叁
释通。禅修十载了。自从法悟师圆寂後,释通已成了玄清寺住持,坐坛也五载有馀。玄清寺非寒山寺,但打坐修行问根源也是寒山寺。继承法悟师禅课以来,心面玄清寺非田非地问根由,十载悠悠也幽幽,好长光阴禅道。许是未到禅修高境界,红尘心事缘未尽。但人到这田地,还会记起那日子。红尘如烟,烟雾沾尘捲簾,捲起往事如烟,问休咎不再非田非地,还是进山修行日子最荡气迴肠。
「何以出家?」她上山拜师时,法悟师这样问根由。
「红尘世俗逼我,我心如流水行云,归心何处?」她拜跪於尊师迎接的阶前。
「佛意禅境无边,寻觅在归心。」尊师合什道。
「高山流水共知音,我问休咎奈何?师傅,我心归玄清寺啊!」她把红尘心事坦白了,然後剃度了。
然後剃度。六根皆清净。我无为自治亦为清净,怎奈修行皆为红尘心事,我心高处飞。是这般景致的。剃度。她仍然记得那年含羞掩脸,不愿师傅细细端详被烧炙过的墨脸疤痕。她矇矓的视觉看不清寺外的景色。当天灵盖上烧炙两行慧根时,彷彿被烧炙的沧桑身世,也留下两行永远命定的疤痕,与脸上墨疤连成一体,与尘世也连成一体。(问休咎为何?)她双眸流下了两行泪水。
「出家如出世,但不避善心人,慈悲为怀。」师傅说。
她终於告诉法悟师前世今生的故事。
「我来自前世。搯指算我几佰年,我今生再来。我爷爷画了幅《寒山寺春画》,我也画了幅《寒山寺春画》;但画毁了,也毁了我的脸。我怎问苦危为何?师傅。」她说。
「人间苦厄无边,解厄在心空。善哉善哉。」
她看不清法悟师的脸容,慈悲皆在心里了。她感到尊师情至的歔欷和合什,然後领她进禅房。
「画在妳心田,将来妳必能再画。」师傅说。
「早为天火化成灰烬,我亦双眼濛尘。心灰意冷,焉能再画?」她有些奇怪师傅的心思,也奇怪自己心思。
「此话可解不可解。」师傅说:「我徒之路遥远,在十万八千里云外修行,亦必成正果。正果已在轮迴里,《寒山寺春画》乃正果修行也。」
「师傅受徒一拜。」她合什鞠躬了。
「宜释通宜释通。师傅赐妳法号释通为何?」
映在心空里的欣喜,彷彿也与师傅的身影合揖了。而映在瞳子里的师傅影子,矇矓矓重叠在剃度禅境里,彷彿也昇华於空心和蜡烛火影里,她忍不住又滴下两行清泪。我怀疑我前世积怨太重,於今所看尘世和飘漾之景,仍难辨何是何非。
「是耶非耶,真假皆非。抛却尘世杂念,汝心则静之,犹修行日课,才入定修行到清境处。」法悟师道。
「我看尘世眼花撩乱,尘世苦厄尚未除却,心亦迷亦难行。」这才是实际心染尘埃了,她告诉师傅。
「是非埋於空心,色即无色亦非色,苦厄无繫空心,苦厄自消却,苦亦非苦耶。」她矇矓的瞳子里,看到师傅口占阿尼陀佛走进他的禅房太觉斋。
「师傅之言可解,我心苦难解,若参禅的话,前世因果乃最大因果吗?师傅。」她远远地向法悟师祷告。
「善哉善哉!」师傅身影已隐入太觉斋里了。
禅修之课从此开始,在玄清寺。
於今。未能眺望玄清寺的山野。钟声听来却无限抒情,也抒情十载。敲钟。今天为何听钟心念悠远?落在心田是缕缕抒情思绪呢!我心尘未净亦十载以返,皆成我心遗憾的幽秘?是耶非耶?初上山时就被这钟声迷惑,也迷惑了我十六岁时的寒山寺?十载以返,我仍未绘出我与寒山寺恋意。尘俗人海繁忙。前世的钟声却留在空心里,直响到夜来安寂的觉悟斋,缠绵软枕蒲团上;我耳畔迴漾钟声,人不寻梦而梦却寻我来,这钟声却盪动幽幽数百年,毕竟那番滋味入我空心呢?都是前世今生未解之缘啊!……
日光射进禅房。释通师眼定定望壁上那眼圆窗。日光都凭感觉,像也从感觉产生了。十年来,她早就习惯感觉了。初出家参禅的心境,与十年修课的心境,为何未可除却心尘,才是心结未解之由。於是释通师竟悲哀了,这也是她参禅的最大幽秘罢。(人生段落之转折,陷於未净化禅境,皆我情怀心绪。但於今:「花开花落别有天,问根源,怎个无端?过了掛路绝壁,这一步非田非地,盘坐看云起。疑真疑幻问休咎,迫情绪,我欲起飞。饱暖应知时光好,不梦不思,空储离乱词。」吟起前世词人的章句,我心情已到空灵处吗?……)释通师默默的把这些疑意写在她那本录事簿里。
吟哦前朝词人之句,其实也是她修行日课之一,想来也很自相矛盾,她也无心去过滤思辨了。那回,师傅下山办完法事归山,望到法悟师身影映在瞳子里,已踏上寺前阶梯了。也不知哪来心境,站在阶前平视山下,就吟哦起来。黄昏。瞳子里是红彤彤天色,山野景物皆在矇矓里化得红彤彤。望师父已站在圆门底下,思想他的神色,瞳子里师父脸孔也凝住,伴随她吟哦的节奏,化作一团幽黯的古铜色,神采一定肃穆且凛然。那时,她多麽渴望师父之情已融进吟哦里。
她看到师父肃然抬脸望过来,第一次听到师父鼓掌朗声笑道:「妳进寺修课以来,倒忘了我徒的閒情逸趣,倒忘了妳剃度前是江湖侠女,心怀艺色。改天下山,买个琵琶回寺,我师徒修课完毕,再行一课吟诗奏琴,或下棋尽兴,亦为寺院点缀气氛。」
她被师父一说,心下不禁诧然!噢!进寺修禅光阴倏忽已叁载,怎的忘记了烧毁於寒山寺里的琵琶呢!我没忘记琵琶。琵琶与我命运关连为何?……
「师父,我怕抄琴。」她答道。
「琴能怡神悦性,裨益修行。」师父和颜悦色呢。
「我原有一副家传之宝琵琶,但已遗失了。」她含含糊糊道。
「家传之宝怎能遗失?乃心性之失。」师父肃然。
「琵琶音乱我尘心,《寒山寺春画》也乱我尘心。」她尘心被一下子挑引,凄然的垂下了脸孔。
法悟师原想说一句:我徒言重了。但他吞下了这句话。他想起古来梵乐以琵琶弦子出之颇众。我徒若别出一格,心裁别緻,当属别番情致。……这样想来,他说:「我一定为妳添置一座琵琶,为我玄清寺带来禅境妙趣。」
「师父,弟子心领神会。」她朝法悟师合掌鞠躬。但满怀惆怅之感。(琵琶能失而复得,早已消失於前世今生难了断的情缘里,新琴还能再造新音,而音韵何端?……)
「我师徒一言九鼎。」法悟师合掌大乐。
「师父,我去抄经。」她把欣喜藏进心坎里。
「经文抄到哪里?晚课要开始了。」
看望法悟师跨开方步,感觉他道袍舒捲。她追随在师父背後,有些喜不自禁。法悟师身影已跨进玄关,进入他太觉斋了,她顿然满心昇华玄然之感。她潜行也似步进她的觉悟斋。
晚课是打坐和就寝前修行。在夜静更深时辰抄经,夜幽幽心也幽幽,笔墨随心经波动之,已是惯性反应了。禅修抄经,都是师徒交流的禅意心境;以意命笔抄经,双目因之自明,也明澈於心,也因之通释禅意,经书抄到玄妙处,亦心领神会修行妙境,禅意也默念心田了。
那夜,她倦极而打坐蒲团,目翕心定,竟看到这番景致:寒山寺大雄宝殿巍峨。寺外那丛万年青绿森森,塗一层青墨光彩,映一层青黯,愈透寺院深幽古远。幽黯寺墙阴影,寺门上青灯暗淡,投下团团微黄光圈於石板庙场上。飘飘然夜风绵绵,拂荡荡悠扬的阵阵木鱼声,哔哔卜卜越过闇夜,声韵浮漾得凄迷。是谁在寺内弹奏琵琶?琵琶声韵伴随木鱼卜卜声韵,打破了寒山寺的深暗和冷寂。
醒来後,我认为我又看到了前世之我,我仍在追寻我今生踪影。我竟夜追思,拨亮灯掣,身倚长案,舖开了宣纸,磨墨醮笔。怎也料不到翕住双眸会画了禅境里的《寒山寺春画》……灯影昏黄,把我影照於寂静的画纸,墨彩随笔底遊荡腾舞之。我精神为之抖擞,愈画愈情绪飞翔。我禅修觉悟斋,犹如遗世独立於尘心之外;此刻竟载我前世遗风,飞越叁百年尘世,感悟了深浓的尘世情境,随伴我笔端飞翔数百年,我因之再度与前世相逢。前世和今生,於今夜相聚觉悟斋,在萧瑟的照壁光映里,我清晰看到自己抄写的六祖慧能心经,与慧能打坐像互相晖映,光彩在壁上闪耀。当初,我以心抄经,今夜,我亦以心眼写画,笔墨翔舞之昇华之,已把禅境至情地美化。此去蓬莱几多路?都是我生身无能达到的。乘槎乎,惟独通灵妙境,再远的烟水茫茫,皆以绵密的禅意飞腾。除却伤悲,蓬莱乃我前世栖宿所在罢,近在咫只吗?如流泉也似流於白纸上,皆化作色彩泼墨。神仙居所,在八方烟海之中;寒山寺方圆的山林胍络,都在消逝的光阴残照里,烙下几许红印?於今尽皆浮现我笔底,最是一番情趣啊!我陶醉於肃静的觉悟斋,浮遊於前世的苍寒尘世里,怎地又与蓬莱仙境暗合呢?汪洋之水流荡万里,又与打坐禅修何缘?流水行云一样悠悠,暗合我秒琴音韵,有情者如我,我竟不禁潜然泪下之,皆化入逼真的《寒山寺春画》里。我?草鞋踏过玄清寺方砖宝殿,春水横流皆有情,滴答我心头声声皆涵泪,於今怎地都随抄琴女子的琴声昇华了?我心飞翔之,心灵盪动之。泼墨动潮声。我凝睇女子抱琵琶,她盘坐蒲团拨弦抄琴,含幽含怨吟哦之。
红叶飘寒,
念行客千里。
飞鸿在眼如云。
莫怨我心田落处,
弹泪不尽踩草行。
就砚磨墨,
写到别时情,
不忍敲铜钟。
生命的绸缪婉转过渡,心思漾过我洗却罗香泽的孤绝之境,原本的尘世意气,我宁愿全化作云烟不再复返。寺外草丛暗径,直通我心不到处,怎地令画中女子一唱而叁歎?寒山寺与玄清寺犹如浮漾烟雨,关连我禅修心田,怎奈前世今生因缘?我禅修恋意,悄然如风涛浪激,但愿都流泻於《寒山寺春画》里,则是我前世今生愿望罢。觉悟斋映壁幽黯,犹似幽古深渊,隐藏我前世悲苦,我乘於非云非雾,浮遊於光云心影,透视尘世风风雨雨。我没有慷慨悲歌情怀,惟独缺乏爱的欢愉,我心激扬恰似心灵孤绝迴音。想起我夜夜抄经,我用心感写读,也惟有六祖方能了断罢。梵音不绝,常以夜半泛漾心田,终究如梦音拍节,怎奈全堕落前世今生的烟尘深处,毕竟也祗有六祖方知我灵座不寂。但我知自己六根未净,乃我前世今生未解之缘,六祖慧能知我吗?……
释通凝望已到收笔的《寒山寺春画》,彷彿纔大彻大悟自己的心眼与笔墨潇灑汇流,瞳子与画景之间空明开阔,心眼与画已相拥相亲;从时光长河中浮遊,心与画已靠岸相逢,景与心合为一景,心眼亦相印於泪水潜流里,把她今生之我澐解了。释通仰望叁年来用心来写的一字字心经《六祖法宝坛经》,叁年亲炙六祖禅泽,顿然之间心像解脱了。昏黄光灯下,她彷彿从未像此刻这样清晰看到自己的身影浮映於六祖坛经映壁里;映於瞳子里的经文,字字皆化成心影,与她心眼应合,叠印於瞳子里。释通马上握笔醮墨,在画景左下角空白处写下:六祖慧能名偈云: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又云:尔欲得作佛,莫随万物心生种种法生心灭,种种法灭一心不生万法无咎。今生释通弟子题於丁未年︵公元一九七六年(阴曆六月初四丙子。掷笔。)她看到慧能禅师的画像,似半空高悬,昏黄灯光映照,画像两边的黑字犹似星斗闪动。释通心里微微颤抖,须叟高仰脸孔,微翕双眸;凝睇六祖的神采,愈令心动占据心田了。她默默的在心里唸道:不是风动,不是幡动,仁者心动。她双手合什。六祖俄然驾云腾空也似,觉悟斋也顿然流动阵阵梵音。她彷彿感觉自己打坐云烟里,意态端莊,意绪绵绵不息。
身乃物外焉,而身自在。雪来比色,亦淡然自笑罢。路迢迢沉沉,影沓音沉,我足声却淩乱。越过多少平野高山,不似心眼相拥相照,在天火横流尘俗里,我无笃实的人生。而我昏眩於思古情怀,彷彿也伴随我今生之爱诞生。风敲玄清寺寒壁,觉悟斋窗下园畦草寂,孤月冷冷映照,这里没有深雪锁闭,我心自绕北国荒原,听到了长吼气笛声,捲雪花纷飞,拥载蛟龙也似列车奔驰。我曾抱心花独醉,邂逅那个少年子卒一往深情,直到《寒山寺春画》被烈焰埋葬,还有我锺爱的琵琶。今生的複杂情思,潜微幽隐未断;我与前世之缘,难道也变得虚无不实吗?我少女情愫化作春泥,化进《寒山寺春画》与前世轮迴里,情愫与尘俗相染之间,怎令我禅境踏实呢?那末,今生之我何在?…
释通心唸之,一手执念珠默默捻动念珠。她的脸孔被黄灯照得冷漠,但心田却波浪迫激,终於泪水披脸。她瞳子冷寂深幽,泪水被迫激成无数泪珠,映亮了一片无限的沧海桑田。她让自己幽幽情思不休不绝,最终大悟前世今生之纠缠,情景之虚实就非她想像的了。细听木鱼连绵不绝的音韵,她心里喃喃道:前世今生幽韵相澐,我恰似履冰而来;眺望前缘非绝壁,我追寻亦如冷香消沉,领我沉入前世幽黯,我都心甘情愿。
适才写就的《寒山寺春画》墨迹仍未乾。刹时,她矇矓瞳子里,又映现了那台轿子,她看到自己坐於轿子里,听?寒山寺钟楼传来阵阵铜钟声,声声漫漫响至一百零八下,她以为前世今生相应一体了。
但今生故事未完。(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