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合(220)

小合的指导教师鲍世杰,是当年的上海知青。靠自修拿了个大专文凭。礼拜一下午第三节就是他的课,小合开始听。讲的是1929-1933年经济危机。鲍世杰个子不高,人瘦,声音不大,观点传统,但板书漂亮,教学严谨,表情丰富,爱憎分明,对基本 知识作了很好的阐明,对材料的娓娓道来让学生容易记忆。他还引了愤怒的葡萄中某些例子。对资本家的谴责、对农民的同情打动了小合。
  
“您讲得很好。”小合说。这是他这一天遇到的最愉快的事情。“跟你这样的年轻人比,肯定是落伍了。”鲍先生很高兴,又有些感慨。“优秀教师不会过时,总是向学生传递情感、热力。敬业、责任感、经验更是年轻人很难比。请您多指教。”小合说。
  
下一节课是在星期五下午第三节,小合本想回去一趟,又克制住了,他跟白鹤影早有约定。他决定在这里好好想一些事情。
  
这个中学目前的执教者多数是近年从师范院校毕业,但学校并没有一派新气象。师院本科的毕业者觉得自己分到乡下受了委曲,专科生分得离城如此近,大多有关系。这两部分人多不安心。少部分人拼命补课,强制学生学习,希望做出成绩调回城去。多数人悲观,天天麻将,牢骚不断,或是跑到乡上的舞厅里。未婚男教师的悲观很有道理。男女教师比例失调,男教师除非长得英俊,要找到一个有工作的配偶很不容易。工作的姑娘都要在城里择偶,或是在当地工商、税务、派出所、乡党委政府里寻朋友。男教师受这部分女子瞧不起。但比起农村的青年农民,他们又算幸运。当时没有大规模的打工热潮,读过书的农村女孩或是城市无业姑娘都乐于找一个有正式工作的配偶。教师自然是她们十分现实的对象。许多女生补习了几年,早已超过十八岁,一旦在升学竞争中落败,有人就抓住机遇,嫁一个教师,卖些饭菜给学生,挣的钱并不比男人少,胆也大了,腰也壮了,时常和男人打情骂俏,还能买上摩托车,四处赶集,更是风光。这种爱情也不乏吸引人之处,但遗憾的是漂亮又笨考不上的学生太少了,而且这类学生往往看不上寒酸的初中教师,除非你英俊、时髦、或是有背景。绝大多数教师并不热爱教育,或是因为家贫,或是因为考分低才报了师范一类。他们以为警察、收税的、收工商管理费的、乡政府的秘书都比教师强得多,虽然他们对官员们骂得很厉害,但却对做官羡慕痴迷得要命。他们知道美国总统、知道洛克菲勒、摩根、李嘉诚。乡长、镇长也被他们认为是成功的典型。“掌握着几千万的现金,管辖着上万人,白坐小车,白玩妓女,一年几十万的常例。比西方国家的州长还福气。“小合想起罗伯斯比尔的评论。
  
小合骨子里对他们十分鄙夷,不想多答理,想到外面的事情,觉得这一类事连同自己的鄙夷都是微不足道的。他调整情绪,入睡时都很顺利,但三个多钟点半夜就醒,心潮起伏难平,无论如何也无法入静。头脑里总是些壮阔场景,融合了百年风云。
  
体力消耗殆尽而精神亢奋,一种微不足道无力无用的悲哀和愤怒把他攫紧。他把白鹤影的头发放在脸上,闭着眼试着想自己的恋人,想两人在一起的各种议论和快乐场景。白鹤影最佳的形象出现了。小合能感觉到她眼中的温情。她含笑说:“你说过多次了,你的无能无力感不过是伪装起来的支配欲和虚荣心,实际上你知道什么结果是最好的。试着调整,以一种悲悯心情入静。我知道你富有同情心,但抛开那种拯救批判、居高临下的救世主心理。我知道你不信宗教,但你相信雨果所说,‘无极中的我,就是上帝。’这个‘我’是至善,不要把他等同于自己,不要试图控制和同一,每个人都是悲哀短暂渺小的,你就以一种悲悯心情想我们的亲人、我们的情感,再想他人,想世间万物那样想形形色色的人。或许你会另有一番感受。但这种状态下醒来跟以往可能大不一样,相信你能协调好的。”小合想起死去的父亲、死去的朋友,救助过的死去的邻人,健在的母亲、妹妹、弟弟、老太太,现在的同学,他们一个个面容浮现,生动而鲜明,要同他们讲话也能。小合已经很久没有想他们了。小合满面泪水,得到一种宁静和安慰。第二天,他起得很晚,给白鹤影写信告诉她梦中的感应。发信来回的路上,他面带微笑,心里对所有人友善,对总务、校长、支书、对腐败的官员、流氓毫无怨气,毫无痛恨感。要不是残存一些疑惧,他真想向所有的人问好,对所有人笑,为所有人做一些能做的事,也就是蒜皮鸡毛。甚至学生们抽烟,在教学楼前踢球,教师在休息室打牌,说一些并不幽默,见识肤浅,陈腐的笑话,他都耐心听着,人们对时局的议论只能引起他一种悲悯之情了。他始终面带微笑,语言少多了,神态中没有了嘲弄和激发的亢奋力度,少数人听起来舒服多了,多数人以为不快活刺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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