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鹏先生走得更远, 竟然断言:
“十七世纪「皇家科学院」创立时, 95%的成员都是清教徒(牛顿、波义耳都是会员)!而且那是民间的科学组织, 不是官方的。所以, 清教徒只是宗教狂热份子? 基督教推动科学发展是夸大的话吗?”
我不知道思鹏先生是从哪儿得到的这数据, 据我这不懂历史的人看来太不可思议。皇家学会好像是1660年成立的, 恰在是年发生了英国复辟(English Restoration), 英国教会(the Church of England)又恢复了内战前的安立甘宗教义(Anglican), 在内战期间一度得势的清教徒于1662年悉数被驱逐出英国教会(所谓the Great Rejection), 安立甘宗从此变为再未动摇的英国国教, 至今仍然如此。在这种情况下, 英国皇家学会的绝大多数会员怎么可能是清教徒?
当然, 思鹏先生可能会说, 皇家学会是民间组织, 所以其绝大多数成员可以是为主流教会不容的异端。对此我只能引用敬爱的江总的话:too simple, sometimes naive。牛顿生前就成了科学界的西霸天, 把皇家学会变成了他个人独裁的宫廷, 跟黑手党的教父也差不多, 可他到死也不敢公开他真实的宗教信仰(他拒绝三位一体教义, 热衷于搞巫术, 埋在西敏寺完全违反了他的宗教信仰)。他老人家尚且怕成这样, 那95%的会员们敢公开加入反动组织么?
其实牛顿之所以成了科学巨人, 与基督教毫不相干, 其灵感反而来自于为基督教严禁的巫术, 具体来说也就是害得布鲁诺被烧死的赫尔墨斯主义, 对此我已经在旧作中介绍过了... ...
总结:芦笛说清教徒在1660年英王复辟后、已经成了反革命分子和政治贱民, 人身安全都保证不了, 所以Merton声称的当时皇家学会里面有大约六成清教倾向者, 这个数据是完全不可信的。因为连后来牛顿那么牛的人都至死不敢公开自己的真实信仰, 何况他人? 云云。
评论:首先, 一个清教徒身分毫无问题的人——John Winthrop的长子John Winthrop, Jr., 1659年当选康涅狄格总督——于1663年当选皇家学会会员。套用芦笛的话:皇家学会的管理层哪里敢吸纳这个公然的“反动分子”入会, 不怕有通匪之嫌? (新英格兰地区的当选会员数量明显多于其它非清教殖民地, 考虑到那些南方绅士们闲暇远多于条件严酷的新英格兰人, 就更能看出问题了)
至于皇家学会的其它初期会员, 我们可以从数学家John Wallis的一篇讲述学会“起源”的文章(The Origin of The Royal Society,1645-1662)里找几个名字。
首先找到Jonathan Goddard这个角色。他是什么人? 有两点可说:(1)是克伦威尔的医生 (2)他在the Great Rejection中被革职了。
这个人无疑算得上芦笛定义的反动分子——克伦威尔的妹夫威尔金斯(John Wilkins)也被革职, 但他接受统一法案的要求之后, 又恢复了主教身分; 但是Goddard没能重获大学教职, 只可能有两个原因, 要么是他不愿作检查, 要么是国王恨他恨得太厉害(不可能是他学术地位不够, 因为他是皇家学会的首批会员——问题又来了, 学会怎么“敢”收纳这种人? )
有必要顺便提到一个更离谱的例子——John Ray——此人不是被大学革职的, 而是因为不肯服从统一法案而自绝于教职的, 应该比Goddard更恶劣。学会怎么敢收这种人? 而且此人在失去大学教职之后, 是靠他一位学生(Francis Willughby)的资助而继续研究植物学的, 这个学生(同样是学会会员, 动物学家)底气比牛顿这个学霸还足?
事实上, 只要不非法聚会或非法布道, 根本就不妨碍那些有清教倾向的人搞私人科研, 入选皇家学会更不是什么天方夜潭。不从国教, 唯一的损失是不能进入大学和官场。当初在the Great Rejection中被清洗出来的两千人, 有许多还成了贵族的家庭教师(如数学家Adam Martindale以及服务于罗素家族的John Thornton)。很多上层人物也把他们的子女送入非国教学院(Dissenting Academy), 例如建于1667年的Newington Green, 直至建校者Charles Morton被迫在1685年前往新英格兰之后, 学校本身还一直运行了近20年。
说到“贵族”, 偏就有那么一位既是皇家学会会员(1663年入选)又是清教徒的家伙----John Clotworthy(1st Viscount Massereene), 这个例子恐怕要让芦笛抓狂了。
芦笛以为英王复辟那年(1660)清教徒就被打倒了, 这也是完全错误的。事实上当时国会处于长老会的控制之下, Richard Baxter还一度被任命为宫廷牧师, Thomas Manton更是被查理二世提名为Deanery of Rochester; 直到后来保王党(旧国教派)在议会选举中获胜, 才通过了Act of Uniformity, 导致众多清教牧师被迫放弃圣职。所以皇家学会1660年成立的事实根本不能证明芦笛的论点。
回到Wallis那篇文章, 可以看见他提到了Samuel Foster这位天文学家。此人没活到皇家学会正式成立的时侯, 但显然作者认为他很重要。据说他当初是因为不肯跪领圣餐而被革职的——不管这一点是真是假, 到Wiki上查查这个名字, 可以发现他是在剑桥大学以马内利学院(Emmanuel College)受的教育。
该文也给了Theodore Haak很重要的地位(此人当然也是首批会员), 要说这个人不是清教徒就比较困难了, 连最反对默顿命题的学者也承认, 如果学会中有一个人是清教伦理的奉行者, 那就是这位德国人。
此外有几位同样是移民的会员, 其加尔文宗的信仰也无可争议----除了同为德裔的Henry Oldenburg以外, 还有诸如法国的帕平(Denis Papin)和概率学家Abraham de Moivre, 以及荷兰的Cornelius Vermuyden等人。(提到这些外籍会员、尤其是几位胡格诺的例子, 目的不是为了证明Merton的数据是否准确, 而是针对芦笛“谁敢公开加入反动组织” 的怪论, 指出清教思想本身根本没什么大不了, 连写作和出版神学书籍都不成问题, 更何况非宗教性的学术研究? 看看Thomas Vincent的例子就行了:他给Westminster Shorter Catechism写的注释于1674年出版, 即使1662年刚被革职的时侯, 也没有关进监狱, 反倒公然做起儿童主日学的讲员, 更在1665年的伦敦大火后跳出来救死扶伤收买人心。)
顺便说一句, John Wallis这位内战时支持国会、身为威斯敏斯特会议列席成员、复辟后又从了国教的数学家, 也是在Emmanuel College受的教育。所以如果说他有“清教倾向”, 这种提法还是很有力的。(事实上, 学会领袖威尔金斯既然在1640s以前就作过Lord Saye and Sele的秘书, 被划入清教支持者阵营也是毫不牵强的。)
波义耳跟毕业于哈佛大学的George Starkey的关系也耐人寻味。
(要是撇开学会会员, 单说有清教徒“家庭背景”的名人, 例子就更多了——培根、洛克、接任牛顿数学教授职位的Whiston; 本人是长老会牧师的Thomas Bayes; 还有一位学会会员Nehemiah Grew, 其父也是清教牧师)
芦笛关于牛顿的那段完全是满拧了。首先牛顿反三位一体跟清教徒反繁文褥节, 严重程度是完全不同的。牛顿如果仅仅想当清教徒, 至少在光荣革命之后已毫无风险, 1690年长老会已经公开按立了一位牧师(就是数学家贝叶斯的父亲)。再者, 谁说牛顿是怕遭受迫害才不公布他的“真实信仰”? 难道他不会是仅仅为了留在大学吗? 事实上很多人都知道他的真实意见。数学家云斯顿(William Whiston)公开了同样的意见, 又受过什么人身迫害? 最后, 芦笛是以凯恩斯的演说稿内容作为引用来源, 说牛顿是搞巫术的(培根提倡搜集关于“自然法术(natural magic)”的古代文献, 威尔金斯更是在1649年公开出版了Mathematical Magick一书, 这些献身“巫术”事业的同志、哪怕是处于清教徒的“严酷统治”之下, 好像也并没有牛顿那么“怕”喔), 又把他跟布鲁诺算成同路人, 我们就来看看凯恩斯的原文:
It may be that Newton fell under Socinian influences, but I think not. He was rather a Judaic monotheist of the school of Maimonides. He arrived at this conclusion, not on so-to-speak rational or sceptical grounds, but entirely on the interpretation of ancient authority. He was persuaded that the revealed documents give no support to the Trinitarian doctrines which were due to late falsifications.
凯恩斯说牛顿是个“Judaic monotheist of the school of Maimonides”——巫术? 赫尔墨斯主义? 多神教? 布鲁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