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朝天宫位于京城三山门内大王府巷,坐西向东,占地300多亩,是江南最著名的道观。朝天宫后山名叫“冶山”,相传吴王夫差曾在此设冶铸剑,人口聚集,形成最初的城邑。冶山在唐代建有太极宫,宋代名为天庆观,元代改名为玄妙观,洪武初年皇帝下旨改建,赐名为“朝天宫”,取“朝拜上天”之意。朝天宫有殿堂房庑数百间,由山门进入,依次可见神君殿、三清正殿、大通明宝殿、万岁正殿,都是白石为台,琉璃覆顶,金碧辉煌,美仑美奂。朝天宫是皇室贵族焚香祈福的道场,也是逢年过节文武百官演习朝拜天子礼仪的地方。
全真派南宗的住所就在朝天宫北侧的冶山道院。这是个寻常的四进庭院,正门上方悬挂“冶山道院”楷书额匾,两扇黑漆大门上彩绘着汉钟离和吕洞宾的门画。进了大门便是百丈方圆的前院,青砖敷地,中间一条石板道,一尘不染;四围的建筑朴实无华,白墙青瓦,门漆斑驳,檐上寄生杂草;庭院内有数株银杏树,均是百岁树龄,树围粗大,华盖擎天,时值仲秋,抬头仰望,满目橙黄,令人心旷神怡。整个庭院浓荫蓊郁,清凉爽人,坐拥其中,感觉宁静幽深,古意盎然。
穿过前院走进正厅,抬头便见南宗祖师白玉蟾的画像,五缕长髯,丰神俊朗,斜背宝剑,英姿飒爽。画像右上方是元代文豪虞集的题诗:“日出扶桑积雪高,海空天净绝纤毫。每看剑气冲银汉,知是吹笙咏碧桃。”
白玉蟾是南宋人,原名葛长庚,年少时因任侠杀人,浪游江湖。后来师从高道陈楠,练成旷世武功,自创长庚剑法。史书记载,南宋嘉定十五年,白玉蟾来到都城临安,“伏阙言天下事”,却受到阻挠,“因醉执逮京尹,一宿乃释”。自此以后,白玉蟾弃绝仕途,广收弟子,创建全真南宗教派。同年,全真派掌门丘处机远赴西域大雪山,面见成古思汗,劝其敬天爱民,减少杀戮,深受成古思汗敬重。此后全真教受蒙元朝廷宠信,声势隆盛。有元一代,全真南宗倍受北宗排挤,两派势如水火。直到洪武初年,第六代掌门刘渊然得到皇帝朱元璋器重,赐朝天宫冶山道院居住,南宗才算扬眉吐气。
洪武二十五年八月的一个清晨,数百人涌进冶山道院,庭院里熙熙攘攘,人头簇动,打破了惯常的静谧。原来武林长老院在此举办一年一度的金陵讲武堂,邀请宗师名家展示技艺,探讨武学。今年的主讲是青城派掌门唐公远,他的题目乃是名满天下的“轩辕剑法”。全真南宗为了尽地主之谊,在庭院四角设点供应茶水,又在正厅前面搭建一座演武台,以方便众人观看。
众人没等多久,便见一位黑衣人从南厢房缓缓踱出,此人五十多岁年纪,身材矮小,貌不惊人,却举止庄重,不怒自威,正是青城派掌门唐公远。他登高一看,才发现台下有数百之众,讶然笑道:“去年武当派刘古泉道长阐释玄门内功,不过百余人捧场。今天贫道讲邪派武功,居然听者摩肩接踵,这是怎么回事儿?”
台下一个锦衣少年大声答道:“既然要讲轩辕剑法,十一年前的北固山之战肯定是压轴戏。唐掌门有幸亲见拂菻公主的惊世武功、绝代风华,今天愿意现身说法,这等机会怎能错过。我等护花儿郎生不逢时,无缘得见心中偶像,若能聆听前辈追忆往事,想象公主的国色天香,也就心满意足了。” 唐公远哦了一声,说道:“原来如此。贫道冒昧,请在场所有花郎会的少侠举手示意。” 台下一多半人举起手臂。
唐公远嘿嘿一笑,微微摇头,喃喃自语了几句,然后收起笑容朗声道:“轩辕剑法的大名,想必诸位早已耳闻。此剑法由武林奇人轩辕辙自创。四十多年前,轩辕辙独闯武当山,挑战张三丰真人,斗了五百招不分胜负,当时他尚不足三十岁。然而轩辕辙却是昙花一现,此后便归隐赤城山,绝迹江湖。据说他收了几个弟子,唯一有名的是‘剑魔’戴浴风,而戴浴风的徒弟便是拂菻公主了。戴浴风二十五岁出道,投身魔教,很快扬名立万,而轩辕剑法也因此成为最负盛名的邪派武功。此剑法威力太强,实在是武林正道的心腹大患。大约两年前,长老院委托贫道研究轩辕剑法,设法找到应对之策。贫道逐个走访领教过轩辕剑法的武林前辈,详细记录每一战的细节,通过当事人的回忆还原轩辕剑法的一招一式,两年的苦功总算没有白费。下面贫道打算研究两个重要的战例,探讨轩辕剑法的优劣。”
接下来唐公远便演示二十多年前的火焰谷之战,他亲自扮演戴浴风,由两名青城派弟子分别扮演全真北宗的陈通微和全真南宗的赵宜真,各自手持带鞘的长剑,将两场比武一招一式地重现。每演几招,唐公远就会停下来解说点评价一番。大约半个时辰以后,火焰谷之战演示完毕,唐公远走下来喝口水小憩片刻,回到台上时发现下面数百人鸦雀无声,都以期待的目光注视着自己,于是笑道:“看来贫道骑虎难下,今天倘若不讲北固山之战,只怕出不了朝天宫的大门了。”台下顿时欢声如雷。
唐公远等众人安静下来,说道:“北固山之战的前因后果,想必诸位都已知晓,这里就不赘言了。贫道有言在先,今天只谈剑术,不谈人物,还请花郎会的诸位少侠海涵。明年春天《武林志》第二卷面世之时,拂菻公主的事迹自然大白天下。”台下一片怨艾之声,几个锦衣少年高声喊道:“唐掌门守口如瓶,难道是在替某些人遮丑不成?”
唐公远置若罔闻,接着说道:“平心而论,拂菻公主的剑术造诣并非登峰造极,然而她的轻功高绝,身法奇幻,加上机敏果敢,置生死于度外,这才以寡敌众,以弱胜强,创造了一个江湖传奇。青城派没有女弟子,轻功也稀松平常,因此无人能够胜任拂菻公主的角色,多亏了峨嵋派掌门梵静师太慷慨相助,派遣一位出类拔萃的弟子前往青城山,苦练三月,贫道终于得以还原北固山之战的全貌。现在就请峨嵋派女侠南宫飞烟,为大家演示拂菻公主的剑法。” 言罢侧身朝南厢房招手示意。
数百双眼睛刷地投向演武台南侧,只见一位少女走出南厢房,身材修长,青裙曳地,衣衫飘动,步伐轻盈,目不斜视,款步上台,向唐公远和台下观众躬身施礼。众人定睛一看,见她十七八岁年纪,容貌秀美绝俗,神情端严淡漠,给人冷若冰霜之感。台下几个锦衣少年窃窃私语:“没想到峨嵋派居然有这等绝色佳人!”“兄台孤陋寡闻了吧,‘峨嵋三姝’的大名居然不知?那是梵静师太的三个得意弟子,都是武艺超群、美貌绝伦的妙龄少女,这位南宫女侠是三姝之首。”
台上南宫飞烟已经跟唐公远及一名青城派弟子斗到一处,原来这场演示的是拂菻公主独斗丐帮执法、传功二长老。只见南宫飞烟身法飘忽,奔行如风,频频从出人意料的方位挥剑刺出,一击不中立刻撤身,四处游走,决不纠缠。唐公远照例在关键之处暂停演示,讲解招数,南宫飞烟便矗立一旁,面沉如水,一言不发。台下几个锦衣少年又在评头论足:“南宫飞烟木讷了一点,实在美中不足。”“兄台此言大谬矣,南宫飞烟是空谷幽兰,遗世独立,芳韵高洁,不染世尘,美得如同姑射仙人。”
半晌过后演示完毕,唐公远说道:“下面将要探讨应对之策。不过在此之前,贫道想请台下一位英雄上来同南宫女侠过几招,亲身体验轩辕剑法,可有人愿意自告奋勇?” 台下众人见南宫飞烟剑法了得,怕上台出丑,都裹足不前。这时一人朗声道:“在下愿意献丑!”只见一个灰衣少年纵身上台,鞠躬行礼。唐公远见他身着全真南宗礼服,问道:“少侠是刘真人的哪一位弟子?”少年回答:“弟子龙朝歌拜见道长。” 唐公远点头笑道:“原来是刘真人的关门弟子,果然是自古英雄出少年。” 言罢转身下台,让出场地。
南宫飞烟看见龙朝歌,嘴角浮现微笑,颔首示意。龙朝歌满脸堆笑,双手抱拳一躬到底,大声道:“峨嵋三姝名满天下,在下今日得以领教南宫女侠的剑法,当真是三生有幸。” 南宫飞烟脸上笑意更浓,低声道:“跟谁学的油嘴滑舌,还不出手?” 话音未落手中带鞘的长剑当胸刺来,龙朝歌啊哟一声,仰天便倒,右脚踢出,脚尖直挑南宫飞烟的手腕。南宫飞烟手腕一翻,剑削来足,龙朝歌连忙屈膝收脚,顺势一剑刺出,却是长庚剑法的“金鸡报晓”,只是姿势歪斜,动作滑稽,显得狼狈不堪。眨眼间两人便斗了数十招,南宫飞烟不断变换方位,行走如风,出剑如电,龙朝歌则是起伏纵跳,以种种古怪滑稽的方式躲避,而招式则完全不依长庚剑法的套路,出剑似是而非,随心所欲,有时刺出的方位完全莫名其妙,却能化解南宫飞烟的攻势。台下观众看得眼花缭乱,采声不断。
两人斗了两百多招时,南宫飞烟抓住龙朝歌一个破绽,刺中他的右肩。龙朝歌长剑落地,拱手认输。唐公远走上台来,哈哈笑道:“两位的表演非常精彩,不愧是名家之徒。” 接下来唐公远便介绍几位剑术宗师提出的克敌之法,龙朝歌陪着南宫飞烟来到南厢房休息。
两人进了南厢房,龙朝歌便笑嘻嘻地说道:“飞烟妹子,多时不见可想死我了。” 南宫飞烟呸了一声,微笑道:“你想的恐怕不是我吧。” 龙朝歌眨眨眼,说道:“对了,山菊妹子也让我想得好苦。” 南宫飞烟笑道:“那好,我这就去跟流苏说,你心里只有我跟山菊,却没有她。” 龙朝歌连忙讨饶:“姑奶奶,我服了你了还不成么。你的轩辕剑法真厉害啊,刚才这一剑戳得我整条胳膊都麻木了。” 南宫飞烟撇嘴道:“你未尽全力,难道我看不出么?这个劳什子剑法真是难练,也不见得就比峨嵋剑法高明多少。”
两人闲聊了一阵子,龙朝歌问道:“姨娘已经到了京城吗?现住何处?” 南宫飞烟笑答:“昨晚到的,现下住在清凉寺。山菊和流苏陪师父去了正气堂,要到下午才得空。这几个时辰不好过吧,还不得把你急出病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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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鉴:
提供一点历史背景,贴一张朝天宫导游图。
小说里介绍的朝天宫完全是史实,这幅原图大概是清朝同治年间绘制的,后来加上了很多导游标示和路名。朝天宫在太平天国时期是火药库,清军攻破天京以后遭到焚毁。朝天宫右侧就是冶山道院旧址,曾国藩重建朝天宫以后,把这里改为江宁府学。朝天宫现在是南京市博物馆所在地。
二
清凉山古名石头山,位于应天城西隅,以山上的清凉寺得名。唐朝以前,长江直逼清凉山脚下,其西南麓的悬崖峭壁,成为金陵的天然屏障。相传诸葛亮称金陵形势为 “钟阜龙蟠、石头虎踞”,后者指的就是清凉山。清凉寺坐落于清凉山南麓山凹处,竹林蓊郁之间隐隐可见红墙青瓦,翘角飞檐。相传南唐李后主常来此打坐念佛,因此“清凉问佛”被列为“金陵四十八景”之一。
傍晚时分,一辆马车停在清凉寺山门外,车上步下一位富家公子,身着八宝流云纹的藏蓝织锦袍,头戴方巾,腰束丝带,举止优雅,风度翩翩,进了寺门,向知客僧询问了澹山精舍的所在,便沿着石板道信步向山坳幽深处走去,一路上随处可见假山怪石,古树奇花,令人目不暇给。富家公子神情悠闲,左顾右盼,不时驻足观赏一番。这样走走停停,半晌功夫便来到澹山精舍,推门一看,只见一个精致小巧的庭院,一丛凤尾竹,两条石凳点缀其中。富家公子刚刚踏入庭院,一位红衣少女突然闪身而出,拦住去路。只见她十七八岁年纪,眼珠灵动,似笑非笑,一脸精灵古怪的神气,毫不客气地问道:“你就是上官炫吗?”
上官炫微笑道:“正是区区在下。请问女侠怎么称呼?” 红衣少女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显得颇为失望,摇头道:“早就听说上官炫是武林才俊,人中龙凤,金陵剑士团有史以来最年轻的紫衣剑士,好大的名头,今日一见不过如此。俗话说佛靠金装,人靠衣装,你这所谓的人中龙凤也就是三分长相,七分打扮,盛名之下,其实难符。” 上官炫哈哈大笑,拱手道:“这位女侠伶牙俐齿,心直口快,定是峨嵋派的端木山菊了,上官炫这厢有礼。峨嵋三姝的大名江湖上尽人皆知,小生星烛之光,怎敢同日月争辉。”
端木山菊哼了一声,说道:“你眼力倒不错。我们三姐妹无权无势,行走江湖、扬名立万,全靠真功夫。今天咱们就来比划比划,看看你这个武林才俊是不是浪得虚名。”上官炫笑道:“峨嵋三姝武功超群,我自愧不如,咱们就不用比了吧?” 端木山菊不依不饶:“今天不但要你口服,还要你心服。” 言罢侧身跃进,一掌劈来,正是一招峨嵋拳的“斜插一枝梅”。上官炫以太极拳应对,动作圆转连贯,姿态行云流水,劲力柔中带刚。谁知端木山菊不等交手立刻移步变招,身法飘忽,步履敏捷,这正是峨嵋武功“拳不接手,枪不走圈,剑不行尾”的特点。只见两人如同穿花蝴蝶一般你来我往,动如脱兔,疾如闪电,拆了几十招竟无身体接触。
不久端木山菊觅得一个破绽,一掌切中上官炫左肩,不禁沾沾自喜,问道:“这下你可服气了?” 上官炫微微一笑,手掌摊开,掌心现出一朵珠花,显然是方才拆招之时从端木山菊头上摘来的。端木山菊俏脸飞红,一把夺过珠花,啐道:“好不要脸,初次见面就使出这等轻薄手段!” 上官炫笑道:“多有冒犯,见谅见谅。你是我二弟的好友,在我眼里就如同亲妹子一般。常听朝歌提起你,一直无缘相见,今日真是幸甚。我晚上在莫愁阁宴请朝歌和流苏,也请你赏光。” 端木山菊撇嘴道:“别假惺惺啦,师父带着师姐有事外出,吩咐我留守澹山精舍,我哪儿也不去。朝歌刚来一会儿,现在流苏房中,后院左首第三间屋子就是。今天比武你偷奸耍滑,不算数,咱们改天再比过。”
上官炫来到后院西厢房,刚要叩门,却隐约听见屋内少女的娇喘和低语声:“别搂这么紧,人家都喘不过气来了. . . 哎呀,你怎么学坏啦,手一点都不老实. . .” 上官炫暗自好笑,故意重重地咳嗽一声,屋里人吃了一惊,低声埋怨,手忙脚乱,过了片刻房门开启,出现一对少男少女,衣衫不整,面红耳赤,正是龙朝歌和阮流苏。上官炫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微微欠身道:“打搅两位,我在莫愁阁订了席位,咱们得赶紧去,晚了可就没位置了。” 阮流苏脸上晕红流霞,神情娇羞无限,低头回避上官炫戏谀的目光,一把将龙朝歌推了出来,命令道:“先陪你大哥说说话,我要换件衣裳。”说完便桄榔合上房门。
龙朝歌只是呵呵傻笑,却不知说些什么。两人来到庭院里,在石凳上坐下,上官炫故意岔开话题,关切地问道:“明年春天长老院招考金陵剑士,你有没有报名?” 龙朝歌脸上露出不屑的神情,撇嘴道:“没这个打算。现如今金陵剑士团受锦衣卫节制,拿朝廷俸禄,根本就是官府衙役。大哥你看我是块当差的料吗?” 上官炫点点头,又问:“那你师父符录斋醮的神霄雷法,你有没有学会?” 龙朝歌哈哈笑道:“那些装神弄鬼的把戏,我才不会去学呢。” 上官炫摇头道:“可不能这么说,你师父整日在外奔波,给人驱邪除妖,养活了你们全真南宗几十口人。不过你既然看不上这门手艺,也强求不来。京城里有名的几个武馆,都跟我家有生意往来,要不我给你找个教习的饭碗?” 龙朝歌嗤之以鼻,答道:“武馆教习名头响亮,其实大多给有钱人看家护院,连官府衙役都不如。”
上官炫轻叹一声,问道:“你明年就满十八岁了,有没有长远打算呢?你武功不错,可这太平盛世的,武功可不能当饭吃。” 龙朝歌眼中闪烁幸福的光彩,咧嘴一笑,答道:“当然有啦,我打算明年跟流苏成亲,然后一起搬到秣陵关山里打猎为生,过无拘无束、自由自在的神仙日子。” 上官炫哦了一声,笑道:“还是不喜欢京城,愿意回山里去住?” 龙朝歌点头道:“大哥真了解我。京城虽然繁华,但太嘈杂,规矩太多,人心太难测,真比不上山里逍遥快活。” 上官炫问道:“你这个想法,恐怕没跟流苏谈过吧?” 龙朝歌满有把握地答道:“暂时还没有,不过她肯定会同意的。” 上官炫微微一笑,眼中似有深意,说道:“你还是先跟她谈谈吧。女人心,海底针,很难捉摸的。”
两人正聊着,阮流苏走了出来,显然经过一番精心打扮,淡妆雅致,浅笑盈盈,一头青丝盘成坠马髻,横插一支银簪;身着桃红衫裙,外罩绛紫对襟比甲,腰束丝带,烘托出窈窕身材;裙拖六幅,腰缀百褶,随风而动,摇曳生姿。上官炫笑问龙朝歌:“是不是去换身行头?你这个样子可配不上流苏。” 龙朝歌目瞪口呆,痴痴凝望,喃喃道:“我穿什么也配不上啊。”
三人乘马车出内城清凉门,沿凤凰街西行,不一会儿便到了莫愁阁。莫愁阁在外城江东门内莫愁湖畔,毗邻皇家园林西苑,是京城有名的豪华酒楼。三人下了马车,步入门厅,便有店小二前来热情招呼,显得十分熟络:“上官公子来了,楼上请!楼上请!”然后搀住龙朝歌的左臂,转头大声吩咐道:“你们给上官公子的伴当在楼下寻个座儿!” 龙朝歌不知所措,满脸尴尬,上官炫喝斥道:“真是狗眼看人低!这位龙公子是我的结义兄弟!” 店小二连忙作揖赔礼,将三人引到二楼东侧靠窗的席位坐下。
上官炫落座以后依然满脸不快,对龙朝歌说道:“莫愁阁店大欺客,这个店小二如此无礼,今晚的赏钱就不用指望了。朝歌你别往心里去。” 龙朝歌满不在乎地笑道:“这没什么,此间出入的都是体面人物,我这副样子寒酸了一些,倒也怪不得那店小二。”上官炫故作神秘道:“我选这个地方另有原因,待会儿你就明白了。”
跑堂的很快送上预先订好的酒菜,先上的是一壶五十年的陈酿花雕,以及烟熏金段、冰宫肴肉、梳衣鲜磨三个冷碟;酒过三巡,又上了清蒸狮子头、平桥豆腐羹、芹芽烩鸠丝三道主菜,都是淮扬名菜,最后上一笼蟹黄汤包、三碗桂花酒酿丸子打底。上官炫频频为两人夹菜斟酒,介绍每道菜的典故趣闻。龙朝歌照例狼吞虎咽,阮流苏不时皱眉提醒道:“你斯文一点,吃相太难看啦!”
席间上官炫问道:“朝歌,听说今天早上花郎会的人给唐公远好大难堪,可有此事?” 龙朝歌笑答:“大哥消息真灵通。花郎会倒也没有太过造次,唐掌门给他们碰了个软钉子。” 上官炫点点头,又问:“你可知道花郎会的来历?” 龙朝歌摇头答道:“我只知道花郎会都是官宦子弟,有权有势,飞扬跋扈。他们自称护花儿郎,好像崇拜那位传奇人物拂菻公主,其它就一概不知了。” 上官炫微笑道:“你说的大致不错,但花郎会的来头很大,绝对不是一般的官宦子弟。待会儿花郎会的首脑人物要在此间聚会,我打算跟他们结交一下。” 龙朝歌笑道:“原来大哥在这里请吃饭另有企图,倒不是纯粹让我来丢人现眼的。”
此时七、八个锦衣少年大摇大摆走上楼梯,由店小二毕恭毕敬地领进一个单间。上官炫眼睛一亮,低声道:“他们来了,你们可以用余光扫一眼,千万不要盯着看。领头之人便是花郎会首脑,名叫蓝碧瑛,乃是凉国公蓝玉的世子;他右手挽着的人名叫常继祖,是郑国公常昇的世子;身后跟着数人,依次是曹国公李文忠之子李景隆,魏国公徐辉祖之子徐钦,景川侯曹震之子曹炳,会宁侯张温之世子张佐、次子张祯。” 阮流苏惊叹:“好厉害,都是未来的公侯啊。”上官炫俯身耳语道:“花郎会真正的魁首今晚没露面,便是当今圣上的十七皇子宁王朱权了。” 龙朝歌咂舌道:“难怪今天早上唐掌门对这帮人异常客气,果然来头不小!”
上官炫嘿嘿一笑,低声道:“别说长老院,就是都督府、锦衣卫,也得让他们三分。那个张祯平日大手大脚,入不敷出,欠我家钱庄几千两银子,我给他一笔勾销了。此人感恩戴德,答应给我引见花郎会骨干。我现在就过去,朝歌你也一起去见见世面?” 龙朝歌连连摆手,笑道:“我一个穷小子,可高攀不上这些权贵。”
上官炫点点头,起身离去,龙朝歌和阮流苏继续喝酒。阮流苏远远望去,见上官炫沉稳洒脱,应对自如,跟那些人谈笑风生,不禁责备道:“朝歌,你大哥也就长你两岁,看着可成熟多了,你怎么还跟个小孩子似的。” 龙朝歌咧嘴一笑,答道:“我大哥是世家子弟,场面上的事情从小耳濡目染,见多识广,自然气度不凡。我出身偏僻山区的猎户,怎么能够相比?”
阮流苏幽幽道:“我也没指望你跟你大哥一样,但他的为人处世,你总得学着点儿吧?刚才你大哥要你一起过去,这是个多好的历练机会,你怎么就不领情呢?” 龙朝歌不以为然道:“流苏,你应该了解我的,我最讨厌趋炎附势,投机钻营。这帮人都是纨绔子弟,不过仰仗祖辈的荣光,其实一无所长,我不屑跟他们为伍。” 阮流苏低头不语。
龙朝歌见阮流苏脸色不太好看,连忙讨好说:“你看你,这么喜欢生气。你要想让我结交权贵,改天我央求大哥为我引见,成不成?” 阮流苏轻轻叹口气,勉强笑道:“我没这个意思。只是觉得你年纪不小了,却好像没什么长远打算。” 龙朝歌浓眉一挑,惊奇道:“咦,刚才大哥也提了同样的问题。我当然有长远打算了,只是还没跟你商量过。咱们明年成亲,然后一起搬回秣陵关山里去住,你觉得怎样?”
阮流苏左手托腮,目光游移,若有所思,一时没有回答。龙朝歌便有些惶惑不安,问道:“为啥不说话,你看不上我这个穷小子吗?” 阮流苏嫣然一笑,柔声道:“别瞎说,你还不知道我的心意?我只是不明白,你一身本领,又有你大哥提携,定能在京城干一番事业,为什么偏要回山里去?” 龙朝歌张口结舌,不知所对,半晌才答道:“那咱们就不回秣陵关了,只要你高兴,我怎么都行。” 阮流苏眼中尽是柔情蜜意,握住龙朝歌的手,轻声道:“成亲的事,不知师父意下如何,你找个机会跟她好好说。” 龙朝歌哈哈笑道:“我姨娘? 她高兴还来不及呢,怎么会反对。”
两人正聊着,上官炫满面春风回来落座,笑道:“今天不虚此行,他们已经接纳我入会了。花郎会明天在镇江北固山有盛大集会,两位如果没有别的安排,咱们明早一起去游北固山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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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菊: 啊呀~~~史鉴又悄悄的更新了
这个端木山菊好像很可爱,颇有侠女之风。不过她显然不会做饭~~~哈哈,这个名字就算借给她用了。期待下一节。
清凉山是我喜欢的地方。那里离我们学校不远,曾经在无事想找点事的周末数次跟好友去那里,或凭栏闲眺,或信步小径~~~
读史鉴的这部小说,一定要注意细节。这些描写,史大侠如果有考证依据,不妨贴来让我们开开眼界:
八宝流云纹---
坠马髻---
裙拖六幅,下缀百褶--- 这个‘下缀’没太懂~~~是连呢补呢还是点缀呢?
史鉴:
第二节
八宝流云纹是书上看来的,我也不知道什么样子,这里一幅图是明代男子锦袍,缠枝宝相花纹,袍子式样差不多的。
下面这幅明代仕女,身穿比甲,头上挽着坠马髻。比甲就是长身的马甲,无领无袖,左右开衩,通常当外套穿。
下面这段文字描述明代妇女的裙子,大致可以看出是在腰间缀褶的:
明代襦裙 图为襦裙及腰裙穿戴展示图及穿襦裙、腰裙的侍女。明代上襦下裙的服装形式,与唐宋时期的襦裙没有什么差别,只是在年轻妇女中间,常加一条短小的腰裙,以便活动,有些侍女丫环也喜欢这种装束。上襦为交领、长袖短衣。裙子的颜色,初尚浅淡,虽有纹饰,但并不明显。至崇祯初年,裙子多为素白,即使刺绣纹样,也仅在裙幅下边一、二寸部位缀以一条花边,作为压脚。裙幅初为六幅,即所谓“裙拖六幅湘江水”;后用八幅,腰间有很多细褶,行动辄如水纹。到了明末,裙子的装饰日益讲究,裙幅也增至十幅,腰间的褶裥越来越密,每褶都有一种颜色,微风吹来,色如月华,故称“月华裙”。
上文说的襦裙,就是下面这个样子的。
苏非:终于又见史鉴出手了,人物性格鲜明,活灵活现。
只是觉得流苏的性格,和她初次出场时的感觉比较,转变徒然了些,她对龙朝歌的劝谏,若出于峨嵋三姝大姐飞烟之口倒更是自然。也可能是我自己心里愿意流苏永远是那个对龙四高高仰视的单纯女孩,只有她才愿意陪龙四远离江湖男耕女织。如果史鉴非要她是个悲剧,宁愿是龙朝歌爱上别人。可惜史鉴太坏,非要把龙朝歌初恋的失败写成是流苏追求世间的虚荣。
史鉴:
你提的问题非常深刻,值得探讨一番。
这一章在时间上跟前面有两年的跨度,等于跳过了龙朝歌和流苏的初恋期,直接过渡到谈婚论嫁了,所以这个时候流苏的表现,比如对朝歌的挑剔,其实很符合她现在的心情,属于望夫成龙的期望。
流苏这个人物,可以说非常善良,但绝对不简单,她从一出场所做的事情,比如自愿冒险诱狼、拜梵净为师等等,都体现了她不甘寂寞,力图改变命运的动机。其实这个心理很好理解,流苏是经历过家道败落的,所以有翻身的强烈愿望。这一点流苏跟上官炫很相似。
其实流苏是一个很平常的女孩,小说里的“峨嵋三姝”,飞烟和山菊都有侠女气质,唯独流苏没有。绝大多数女人,对荣华富贵都有不同程度的向往,当年史太看上我,还不是因为我有追求、有抱负?我相信大多数女孩不会喜欢一个庸庸碌碌、甘于平淡的男孩。流苏期望朝歌出人头地、有所作为,是再正常不过的了,并不能责怪她追求世间的虚荣。
什么样的女孩不屑于追求世间的虚荣?一种是由超然独立的理想和追求,比如想当侠女的飞烟和山菊,她们可以视富贵如粪土;另外一种就是已经拥有了荣华富贵,所以不在乎了,伊殊拉就是一个典型。流苏是一个尘世中的女子,她和朝歌本不是一路人,最终没有走到一起,也在情理之中。
流苏和朝歌的故事,可以用徐志摩的《偶然》一诗来总结:
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
偶尔投映在你的波心——
你不必讶异,
更无须欢喜——
在转瞬间消灭了踪影。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
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你记得也好,
最好你忘掉,
在这交会时互放的光亮!
飞烟:
这几天正好看了电视剧《中国式离婚》,对史鉴说的望夫成龙想从女人的角度说几句。离婚剧中的矛盾就是从女主人公的望夫成龙开始的。其实对女人来说,望夫成龙是很不可靠的一件事。首先,夫不是你望就能成龙的,这就给夫带来压力,同时给家庭带来不必要的紧张气氛。再者,一旦夫成了龙,妻的实力就难以与之匹配,本来同一个世界的人会成为两个世界的人。我曾劝过一个望夫成龙的朋友不要把自己对生活的追求寄托在别人身上,哪怕是自己的丈夫。只有靠自己才最现实。其实妻子也没有权利要求丈夫走自己想走的路,唯一有权支配的就是自己。所以想要过自己的理想生活,应该先要估计一下自己的实力,靠自己的能力去达成目标。
史大虾的这部小说,可以说是我至今最喜欢的网络小说了。在此佩服一下史大虾写作的认真态度,希望一直写下去。只有一个小小的缺点:更新太慢了。:)这个山菊好可爱,希望给加戏。原来史大虾也喜欢徐志摩的诗:同道中人。
CCTV780505:
相传诸葛亮称金陵形势为“钟阜龙蟠、石头虎踞”,后者指的就是清凉山。不对吧,应该指的是南京有名的鬼脸城啊。
史鉴:
呵呵,鬼脸城就在清凉山西麓啊。
下面是网上摘的简介和图片:
南京“鬼脸城”实名为石头城,因园内古城墙中段一块突出的椭圆形红色水成岩,长年风化,酷似一副狰狞的鬼脸,故被称为“鬼脸城”。石头城坐落于南京清凉山西麓秦淮河畔,自虎踞关龙蟠里石头城门到草场门全长约3000米。石头城始建于楚威王七年(前333年),原为楚威王的金陵邑。东汉建安十六年(211年),吴国孙权迁至秣陵(今南京),在石头山金陵邑原址依山筑城,取名石头城。并据此扼守长江险要(当时的长江水就在石头城墙下)。相传三国时期,曹操亲率大军准备趁月黑风高之时偷袭东吴,当大军战船杀奔途中,遥远的江面上突现一高大而面露狰狞的恶鬼在据守城门,魏国大军顿时吓的慌忙撤退,从此不敢冒然进犯。现如今的石头城在“十运”前夕随秦淮河整治工程进行了园林化整修,并实施了亮化工程。园内风景焕然一新,成了南京市民娱乐健身休闲的好去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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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次日凌晨寅时,天还没亮,龙朝歌和阮流苏便应约来到花露岗上官府辕门外,两盏巨大的明角灯笼下,上官炫牵着三匹骏马已经等候多时了。上官炫见龙朝歌换了一身鲜亮的袍子,点头道:“这一身还差不多。” 龙朝歌长叹一声,摇头晃脑道:“以言取人,失之宰予;以貌取人,失之子羽。看来大哥也不能免俗啊。” 上官炫笑道:“你学问有长进,这句用得不错。”
三人鲜衣怒马出城,在月色笼罩下沿东去的官道疾行。深秋的清晨已颇有凉意,策马疾驰更觉寒风凛冽,龙朝歌见阮流苏穿得单薄,着实心疼,大声问道:“咱们为啥要赶夜路,慢点儿不成?” 上官炫答道:“咱们要赶到北固山顶看日出,慢了就赶不上了。”一个时辰以后,三人便来到北固山脚下,找个车马店寄存了马匹。龙朝歌童心大发,要跟上官炫比试轻功,两人沿着东吴古道你追我赶,飞奔上山,阮流苏不紧不慢跟在后面。最后上官炫率先登上山顶,脸上颇有得色,龙朝歌撇嘴道:“没什么了不起,我骑术比你高超,轻功再好,还能比马快?”
三人来到祭江亭,凭栏远眺,东方的天边已经现出鱼肚白,崖下长江惊涛拍岸,北岸乡村依稀可见。龙朝歌突然道:“这里景色不错,可惜还不够高。” 上官炫不解问道:“这已是北固山最高处,你还嫌不够高?” 龙朝歌眨眨眼,咧嘴笑道:“咱们爬到亭子顶上去看,岂不是更高?” 阮流苏拍手叫好,上官炫微笑摇头,于是三人施展轻功攀上亭顶。
祭江亭顶八角攒尖,上敷青瓦,一座透花铁葫芦压顶。三人站在翘角飞檐上,凉风扑面,衣袂飘飘,真有凌空飞翔之感,放眼向东望去,天边云端已射出万道曙光。上官炫兴奋道:“太阳马上就要升起来了,大家赶快闭上眼睛许个愿,据说只要虔诚,就能心想事成。” 龙朝歌问:“该祈求何方神灵?” 上官炫答道:“你信什么神,就求什么神。”
于是三人双手合十,各自许愿。未几一轮红日蓬勃而出,满天都是火红的朝霞。龙朝歌很快许了愿,睁眼转头一看,见阮流苏神情肃穆,依然在闭目祈祷,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秀美的面庞映着一层嫣红,不禁看呆了。阮流苏似乎察觉,嘴角浮现笑意,轻声道:“不许偷看!” 龙朝歌嘿嘿一笑,赶忙扭过头来,发现上官炫也是神情庄严,口中念念有辞,于是闭上眼睛,把刚才许的愿再默念一遍。
三人都许了愿,龙朝歌好奇问道:“大哥方才一本正经,许的什么愿?” 上官炫看了他一眼,微笑道:“这心愿说给你们听也无妨。我刚才祈求真武大帝,保佑我顺风顺水,夺回武林盟主的宝座,重振上官世家昔日雄风,以告慰爷爷在天之灵。你们都许了什么愿,也来说说看。” 龙朝歌吐吐舌头道:“大哥好宏伟的志向!我能有什么心愿,还不是期望早日成婚。”说完伸手揽住阮流苏的纤腰,两人深情对视。阮流苏见上官炫投来询问的目光,红着脸低声道:“女儿家的心愿,哪能随便跟人讲呢。” 上官炫一笑置之。
这时已有游客陆续上山,三人不想过于招摇,于是下了祭江亭顶,信步西行,来到北固楼前的小摊上吃了早点,然后上楼继续观赏风景。日上三竿的时候,突然丝竹之声大作,只见旌旗招展,鼓乐开道,数百人涌上山顶,个个锦衣轻裘,趾高气扬。上官炫喜道:“这些人就是花郎会了。我得赶紧过去,你们俩随便游玩,中午到镇江城内的摘星楼跟我碰头,咱们一起品尝著名的镇江螃蟹宴。”
龙朝歌和阮流苏便相互依偎,在北固楼二层凭栏观看。花郎会数百人聚集在祭江亭周围,齐声高唱会歌,却是长春真人丘处机所作词曲《无俗念》的下阕:“浑似姑射真人,天姿灵秀,意气殊高洁。万蕊参差谁信道,不与群芳同列。浩气清英,仙才卓荦,下土难分别。瑶台归去,洞天方看清绝。” 不少锦衣少年摇头晃脑,声嘶力竭,唱得甚是投入。龙朝歌和阮流苏读书不多,听得莫名其妙,都不明白他们唱些什么,为何如此动情。
会歌唱罢,一人走上祭江亭,年纪十八、九岁,身着褐色缠枝宝相织锦袍,头上方巾缀一颗硕大的明珠,正是凉国公世子蓝碧瑛,只见他意气风发,神采飞扬,朗声道:“诸位护花儿郎,徐、李二位兄长昨天刚从桐城灵应观归来,带回了天大的好消息。撰写《武林志》的席应真经不住二位兄长的软磨硬缠,终于透露了拂菻公主的下落。公主跳崖以后,并未香销玉殒,而是得贵人搭救,眼下在西方一处神仙洞府沉睡,五年后将重现世间。席应真言道,洞中一日,地上一年,十六年的岁月对于公主不过是十六天而已,复出之日咱们将有幸亲眼目睹公主的绝代风华!徐、李二位兄长劳苦功高,本座代表护花儿郎在此深表感谢!” 亭下数百人欢呼雀跃,彩声如潮,徐钦、李景隆二人得意洋洋,双手抱拳四下答谢。
楼上观看的龙朝歌不禁哈哈大笑,讥讽道:“花郎会果然都是纨绔子弟,不但穷极无聊,而且幼稚可笑。那席应真分明是鬼话连篇,只求蒙混过关,他们居然深信不疑。” 阮流苏微微一笑,说道:“这些人唱歌时真情流露,对拂菻公主的顶礼膜拜显然发自内心,倒也算是性情中人。听说拂菻公主美若天仙,当年多少人为她神魂颠倒,其中很可能就有你那几个师兄。” 龙朝歌讶然答道:“还真让你说着了。我那几个师兄都见过拂菻公主,平时常聊起此事。邵师兄都三十多岁的人了,一谈起拂菻公主,那心驰神往的样子就像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年。” 阮流苏揶揄道:“你听他们述说往事,难道就丝毫没有动心?” 龙朝歌嘿嘿一笑,摇头道:“何必自寻烦恼?人家是高贵的西洋公主,我是个低贱的平头百姓,癞蛤蟆还想吃天鹅肉么?”
这时花郎集会已经进入高潮,只见一人手持竹竿,挑着一卷四尺长的画轴走上祭江亭。蓝碧瑛介绍道:“本座今天要向大家展示的,便是诸位期盼已久的拂菻公主画像了。此画作者乃是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武林前辈,他亲眼目睹北固山之战,十几年来呕心沥血,废寝忘食,就是为了再现公主的绝代风华。这位前辈介绍,此画表现的正是公主投江之前的情景。昨天我特地请教几位见过公主的长辈,他们众口一词,都说此画细致入微,非常传神。咱们护花儿郎生不逢时,无缘亲见公主容颜,今日得以瞻仰公主的画像,也算此生无憾。”蓝碧瑛言罢扯动线绳,画轴底端徐徐下坠,展开一幅八尺长的院体画。祭江亭前数百人轰然拜倒,不少人激动得泪流满面。
龙朝歌和阮流苏离得太远,看不清楚,于是下楼绕行到祭江亭西侧数丈之外。挑画之人为了方便众人观看,不断变换朝向,片刻以后便转向西方,画像缓缓印入龙朝歌和阮流苏的眼帘,只见一位绝色少女傲立漫天飞雪之中,身着紫红盛装,头上金冠闪亮,右手持鱼肠宝剑,左手扶着阑干,双眉微蹙,神情黯然,目光忧郁,凝望天外。
阮流苏惊叹道:“哎呀,她真是太美了,比我想象的还要美!”转头一看,见身旁的龙朝歌瞠目结舌,呆若木鸡,心中顿生妒意,不禁嗔道:“瞧你这副傻样,我就知道你刚才言不由衷!” 龙朝歌转过头来瞪视阮流苏,目光迷惘,脸上凝固着惊愕的表情。阮流苏从未见过他如此失魂落魄,不禁担心起来,关切问道:“朝歌,你没事儿吧?” 龙朝歌没有回答,又回头怔怔地看了一阵画像,这才低声说:“咱们下山吧。”
两人下山取了坐骑,四处游逛。阮流苏见龙朝歌依然心不在焉,又问起来,龙朝歌吞吞吐吐,避而不答。待会儿两人来到一个乡野小店打尖,龙朝歌一杯酒下肚,脸色才好看一些。阮流苏再问,龙朝歌沉吟片刻,答道:“我以前告诉过你的,我从小就时常梦见爹娘,你还记得吗?” 阮流苏点头道:“当然记得。梦中你爹娘都只有模糊的影子,看不清面目,你似乎还很小,在爹娘的膝前撒娇玩耍。”
龙朝歌看着阮流苏,面有愧色,续道:“其实除了爹娘以外,我还梦到过别人,只是一直不敢对你说。” 阮流苏抿嘴一笑,问道:“为什么不敢讲,怕我吃醋么?” 龙朝歌呵呵憨笑道:“就是怕你吃醋。有时梦见爹娘以后,还会梦见一个仙女。这个仙女跟我爹娘不同,音容笑貌栩栩如生,深深印刻在我脑海里。” 阮流苏好奇问道:“她是什么样子?你怎么知道她是仙女?”
龙朝歌的目光仿佛投向遥远的天外,缓缓答道:“她的肤色很白,眉毛很长,眼睛很大很圆,神采奕奕,鼻子很直很挺,嘴唇小而丰满,棱角分明;她身材高挑,穿一件浅蓝色长裙,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式样,头戴一顶镶嵌宝石的金环,秀发如波浪一般自然垂落,披在肩上。每次梦见她,她都会笑着问我有什么心愿,嗓音优美动人,说她是仙女,法力无边,可以满足我的任何愿望。” 阮流苏又问:“那你许愿了吗?” 龙朝歌红着脸答道:“每次我想张口许愿的时候,梦就醒了。”阮流苏微笑道:“原来是这样。放心吧,我犯不着为一个梦中的幻影吃你的醋。”
龙朝歌表情异样,凝视着阮流苏一字一句地说:“刚才咱们看到的画像,那个拂菻公主跟我梦中的仙女一摸一样。” 阮流苏哦了一声,不以为然地笑道:“那是碰巧了吧。美女美到极致,就有些千篇一律了。” 龙朝歌出神片刻,郑重道:“我刚才想了半天,觉得不太可能是巧合。拂菻公主有西洋血统,相貌跟咱们中土女子相比,眉骨稍高,眼睛更圆,鼻子更挺。从前只以为梦中这个女子是仙女,所以长相特别。我这辈子从来没有见过一个西洋女子,怎么会梦见西洋女子的摸样?”
阮流苏戏谀道:“原来拂菻公主对你这个穷小子青眼有加,巴巴地托梦给你,要满足你的愿望。我说你象个小孩子,你还不服气。” 龙朝歌摇头道:“我梦中这位女子,无论相貌还是神情,都酷似画中的拂菻公主。这件事情太过蹊跷,我想破了脑袋也找不到答案。你要认为我自作多情,那我也无话可说。” 阮流苏见龙朝歌有点赌气,赶忙柔声安慰道:“我跟你说笑呢,你怎么就当真了?拂菻公主跟咱们是两个世界的人,无论你心里有没有她,我都不在乎。”
两人和好如初,饮酒谈笑,歇息一阵便离开小店。一路信马由缰,来到一处依山傍水的地方,阮流苏见风景怡人,就想游览一番。两人将马匹拴在路边的树上,手拉手沿着河边迤逦而行,眼前突然出现一处废墟,看样子曾是个颇具规模的山庄,但被一场大火夷为平地,遍地都是碎砖瓦砾,只有两座石狮子依然竖立。阮流苏奇道: “荒郊野外居然还有这么个所在。”转头见龙朝歌东张西望,魂不守舍,便娇嗔道:“你又撞见鬼啦?”
龙朝歌喃喃自语:“奇怪,这个地方感觉好生熟悉。” 话音未落便快步走进废墟,在残垣断壁之间穿行,阮流苏满腹疑窦跟在后面。龙朝歌越走越快,最后竟然飞奔起来,几个纵跳就无影无踪。阮流苏喊道:“朝歌!你跑哪儿去啦?” 急急穿过坍塌的厅堂院墙,就看到龙朝歌呆立在一个院子里。这儿曾经是个花园,依稀可见假山怪石、曲径亭台,月牙形的池塘早已干涸,杂草丛生。秋风吹过,落叶飞舞,荒草萋萋,一片萧条景象。
阮流苏悄悄走到龙朝歌身边,拉住他的手轻声问道:“朝歌,你怎么啦?” 龙朝歌神情惶惑,四下张望,梦呓般地答道:“我认得这里 . . . 我在这儿玩耍过,爬过那个假山,骑过那块岩石 . . . 没错,肯定没错!” 突然眼睛一亮,快步走到院子中央,蹲下身去,盯着地上一块儿圆石看了片刻,伸手翻开石头,从底下掏出一件物事,起身对阮流苏喊道:“你瞧!这个牛角弹弓是我亲手藏在石头底下的!”
阮流苏毛骨悚然,无言以对,过了半晌才说:“朝歌,我有点害怕,咱们还是走吧。” 龙朝歌将弹弓小心翼翼藏进怀里,点头道:“咱们到附近农家问问,希望能打听到什么。无论如何,这地方肯定跟我大有关系,也许姨娘知道,回去要好好问她。”两人离开废墟,走访了附近几家农户,所得寥寥,只知此地曾经叫做“卫辉山庄”,庄主深居简出,不知何许人也,十几年前突然一场大火,将山庄烧成白地,庄里人都不知去向。正午时分,龙朝歌携着阮流苏上了进城的官道,怅然离去。
第三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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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欧阳世家的府第在南城半边营,与上官府一东一西,遥遥相对。欧阳府院落三进,占地十余亩。正门、头门、前厅、中厅、后厅同处一条中轴线,两旁厅房廊舍对称配置,布局严谨刻板。门楼悬挂“藩镇江湖”的楷书额匾,乃是翰林院修撰黄子澄的墨宝。两扇黑漆大门彩绘着秦琼、尉迟恭的门画,门上装有一对铜铺首,形作怪兽,口衔圆环。走进宽敞的前院,只见东西山墙镶嵌浮雕,都是武林人士的打斗场面,姿态各异,活灵活现。前厅对面竖立一座砖雕门楼,上枋雕着“状元游街”的场景,下枋再雕一幅“鲤鱼跳龙门”,显示主人求取功名的理想,与两边山墙的武打浮雕相映成趣。
穿过前院,抬头便见正厅悬挂的“浩然正气”额匾,厅内一人两鬓斑白,双眉紧蹙,虎躯微驼,负手踱步,正是武林盟主欧阳冠雄。一阵秋风吹入,欧阳冠雄不禁打了个寒噤,旁边伺候的仆人赶忙关上厅门。欧阳冠雄缓缓坐下,左手揉着太阳穴闭目养神。这时一人风风火火推门进来,欧阳冠雄抬头一看,见来者便是长子欧阳建康,急忙问道:“康儿,事情办得怎么样”
欧阳建康来到近前坐下,挥手屏退仆人,低声道:“今天在锦衣卫指挥使司等了几个时辰,总算见到蒋大人一面。蒋大人听了孩儿的一番陈情,有两点答复。其一,十几年前围剿魔教,朝廷的意思非常清楚,拂菻公主乃是西洋贡使,武林长老院无权过问,后来发生的变故,朝廷概不负责。倘若有人追究拂菻公主遇难一事,长老院要敢做敢当;其二,花郎会是在应天府注册的民间组织,倘若有不法的勾当,应天府自会查处取缔,长老院不得谮越。”
欧阳冠雄叹道:“我就知道锦衣卫不会趟这滩混水。花郎会的后台,蒋大人也得罪不起啊。康儿,花郎会这份最后通牒,你看咱们该如何答复?” 欧阳建康答道:“无论怎么答复,都是徒然授人以柄。干脆装聋作哑,不予理睬。” 欧阳冠雄沉默半晌,答道:“看来也只能这样。花郎会肯定不会善罢甘休,咱们可要有所准备。” 欧阳建康点头道:“孩儿已经安排妥当了。水、火两翼金陵剑士今晚进驻,加上门客、家丁,咱们有百余好手,应该足以自保了。”
欧阳冠雄将头仰靠在太师椅背上,闭目沉吟片刻,缓缓吩咐道:“镖局的人手全部调来,日夜轮流值班;咱家通往双桥门的地道要派专人看守,以备不测;前院通往后院的门洞只留一个,其余全部封死;另外准备几十口大缸,盛满水散布各处,以防火攻。” 欧阳建康问道:“是不是通知各派掌门,请他们派遣高手进京护驾?” 欧阳冠雄摇头道:“不必了。全真南宗跟我素来不睦,想必不会援手;其他门派进京需要锦衣卫特批,蒋大人肯定不会答应。”
欧阳建康见父亲面容憔悴苍老,心中涌起一股酸楚,动情道:“爹,您太操劳了,可要保重身体。” 欧阳冠雄轻叹一声道:“岁月不饶人啊,近几年尤其感觉精力衰退,力不从心。这武林盟主的宝座,我过去朝思暮想,为之奋斗了大半辈子。现在看来不过是个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欧阳建康讶然道:“爹何出此言?咱家在京城好歹也算名门望族,还不是仰仗武林盟主的头衔?”
欧阳冠雄自嘲地一笑,答道:“康儿,咱们关起门来说话,就不必自欺欺人了。我这个武林盟主不过是朝廷的传声筒而已。没有锦衣卫的许可,我的号令出不了咱家大门。这些年太平盛世,江湖上波澜不惊,武林长老院越来越像个无用的摆设,早晚是要被朝廷废弃的。十二年前的冬至,我刚刚接掌长老院,有幸参加祭天大礼,身处正五品武官之列,真是感觉无比荣耀。此后的祭天礼,每隔两年我便要降一级,去年只位列从八品。今年冬至将近,我连参加祭天仪式的资格都没有了。皇上眼里,武林盟主的地位还不如一个县官。世道不同了,武林的风光日子一去不复返啦。”
欧阳建康点头道:“爹全力支持二弟弃武从文,考取功名,原来另有远图。二弟去年金榜题名,跻身翰林院,难怪爹一反常态,喝得酩酊大醉。” 说到次子欧阳建伦,欧阳冠雄面露欣慰的神情,展颜笑道:“咱家不比那些王公贵族、皇亲国戚,想在京城站稳脚跟,朝中须得有人。伦儿天资聪颖,勤奋好学,前途不可限量。你们兄弟俩儿一文一武,是咱家未来的顶梁柱啊。”父子二人促膝秉谈,一直到天色将晚。
次日欧阳府戒备森严,每时每刻都有护卫在院墙内外来回巡视。一连十几天风平浪静,欧阳冠雄暗地里松了口气,陆续遣散了临时调来的人手。这天清早,欧阳冠雄刚刚起身,便有仆人前来报信,说大门外有人聚众闹事。欧阳冠雄急忙赶到前院,见欧阳建康已经领着韩峭、陆秀川、莫道玄等人守候多时了。欧阳冠雄将侧门打开一条缝张望,见外面黑压压拥着上千人,打着数十面花郎会的旗帜。再仔细一瞧,却发现这些人大多衣衫不整,举止放浪,看样子是京城里的地痞流氓。欧阳冠雄父子俩面面相觑,不知花郎会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欧阳府街对面搭起一顶大帐,里面摆放桌椅火炉,坐着几位花郎会头脑,为首之人玉冠锦袍,神情倨傲,左臂架着一支游隼,便是蓝碧瑛。蓝碧瑛见时辰已到,一声令下,数十人一拥而上,手脚麻利,搭起梯子爬上欧阳府的门楼,将一块白布罩在额匾之上,布上赫然画着一只硕大无比的王八,四脚朝天,垂死挣扎。围观的老百姓指指点点,哈哈大笑。欧阳建康见状怒不可遏,领着门客家丁冲了出去,拔剑呵斥,勒令即刻摘除白布,否则剑下无情。
一群地痞无赖立刻迎了上来,个个伸着脖子,拉开衣襟,嗷嗷怪叫:“各位大侠,小的这把年纪无家无业,早就活得不耐烦了。您那雪亮的刀剑只管往这要害处招呼,千万别手软。来啊!来啊!” 韩、陆等人兵刃出鞘,只等一声令下便要大开杀戒。欧阳建康见这帮亡命之徒既非武林中人,又都手无寸铁,无法套用江湖规矩,一时束手无措,被逼得步步后退。地痞们见状气焰更加嚣张,推推搡搡,骂骂咧咧。欧阳建康不敢在光天化日之下闹出人命来,僵持片刻以后只得灰溜溜撤了回来。
蓝碧瑛讥讽道:“欧阳老贼枉为武林盟主,尸位素餐,无德无能,连一群地痞无赖都对付不了。”花郎会众人都齐声附和,哈哈大笑。李景隆道:“蓝兄下面还准备了什么好戏,赶紧拿出来让大家开眼吧!” 蓝碧瑛嘿嘿笑道:“饭要一口一口的吃,戏要一出一出的唱,你着急什么。咱们闹腾这一回,不叫欧阳老贼颜面扫地,决不罢休。”说完大摇大摆走出帐篷,吩咐道:“既然人家不喜欢这块匾,还不赶紧换一块儿?” 几个跟班心领神会,指挥众人摘下了“藩镇江湖”额匾,换上的却是妓院“栖凤楼”的金字招牌,围观百姓见此情景都笑弯了腰。栖凤楼是鼎鼎大名的藏污纳垢之地,京城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有好事之徒便起哄道:“欧阳冠雄号令天下窑姐儿,当真是莫敢不从啊!”
花郎会闹事的当儿,欧阳冠雄悄悄派人出后门速往官府报信。南城这一片归应天府上元县管辖,半个时辰以后便有捕快衙役数十人赶到现场,手持棍棒铁链驱赶围观人群。蓝碧瑛见了火冒三丈,领一群人迎上前去,不由分说飞起一脚,将领队的捕头踢翻在地,高声怒骂:“你们这帮狗奴才吃了熊心豹子胆,敢管本少爷的闲事!滚回去叫陈慎斋来见我!”身边花郎会的喽啰一拥而上,劈头盖脸拳打脚踢。这帮捕快衙役平时作威作福,今天算是撞见刹星了,个个抱头鼠窜,落荒而逃。
百步外的一个小巷口,停着一乘很不起眼的两人小轿,轿窗的帷幕掀开寸余,一人正向外窥探,正是上官炫。只见他激动得两眼放光,身体微微颤抖,喃喃自语道:“欧阳老贼,想不到你也有今天啊。”
上元县令陈慎斋得报左右为难,不知如何是好。别说他这个七品芝麻官,就连权倾朝野的锦衣卫,也不敢触花郎会的霉头。但此事发生在上元县地界,他这个县令倘若不出面过问,只怕事后没法向应天府交代。陈慎斋召集亲信商议一番以后,便硬着头皮亲自出马,来到小英府街花郎会的大帐外,求见蓝碧瑛。
蓝碧瑛大大咧咧地坐在太师椅上,只瞟了一眼肃立帐外的陈慎斋,便低头逗弄停在左臂上的游隼,慢条斯理道:“今天我们在此间聚会,陈大人派些不长眼的衙役前来搅局,是何道理啊?” 陈慎斋毕恭毕敬,连连作揖道:“岂敢,岂敢。下官听说围观百姓甚众,怕刁民扰了诸位的兴致,这才派人来维持秩序。领队的捕头有眼不识泰山,下官已经责罚过了。” 蓝碧瑛喔了一声,答道:“好说,好说。我们这里应付得了,就不劳大人操心了。” 陈慎斋犹豫片刻,上前一步道:“下官斗胆,要向蓝公子进一言。” 蓝碧瑛头都不抬,漫不经心道:“陈大人有话请讲。”
陈慎斋低声道:“贵会跟欧阳家的过节,下官略知一二。诸位在这里闹腾一下无伤大雅,但还请蓝公子约束会众,千万不能擅闯民宅,伤人性命。倘若事情闹大了,皇上过问起来,大家都吃不了兜着走。” 蓝碧瑛哈哈大笑,讥讽道:“谁不知道欧阳家藏龙卧虎,连伙夫都身怀绝技,几个门客更是顶尖高手。我们这些人个个武功低微,手无寸铁。事情闹大了,哪一边会有性命之忧?陈大人这番话应该说给欧阳老儿听才对。” 陈慎斋连连称是,拱手告退。
此后花郎会天天在欧阳府门前寻衅闹事。除了将栖凤楼的招牌高悬门楼之外,还把两扇大门的门画改成不堪入目的春宫画;门前两座石狮子也被悉心装扮了一番,描画涂抹,披红挂绿,远远看去如同两个花枝招展的鸨母,站在门口招徕嫖客。门前搭建一座戏台,先举办恶口大赛,每日悬赏纹银百两,市井之徒纷纷上台献技,对欧阳世家极尽辱詈谩骂之能事;过几天又邀请京师附近各地的滑稽戏班,轮流上台表演,都是讽刺挖苦欧阳世家的新编节目,围观者人山人海,热闹非凡。
欧阳建康年轻气盛,五内俱焚,守在院子里如同困兽一般,几次要带人冲出去拼命,都被欧阳冠雄喝止。欧阳冠雄端坐前厅,若无其事地饮酒读书,对外面的喧嚣置若罔闻,见欧阳建康气急败坏的样子,便责备道:“康儿,这点气都受不得,以后怎么接我的班?你只顾逞一时之快,冲出去砍杀一番,岂不是正中花郎会的圈套?闹出人命对薄公堂,咱家斗得过那些权贵吗?自古以来成大事者,要忍常人所不能忍,这个道理你应该明白。” 欧阳建康满脸愧色,俯首受教。
欧阳冠雄摆出一副忍辱负重、息事宁人的姿态,暗地里让次子欧阳建伦拜会授业恩师黄子澄,寻求对策。黄子澄是洪武十八年的探花,当年进入翰林院,不久升任东宫侍读,经常在都察院走动,熟识几位翰林出身的御史。几天以后,便有御史当朝弹劾凉国公蓝玉纵子扰民,侵占农田。蓝玉勃然大怒,咆哮朝堂,将这个御史轰了出去。此事闹得沸沸扬扬,皇帝也有责怪之意。蓝玉虽然骄横,也自知理亏,便吩咐蓝碧瑛见好就收。于是花郎会闹腾七天以后,偃旗息鼓,收摊走人。欧阳冠雄见事态平息,这才派家丁出门清理狼藉。
初冬的某一天,上官炫突然到冶山道院来找龙朝歌,要请他喝酒。龙朝歌征得师父首肯,便跟上官炫来到新街口一家小酒馆里,两人找个僻静的角落坐下,点了酒菜。龙朝歌见上官炫满面红光,得意洋洋,好奇问道:“大哥有什么喜事吗,这么高兴。” 上官炫问道:“前几天花郎会在欧阳府邸门前闹事,你听说了吗?” 龙朝歌笑答:“这事儿京城谁人不知,欧阳盟主的脸面可算是丢尽了。”
上官炫故作神秘道:“你可知道这场闹剧是谁幕后策划的?” 龙朝歌茫然道:“不是那些个花郎会首脑吗?” 上官炫哈哈大笑,道:“那些纨绔子弟只会夸夸其谈,实事一件也做不了。花郎会此次行动,从计划部署到招集人手,都是我一手操办的,总共花费五千两白银。”
龙朝歌咂舌道:“大哥手段厉害,不用出头就把欧阳冠雄整治了一番。” 上官炫得意笑道:“我本意是激怒欧阳老贼,引发流血冲突,让他吃官司。老贼倒沉得住气,没有上当。不过这一闹腾,老贼颜面扫地,以后也威风不起来了。”龙朝歌奇道:“大哥为啥要跟欧阳盟主过不去?” 上官炫哼了一声,眼中寒光一闪,切齿道:“这老贼为了当上武林盟主,勾结长老院败类陷害我爷爷,此仇不报,枉为人也。你等着瞧吧,花郎会就是我手中的利剑,不让欧阳老贼家破人亡,我誓不罢休!”
两人喝酒闲聊一阵,上官炫突然想起什么,问道:“你在镇江郊外看到的那个废墟,问过梵静师太吗?”龙朝歌叹道:“我姨娘支支吾吾含糊其辞,拿些转世轮回的鬼话糊弄我。” 上官炫点点头,劝慰道:“她或许有难言之隐。此事不必再追究下去了,人活着要向前看。对了,你跟流苏的亲事定下来了吗?” 龙朝歌笑呵呵答道:“我姨娘满口答应,明年春天再来京城时就给我们成亲。”
上官炫神情古怪,微笑道:“过两天我要送你一件礼物,流苏以后会感谢我的。” 龙朝歌好奇问道:“大哥要送我什么?” 上官炫高深莫测地笑道:“现在不能说,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第四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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