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一年又要去学农,去的是省城南郊山区,据说比较贫困。接受了上一年的教训,我们不再兴奋,女生都私下里带了些点心糖果作备。像上次一样,坐的是敞篷军用卡车。开出省城,路两旁连绵不断的山,近处的山上树木岩石间或着,远处的山峦迭着一层又一层的山影,即便我们对这周的艰苦生活心里没底,对壮观的山色也不能视而无睹,不时地赞叹。过了八里洼十六里铺,到了山坳里的公社所在地大巅沟。老师们去和公社干部交涉半天,需要半个班的同学到一个格外边远的深山小村。我当仁不让,举手报名,也建议采取志愿,免得小姐们又去哭昏过去。副班长是个叫远山的男生,我被选作班长时,曾经推辞不会喊队,远山说他可以喊队。这时他说,“不能让女生去,又会哭得出名。男生去吧。”我脸一热,愤愤地瞪着远山,班主任插话了:“我同意冬梦,同学不论男女,志愿去。远山,剩下的半个班也需要班干部,数学老师带队,他跟你熟悉,你去带那半个班。”远山是班里的数学课代表,后来上了复旦。当我们跟着来接的老农向村外走时,远山叫住压队的我,说:“你别误会,我……”没等他说完我扭头走了。
背着用背包带打的行李,手里拎着装在网兜里的脸盆,里面有牙刷毛巾水杯搪瓷饭碗林林总总。我们这二十几人,排成单人纵队,在蜿蜒的山路石梯上,叮叮当当地行走,如同《巴尔扎克和小裁缝》那电影的开头场景。带路的老农,我说不上他多老,不知是四十还是六十岁,一米七上下,精瘦,黢黑。那天催促我们快走,说山里日落便黑,都不习惯走山路,没日头他不放心。走到太阳正待落山时,在一段下坡的路上,转过几块巨石,听得前面同学的欢呼,待我转弯也看到山坳里层层的草房顶。
与城北村子比,这个村子太小,难怪只能容我们半个班。我们站在井台边,等待老农发落,原来他就是队长。他和老师说了些什么,其间两人看了我一眼。然后他就领着一个个的同学向一家家走去,或者叫看热闹的村人带去,很快就剩了我自己,他说,“闺女,跟俺过来。这家成份高,穷,可人不孬。”他说话吐字音似省城,土气却拙雅,而不像城北的郊区人有很重的口音。黄昏最后的光里,我们到了村边一家,门口站着个三十几岁的农妇,她很恭敬地叫了声队长,队长说:“学生吃饭有钱和粮票,队上给记分。”她说,“俺好好照顾学生,队长放心。”他哼了一声就回去了。
农妇拿过我的行李,带我进了低矮的房屋,递过一桶晒温的水,让我洗漱。然后把脏水抢过去,说要浇花。她指给我院子里的石桌上有稀饭,咸菜和烙饼。在饭桌上,我认识了三个男孩,柱子跟我差不多大,在公社上中学,回来麦收,小二小三的名儿我都不记得了。她要我叫她椿嫂,“香椿的椿,”她指着房后的香椿树。饭后她催我去睡觉,不知不觉她已经给我铺好了床。炕上草席有一股太阳晒过的味儿。
天没亮我起来,椿嫂已在外面忙,一天的饭都做出来了。三个小子抱着碗,呼呼地喝着菜粥。井台上响起哨声,家家门开人嚷。黎明的光里,我见椿嫂干净利索,不像同龄的媳妇留短发,而梳了老年妇女的籫,显得薄肩长颈很秀气。她赶忙递给我灌满开水的行军水壶和笼布包袱,说是午饭,一边用手巾啪嗒身上,一边叫仨小子快走。
有些村人昨天地块没干完,直接出村。有些人派到场院。队长派完活,带我们二十几人向山上走去,他说村里的田散落,很多都是梯田,而我们要去的是离村最远,最小的地块。“从前有家人家,去种地,”队长边走边跟我们拉呱,“四十九块地,种完数来数去少一块,最后烦了要家去,原来草帽下还有一块。”说着到了一块地,他先教我们怎么用镰刀齐根割麦,怎么打捆,让我们一一练习,然后分了两个女生,嘱咐她俩细细地割,好好地捆,掉了的麦穗捡好,割不完也别图快遭贱了粮食。每到一块地,他就留二三人。他还有一绝招,抬头看太阳,就能说是几点,和老师的表误差不过十五分钟。刚吃过午饭,他就张罗回去。把麦子捆好抗到场院,要走一个小时山路。天色还早,他又领我们再上山抗一躺。回来他笑了,“说不会干不会干的,这不,比俺一人干的多。第一天,干的不错,回去吧!”那天虽然累,但觉得没白过。
路过井台,我才发现,井是从石头里凿出来的,井台周围不是土地,而是凿平的青石,有些地方已经磨的发亮。向井下看,深处一点亮光。从井架轱辘上一大卷绳子判断,井一定非常深。周围的房子,都是石墙。院墙也是石头堆的,不过没有房墙的石头整齐。椿嫂家的院墙上爬着绿藤,南瓜开着大黄花,扁豆开着小紫花。推开歪斜的木栅栏门,我第一次在日光下打量我栖身之处。朝南的屋子矮小,石墙草顶,外间是灶间,烧草的炉子风箱和大锅占据了一大半地儿,里间多半间是炕。院里有好几棵树,和一个瓜架子,架子下面摆着石头桌子木凳子。墙根下的夜来香和地雷花(花种像地雷),傍晚里开的正旺,放着幽幽的郁香。听得人来,后院鸡叫猪拱。小二小三每天都得挖猪草,多是马齿苋,也带回人吃的野灰菜,苋菜。
椿嫂急急回来,一边问着午饭可口不,一边洗菜生火。见我找脸盆,她到院里揭开草编的盖垫,下面是一盆温水。晚饭的菜粥里,我吃着一个荷包蛋,见他们没有,心里不安。说应该打碎大家分。柱子笑了,“那就谁都吃不着了。”我争辩,“有个庙里主持,别人送俩梨,他叫人倒了一缸水,压碎了几百人分呢。”椿嫂叹,“真仁义!哪里的庙?”我说书上看来的,仨小子笑成一团。晚上山里凉风吹来,椿嫂给我们指着天上的银河,讲牛郎织女的故事,讲到他们隔河相望,她哽了一下。她催我睡觉去,我问柱子们哪里睡。她说,“小小子家,哪里一躺不能睡?你不来他们也在当院睡,凉快!”
此后两天,椿嫂常给我单独做饭,比如给我做菜包子,小子们吃地瓜面窝窝。我实在不好意思,罢吃了。有一天,她笑着说,“今儿个,你怎么也得吃。”原来小二小三打来槐花,她用面拌了蒸熟,说给我尝新鲜。槐花清香,我想起枕头下藏着的糖,加一勺才好,心里一愧脸上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