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树阳光

 

晨昏聚成时光,岁月凝成大树。树上有什么?树枝,树叶,鲜花,小鸟。透过密密层层的树叶,蓦然抬头,无数个闪亮的斑驳光影。对,还有阳光,一树阳光!

一个个光影,细碎,但都熠熠发亮。

写过的题材不算少,却从来没有写过母亲。不是心里没有她。这种回忆,常常不可避免地要带上那个时代的印记:社会底层的小知识份子,在那个大时代中哀哀欲绝的凄怆。怎么说起?

更何况,比我们艰难的家庭,何止上百万、几百万个!(怎么算的?五十五万“右派”,他们的家,他们的父母的家。更不提之前的“三反,五反”,“镇反”和之后的“文革”了。)所以,我不写家人,也少讲。

我姐姐写过母亲。她说:“ 我的妈妈很爱孩子们。我说的不是我们几姊妹。我说的是他们——她教的四十六个学生!” 她将母亲写在她的作文中。那年,姐姐十三岁。

母亲是小学教师。大跃进,大炼钢铁,大会战,工作队,运动运动运动,好些学生的爸爸妈妈常常都不在家,我的母亲总带一个男孩或是女孩回家,一住就是两三个星期。我记得最清楚的是一位长得像后来电视上少儿节目“鞠萍姐姐”的女孩,每天晚上她洗脚时,看着她一双被热水暖得红红的小脚,那一粒粒早玉米般的好脚趾,看得我神魂飘荡。唉,那应该就是我少年维特的梦醒时分。

这次回国,母亲还拿出一张最近的照片给我看。十位中年妇女来给她办生日,围坐在母亲的身边,一个个笑得像祖国的花朵,啊、不,像花朵的妈妈?我母亲指着照片骄傲地说“我的学生!她们大多数都是祖母了!”对了,花朵的奶奶了。

母亲出生在济南一个搞化学工业的德文翻译的人家里,长在青岛。那时的青岛,文人汇集。老舍,王统照,沈从文,梁实秋,闻一多,洪深等人都在那儿工作。臧克家当时还是个小字辈。母亲在这种文化氛围中长大,据说也写过洋车夫一类的散文在报上发表,我想,该不是模仿老舍的祥子吧。

母亲在和父亲结婚前,曾写过这样一幅对子送给父亲,父亲提起过好几次,想来对他后来在处理夫妻关系上,曾有过启发:


己情不可纵,其道在一“忍”字,

人情不可拂,其道在一“恕”字。


对己忍,对人恕,要做好,其实并不容易,尤其是在和父母、配偶以及好友的交道之中。我,我们,做的还可以吗?扪心自问。

妈,谢谢你的提醒!

鲁迅的老弟、知堂老人也说过:“忍过事堪喜。”

在抗日战争的兵荒马乱中,母亲单身一人,乘火车,坐汽车,从青岛来到重庆找她的小学同学,一位流亡中的战区大学生,,也就是后来成为我父亲的这个人。手里只有一张朋友写的父亲的姐姐的很不具体的地址,就冒冒失失地千里寻人来了。 “真是大胆!” 后来父亲说,“好几年不通消息,要是我不在四川呢,要是我已经和别人结了婚呢。真是天真,可怕的天真!”

对,天真。就是他们这一辈人中好些人的写照。

天真,对新社会的信仰,使她一辈子都在追随着时代。离九十岁不远了,到现在还是个白丁。家中什么阿狗阿猫都是了,就她不是。她哪儿和这些东西靠谱呀。更何况她耿直的性格,也带给她许多苦脑,她根本就弄不过我们这些彗黠机敏的“川耗子”。

运动一个接一个。宗教式的激情,不理解也要执行的蒙昧,亲戚朋友中家破人亡妻离子散杀鸡给猴看的恐惧,使父母们年年难过年年过。记得母亲经常焦灼、沮丧地坐在床边,那种莫可奈何的眼神,深深地印在我幼小的心灵中,对我的人生原苦意识的形成,加进了一滴浓重的催化剂。

“自然”灾害来了。(其实是最不自然的灾害!)哀鸿篇野。饿得我常常一晚上喝两大暖瓶的盐开水(一瓶水五磅。),我记得很清楚。还好,盐和水还没凭票定量供应。盐、开水,唯一的可以随便放进嘴里的食品。一天半夜,十五瓦特的昏黄灯光突然亮了。谁把我从梦中红烧肉的快乐中惊醒?父亲从百里之外的乡村回来了,他被“下放”在那儿。只见他把什么东西递进母亲的嘴里。牛肉香气飘荡在小屋子里。马上听见母亲很小声但是严肃地说:“在什么地方弄的? 咱可不要犯错误啊!”这是什么时候?没有吃的,学生没力气,学校的体育课都停了。有一点食品,母亲马上想到的竟是政治问题!

咱西南局的书记还在北京充“壳子”,四川粮食吃不完,多支援一点外省吧!一个月父母一个人的粮食定量是十八斤半(一斤500克)。父亲带回来的这八百多克的牛肉(一斤半左右),让我们几姊妹高兴了半个月。至今我还感谢那夜的风雪夜归人。

说时迟,那时快。圣上驾崩了!是得感谢这几位,居然可以突发奇想,把这些破玩艺儿结束掉。我父母更是感激我们这位矮个子四川老乡,说他发的奇想更大。所以,父母已是耄耋之年,还是用“爷爷”来称呼他。正规吧,天真吧,这就是那一代人。你有什么办法。

渡过了漫长的沧桑岁月之后,母亲的天真一如既往。

母亲至今,每天早饭后,“晨报”,“参考消息”,“作家文摘”几份报纸都是必看的。有时候还看看杂志“炎黄春秋”。每天晚饭的时候,电视的新闻联播也是得看的。她相信这些东西里面写的播的,相信直到上边羞羞答答地修正了自己的“失误”的那一天。(不能说错误。)

世界杯期间,和我通电话,一开口:“哎呀,德国队不行了!”每天看,还作纪录,看到深夜。

母亲记忆力好。姐夫在外边做生意,忘了他女儿的手机号码,(女儿老换时髦新手机。)一个电话回来,老人家,谁谁的号码是多少?139xxxxxxxx,十一个号码脱口而出。八十九岁的记忆力!教珠算教的吧。

母亲是我的文化知音。我这次回国,母亲送了我一本书,她自己做的。每天在报上剪下来的连载,十三个国学大师,二十四页,一天一篇,弄了一张白纸作封面,她写下六个大字:国学大师之死,副标题是:百年中国文化的断裂。然后,一个红框子框住这两个正副标题。扉页上,母亲用她漂亮的行草写着:


X儿:

2007年元宵节回家探亲,
老母集订成书给你作纪念。

时年
89周岁于瑞吉花园


母亲心里也有痛,她不说,她藏在心的深处。

大弟在我出国四年后,第一次回国探亲的前一天晚上严重工伤,我并不知道,下了飞机才知晓,直奔医院。大弟于十天后去世。这次回去,我和姐姐去扫墓,高龄父母坚持要同去,到了墓地,我们让他俩和小保姆等在山下,我和姐姐上去。完了后,下来见到父母。母亲说:“大弟的头发都白了!”是的,烧在碑上的瓷像退了一些色。这次母亲没上去看,她也知道。不知是她前不久去看过,或是谁告诉她的。

我和姐姐只有沉默,一句话也不敢接。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伤痛!

离开中国的时候,母亲在电梯门关上的一刹那间,眼泪潸潸而下。我到机场后父亲在电话中告诉我的。

前苏联作家协会的头子法捷耶夫,在小说《青年近卫军》中曾写道:总有一天,我要把鲜花和眼泪,一 起奉献在母亲的坟前!(大意。)

我小时候看到这句话,真是感伤不已。现在,更是害怕这一天的到来。(法氏于1956年5月13日开枪自杀,女诗人阿赫玛托娃和作家左琴科都曾被他批判。我们以后有必要再来谈谈他。)

王国维在“玉楼春”诗中写道:君看今日树头花,不是去年枝上朵。

诗人他没有错。母亲和她的孩子们(子女和学生们)都在变老。但是,满树的一个个斑驳的细碎的光影,还在树上发光。

妈妈,我的生命之树的阳光,我永远的一树阳光!

 

写于二OO七年母亲节前夕

 

 

 

 

 

 

瑞冬 发表评论于
读来十分亲切,勾起我很多沉重的回忆。您有一位伟大的母亲,谨献上我最良好的祝愿!
风中秋叶 发表评论于
再读,再赏,好文百读不厌!
问好!
罢了 发表评论于
这真是一篇感人的好文章。好不墩庋?奈谋剩。╖T)

阿堵兄的母亲真是一个有着大智慧的高人啊!她的那幅“己情不可纵,其道在一‘忍’字;人情不可拂,其道在一‘恕’字”的对联,道出了为人处世、修身养心之真谛。

对己忍,对人恕,那是最最不容易做到的。面对生活中无数的诱惑,面对人世间种种的不公平,面对不被理解的无奈,我们要忍,我们要恕,确实不容易啊!但是,我们可以努力,我们可以从小事做起,我们可以试着把我们对孩子的爱和包容,分一点给我们的亲人和朋友们。既然,我们可以做到这样对待我们的孩子,我们为什么就不能试着这样去对待别人呢?

阿堵兄是幸福的,至少在他想念母亲的时候,可以一个电话挂过去,和母亲说说心里话。阿堵兄是悲哀的,上帝将他的手足夺走了,留给他的是无穷无尽的悲伤和痛楚。。。

一切都会消逝的。一切都应了大卫王指环上的铭语。当我们悲哀的时候,这句话安慰着我们,给予我们面对未知世界的信心和勇气;但是,当我们快乐的时候,它又使我们悲哀;它使我们意识到,一切的快乐不过是过眼烟云,稍纵即逝。

我们都在异乡度过了一段悠长的岁月,我们对故乡的记忆也慢慢地变得淡薄了,这些日渐淡薄的记忆,也渐渐地被对异乡的记忆代替了。我回国探亲拜访我朋友的时候,我的朋友常常会深深地看着我,我不知道他在我这个飘洋过海又回来了的男人眼里,从我微蹙的眉头间,读出了些什么。故乡翻天覆地的变化,使我们找不到通往以往的路,但是有时候也会出现一些错觉。有一次,我回到以前住过的老房子里,站在院子中央,十分惊异地发现,那棵后院里的桂花树,前院架子上那一串串紫藤,那口树旁的井,那条通往铁门的小路,一点也没有变更。我轻轻地推开那扇黑色的铁门,铁门发出了我所熟悉的衰老的呻吟;一时间,我十分迷惑,不知道是我闯入了时间的“过去”,还是那里的一切存在于时间之外?

我喜欢在黄昏的灯光下,安静地阅读网友们的文章。我听见了文章里面每一个人的独语。温柔的独语,悲哀的独语,无奈的独语,深情的独语,渴望的独语,狂暴的独语。。。在阅读中,我感到自己变成了那个独语的人,一时间分不清那个独语的人究竟是他们还是我。其实,每一个灵魂不都是一个世界吗?每一个可爱的灵魂不都是一个倔强的独语者吗?

我喜欢让我的思想在荒野上奔驰;我喜欢让我的灵魂在一所落寞古老的屋子里安憩;我喜欢在铺着白藓的阶石上期待着最后的脚步;我喜欢坐在黄昏的夕阳下,期盼着独自远去时的神往。。。
阿涓 发表评论于
己情不可纵,其道在一“忍”字,
人情不可拂,其道在一“恕”字。

阿涓对这“忍”深有感触!
ice3 发表评论于
朴实, 感人.
风中秋叶 发表评论于
感谢阿堵为我们带来如此精彩的好文!入精了!我有感于你文中“忍”“恕”二字,特意即时写了一文《闲话忍恕》,也算作对你的谢意吧。希望你有空一读,并请指教。
握手!
丑女的天空 发表评论于
世界上没有一个国家的母亲象我们的母亲那样忍辱负重经历过那么多的精神上的压力和肉体上的创伤;世界上没有一个国家的母亲象我们的母亲那样含辛茹苦,代儿受难,代儿受责,把我们抚养成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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