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姻的童话——安娜

从四月起，我开始让彤彤每个星期一次在小学的食堂里用餐。那里的孩子都是父母白天工作、中午无法回家的孩子。大小不一，大约有十几个。其中和彤彤同样上一年级的只有一个男孩，Tim。很安静的、稳重的一个男孩子。我在送彤彤第一次去食堂用餐的时候曾经见过他。管事的厨师把他叫到我们跟前介绍，叮嘱他以后要和彤彤结伴走到餐厅去。他没说话，点点头。用过餐后，看到他静静地回过头来看彤彤。

那是他们两个第一次认识对方。

在我和Sika签下工作合同之后，我打电话给 Tim的母亲安娜，自我介绍了一下，表示想了解她作为一个职业妈妈是如何处理孩子白天的托管情况的。那之前我已经了解到她是单身妈妈，一个人很不容易地养着一个孩子，应该是很有经验的。电话里她是个随和的女人，一口答应下来，约了在一个她不用上班的下午带Tim来我这里喝咖啡。

约的见面时间是下午两点，可是一点半就有人摁门铃。开了门，看见Tim和他的妈妈站在门口。

安娜很高很瘦，非常病态的那种瘦和苍白，淡淡的金色头发，手里拄着拐杖。她笑着道歉，说因为她走路不方便，不知道要走多长时间才能找到我家里，所以早早就出发了。我赶紧把她让进来，请她去有阳光的花园凉台那里落座。看着她步履艰难地领着孩子穿过厅堂， 我突然心里非常酸楚。慌忙转身走到厨房去烧咖啡，眼泪终于无声地落下来 。这眼前的一切是我没有料到的，一个单身的、半残废的、每个星期还要工作3天养家的中年母亲。

情绪稳定之后，我端着咖啡和一盘巧克力走到花园里。那里春光明媚，空气里飘浮着风中竹叶和樱花的清香。坐下来，寒暄了一番。 Tim被彤彤邀到楼上书房去看书。安娜拿出烟来抽。我开始直接了当地询问托儿所的情况。

她说，很好，我出去工作的日子里Tim就在学校的餐厅吃午饭，下午去学校里托儿所，晚上五点半我下班了去接Tim回家。这种安排对Tim很好，而且很便宜。。。餐厅的食物不错，下午的托儿所里有女人监督、帮助孩子写作业，然后陪孩子做手工、玩游戏，有时会到室外活动。非常好，Tim喜欢那里。

我说，彤彤很可能也会加入的。有了Tim和彤彤做伴，我很高兴，因为Tim看起来很懂事的样子。

她快乐骄傲地笑了，说 ，Tim从小就很懂事了，因为他必须那样。。。从出生就没有父亲，而母亲又多病。来到这个世界上之后这个事实就伴随着他长大。有的时候，我病在床上，他就得自己照顾自己，家里没有其他的人可以帮忙。我得的是M.S.(多发性硬化症)。。。一直就有的，只是生了Tim以后才发病。走路困难是近一两年才开始，全身无力，无法平衡。他现在大了，常常对我说，妈，你不用管我的，我自己什么都行。

我转过脸去看满院的花草。

我一直以为瑞士这个国家是个天堂，所有的人安居乐业，心里和祥幸福。但是。

我忍耐着心里的悲伤，抱着双臂问她，他见过他的父亲吗？

没有。怀着Tim的时候，那个男人就离开家了，非常彻底。是很短很仓促的一次婚姻。性格不合。他是美国人，和我离婚后回美国去了。 他说他不要这个孩子，如果我坚持把他生下来，就要自己承担所有的责任。安娜微微倾身把烟灰抖落在竹子下面的泥土里，然后坐回椅背，用手指举着香烟，轻轻地说，Tim长着他的脸，可是其他的地方，比如性格，都不象他。这样就好。

后来我们谈到现世婚姻的不稳定、谈到女人的工作，很多地方都能够相互理解。那个给她带来这个孩子的男人，似乎已经被时间抹去，没有一丝痕迹 。只有这个沉默的孩子, 渐渐长大了, 和她相依为命。

为了养家，安娜一直没有放弃工作，曾经是IT方面的专业人士，现在在一家大的物流公司的人事部门工作，60%。

我很为她感到悲伤。我说，你看起来很瘦。

她无奈地耸耸肩，说，我该吃多点。你也很瘦。

我笑笑。

她微笑着，很平静地说，人要学会接受现实、习以为常。别的人会有别的人的问题，生活总不那么容易完满。得不治之症的不是我一个人。比如有的人得癌症。。。

盖瑞下午放假，早早回到家中。见到安娜的时候，他们发现彼此从前曾经在同一个高中上学，那时安娜在高班，是个可爱的金发女郎。

那个下午彤彤和Tim一直都在一起玩，在楼上，或者带他去别人的花园喂兔子，非常和谐。安娜说Tim的性格难免有点象女孩，很文静，因为家里从来没有过一个男人给他做榜样、教他如何成为一个男孩。

傍晚的时候，安娜邀我和彤彤陪他们一起走回家。他们住在铁路对面的一座旧房子里，两室一厅，收拾得非常干净，分上下两层，客厅外一个很小的花园。她告诉我她想找个清洁工帮忙，因为她的身体正随着时间渐渐变得不听使唤。

晚饭的时候，盖瑞对我说，这个女人的病，是拖不了多久的，可能只有几年的命了。她活着的日子里唯一的愿望就只能是尽量活长点把这个孩子拉扯大。

我坐在饭桌前哭起来。

我一直叮嘱彤彤不要在Tim面前提到他母亲的病、不要告诉他安娜没有多久的生命了。可是，今天回到家，她说，她和Tim同路的时候她告诉他了。她说，Tim没有伤心，他回答她他一直就知道有一天妈妈会死的，是他妈妈告诉他的。 Tim没有伤心。

我已经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