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人的龙门阵

To Live, Love, Learn, Laugh, and Leave a Legac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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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话说哥伦布拿了一个鸡蛋,说:都说这发现美洲新大陆容易不是?好吧,在座
的谁能给俺把这鸡蛋竖起来?大家不是不试,是愣竖不起来。也不是学艺不精,而
是桌面太光了。哥伦布这时候才把这鸡蛋拿过来,往桌面上一磕。得,竖起来了。
不服吧?不服不拦着您,您再发现一美洲去。

  这是练小学课本吗?不是。是用老外之石,攻中国之错。

  那年冬天,我们到了大彝山,彝族老乡给敲(读KAO1)了一条狗吃。吃狗
自然是讲究一黄二黑三花四白。吊起来乱棍打死不能放血。那是高寒山区,天黑了
,外头飘雪。小木楼到处有缝儿,风透进来,冷得哆哆嗦嗦的,这种天气的狗肉自
然是很高的礼遇。

  彝族老乡个儿大,人人披整张的羊皮,脸又黑又糙,还打着赤脚。七手八脚安
了一火塘,架上胳膊粗的硬柴,噼噼啪啪地烧,背后还是冷,前头好点,搓巴搓巴
,手也不僵了。

  有人拿出来一大块麂子干巴,切片,吱吱地煎出来。又将狗肉剁块儿,放花椒
,八角,草果,放在老土锅里煳。然后大伙儿围着锅,蘸着酱油泡的辣椒面儿,咝
拉咝拉地吃。还有包谷酒,挺烈,从坛子里往蓝花大碗里倒,立刻就是一大股子香
味儿。几口落肚,身子也暖和了。

  火塘边上落座的全是本地的精英,个个能说汉话。有一头人模样的大汉两碗酒
肉下肚,提了一个问题:“你们这北京来的,知不知道许世友的儿子会驾云?”我
以为听错了,又问了一遍方断定了这问题的严肃性。事关军国大计,在下知之为知
之,不知为不知,故赶紧摇摇头。

  这头人也不说什么,只一笑,继续埋头喝酒。手下几位的锋芒就比较外露了。
都用挺机智的眼光喽喽咱们,会心地笑,好象掌握了最大的航天机密,而俺们大学
生倒没能与闻似的。

  我们虽然不想假装聂荣臻的亲戚或是别种类型的高干子弟,可也不想太露怯了
。所以我们就辩了几句。辩也没作用,头人摇了摇头,指出他的话是有典故的。听
意思这谣是刚解放那会子区武装部一位前辈所造,当时政局不稳,想是编出来吓唬
老百姓,谁知老百姓真信了。信了不说,还九阳真经似地一代代传下来。现在要想
扳过来相当于要散了人家一身功夫,所以人家是不能干的。

  哥几个年轻气盛,小声合计合计:八十年代了,《西游记》统治我们彝山的现
象再也不能继续下去了。再说咱这学文科的,平常都是口若悬河,一脑袋三段论正
反合,多少也还算正规军,这头怎么也不能让区小队给剃了吧。

  当时就有一特机警的端起酒碗,一饮而尽,还挺老练地跟头人照一照,说:咱
们出来之前,跟党中央接了一下头,党中央说:同志们辛苦了!这次你们下去收集
山歌,还有一个重要的任务,就是要跟边疆县大彝山部队传达一下中央五号文件的
精神:许世友的儿子在六部口一带公干,他是不会驾云的,平常上班也是以“打的
”为主,乘坐九路无轨为辅的嘛。

  彝胞听了,似乎发生了分化现象。先是有几位停止了吃肉,把询问的目光投向
头人,然后是叽哩咕噜地说方言,听口气是运用了疑问句或是祈使句。到了最后,
矛盾似乎激化了,句型转化成了感叹句。头人汹涌澎湃,把羊皮袄甩了,大声武气
地争辩。大伙儿听得明白,他的话里有英语里倒数第三个字母而且还是大写的。

  我们假装吃肉,实际是竖着耳朵,大量摄入本次全会的信息,就是当年从《人
民日报》的字缝中琢磨即将倒霉的首长也没那么认真。不一会儿,声音小了点,长
老会似乎是进行到了一个紧要的关头。

  就听头人清清嗓子,客客气气地问道:您说的这叫党中央的,他自己会不会驾
云?

  这问题的难度实在不小。大家叫得一声苦,不知上下。特机警同学略一沉吟,
道:这个党中央嘛,本人……倒是不驾云。他住的那地方是叫中南海,所以他是驾
船的,善于掌舵,俗话说的总舵主或是瓢把子便是。

  头人意味深长地扫了诸长老一眼,点头道:这就是了,驾船的如何能知道驾云
的之事呢?诸长老们纷纷点头称是。

  特机警修正道:话虽如此,俗话说见风使舵,玩船的如何不知风云之事,总要
观察天色,以防翻船不是?

  他这种翻云覆雨的政治家手腕产生了很糟糕的效果。彝胞乃是耿直的人。虽然
他们多以打猎为生,而且彝山距长江甚近,长老对这行船不是一无所知,可是大多
数人还是露出了不同程度的厌恶或是唾弃的表情。宴会很有些沉闷的样子。

  幸亏头人还算给面子,他同几个长老交换了几句,然后说:你们从大地方来,
你们的话我们不可不信但也不便全信。这样吧,以前一位有大智慧的长老出了一个
问题,到如今还没解出来。您要能帮着解出来我们就信您的,不然还是信我们的,
您看这样还算公平吧。

  大家交换一下眼色,特机警点头答允。

  头人当即喝酒一口,并口占一绝:“三十六口缸,九只船来装,装单不装双,
你说怎么装?”说完面不改色,坐下继续喝酒。

  学士听了都想:真有不怕死朝枪口上撞的。高考的时候文武功夫都练过。这么
简单的题目列方程都嫌太跌份,凭着心算就能解了。

  “以往的失败就在于轻敌”——张军长没错。这问题数学上简单,政治上可就
复杂了。大家立时分成了两派,一派主张三三七七地装,另一派主张七七三三地装
,两派谁也不让步,没装出来不说,还闹出一玉碎派,持日军少壮人物的论调:文
装不行,还有武装。砸丫一缸,装在其它缸里,这问题不就解决了吗?

  玉碎一提出来,大家都明白事情要糟了。日军在美国扔原子弹前夕才有玉碎之
说,现在运用出来,显然不是好兆头。一位就说,咱们得追查当时是谁接的活儿?
大事就是这人闹坏了。特机警赶紧指着提议的人说:对,我记得是你干的。

  大家想想,咱中国人讲究养生之道,没事还得找点事运动运动呢,现在可有一
原则性强点的碴儿了,能不练练互掐功吗。这一掐是天翻地覆,直到最后有一位说
:掐什么掐什么,实在不行还有尼采吗。进酒!大家一想,也是:酒神精神。都说
喝!

  这酒还真产生灵感,喝到八九分的时候物我两忘。大伙说:装不出就装不出,
咱们就回头人:此题无解,证毕。输也得输得平面几何一点。几口酒下去真有敢开
牙的,有一哥们当时就把这学术成果公布了。

  结果自然是灭绝性的。全体长老呵呵长笑。头人连为特机警挟了三块狗肉,辅
之以毛泽东式的拍肩膀。经过小小顿挫,孙悟空得胜,郭大侠完好。值得庆贺,干
杯。然后拍肩膀的作法也普及了,长老纷纷敬酒:欢迎新入帮的弟兄们,干。气氛
马上活跃起来了。

  新入帮的个个觉得不是滋味。只有一个人保持了冷静的头脑,十分不幸——那
人就是我。我跟一般人相反,喝到九分以前越喝越清楚,最后一分才往下出溜。当
时正在九分上下,经反复扳弄手指头,突然把这思路扳开了:船是奇数,每个船盛
的缸数也是奇数,奇数个奇数之和绝对不能是个偶数。因此一定装不出来三十六这
个偶数!

  亩产二十万斤的光学物理之所以能吸引诗人革命家,是因为它是一种相当实用
的浪漫。而我的思路之所以吸引我,是因为它的阿拉伯的色彩:在那遥远的地方,
天方夜谭似的塘火,狗肉,包谷酒,一个学文的同学,危难之际,悟出了数论中一
特难的命题:九乘一不等于三十六。考虑到陈景润不过是闹到一加二等于二,我的
装船定理无疑是一个伟大的发现。

  我的发表欲一下子达到了极点。略为调整一下情绪就开始讲解。激动。不免有
点结巴。奇数,偶数,定理,数学都讲究一步一步,陈景润怎么当的陈景润?不亲
身经历一下子是很难知道的。

  陈景润之后发生了尴尬的静场。长老们个个皱起了眉毛,正不知其故,头人忽
然呵呵一笑,宽宏大量地扔过来一块帕子:小伙子你擦擦汗,别急。这事不提了,
还鸡数鸭数的,说着耍嘛,总不能当真让你们在彝山落户吧?长老们挤眉弄眼,纷
纷跟进:对对,擦擦汗擦擦汗,互相使个眼色,大块儿吃肉,大口喝酒。虽然继续
说笑,可都约好了似地,绝口不提这事了。

  我愣了,然后怒了。倒不是在乎我已经被开销了的事实,我是对这开销的方式
耿耿于怀。为什么人家这活儿就做的那么地道?还带着彝族的涵养,带着头人的厚
度?同学都安慰,说普及教育也得慢慢来,人家祖祖辈辈没上过学,您给来这特数
学的一时还理解不了吗。唉,话是这么说,当时我还是理解了一直没能理解的鲁迅
,中国人中国人,真的就欠让人“哀其不幸,怨其不争”?

  大家七嘴八舌地议论,我可是忧国忧民,不住地灌酒。酒到十分,火塘边忽然
“噌”地站起一个人来,手里抄着一根柴禾。一看,正是特机警同学。

  一时也拿不定他是不是发了老母猪疯,只有我注意到那双眼睛精光四射,是运
了内功后的应有之象。我心里飞快地转:如果以武力相威胁的话,对方七人,我方
五人,五七三十五,故必有六七四十二,不过九九还是归一——坦率地说,当时连
屋里有几个人也算不清楚了。

  其他的同学也饮了不少,您看他们往起一站就明白了。个个东倒西歪,五个里
倒有俩站了四回才站起来,其余的几位站了四回都没站起来。就是站起来的两位在
坚持了零点五秒以后还是坐下去了。

  特机警向我们投来十分鄙视的眼神,然后把木柴往地下一丢,说道:我也问一
个问题。以我的浅见,这根木头是栽不活的了,诸位砍山为生,是不是有更为深沉
的见解?

  众彝人也都带了酒,一时面面相觑,作声不得。的确是一困难的林业技术问题
!头人哼了一声,就有一位还能站得起来,八袋模样的长老上前,把这柴拣起来,
仔细参详了一番,摇摇头,交给下一位,下一位再参详,也摇头,到了头人手里,
大家都满怀期望地看着他,想不到也是摇头!在场的都被这强悍的民风给震了:无
论形势多不利,行就行,不行就不行。绝不说一句违心的话。

  特机警道:好,这根柴既然不能发芽,三十六口缸又怎么能装到九只船里去呢

  这逻辑野蛮!可对喝醉的人来说还就是顶事,大家一想:也是。您瞧那木头,
干透了不说,还带俩大疤瘌。要它发芽,真除非是能把三十六口缸装到九只船里。
芽既然发不了,船当然也是装不成的。诸长老反应强烈,嘁嘁嚓嚓乱了起来。

  特机警又压过众人的声音道:谁知道许世友的儿子今年多大?学名是什么?

  众长老喝到那个分上,能思考的或者不多,再说军委的档案也不在大彝山保存
着,谁知道许世友的革命家谱?特机警坐下去,管自挟了一块狗肉嚼,一面十分痛
心地摇着头说:唉,可惜,可惜!原来连这都不知道!……那头人又怎么知道他会
驾云呢?

  那时头人正忙于对付一只狗腿,嘴里塞得满满的,脖子一直一直,这吞咽的味
道足是足,就是太困难,慢点,实在令人焦急。好不容易忙完了,他老人家又捞起
一根胳膊粗的水烟筒呼噜起来了。大家都目不转睛地瞧着他,幸灾乐祸的就想:这
场子,难收。悲天悯人的又想:老百姓真可怜,就这么又要让人骗一回!

  可头人似乎不忙,重要的是把这烟瘾过足。最后终于呼噜完了,把手往羊皮上
悠然一蹭,打着醉八仙似的土腔,笑着说:“娃儿们还考考我吗?驾云的事许多人
都想不清楚。其实这驾云也就是飞,它的学名——自然就是驾飞机罗。”

  学名!驾飞机!哥几个差点没背过去,为什么都没想到这么一个简单的答案?
特机警轻蔑地说:瞧瞧你们这笨德行吧。还当人家头人不知道什么是驾云吗?人家
这是摆的龙门阵。大学生不是?功力特高不是?叫你们进去就出不来!

  脑子慢的这才反应过来:服了服了,哥几个是真服了:谁说只有美洲伟大,头
人他也竖了一个哥伦布的鸡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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