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大寒,鸷鸟厉疾,程慈航接到斯隆商学院的面试通知。恰好与MIT隔着查尔斯河的那个赫赫有名的邻居要举办一个中国论坛,本着既面试又参加论坛还可以拜访老友兼游览波士顿的一举多得,程慈航力邀连长安一同前往。
连长安但凡出门开长途,心情就格外爽利。她坐在一旁,嘴里一会儿嚼零食,一会儿唱歌,片刻不得安生。程慈航笑眯眯地开着车,也不答她茬。
“科长,你知道吗?我上小学时,有一个白色塑料皮儿的笔记本,用来抄抄歌词或是喜欢的文章,再贴点儿港台明星的贴画什么的。那个笔记本的插页是世界各地的风景和建筑,我印象最深的就是两个象玉米棒子似的楼。等着自己来了美国,在芝加哥,站在Marina City外,抬头看那两根大棒子的时候,心里真是失望透了,感情谁都有年老色衰的一天。”
程慈航哈哈大乐:“怎么着也得说徐娘半老风韵犹存吧。”
连长安想了想,还是摇头。
途中休息,连长安让程慈航到后座小睡一会儿,她来开车。她的思绪还停留在刚才的话题。当曾经纸张的触感变成现在活生生的真实,她无端就产生一种不可置信。她想起在旧金山Pier 39,游客们倚着木栏杆,看海狮慵懒地晒着太阳,千真万确就是她曾经看过的照片,只是她却变成了游客中的一员,那首她和小西都喜欢过的卞之琳的《断章》“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人在楼上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一个字一个字地在她的耳边吟诵。
从什么时候,连长安对自己赖以生存并笃信的现实开始抱持真切的幻灭感。她记得和程慈航一起看《罗生门》,看完之后,他一直嚷嚷着“太牛掰了!”可连长安却心里灰得连回应他的力气都没有。人人都在言说对自己有利的话,为自己的生活方式寻找借口,又天真地把信守诺言当作一种诚实,却不知现实常常迫人改变初衷,昨天的诚实就是今日的谎言。连长安曾经幻想通过虫洞的时间旅行,或是回到婴儿宇宙、抑或平行宇宙,跳出三界之外回看她所处的时间坐标,说不定可解得她目前没有答案的迷思。
“我睡了多久?”后座传来程慈航的声音打断了她的遐想。
“三四个小时了。科长,要不你来开会儿?我有点儿头晕。”
连长安把头轻轻靠在车窗上,眼角的余光瞥见程慈航的侧脸,剪纸般映在流动的暮色中。“这一刻也许是真实的吧。”连长安想。
“长安,等你暑假的时候,我辞了职,我们一起开车去西雅图玩好不好?”
“好。”连长安宁愿自己是相信这一切的。
离波士顿不远的时候,连长安隐约想起姚非扬的大姐似乎正是生活在这个东部城市,她心底莫名升起一阵惆怅。程慈航不知她情愫涌动,在给他的发小大宝夫妻俩打电话说快到了。
大宝和程慈航从小一个大院儿长大,其母是音乐学院声乐系的老师,每天晚饭前站在楼门口那一嗓子花腔“大宝,回家吃饭”,抑扬顿挫音破长空,渐渐把乳名喊成了大号。大宝在西海岸一间名校拿了数学博士之后在波士顿一家金融顾问公司做建模。他老婆原本在加州工作,此次随夫东迁,公司居然大发慈悲,允许她居家办公。
等两人到达离波士顿市区二十多迈的Sudbury,大宝夫妻俩的家时,夜已经深了,难得夫妻俩毫无倦意地在等他们。连长安天生对物质不敏感,大宝的老婆热情地拉着她参观楼上楼下,连长安只是笑着点头,等到发现主人脸上的失望时,才意识到自己太失礼,赶紧摆出些羡慕的神情,又热情洋溢地把他们的房子夸了一通。不过房间里的窗帘倒是引起了她的好奇,似乎是国内的风格。那边就已经听到程慈航在说:“大宝,你这窗帘可是中国特色呀。”
“别提了。我妈一听我买房,让我量了所有窗户尺寸,去年她和我老爸来的时候,光窗帘布就塞了三个大箱子。”
这位素未谋面的长者让连长安分外喜欢,是那种接着地气,令人心安的人物,一想到她傍晚时分倚在楼门飙花腔,连长安扑嗤一声笑了出来。
大宝看她一眼,似恍然大悟般地推了程慈航一把,“好你个程慈航,典型的重色轻友。这人还没娶进门呢,老朋友的秘密全出卖了。”四人笑做一团,气氛至此方才融洽。
次日早晨,连长安给程慈航打领带的手微微颤抖。程慈航亲着她的额头,“长安,没事儿。又不是非它不可,不用紧张。”
程慈航面试,她则四处逛游。想起从前念本科的时候,是对MIT怀有一种憧憬的。只是连长安的人生,何曾主动去争取过?就连出国,也是因为在北京的某次会议上认识了现在的导师,俄罗斯人让她来美国念博士,她就顺理成章地考了TOEFL和GRE,大部分海外学子经历过的申请过程在她这儿用一句话就说完了整个故事。倘使命运是个轮盘,她知道自己绝不是那只推手。
程慈航似乎对面试很满意,面露喜气,连长安竟觉得他有几分玉树临风的意思了。
周六的中国论坛,大宝夫妇也一同前往。一行四人交注册费的时候,连长安不免觉得滑稽,搞不懂这究竟是一个学术研讨会,还是招聘会,或者只是北京上海的楼盘发布会。零星的几个哈佛教授和美国政府官员,连捧场都捧得不职业。连长安向来对国内官员和地产大亨全无好感,台上建外现代城的主人滔滔不绝,她坐在下面神游太虚。等她看到潘姓大亨的张姓夫人之后,顿时心里明镜似的,原来这位才是正主。
程慈航在这样的场合甚是如鱼得水,休息期间四处与人换名片。连长安握了杯水站在并不起眼的角落,场内众生相一丝不落都落在她眼里。她和程慈航,隔着的,岂止是一个世界?
周日他们告别大宝夫妇,返程途中连长安问:“这就是念MBA的原因?”
“我想去高盛,我想去华尔街。”他的野心在话语后面,如金石之声。
连长安心中充满哀伤,伸手去抚他的脸,仿佛是在安慰多年前公园里那个哭泣的小男孩,第一次没有叫他科长,“慈航,去投行真的是你想要的生活?”
“长安,你放心吧。征服世界的野心男人有就够了,女人只要征服男人就好。”
连长安怔怔地缩回手,心里苦笑,“只是我,却没有征服男人的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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