给我们的钥
匙,我们开始了我们的
新生活。我们在那间阴
暗破旧的小屋里待了差
不多整整一天,那里成
了我们婚礼的教堂。傍
晚,我们像一对真正的
新婚夫妇,回到我的家
,我们脸上洋溢着幸福
的光彩,我们心中充满
反抗暴虐的自豪,当我
们出现在父母面前的时
候,他们都不相信自己
的眼睛了。晚餐后,我
们又去汉口探望一直对
我牵肠挂肚的叔叔。当
我们离开的时候,已经
没有了公交车。我们在
深夜里从汉口江边开始
步行,跨过了两座大桥
,穿越了整个武汉三镇
,你回到我武昌的家—
—从我被关押的第一天
起,你就像一个过了门
的媳妇一样住到了我家
,伺候我卧病在床的母
亲,慰籍我年近古稀的
父亲……我依然潜回我
的囚室。那天我们在江
边一家照相馆拍了我们
的结婚照,这张黑白照
片上,我们都甜美地微
笑着。于是,一个长征
干部的后代,一个国民
革命军军医的子弟,一
个喉舌,一个现反……
我们一起创造了一个爱
情的童话。这个刻骨铭
心的日子和刻骨铭心的
故事,我曾在散文《冬
天的浪漫》《冬天的情
话》里写过。在我的许
多小说里,也留下了你
的身影和心性。
你离去之后,我读到了
你留下的七十年代那段
非常时期的日记——当
年你就这样写着:“这
些日记,可能将来在我
死后,发云会看到的…
…”
数十万字,淋漓尽致又
坦然无忌地记录着你多
少大爱大恨歌哭笑骂。
许多地方被泪水洇湿,
许多地方因愤怒而字如
狂草……如丝的缠绵,
如剑的刚烈。一个男人
被一个女人如此爱过并
从此绵绵不绝地爱了一
生,夫复何求!
在那里面,你也指名道
姓地刻下了那些卑劣与
邪恶,那些怯弱或偏见
,真是一部记录奇特年
代的奇书。我想有一天
,这些文字会公之于众
。
2003年的这一天,
是我们的银婚纪念日。
那时你似乎恢复得很好
了。当我们说起这个日
子的时候,不约而同地
想到该这样渡过——那
天晚上,我们将当年那
一条十八公里的漫漫长
路又重走了一遍。四分
之一个世纪,一切都历
历在目,我们记得起来
当时走出的每一步。
又一年过去了,我们已
经不可能再重复那个旅
程了。
儿子来了。我们在病房
为这个刻骨铭心的日子
举杯。然后儿子给我们
拍下了我们最后的合影
。你从病床上爬起来,
依偎在我肩头,你已经
很衰竭,但那种笑容依
然是纯净的,那种眼神
依然是初恋的,那种对
于生活的热情与爱,依
然是一种青春少女的。
那天深夜,儿子走后,
你细细地、平静地对我
说了关于后事的安排:
只要我和儿子送你,不
要惊动任何人,不要任
何仪式,平时穿什么,
走的时候就穿什么。带
上你生孩子时,妈妈给
做的婴儿鞋,婴儿帽,
还有六月去北京时在中
央电视塔上——你在蓝
天下,大风中,像小鸟
一样展翅欲飞的照片…
…(你离去后,我回家
去取你要的东西,发现
你早已将它们包装好,
放在你床头柜的抽屉里
。)
我对你说,人生就像一
部连续剧,有人50集
,有人100集。如果
50集精彩而浓烈,是
要比那寡淡如水的10
0集更值。我说,你会
活在我们共同的生活里
,活在我的文字中,活
在朋友们的记忆中。
你说,这些你都知道。
你对自己这一生很满足
。只是不舍。
这一夜过后,你进入深
度昏迷,宁静地等待着
去到另一个世界。
你终于走了。在眷恋和
幸福中走了,平静超然
地走了。我给你擦洗,
我给你化妆,我按你的
要求给你穿上在最后的
日子里你常穿的那一套
普普通通的衣物——一
件红夹克,一条深棕裤
,一双运动鞋……我和
你一起护卫了你最后的
尊严与美。
那大半件没有完工的毛
衣,还静静放在病床边
的旅行箱上。毛衣是那
种红黑相间的变色毛线
,织出来的花色是你无
法预想的,有一种神秘
感。那毛线也是你亲自
去挑的。
一个冬天——我们故事
的刻骨铭心处,总是在
冬天。我终于将你带回
家了,带回到我们的卧
室。那些鲜花们,老花
们与我一起陪着你。还
有那些你视若己出的猫
狗们。你生命与灵魂,
都已溶在这个环境之中
。从现在开始,我们以
另一种不变的苍老同处
。
爱,是一个纯净又神圣
的字眼,多年来,它已
经被政治矫情和商业滥
情糟蹋够了。我们很久
不说它了,代之以一些
更加朴素的词儿。有时
候,早上醒来,发现你
就坐在床边盯着我看,
见我睁开眼,忍不住笑
了,说:我怎么就这么
喜欢你?我怎么就喜欢
不够呀?有时候,你也
会得意又自嘲地说,我
怎么就长不大啊?都老
太婆了。
我从来没有见过如你这
样一生一世永不止息狂
放热烈又痴迷无忌的爱
。我们读到的所有的爱
情故事,都只到洞房花
烛夜喜结良缘时为止。
二十年前,我在一首给
你的诗《我和你》中也
写到:“你说我 从未
说过那三个字 我知道
你其实喜欢我这个脾
气……”
现在,我终于对你说,
想爱你一生,一直到老
,但是你没有等我。
丑女的天空 发表评论于
感动,想哭.赶紧的,去找那爱花护画的人,不再犹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