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不是圣人--李教授
第一部分
自序(1)
近来,《论语》很火,孔子很热。我们村,北京大学中文系,也开了《论语》课。课分三个班,我教其中一个班。2004年的下半年和2005年的上半年,我花两个学期,一学期讲半部,把《论语》从头到尾讲了一遍。这部讲义,就是根据我上课的记录整理而成。借这个机会,我把《论语》系统读了一遍。受教育的,首先是我自己。所谓讲义,其实是读书笔记。
一
我的讲义,正标题是“丧家狗”,副标题是“我读《论语》”。首先,我把这个题目解释一下。
什么叫“丧家狗”?“丧家狗”是无家可归的狗,现在叫流浪狗。无家可归的,不只是狗,也有人,英文叫 homeless。
读《论语》,我的感受,两个字:孤独。孔子很孤独。现在,有人请他当心理医生,其实,他自己的心病都没人医。
在这本书中,我想告诉大家,孔子并不是圣人。历代帝王褒封的孔子,不是真孔子,只是“人造孔子”。真正的孔子,活着的孔子,既不是圣,也不是王,根本谈不上什么“内圣外王”。“若圣与仁,则吾岂敢”,这是明明白白写在《论语》里面的(《述而》7.34)。子贡说,孔子是“天纵之将圣”,当即被孔子否认(《子罕》9.6)。读我的书,你会明白,为什么孔子不接受这个荣誉,而他的学生一定要给他戴上这顶帽子。
我宁愿尊重孔子本人的想法。
孔子不是圣,只是人,一个出身卑贱,却以古代贵族(真君子)为立身标准的人;一个好古敏求,学而不厌、诲人不倦,传递古代文化,教人阅读经典的人;一个有道德学问,却无权无势,敢于批评当世权贵的人;一个四处游说,替统治者操心,拼命劝他们改邪归正的人;一个古道热肠,梦想恢复周公之治,安定天下百姓的人。他很惶,也很无奈,唇焦口燥,颠沛流离,像条无家可归的流浪狗。
这才是真相。
当年,公元前492年,60岁的孔子,颠颠簸簸,坐着马车,前往郑国,和他的学生走散。他独自站在郭城的东门外,等候。有个郑人跟子贡说,东门外站着个人,脑门像尧,脖子像皋陶,肩膀像子产,腰以下比禹短了三寸,上半身倒有点圣人气象,但下半身却像丧家狗,垂头丧气。子贡把他的话一五一十告诉孔子,孔子不以为忤,反而平静地说,形象,并不重要,但说我像丧家狗,很对很对。
在这个故事里,他只承认自己是丧家狗。
孔子绝望于自己的祖国,徒兴浮海居夷之叹,但遍干诸侯,一无所获,最后还是回到了他的出生地。他的晚年,年年伤心。丧子,哀麟,回死由亡,让他哭干了眼泪。他是死在自己的家中———然而,他却没有家。不管他的想法对与错,在他身上,我看到了知识分子的宿命。
任何怀抱理想,在现实世界找不到精神家园的人,都是丧家狗。
至于副标题嘛,非常简单。我的书是用我的眼光写成,不是人云亦云,我才不管什么二圣人、三圣人怎么讲,大师、小师怎么讲,只要不符合原书,对不起,我概不接受。我读《论语》,是读原典。孔子的想法是什么,要看原书。我的一切结论,是用孔子本人的话来讲话———不跟知识分子起哄,也不给人民群众拍马屁。
读孔子的书,既不捧,也不摔,恰如其分地讲,他是个堂吉诃德。
二
其次,我想讲一下,为什么过去我不爱读《论语》,现在却卖劲儿读《论语》,而且是当做一部最重要的经典来读。
我先讲不爱读《论语》是怎么回事。
坦白地讲,我读《论语》,是重新补课。这本书,我过去读,中学就读,但不爱读,一直没下过功夫,一字一句仔细读。
当年读《论语》,我的感受是,此书杂乱无章,淡流寡水,看到后边,前边就忘了,还有很多地方,没头没尾,不知所云,除了道德教训,还是道德教训,论哲理,论文采,论幽默,论机智,都没什么过人之处。
我想,如果没有心理暗示,像我小时候一样,像很多外国人一样,既没人劝我尊,也没人劝我不尊,很多人的感受,可能和我一样(不读《论语》也能直探孔子心曲的人,不在此列)。这是第一。
第二,我不爱读《论语》,还有其他一些原因,让我慢慢讲。
予生也晚。我是生于旧社会(只待过一年,没印象),长于红旗下,崔健唱的,“红旗下的蛋”。我有我的阅读背景。马、恩、列、斯、毛、鲁,我曾通读,现在不时髦;灰皮、黄皮书,也曾泛览,现在见不着。插队下乡,北京的孩子和外地的不一样,照样有人读书。我的启蒙,是在“文革”当中,古书、杂书,看了一大堆。辛亥革命后,康有为、陈焕章的孔教会(1912年),我不及见;蒋介石、宋美龄的新生活运动(1934年),我没赶上;新儒家的书,几乎没读;尊孔教育,一点没有。
我不爱读《论语》,不是因为我只见过批孔,没见过尊孔。近百年来,尊孔批孔,互为因果,互为表里,经常翻烙饼。它与中国备受欺凌的挫折感和郁积心底的强国梦,有着不解之缘,既跟政治斗争有关,也跟意识形态有关,还有民族心理问题,忽而自大,忽而自卑。在我看来,这些都是拿孔子说事。“批林批孔”前,我就不爱读《论语》。
有人说,人对自己不喜欢的东西,往往最不了解;最不了解,也就最没发言权。这话有点道理,但也不尽然。我没尝过梨子,也知道梨是甜的;没吃过狗屎,也知道屎是臭的。更何况,尊也好,批也好,不是前提,而是结果。什么对,什么错,都得阅读原典。不读原典的胡说八道,才最没发言权。
上个世纪,一劈两半,我是后半截的人,代沟肯定存在,没什么了不起。小时候,我跟大人听京戏、大鼓和相声,除了相声,几乎都听不下去。我总觉得,哐呔呔,哐呔呔,咿咿呀呀,长腔慢板,远不如电影吸引人。有点兴趣,那是后来的事。我的态度,回想起来,和如今的“80后”,有程度差异,无本质不同。我看他们看不惯,我爸爸看我也看不惯。这不是大陆不大陆,台湾不台湾,而是现代化下很普遍的问题。即使欧美国家,也是早就把古典教育撇一边,二次大战后,彻底衰落。谁也别吹,自己比别人更传统。你说传统是宝贝,有些东西,处于濒危要保护,我赞成;但非要弘扬,直到把孔子的旗帜插遍全世界,我没兴趣。
谁要说,不读《论语》就无以为人,现在世道人心这么坏(如贪污腐化、制售假药、卖红心鸭蛋者流),都是因为不读《论语》,不敬孔子,那就过了。
其实,敬不敬孔子,这是个人爱好。不敬又怎么样?比我小一点,王朔和王小波,他们说起这位老人,就是满嘴没好词。
“五四”打倒孔家店,孔家店变古董店,有人惋惜,我理解。但南怀瑾老前辈说,孔家店是粮食店(他说道教是药店,佛教是百货商店),此店关张,我们就没饭吃,我不能苟同。
三
过去,我不爱读《论语》,还有个原因,是我不爱听人说教。人上点年纪,以为曾经沧海,就可以当道德老师,我以为是为老不尊。我一看谁说这类话,写什么人生哲学,头皮就发麻。
我总觉得,不问世道好坏,上来就说好人多,既无标准,也无统计,这种说法,极不可靠;好人活着做好事,做了好人好事,注定有好报,也是陈词滥调。事情哪有这么巧?这类善言,早就叫人讲完了,不光中国,全世界的说法都差不多。
我理解,道德和秩序,秩序更重要。比如“文革”,不是因为没道德才没秩序,而是因为没秩序才没道德。道德很脆弱,也很实际。说好就好,说坏就坏。比如,挤公共汽车,人太多,车太少,秩序大乱,谁排队,谁甭想上;火车,千里迢迢,不是一时半会儿,汽车可以让座,火车就没人让,里面的道理很简单。道德,甭管多好,社会一乱,说垮就垮,越是没道德,才越讲道德。
道德不是讲出来的。历史上,国家一治一乱,道德时好时坏,太正常。远了不说,明朝末年怎么样,清朝末年怎么样?野史笔记、旧小说还在,人和现在一般坏,甚至更坏。您别忘了,那时道德归谁管?正是孔老夫子。
现在的“孔子热”,热的不是孔子,孔子只是符号。
社会失范,道德失灵,急需代用品。就像戒烟的抽如烟,暂时过嘴瘾。有人呼吁的乡约民规或宗教道德,也都是如烟。代用品,只要能代就行,不定是哪种。比如,咱们的邻居老大哥,人家俄国,就是双头鹰、三色旗、彼得大帝、东正教。
什么人会出来吆喝,说我不讲道德?没有。什么时候,都有人吆喝道德,特别是缺德的乱世。
我还记得,“文革”前,没人卖劲儿捧孔子,也没人卖劲儿批孔子。您别以为,孔子不在,就没人讲道德,道德是孔子的专利。道德,管人的人,都好这一口,政治家爱,神学家更爱,没有孔子,照样有人讲。
比如“文革”前,我上的那个中学,就特重道德教育。为革命而学习,又红又专,一颗红心,两种准备,德育总是摆在第一。我还记得,团中央有个穿破棉袄的常来我校演讲。他很会演讲,讲得我心惊肉跳。他说,人到晚年,扪心自问,我这一辈子到底有哪些污点?你要问自己。这些污点,留在心上,永远抹不去。他还引用奥斯特洛夫斯基的那段名言,大家常说,我背不下来。我心想,我的污点那么多,怎么办?心里好难受。
“文革”前,入团是大问题,既是吸引力,也是压力。
那时,大家都向团组织靠拢,交待自己的问题和罪恶。有个同学跟团支书交心,讲了自己的秘密,把团支书吓了一跳,他跟别人漏过点口风,说这个秘密太可怕。“文革”伊始,众怨所集,入不了团的人,我们班的干部子弟,开始围攻团支书,说他包庇坏人,情急无奈,他把这个秘密公布出来,写成大字报,我那位同学差点被打死。我们学校,可是个打手云集的地方。
“文革”前,我记得,团里曾派人找我谈话,非要定期谈思想,轰了几次都轰不走。我说,反正你们也没打算发展我,何必耽误工夫。他们说,你放弃组织,组织不能放弃你,你要好好读刘少奇《论共产党员的修养》,端正一下自己的认识。我心想,就我,连团都入不了,还读人家党员的修养干什么,不读。
当时,我是个自由散漫的人,现在也是。第一,我最不喜欢过有组织的生活,甭管什么组织;第二,也最不喜欢听人说教,甭管什么教。
“文革”前,《修养》,我没读。读是在“文革”中。没人批,还想不起读。打开一看才知道,里面还有孔孟的话。毛泽东本人,天马行空。广大党员的修养,交刘少奇讲。现在倒好,连刘主席的书都没人读了。
我讨厌道德说教,是在“文革”前,和批孔无关,但不爱听人讲道德,却是一贯。
用《论语》代《修养》,可以满足某些人的需要,但我不需要。
四
说起读古书,港台人常说,大陆人,不读古书,不重传统,除了考古,一无是处,这是中了“五四”的毒,“文革”的毒。大陆的人听了,也跟着起哄,说是呀是呀,千不该万不该,我们就是吃了这个亏。台湾、香港,我去过,他们的传统文化怎么样?研究水平怎么样?我心里清楚,没必要这么吹。更何况,这条对我不适用。古书,我一直在读,现在也是靠“三古”(考古、古文字、古文献)吃饭。
今天说“五四”,我还是充满敬意。
五四运动,是启蒙运动。启蒙启蒙,启什么蒙?关键是确立西学或新学的主导地位。当时对孔子,不管说过什么过头话,都要从当时的环境来理解。中国的现代化,是揍出来的现代化,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不把华夏传统的小巧玩意儿搁一边,就无法摆脱被动局面。这一步,非走不行。不走,不能迎新;不走,不能保古。更何况,孔子当圣人,他依托的科举制,这张皮都没有了,毛将焉附?大家把孔子从圣人的地位请下来,让他与诸子百家平起平坐,有什么不好?无形中,这等于恢复了孔子的本来面目。
“五四”挽救了孔夫子,挽救了传统文化。我一直这么看,今天也没有变。现在,大家喜欢讲大师,他们都是怎么来的?你们不妨查一查,他们有几个是纯粹土造、原汁原味?还有,海峡那边,史语所是怎么来的?台大是怎么来的?胡适、傅斯年是什么人?蒋介石骂“五四”,胡适为什么反对?新学旧学,孰优孰劣?一切都清清楚楚。
传统中断,是危言耸听。
我记得,有一次开会,酷爱道家的陈鼓应先生发言,他说,有人说,我喜欢道家是感情用事,我就是感情用事。因为你们不知道,我在台湾,国民党天天给我们讲仁义道德,他们把我的朋友关起来,用一把小刷子刷他的生殖器(这是一种刑法)。我一看儒家的书,就想起这把小刷子。他的心情,我理解。但我想,他恨的是国民党,而不是孔夫子。
孔子只是符号。
大陆不是传统文化,台湾、香港也不是。两岸三地,彼此彼此。所谓传统文化,都是以现代化为前提,都是现代化的边角料,只有摆脱现代化的压力,才能腾出手来保一保,就像孔子说的,“行有余力,则以学文”(《学而》1.6)。过去,中国大陆的现代化,孤立无援,基础薄弱,态度最激进,水平最低下,西化不强,保古不力,乃环境使然,现在喘过一口气,不要忘乎所以。
资本主义是个全球化的体系,天似穹庐,笼盖四野。这个世界,只有“主流国家”和“非主流国家”,名字叫什么,喜欢不喜欢,并不重要。“传统”(过去叫“封建”)的尾巴就算割不断,也早就不成其为“社会”。
1980年代,大家骂中国太传统(“太封建”也“太专制”),现在又骂中国太不传统(“太不民族”也“太不世界”),到底哪个说法对?自己抽自己耳光,到底能抽几回?两种危言耸听,都高估了传统文化。
传统就是过去,没必要当祖宗供着,不分好坏,闻之必拜,谁敢说个不字,就跟当年的“反革命”一样。
五
“文革”批孔(1974年),我是赶上了,但没参加。当时,“批林批孔”的主力是大学老师和工农兵学员,我,一介农夫,哪有资格?我记得,有一阵儿,陪我爸爸到北大图书馆查书,现在的那个教师阅览室,书是按儒法两家一分为二,教学是围着儒法斗争转。北大中文系、历史系和哲学系各有分工,每个系批一本书,热火朝天。
“批林批孔”,孔子不过是符号。当时的史学,都是影射史学,说话方式怪,阅读心理怪,大家特爱捕风捉影。那个年代,好端端一双塑料凉鞋,能从鞋底读出“介石过海”。孔子不是孔子,是国家领导人,第一是已经整死的刘少奇(卒于1969年),第二是刚刚摔死的林彪(卒于1971年),第三是还在位子上的周恩来(卒于1976年),这是当时的戏剧语言。
那时的我,已经20多岁,读过不少古书,但对《论语》毫无兴趣,有兴趣的,恰恰是批林批孔的人。他们怎么批,我倒是记忆犹新。大家不要以为,“文革”就是不读书,特别是不读古书。其实,举国若狂读古书,特别是读《论语》,恰恰就是那一阵儿。我国的知识分子,特别是文科的知识分子,包括现在被捧为大师的知识分子,几乎全部卷入,所有古书也是翻了个底儿掉。就连银雀山汉简、马王堆帛书,它们的整理出版,也是乘了这股东风。
我的启蒙是在“文革”时期。所谓启蒙,就是不能再糊里糊涂,更不能揣着明白装糊涂。
我崇拜知识,不崇拜知识分子。我见过的知识分子,好人有,但很多不是东西。大家千万不要以为,“文革”就是整知识分子,知识分子都是受害者。其实,“文革”当中,真正整知识分子的是谁?主要是知识分子。爬到权力巅峰的,很多也是知识分子。老百姓糊涂,是本来糊涂,知识分子糊涂,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时过境迁,我对“文革”,印象最深,不是政治的云翻雨覆,而是人心的倾侧反覆,好好一人,说变就变,非常无耻。落下的病根,或曰后遗症,今天没断。据我所知,当年的批孔干将,现在也是急先锋,只不过换了尊孔而已。他们比我年纪大,原先受过尊孔教育。
从尊孔到批孔,从批孔再到尊孔,他们是轻车熟路。
六
“文革”批孔,当然和毛泽东有直接关系。
毛泽东对《论语》背得很熟,经常在讲话中引用。他说,他读过六年孔夫子的书。1917年11月,他还率领湖南第一师范工人夜学的师生员工向国旗、孔圣行三鞠躬礼。次年8月到北京,在红楼工作,受新文化运动感染,才转而批孔。他既尊过孔,也批过孔。
孔子办教育、讲学问,这方面的话,他喜欢,但他个性强,“温良恭俭让”,不喜欢。斗争环境,爱讲斗争话,他想听这种话,孔子太少。还有,他是农村来的,孔子反对学种菜种庄稼,“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他也看不起。“文革”前,他对孔子,有褒有贬,说好的时候有,说坏的时候也有,有时自相矛盾。他既讲过孔子不民主,也讲过孔子很民主。总的看起来,原先的印象并不坏,不然,他不会用《论语》中的话给女儿起名字(李敏和李讷)。
毛泽东对孔子的态度急转直下,完全是政治原因。他是政治家。政治斗争就是政治斗争,一切以对手为转移。这是问题所在。现代的尊孔和批孔,其实是欢喜冤家,白天吵架,晚上在一个被窝里睡。
1942年,匡亚明劝毛泽东为孔子说点公道话。毛泽东说,重庆正在尊孔读经,还是别说,既不要批,也不要捧。
毛泽东,史学百家,独取范(文澜)、郭(沫若)。二老之中,更重郭。郭沫若,作《中国古代社会研究》(1929年),说商周是奴隶社会;作《十批判书》和《青铜时代》(1945年),说孔子是革命党(秦汉之际的儒者多投身革命)。革命,难道要回到奴隶社会?两个方面,自相矛盾。郭沫若以孔子比共产党,秦始皇比蒋介石,史学著作、历史剧,到处充满暗示。
1954年,毛泽东还说,“孔夫子是革命党”,就是根据郭沫若。但1958年,轮到有人骂他是秦始皇,他就反过来了。越到后来,越讨厌孔夫子,越认同秦始皇。特别是刘少奇和林彪,都喜欢儒家,使他很生气。江青还批周恩来。郭沫若和范文澜,他本来很喜欢,但他们都是尊孔派,他就转而支持批孔派:杨荣国和赵纪彬。杨荣国,文字清通,简洁明白;赵纪彬,对《论语》下过几十年工夫,考证细密,观点犀利,更对他的胃口。新民学会,他就检讨过,自己有“以人废言”的毛病,晚年更突出。政治放大了这种毛病。
我们不要忘记,批孔是政治,不是学术。对抗格局下的思维定势,永远都是翻烙饼。翻烙饼不是学术。学术不能跟着政治跑,跟着政治对手跑。政治,好恶深,偏见生。学者要有超然独立的学术立场。
尊孔和批孔,作为学术,本来都可以讲,变成政治,就是打烂仗。解放后,尊孔代表有两位,冯友兰和梁漱溟,他们在“文革”中的表现,适成鲜明对比。冯友兰,与世俯仰,推波助澜,批孔比谁都过分,连教书育人做学问,他都批;梁漱溟,“三军可夺帅,匹夫不可夺志”,他和毛泽东吵架,挨毛泽东骂,挨周恩来骂,居然一点不记仇,晚年仍推崇毛泽东,说平生最佩服,就是此公,周恩来也是少有的完人,真让所有人都大跌眼镜。当年,他敢说,批林批孔是政治,批林可以,批孔不同意。观点对错不谈,他老人家,前后如一,表里如一,人格非常高尚。
我佩服的是这种人,批也好,尊也好,都不能随风倒。
七
最后,我要说一下,为什么我要读《论语》,我是怎样读《论语》。
最近几年,有三个刺激,逼我重读《论语》。
第一是竹简热。1990年代,郭店楚简、上博楚简,都是以儒籍为主,内容涉及孔子,涉及他的主要弟子,不但和《论语》有关,也和大小戴《记》有关,为古代儒家的研究提供了不少新线索。过去研究儒家,主要是读孔、孟、荀,孔、孟之间的七十子,反而不讲,漏洞太大。我虽不同意,以儒家作中国文化的代名词,但儒家出现早,地位高,影响大,不容怀疑。我们要把这些新材料吃透,还要返回来读《论语》。此课不补,没有发言权。比如宋儒讲道统,有人说,出土发现证明了这个道统,这不是瞎说吗?孔孟之间,明明有很多人,不只子思和曾子,怎么证明的就是宋明道统?我们只要认真读古书,就会发现,古书和这些发现并无矛盾,真正有矛盾,反而是“圣化”的曲解。
第二是孔子热。现在,和1980年代不同。什么叫80年代?我还记得很清楚,想不到,如今已成老宫娥坐谈开元天宝年间事。80年代,主要气氛是痛批传统,怨天尤人骂祖宗。现在,风气陡变,传统又成香饽饽。向左转,向右转,谁都拿孔子说事(连监狱都在读《论语》)。孔子真是左右逢源。从骂祖宗到卖祖宗,这个大弯儿是怎么转过来的?前因后果,值得深思。美国学者史嘉柏(David Schaberg)有篇书评,是介绍西方的《论语》译本,文章的题目是《沽之哉,沽之哉》。用在我们这边,也合适。传统和孔子都在热卖之中。现在的世界,革命革伤了,革命革怕了,全都向右看齐,保守主义浪潮和复古风席卷全球。作为文化现象,我们要想弄清,孔子热的含义是什么,也要重读《论语》(它本身就是复古经典)。
第三是读经热。现在鼓吹“少儿读经”,不是读《五经》,而是读蒙学课本,也是甚嚣尘上,我是不以为然,但怎么读古书,确实是问题。现在,我在北大讲“四大经典”,《论语》是其中之一。我想认真思考一下古书的经典化,以及现在如何选经典、读经典的问题。
说实话,我读《论语》,主要是拿它当思想史。古代思想史,有很多争论,我是像看戏一样,坐在台下看,并没打算加入哪一拨。
马克思说,青年黑格尔派是“德意志意识形态”。《论语》也是中国的意识形态。
历史上捧孔子,有三种捧法,一是围绕政治(治统),这是汉儒;二是围绕道德(道统),这是宋儒;三是拿儒学当宗教(或准宗教),这是近代受洋教刺激的救世说。三种都是意识形态。我读《论语》,就是要挑战这套咒语。
我的读法是:
(1)查考词语,通读全书。按原书顺序,一字一句、一章一节、一篇一篇,细读《论语》。先参合旧注(以程树德《论语集释》为主),梳理文义,再考证疑难,把全部细节过一遍。
(2)以人物为线索,打乱原书顺序,纵读《论语》。第一是孔子,第二是孔门弟子,第三是《论语》中的其他人物。借这种考察,为各章定年,能定的定,不能定的阙如,把《论语》当孔子的传记读。
(3)以概念为线索,打乱原书顺序,横读《论语》。我把全书,归纳为若干主题,每个主题下分若干细目,按主题摘录,看这本书里,孔子的思想是什么样,与《墨子》、《老子》有什么区别。
(4)最后,是我的总结。我想思考的是知识分子的命运,用一个知识分子的心,理解另一个知识分子的心,从儒林外史读儒林内史。
孔子这本书,有不少道德格言,有些比较精彩,有些一般般。孟子说,“尽信《书》,则不如无《书》。吾于《武成》,取二三策而已矣”(《尽心下》)。
我于《论语》,也是如此。
读《论语》,要心平气和———去政治化,去道德化,去宗教化。
目的无他,我们需要的是一个真实的孔子,
特别是在这个礼坏乐崩的世界。
2006年10月15日,写于北京蓝旗营寓所
第一部分
学习的快乐、孔子的“血统论”
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悦)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子曰”,是孔子说。《论语》全书的“子曰”都是孔子说。古代子书,是以“子”称老师。如《孙子》十三篇,每篇开头多作“孙子曰”;《墨子》的《尚贤》等十篇,每篇开头也作“子墨子曰”。这样的“子”是对老师的尊称。研究《论语》,我们要知道,中国最早的老师怎么叫,学生称孔子为“子”,这个“子”是什么意思。
“子”本来是贵族子弟的称呼。西周时期,贵族子弟多被称为“小子”,就连王,在神祖面前也自称“小子”。春秋时期,人们以“夫子”或“子”称呼卿大夫,即当时的贵族官僚。“夫子”是第三人称,相当他老人家。“子”是第二人称,相当您老人家。“夫子”也可简称为“子”。“夫子”和“子”都是尊称。孔子当过鲁大夫,很短,只有三年,但他的学生是用这个头衔称他们的老师。这里的“子”是“夫子”的省略。古代最初只有一门学问,即做官的学问,长官就是老师,这叫官师之学。孔子强调,读书要做官,这不是他的发明,而是官师之学的传统。“诸子”的“子”是来源于官师,称呼老师和称呼首长是一样的。
“时习”,一说是“学者以时诵习之”(《集解》引王肃),即按时复习;一说是“既学而又时时习之”(《集注》),即时时复习。杨伯峻说,前说才是周秦古书的用法,后说是用后代的词义解释古书,不可取。《国语?鲁语下》:“士朝而受业,昼而讲贯,夕而习复。”复习是在晚上。
“朋”,古人把同学、同事、同僚等同辈人叫“朋”、“友”或“朋友”,这里指同学。东周的编钟铭文,常以“父兄”(或“兄弟”)、“婚媾”、“朋友”并说,父兄(或兄弟)是血缘关系,婚媾是婚姻关系,朋友是社会关系或政治关系。
这一章好像研究生入学,导师给他们训话,主要是讲学习的快乐。
第一乐是个人的快乐,你们来到我的门下,听我传道,按时复习,乐在其中。
第二乐是和同学在一起,你们不光自己学,还不断有人慕名而来,成为你们的同学,弦歌一堂,岂不快哉?
第三乐是师门以外,别人不了解,千万别生气,因为你学习的目标,是成为君子,学习是为自己学,别人不知道,照样是君子,你有君子的快乐,内心的快乐,不也很好吗?
孔子好学,把学习当快乐,认为求知的快乐比求知本身还重要(《雍也》6.20)。这几句话,共同点是快乐。“说”即悦,是愉悦,“乐”是快乐,“不愠”也还是愉悦或快乐。
《论语》以此为第一章,很好。
这一章提到“君子”,“君子”是孔子的重要概念。什么是君子?什么是小人?后面会反复提到。孔子说的君子、小人有两种含义:一种是身份,贵族和有地位的人是君子,奴隶和没有地位的人是小人;一种是道德,道德高尚的人是君子,道德低下的人是小人。
君子、小人之辨,本来是血统论的概念。贵族社会的特点,就是讲血统论。
“文革”初期,辩论对联,我参加过,有刻骨铭心的体会。所谓对联,是干部子弟的发明,“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对联就是血统论。中学生起哄,上面没人管,谭立夫是大学生,也跟着瞎讲,居然为对联辩护,说“混蛋”怎么了?不过是“糊涂小子”之谓也。我写过一个传单,反对血统论,但不彻底,还是讲“有成分论—不唯成分论—重在表现”。可怜的遇罗克就死在了他的《出身论》之下。阶级仇,可遗传,作用之大,远远超出我们的想象,即使今天也没稀释完。“文革”后,干部的孩子还是当干部,演员的孩子还是当演员,知识分子的孩子,领导出国新潮流。最近,时光倒转,还有“贵族热”,互相比阔。我是谁?少爷。有形资产没了,比无形资产,看谁能吃会喝,精通美食。什么都拉扯上贵族,哪怕是有钱人家的厨子。“地富反坏右”,除了“坏”,什么都往自己脸上贴,官越大越好,北洋的,国民党的,伪满的,都行,最好是皇亲国戚。
孔子,祖上也光荣,但本人早已平民化,吃过民间疾苦,遭过贵族白眼,这是很好的教育。他对贵族的骄奢淫逸,非常看不惯。
孔子反对血统论,不够彻底,当时不容易彻底。他的态度,也是“有成分论—不唯成分论—重在表现”。老贵族,他欣赏,奉为榜样,但他更重的还是当时怎么样,看谁更有道德,更有学问。这特别反映在他用的“君子”一词上。
孔子说的“君子”,是用旧名词装新概念。在他看来,过去的贵族,不但血统高贵,有身份地位,也有道德学问和君子风度。但当时的贵族不一样,往往只有身份地位,没有道德学问和君子风度。因此,他为“君子”赋予了新的含义,即有道德学问,却不一定有身份地位。这种人,有点像日本的浪人,是游离分子。一部分像他,出身高贵,但家道中衰,在家当老二老三,属于庶子或余子,没有继承资格;一部分是经过学习而知书达礼的乡巴佬,如子路、颜回。这种游离分子,就是孔门施教的对象,后来“士文化”的主体。
中国的贵族制度,崩溃特别早,除皇亲国戚,早就没什么像样的贵族,欧洲那样的贵族。科举制下的大富大贵之人,很多都来自穷乡僻壤。但每一时代,都有一批有身份地位没道德学问或有道德学问没身份地位的人。谁是君子?谁是小人?还是问题。
读书做官是孔夫子的理想和遗产,我不喜欢。我更喜欢没官做的孔夫子。
吴敬梓讽刺读书人,讽刺为做官读书的人。写完这类人,作为理想,小说结尾,他特意写了四个奇人,“琴”、“棋”、“书”、“画”各一位,没有一个是大富大贵之人,全是隐于市井的平民。他说,“看官!难道自今以后,就没有一个贤人君子可以入得《儒林外史》的么……”,最后一位,叫荆元,奏一曲高山流水,令于老者凄然泪下,语极伤心。
这是吴敬梓笔下的“君子”。(学习的快乐、孔子的“血统论”)
巧言令色,孔子最讨厌
子曰:“巧言令色,鲜矣仁。”
“巧言令色”,孔子最讨厌。孔子认为,这种人最缺乏“仁”。“巧言”,言是言语。巧舌如簧、能说会道、善于用言辞讨别人喜欢,孔子叫“佞”。孔子对“佞”是骂不绝口(后面多次提到)。“令色”,色是脸色(古人叫颜色)、外表的样子。我们不要以为,只有女人才会以色相动人,男人也有深通此道者。他们挤眉弄眼,打躬作揖,很会调动自己的面部表情和肢体语言。巧言令色的人是擅长拍马逢迎的人。
巧言令色是假,孔子深恶痛绝,但真也不一定讨他喜欢。嘴上没把门的人,情绪激动的人,如仲由,心直口快,和巧言令色有区别,孔子也不喜欢。他更喜欢的是不说话或少说话的人———闷葫芦式的人。“巧言”的反面是“讷”,“讷”是言语迟钝,话都说不利索;“令色”的反面是“木”,“木”是面无表情,好像木头疙瘩。他喜欢的是木讷之人,认为木讷之人才近于仁。(巧言令色,孔子最讨厌)
与其指东道西,不如反省自己
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
“曾子”,是孔门的再传弟子尊称曾参。曾参,字子舆,是有名的道德先生。孔子死后,卜商等人推有若代孔子,受弟子拜,他不服气。孔门十哲无曾子,但宋儒立道统,把他捧得极高,明代封曾子为“复圣”,曾子的名气,反而比有若大,甚至超过颜回。这是宋儒的创造。
“身”,不是身体,而是自己。
这里讲的三条,都是属于自律,不是太高的要求。道德有高尚道德,有一般道德,还有作为道德底线的起码要求。高尚道德,常人做不到,或很难做到,做到了令人佩服,做不到也无可指责。在道德问题上,与其“高大全”,到处讲用,举国若狂,还不如劝大家尽职守责,少干点坏事。人为拔高,适得其反,北京话叫矫情。比如见义勇为,谈何容易。一帮歹徒,有枪有刀,手无寸铁,干黄枯瘦,无拳无勇,怎么挺身而出?警察的责任,交普通人去担,就过了。我看,一般道德、起码的道德,比这更重要。
“忠”,和“中”、“衷”等字有关。什么叫“忠”?古人拆字为解,有“中心为忠”之训。简单说,就是替人谋事,要真心真意、全心全意,绝不糊弄人。现在,我们的很多同胞,满嘴抹蜜,甭说尽心尽力,钱花光,事没干,人都跑了,这就是“为人谋而不忠”。
“信”,从言,和说话有关,古人拆字为解,有“人言不欺”之训。简单说,就是说话算话,恪守诺言,讲信用。现在的中国人,说话不算话,爽约迟到,和玩儿似的,事前乱许愿,事后乱道歉甚至不道歉,一点不脸红,这就是“与朋友交而不信”。
还有一条,“传不习”,这条更简单,就是老师讲了,回去不复习,当学生的,糊弄老师。
三大毛病,领导、同事、朋友、老师,谁都敢糊弄,这些都是很不道德的事。
我们中国人,特爱糊弄,连鬼神都敢糊弄,何况人乎?
在守信守时这一点上,中国不如西方。西方也不都是好人,但耍心眼儿,抖机灵,逮空子就钻,偷奸耍滑,平均水平,绝对赶不上中国。
道德的供求规律是,生活中越缺什么,它才越吆喝什么。春秋战国,大讲忠信,正是因为没有忠信战国“忠信”印最多。故《老子》第三十八章说,“夫礼者,忠信之薄也,而乱之首也”本书引用《老子》都是根据马王堆帛书本,下不再说明。宋以来,大讲关关公、岳岳飞,也是因为汉奸太多。
这里的“三省”很有名,比如陈省身、于省吾,就是据此取名。
我们要注意,学《论语》从哪儿学起,“三省吾身”,省是反省,身是自己。我们与其指东道西,给人家当老师,还不如先反省一下自己。
行有余力,则以学文
子曰:“弟子入则孝,出则弟,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人。行有余力,则以学文。”
“弟子”,指乡里的子弟或学生,古代的师生关系是仿父子关系,学生把老师当爸爸,老师把学生当儿子,“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所以有“师父”一类叫法。师父的师父,是“祖师爷”。后世,师道尊严,一直保留着这一传统。当老师的要给学生找工作,得意门生,连媳妇都包办,当学生的也要尽弟子之劳,弘扬师教,捍卫师说,光大师门,义不容辞,就像我生活过的农村,当爹的要给儿子盖房娶妻,当儿的要给老人担水拾柴、准备棺材。现如今的学校,有培养子弟兵说,术语叫“组建学术梯队”,里面就有这种父慈子孝。北大门户深,老师是大树。我从社科院到北大,对此深有体会。师道尊严要讲,但这种关系不好。老师不是爸爸,学生不是儿子。
“谨”,是寡言。
“泛爱众而亲仁”,“众”指民,“仁”读人。
“行有余力,则以学文”,“行”是动词,这里指行事为人,它是践行道德,而不是道德本身。“行”是相对于“学”。道德好了,还有余力,干什么?孔子说,“学文”。“文”是什么?是文化,特别是与礼乐有关的人文学术,古人也叫“文学”。道德是质,礼乐是文。文、质是相辅而行。孔门读书,是学礼乐。礼乐是文化,不是公文档案,不是程文墨卷,更不是风花雪月、娱情写物的诗文。古人不像后人,靠文章名世,靠文章传世,看重写下来的东西。孔子强调,提高道德修养之后,还要提高文化修养。第一,别当坏蛋。第二,别当笨蛋。即先当好人,再当知书达理的人。
以德代色
子夏曰:“贤贤易色,事父母能竭其力,事君能致其身,与朋友交言而有信,虽曰未学,吾必谓之学矣。”
“子夏”,卜商的字。他是孔门三期的学生,孔门十哲之一,长于文学。
“贤贤易色”,前一个“贤”字是动词,即以贤为贤,尊重贤人,推崇贤人。前人对“易”字有三种理解,代替、改易、轻视。我认为,第一说最好,第三说最坏。“贤贤易色”就是孔子两次提到的“好德如好色”《子罕》9.18、《卫灵公》15.13。它的意思是,要像“好色”一样“好德”。可见色是可以好的。
色是性感的外貌,主要指女人在男人眼中的性感外貌,即女色。男色不太有人提。喜欢漂亮女人,没什么不对。不对的是心里好之,嘴上又贱之,说什么“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裳”,不拿妻子当衣裳,就是重色轻友。
用“好德”代替“好色”,不是戒色,而是像男人好女人那么来劲儿,有内在冲动,情不能已。女人又不是什么坏东西,非戒不可。子夏移好色之心以好贤,完全符合老师的教导。
交友也讲经济学
子曰:“君子不重则不威,学则不固。主忠信,无友不如己者,过则勿惮改。”
“重”是老成持重的重,北京话说,端着点。人不端着点,就“不威”,看上去,没有威风凛凛的那么股劲儿。
这和学习有啥关系?我想,孔子说的“学”,不光是读书,更重要的,还是修行习礼学道德。修行习礼学道德,目标之一,就是有君子风度,如果没有君子风度,庄重不足,轻浮有余,当然说明,他没学到家,“学”自然“不固”。
这一章的后三句,也见于《子罕》9.25,“无”作“毋”,“过则”作“过者”。
“主忠信”,就是谋事必忠,说话算话,上面已经谈到。
“无友不如己者,过则勿惮改”,不要跟不如自己的人交朋友,犯了错误不要害怕改正。
“无友不如己者”,是此篇的大问题。因为从字面理解,原文是说,你千万别跟不如你的人交朋友。鲁迅说,这是势利眼。孔子怎么这么牛?不可能吧?很多人都认为,这有损孔子的形象,所以曲说很多。他们说,这话的本意不是这个意思,完全相反,“无友不如己者”,其实是说,没有哪个朋友不如你,个个都有长处,全值得你学习,不但没有一点骄傲,还透着满肚子的谦虚。比如南怀瑾、李泽厚,他们就这样解释。
后面这种解释,对保护孔子的形象很有利,可惜并不对。刘宝楠、程树德从古书中找到几段话,完全可以证明,孔子的说法,其实很有根据,它原来的意思,就是怕跟不如己者交朋友:
故周公旦曰:“不如吾者,吾不与处,累我者也;与我齐者,吾不与处,无益我者也。”惟贤者必与贤诩赫叽ΑO驼咧?傻糜氪σ玻?裰?病!堵朗洗呵?#8226;观世》
故君子不友不如己者,非羞彼而大我也。不如己者,须己而植也。然则扶人不暇,将谁相我哉?吾之偾也,亦无日矣。《中论?贵验》。《群书治要》卷五六引,“须己而植也”作“须己慎者也”
假子曰:“夫高比所以广德也,下比所以狭行也。比于善者,自进之阶。比于恶者,自退之原也,且《诗》不云乎?”《韩诗外传》卷七。《说苑?杂言》有类似的话,“假子”作“南瑕子”
交朋友,怎么才划算?汉代有一种传说,“丘死之后,商也日益,赐也日损。商也好与贤己者处,赐也好说悦不如己者”《说苑?杂言》。子夏爱跟比自己强的人交朋友,每天都长进;子贡爱跟不如己者相处,每天都退步。看来子夏才深得老师的真传,最划算;子贡是偏离了老师的教导,最吃亏。
孔子的意思,其实很清楚,用不着拐弯抹角。他老人家说,要向道德高、本事大的人学习,“见贤思齐焉,见不贤而内自省也”《里仁》4.17,这没什么不对。问题只是在于,“友”是一种对等概念,而人的贤与不肖却千差万别,至少有胜己、如己、不如己三大类,如果不如己者不配交朋友,那胜己者也不应该和你交朋友,顺推行,反推不行。
孔子不跟不如自己的人交朋友,这是古代的聪明人早就想到的,现在的聪明人也一样想得到。咱们设身处地替他考虑一下,他的想法倒也简单,主要是怕吃亏受累。现在的星呀腕呀,都特需要崇拜者,粉丝越多越好,港台说法,是人气旺。但每手必握,嘘寒问暖,每信必回,耐心解答,累不累?名人也有名人的苦恼。孔子的时代,倒没这么累,但吃亏是肯定的。和不如己者交朋友,光让人家跟你学,自己什么也学不到,时间长了,肯定退步。这就像职业棋手陪业余棋手下棋,下着下着,自己都业余了。我的经验之谈是,千万别把自己当名人,群众来信,一律不回回是例外。
可是这话,我讲可以,孔子讲不行。孔子的错误,是他把这种话都讲出来了。因为你要这么讲,人家就要问了,如果大学校长只跟教育部长交朋友,教育部长也这么想,你不是也交不成朋友吗?比如南怀瑾就是这么打比方。当然,他是绝不相信孔子有这种坏思想,他认为,这是理解歪了。
其实,对孔子的说法,苏东坡正是这样提问题。他说,“如必胜己而后友,则胜己者亦不与吾友矣”。这种问题,挺刁,但有合理性。我在一篇杂文中说,“同‘不如己者’交朋友,坏处多,一是吃亏,朱熹说‘不如己,则无益而有损’;二是丢面子,古人说,‘礼闻来学,不闻往交’。杨伯峻先生觉得孔子不会这么牛,故将此句译为‘不要〔主动地〕向不及自己的人去交朋友’《论语译注》,中华书局,1958年,不交也罢。但只同比自己强的人交朋友恐怕也有问题,因为如果那强者也像他一样拿糖和端谱,他的做不成‘友’也是明摆着的事。更何况圣人是‘绝顶聪明’的人,在他上面已经没有人了”。我的玩笑就是来源于苏东坡的疑问。
这里,我提到杨伯峻先生的译文。他的翻译,见于他的《论语译注》旧版北京:中华书局,1958年6月第一版。在这个版本中,他有意调停旧说。他说,“古今人对这一句发生不少怀疑,因而有一些解释。译文加‘主动地’三字来说明它”。我猜,杨先生的意思是说,古人特自尊,好面子,不如己者如果找上门,还可以交朋友,但决不能主动去交6页。可是,后来的本子1980年12月第二版改了,译文是“不要跟不如自己的人交朋友”6页。杨先生说,“译文只就字面译出”,“主动地”三字没有了。看来,杨先生也觉得加字不妥。
元陈天祥有一种解释,说“如”乃“似”义,而不是“胜”,“不如己”是说对方和我不对等,人分不如己、如己、胜己三等,胜己者当师之,如己者当友之,不如己者既不是师也不是友,所以无法交朋友《四书辨疑》。这也是保护孔老夫子。他说孔子分不清师、友和不可交者,他替孔子分。
这句话很简单,但解释起来,却一套一套,真让我们其乐无穷。
礼之用,和为贵
有子曰:“礼之用,和为贵;先王之道,斯为美。小大由之。有所不行:知和而和,不以礼节之,亦不可行也。”
这段话,有点绕,如何标点是问题。
“礼之用,和为贵;先王之道,斯为美”,这是一层。有子的意思是说,礼的功用主要是调和,先王之道是以和谐为美,即俗话说的“和为贵”。
“小大由之”,是总结上文。这里的“由之”是顺道而行的意思。《泰伯》8.9:“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由之”也是这个意思。上文说,礼是为了和,和最重要,所以小事大事都要依照和的原则来办。
“有所不行”,是另一层意思,和前面相反。前面说,小事大事都要依和而行,这是基本原则,通常要这么办。这里是说,情况也有例外。什么是例外?我在这句话的下面点了冒号,冒号的下面是说明。它的意思是说,和当然很好,但也不能太过分,为和而和;即使是和,不以礼节之,也不可行。
礼是处理差别的,通过差别,建立秩序,秩序就是和。和不是平等,而是不平等,或曰以不平等求平等。真正的平等只是理想,古人叫“大同”《礼记?礼运》。孔子也梦想大同,但他知道,礼是大同讲不成了才讲。所以他讲“君子和而不同”《子路》13.23。和谐社会是小康,不是大同。
商周社会,好比一个大村子,里面有宗族祠堂,王就是族长,定下家规家法,管这个村子,协调村里的各种关系,长幼尊卑,井然有序,这就是和。人是生下来就不自由,也不平等,和卢梭的说法相反。礼,最重要的用途,就是和稀泥,想方设法,把不平等控制在合理的范围内,不至闹出乱子。礼和德不同,不是个人修养,而是习惯和传统,约束人的行为规范。
穷开心,富好礼
子贡曰:“贫而无谄,富而无骄,何如?”子曰:“可也。未若贫而乐,富而好礼者也。”子贡曰:“《诗》云:‘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其斯之谓与欤?”子曰:“赐也,始可与言《诗》已矣,告诸往而知来者。”
“诸”,犹之。
钱对人是个大考验。守道过日子,难免饿肚子。当君子,就要准备挨饿———不当官,吃什么?总不能种地。孔子可不主张自食其力。他论贫富,着眼点是贫。孔子说,枕着胳膊喝凉水,乐在其中;富,往往是不义之财,“于我如浮云”《述而》7.16。
子贡是买卖人,孔门最阔的学生。司马迁讲古代大商人,子贡是其中之一,“七十子之徒,赐最饶益”《史记?货殖列传》。现在时兴讲儒商。企业家,不仅会做买卖,还有文化、道德,多好。难怪有学生说,要做学术界里最有钱的人和有钱人里最有学问的人。如果说,真有儒商,子贡就是祖师爷。但可惜的是,全国老百姓,只知关老爷,不知子贡为何许人也。
孔子跟子贡论贫富,是找对了人,因为子贡和其他学生不一样,他们多是寒门,不足论贫富。子贡有钱,孔子周游列国,有人猜测,就是由他赞助。有钱,才能看透钱。但有多少才看得透,不知道,恐怕因人而异。反正没钱,往往看不透,见钱眼红,穷凶极恶,一点办法都没有。历史上,农民造反,到头来总是失败,多半都栽在这上头。
对钱,子贡的态度是:穷,不低声下气,巴结阔人;阔,不趾高气扬,欺负穷人。孔子赞同他的态度,但补充说,更好的态度是,穷要开心,阔要好礼怎么叫好礼?不知道,没准是当慈善家吧,即在贫富问题上,该怎么样比不怎么样更重要,自己该怎么样比对别人怎么样更重要。子贡引《诗》为喻,问孔子说,“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就是这个意思吗?他想说,砥砺德行,就像工匠加工骨、牙象牙、玉、石,也是精益求精呀。孔子认为,他的理解很对,我跟他讲穷开心,阔好礼,就是这个意思。“往”是第一步,“来”是第二步。孔子教学,最重启发,他喜欢的是举一反三的学生,所以跟子贡说,从此我可以和你讨论《诗》了,你有这个资格了。
子贡引用的《诗》,出自《卫风?淇奥》。“如切如磋”,是加工骨、牙象牙类的制品,“如琢如磨”是加工玉、石类的制品。
第二部分
天上的星星参北斗
子曰:“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拱之。”
政治家,德重要还是能重要,历来有争论。一般认为,最好是德才兼备,不行,宁肯舍才弃能。没人说,缺德有本事,也可以为政。千百年来,大家一直相信,当政者必为有德之人。
“为政以德”,是靠道德施政。孔子是个热衷政治的人,《论语》经常提到“从政”和“为政”。从政是当官,为政是施政。这里,我们要注意,从政、为政的人,不一定是君主,也可以是官员,比如下文2.21的“子奚不为政”,《颜渊》12.19的“子为政”,《子路》13.3的“卫君待子而为政”,都是讲孔子为政。
“北辰”,《尔雅?释天》把北辰列入星名,说“北极谓之北辰”。《春秋繁露?奉本》也说,“星莫大于北辰”。或说北辰只是北极,有位无星,不对。下文“居其所而众星共拱之”,“居其所”的“所”才是北极,“居”的主语是北辰,肯定是北极附近的星。如果说北辰不是星,而是北极,那等于说,北极位于北极,完全是废话。
“居其所而众星共拱之”,是说北辰位于宇宙的中心,天上的星星都环绕着它。北斗,斗勺前端有两颗星,是大熊座的α、β二星,这两颗星的连线,向上延伸五倍,是现在的北极星,即小熊座的α星,但古代的北极星是小熊座的β星,极星可变,位置不变,古人是以北极星代表北极。“共”,同拱,象两手合围,这里指拱卫,环绕北极星而朝向北极星。
孔子提倡以德治国,他希望,当政者都是道德模范,以身作则,为全民树榜样,“大河向东流,天上的星星参北斗”电视剧《水浒传》的主题歌。这个愿望,当然很好,但当时行不通,后来也没多大用。
好人政治还是能人政治,曹操的看法和孔子相反,他也生逢乱世,但看重的却是能。他才不管出身高贵不高贵,品德高尚不高尚,只要有本事就行。他说,哪怕“负汙辱之名,见笑之行,或不仁不孝而有治国用兵之术”,也是举荐的对象《求贤令》、《举贤勿拘品行令》。
当代政治家,西方政治家,只是利益集团的代言人,很多都是学政治、经济、法律什么的,不是人文,不是理工。1980年代末,知识分子翻身,我国流行知识分子治国论,特别是技术专家治国论,至今有人迷信。其实,政治家就是政治家,不是道德楷模,不是智慧化身,再好的愿望也是愿望,大家要想明白了。
西方最早的乌托邦,是柏拉图的哲人王;我国最早的乌托邦,是孔子的道德王。它们都是幻想,人类最古老的人文幻想。
怎么消灭无耻
子曰:“道导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导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
“道导之以政,齐之以刑”,是以法治国。“政”是政令,“刑”是刑罚。按福柯的说法,就是训练和惩罚。它是按驯养牛马那样来管理社会:听话,给草吃;不听话,拿鞭子抽。
孔子认为,这些手段,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它会把老百姓弄得“免而无耻”,政刑虽在,但心存侥幸,能躲就躲,能逃就逃,把不守规矩当自由,一点羞耻心都没有。
“道导之以德,齐之以礼”,和“道导之以政,齐之以刑”不一样,它是以德治国。“德”是自律,自己有道德标准在心里管着自己;“礼”是他律,对人的行为和相互关系有种种规定,比如摩西十诫的十诫、猪八戒的八戒、孔子的“非礼勿”《颜渊》12.1就是这种约束。这种考虑,古人很普遍,比如柏拉图的《理想国》,他心目中的头等国家,也是以德治国,政刑无所用之。但后来,他明白了,现实世界,还得交法律管。
“有耻且格”,“有耻”是有羞耻感,有内心约束,和“无耻”相反;“格”是严格遵守规定,外面有规矩管着,和“免”相反。
孔子是道德中心主义。他认为,社会应以亲情作核心,没有小,焉有大,似乎有理。但德礼是小道理,政刑是大道理,小道理管大道理,这是说反了。政刑有政刑之弊,孔子的批评有一定道理,但德礼也非万能,以德治国真管用,就不会有礼坏乐崩。
春秋战国是礼坏乐崩。礼坏乐崩,结果是政刑繁苛。秦代政刑繁苛,结果是陈胜、吴广起义,项羽、刘邦造反。秦政之失,是只讲硬道理,不讲软道理,硬梆梆、赤裸裸。汉代尊孔,不是牌?驳览恚??浅?擞驳览恚?步踩淼览恚??萌绾斡萌淼览戆?坝驳览恚?谋湫蜗蟆Q羧逡醴ǎ?碛布媸??怯苍谇埃?碓诤螅挥苍诶铮?碓谕猓?荒芊垂?唇病S驳览砘故钦?蹋?ㄈ裟??H淼览矸炙闹郑?皇抢窭郑??堑赖拢??茄?剩?氖亲诮獭;始矣欣褚牵?奈浒俟倏康赖卵?恃。?习傩眨?障憧耐罚?灿械胤桨荨:阂岳吹娜迨酰?褂泻罄吹氖汀⒌溃?际怯美疵植拐?讨?蛔恪?
光有政刑,不能消灭无耻,没有政刑,更不能。
两千年来,中国人有自己的生存哲学或曰兵法,你硬他就软,你软他就硬,你有千条计,我有老主意,软硬不吃,“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始终做不到。
“民免而无耻”,在我们的生活中,到处都是,早就如此,并非现在才开始。宋明以来的中国,文化发达,社会腐化,那时最爱讲道德,道德如何?小说、笔记讲得很清楚,坏透了。
我的看法是,以德治德,可以。以国治国,也可以。以国治德,六亲不认,一个朋友都没有,太没人情味,这是误用,但误德未必误国。最糟糕的,就是光讲以德治国。光讲以德治国,德必伪,国必亡,两样都误。
当然,古人说的以德治国,并不是真的以德治国。德只不过是装饰罢了,就像厕所里面撒香水,让你不觉其臭而已。
孔子的一生
子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
这段话很有名,谁都用它讲自己,以为是人生的指导原则。读它,有两点要注意,第一,这是孔子讲自己,话的头一个字是“吾”。既然是“吾”,可见是讲他自己的人生体验,不是讲别人活到某个年龄该怎么怎么样,也不是泛泛总结,说大家到了某个年龄该怎么怎么样。第二,孔子从15岁讲到70岁。他这一辈子,总共活了73岁,我们可以断定,此章的年代是前482—前479年之间。比前482年早,不可能;比前479年晚,也不可能。他是在70岁以后,回顾自己的一生,说了这几句话。每句话,都是他生命的一个片断。前人说,它是孔子的“一生年谱”明顾宪成《四书讲义》,或“一生学历”程树德《论语集释》, 有道理。
“吾十有五而志于学”,15岁,古人叫“成童”,是小学毕业该升大学的年龄。我国古代,只有小学和大学,没有中学。孔子少年老成,在这个年龄上,立志要做学问。现在的孩子不一样,15岁,正值青春期躁动,最闹,俗话说,“十五六,狗都嫌”。但毛泽东,他不嫌。“文革”的火,就是从这帮孩子点起。红卫兵的诞生地是圆明园,发起者是清华附中的学生。破四旧、打流氓、大串联、复课闹革命、打架斗殴、拍婆子、上山下乡,“阳光灿烂的日子”,就是这个年龄。这个年龄,西方叫teenager一般指13—19岁的半大小子和半大闺女,他们打架、泡妞、吸毒、听摇滚,邻居怕,家里操心。美国法律规定,16岁以上可以开车、喝酒,脱离父母,搬出去住,这是他们的“成童”。
“三十而立”,中国古代,15岁是一大坎。比它晚,20岁也是一个坎。20岁,古人要为男孩举行冠礼戴帽子礼,即成丁礼,表示他已长大成人,但孔子没讲。他看重的是30岁。30岁,为什么说“而立”,清宋翔凤说,是“壮而有室”《论语发微》,即我们常说,有了老婆孩子,才有社会责任感的年龄。但孔子早婚以现在的标准讲,有点早,19岁娶媳妇,20岁有孩子,照此说,该是“二十而立”,可见不对。另一种解释,是孔子自己的说法,即“不知礼,无以立也”《尧曰》20.3,明顾宪成说,立不立,关键是知礼,只有知书达理懂人事,才叫成人《四书讲义》。这种说法更合理。孔子出名早,27岁跟郯子学礼,30岁以知礼名。齐景公和晏婴向他问礼,就在这一年。可见“三十而立”是这个意思。
“四十而不惑”,孔子在鲁国出名后,开始出国游学找工作。34岁,他到周都洛阳,向在王室图书馆当差的老子问礼。35岁,他到齐国找工作,齐景公说,不好安排。前一事,有人怀疑,但后一事,毫无问题。孔子短暂出国,回到鲁国后,没官可做,只好死心塌地做学问。35岁以后,50岁以前,他一直在家读书习礼,教书育人。40来岁这阵儿,他全力治学,越学越明白,当然也就“不惑”了。
“五十而知天命”,什么叫“知天命”?就是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到底能干点什么,命中注定该干点什么。孔子说,“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也”《尧曰》20.3。他认为,学习的目的,是造就君子,君子的使命是做官;读书一定要做官,没商量,但什么时候出山,在谁手下干事,全看天命如何。鲁昭公时,机会未到,孔子只能埋头读书,自娱自乐。鲁定公即位四年后,孔子47岁,阳货请他出山,他没答应,一直等阳货出亡,才肯出山。他出来做官是51岁,正好在他“知天命”后。孔子“知天命”,据说和学《易》有关。如司马迁说,“孔子晚而喜《易》,序《彖》、《系》、《象》、《说卦》、《文言》。读《易》,韦编三绝。曰:‘假我数年,若是,我于《易》则彬彬矣’”《史记?孔子世家》。“晚”是多少岁?司马迁没直接说,但他引用的孔子语,是出于《论语》。孔子说,“加我数年,五十以学《易》,可以无大过矣”《述而》7.17。皇疏说,这是从45或46岁,加上几年,到50岁。邢疏说,这是从47岁,加上几岁,到50岁。也就是说,他是因为学《易》,知道自己该出来做官,才出来做官。所以第二年,他才出来做官。这是汉代的说法。
“六十而耳顺”,什么叫“耳顺”?比较费解。我把我的猜测说一下。第一,我们要注意,古人所谓聪明,聪是听力好,明是视力好。尽管俗话说,眼见为实,耳听为虚,但耳朵比眼睛受时空限制小,古人认为,耳朵比眼睛更重要。比如圣人,圣人都是绝顶聪明、天生聪明。圣,古文字,与听字和声字同源,主要就是指耳朵好,善于倾听民间疾苦,善于接受贤达劝谏。第二,我们看孔子年表,60岁前后,他在干什么?原来,55岁到68岁,他正在周游列国,到外国找工作。孔子一路颠簸,很不顺心,但他很虚心,楚狂接舆、长沮、桀溺、荷蓧丈人,什么挖苦话,他都听得进去,就连郑人说他“累累若丧家之狗”,他也点头称是《史记?孔子世家》。我想,60来岁的人,阅世既久,毁誉置之度外,爱怎么着怎么着,这可能就是“耳顺”吧?
“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这是最高境界,分寸最难拿。小孩倒是从心所欲,但大了,就不许撒泼打滚。孙悟空大闹天宫,也是从心所欲,但大闹,还有什么规矩?受戒出家后,规矩倒是有了,不听话,还有紧箍咒,但这么一来,还有什么从心所欲?两全其美,太难。人活着,就有规矩管着;死了,才彻底自由。孔子活了73岁,和今天中国的平均寿命比,好像算不了什么现在的平均寿命是72岁,但按过去的标准,已经活过梭儿了。从必然王国到自由王国,是一个抽象标准,人之将死,离自由最近,或许近之。豁达的人,活明白的人,不只耳顺,心也顺了,物我两忘,没什么舍不得放不下的,这叫“从心所欲”。“从”有两种读法:一种是读如本字,指随心所欲,想怎么样就怎么样;还有一种是读为纵,什么都放得开,放胆放言,想干啥干啥,意思差不多。“不逾矩”,是无法中有法,怎么干怎么对头,处处合乎规矩,虽有规矩,不碍自由。人,只有活到头,才能活明白,但很多人,到死都不明白。
孔子志在天下,但命途多舛。他这一辈子,从“志于学”到“而立”到“不惑”,主要是学习;从“知天命”到“耳顺”,主要是求仕。然而结果怎么样?晚境孤独而凄凉。孔子以68岁高龄回到鲁国,几乎每年都有伤心事:69岁,儿子死了;71岁,绝笔《春秋》,颜回病逝;72岁,仲由死于卫。然而,最奇怪的是,过了70岁,即将走完人生旅程的他,却说他已达到“从心所欲,不逾矩”。
死亡是最大的解放。
大家读这一段,不妨对比一下王国维的《人间词话》。王国维讲“三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是寻找目标;“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是穷追不舍;“众里寻他千百度,回头蓦见,那人正在,灯火阑珊处”,是如愿以偿。
孔子是赍志而殁,并非如愿以偿。王国维更惨,跳了湖。
前些年,中华书局出版过一套《人生借鉴译丛》,就是按孔子的话编译,外国的名人在30岁、40岁、50岁、60岁、70岁上有什么感受,大家可以看一下。
我怎么知道我不知道
子曰:“由!诲女汝知之乎?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
这也是“因材施教”。
“由”是子路的名,字亦作繇,他和颜回的爸爸颜无繇名字相同。古人往往重名,和今天一样。子路是孔门一期的学生,大师兄。他的优点是直率,缺点是莽撞。孔子呵斥他,意思是说,什么叫“知之”,我不是讲过了吗?你难道忘了吗?知道的就说知道,不知道的就说不知道,这才叫知道。话有点像绕口令。我估计,子路肯定是说了什么冒失话,所以孔子才这么讲。
治学之难在于,我们常常分不清我们知道什么和不知道什么,特别是不知道我们不知道什么。《庄子?齐物论》有一段问答,啮缺问王倪,有三个问题,第一个问题,万物是不是有一样的标准?王倪说,我怎么知道?第二个问题,你知道你不知道什么吗?王倪说,我怎么知道?第三个问题,万物不能互相理解吗?王倪说,我怎么知道?三问三不知。他说,我也想试着讲一讲,但我怎么知道我知道的就一定不是我不知道的,我不知道的就一定不是我知道的呢?孔子也喜欢说“不知”,但并非真的不知道,而是知道也不告诉你,借以表示不满参看《八佾》3.11。
老师是干什么的?他要告诉你的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就是“知”与“不知”,界限在哪里。他常常不能告诉你最终答案是什么,却往往可以告诉你这个结果肯定不是什么,有经验和没经验,就是不一样。美藏在石头里,砍去多余,就是美丽,这是雕刻家的话。但我们常常无法知道什么是多余。
见义勇为
子曰:“非其鬼而祭之,谄也。见义不为,无勇也。”
这两句指什么?前人有不少猜测,他们认为,这是孔子在骂当时的事。
古代祭祀,本来都是祭自己信奉的神祇和祖先,不是,绝对不能祭。他们相信,鬼神对献祭的食物,不是用嘴吃,而是用鼻子闻。如果不是自己的祖先,祖先不接受,连闻都不会闻,这叫“神不歆非类,民不祀非族”《左传》僖公十年,“鬼神非其族类,不歆其祀”《左传》僖公三十一年。但《左传》之所以强调这类原则,正是因为,春秋战国以来,例外的事越来越多。前人举过很多例子,如郑、鲁易田,鲁国替郑国祭泰山,郑国替鲁国祭周公《左传》隐公八年,等等。还有反映民族同化趋势的禘祫之礼,也是把不同族姓的祖先搁在一块儿祭。这种祭非其鬼的现象,孔子看不惯,认为是拍马屁。“非鬼而祭”,后来是拍马屁的代名词。
“见义不为”,“义”是宜的意思,即该做的事。该做的做是勇,不该做的做,胆再大,连命都不要,也算不上勇。比如古人说,如果胆大妄为,危害君主,这种人的灵位,不准摆到明堂里。相反,该挺身而出,不挺身而出,也不对。孔子认为,这是缺乏勇气。他老人家认为,当时的世界太不像话,怎么就没人出来,都死绝了吗?
溥仪当伪满皇帝时,曾拜日本的天照大神和祭杀害中国人的日本官兵,就是属于“非其鬼而祭之,谄也”。日本首相参拜靖国神社,中国和韩国很愤怒,但日本有日本的解释,军人的天职就是为国捐躯,战死沙场的都是勇士、烈士,你们的冤魂孽鬼,算账算不到军人头上;算到天皇头上吗,美国又不让算。其实,美国又何尝不是如此,韩战、越战,死了的都是勇士、烈士,他们说,Freedom is not free自由不是没有代价的,响应国家号召,为保卫自己从不知道的国家和为从不认识的人民打仗,是死得其所,和日本人的烈士观大同小异。我们的观念是,不义而死,就是再勇敢日本的士兵很勇敢,也不配叫“勇”。
现在,治安太坏,警力不足,怎么办?有人说,还等什么?见义勇为呀,赶紧。这就像假货太多,没人管,也管不过来,就劝大家多学点商品知识、法律知识,增强自我保护、自我防范的意识,是一个道理。可是执法人员靠群众,群众靠自己,行吗?
夷狄有君,不如诸夏无君
子曰:“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也。”
解释对文本有再创造,这一章是很好的例子。
历史上,讲华夷之辨,大家经常引这段话,使它大出其名。但这段话该怎么讲,历来有争论。
前人的解释,可以分成以下几种:
一诸夏不如夷狄。
它是说,你看,就连人家夷狄都有君,不像咱们诸夏反而无君目无君长,这也太不像话了吧。推其意,主要是嫌诸夏不争气。
二夷狄不如诸夏。
它又分两种:
1就算夷狄有君,也比不上诸夏无君,因为他们太野蛮,不懂什么叫礼仪,有君无礼,还不如有礼无君。这是看不起。
2如果夷狄有君,竟敢对诸夏发号施令,那还不如咱们无君。这是赌气。
这三种解释,我看,第二类的第一种可能最符合原文。但历史上,各个时期有各个时期的需要,各个时期有各个时期的解释。
钱穆说,晋室南渡,北方五胡乱华,汉族门第鼎盛,蔑视王室,多主前说;宋承晚唐五代藩镇割据的乱局,非倡尊王不能自保,而夷患亦可虞,多主后说。
我们看史书,古人对这句话,经常是各取所需,想怎么讲就怎么讲。比如《魏书?司马叡传》引之,就是拿它批评中国的君弱臣强,但它的《宕昌羌传》引之,又骂“宕昌王虽为边方之主,乃不如中国一吏”。这些解释,不管说谁不如谁,都是诸夏本位,对外国或外族看不起,即使大骂中国,也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相反的立场有没有?也有。这就是非汉族的读者。
如宋人笔记里说,金人南下,打到曲阜,他们在孔庙里,指着孔子像骂,原来你就是那个骂我们是“夷狄之有君”的家伙呀。还有满族人,他们的立场和汉族也不一样。比如雍正皇帝说,明之天下是亡于流寇之手,乃中国人自取灭亡,怪不得谁。满人以外国之君入承大统,中国人何必还讲华夷之分。春秋时虽百里之国,当大夫的都不能随便辱骂国君,更何况我朝奉天承运,造此大一统太平盛世。他说,“圣人之在诸夏,犹谓夷狄之有君”,你们怎么可以有这种无父无君之论呢。人家韩愈都说了,“中国而夷狄也则夷狄之,夷狄而中国也则中国之”。因为身份相似,他们特别认同于元,说“有元之混一区宇,有国百年,幅员极广”,但中国人却很不公平,后世称述者寥寥《大义觉迷录》。
宋元明清,中国挨打,教训很深刻,有些汉族知识分子,也开始对华夏优越论持批判态度。如明谢肇淛就说,“夷狄之不及中国者,惟礼乐文物稍朴陋耳。至于赋役之简,形法之宽,虚文之省,礼意之真,俗淳而不诈,官要而不繁,民质而不偷,事少而易办,仕宦者无朋党烦嚣之风,无讦害挤陷之巧,农商者无追呼科派之扰,无征榷诈骗之困。盖当中国之盛时,其繁文多而实意少,已自不及其宁静,而况衰乱战争之日,暴君虐政之朝乎?故老聃之入流沙,管宁之居辽东,皆其时势使然。夫子所谓‘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无’者,其浮海居夷,非浪言也”《五杂俎》卷四。
华夷之辨,太敏感,连古书版本都受影响。如皇侃《论语集解义疏》,这段话下,皇疏原文本来是:“此章重中国,贱蛮夷也。诸夏,中国也。亡,无也。言夷狄虽有君主,而不及中国无君也。故孙绰云:诸夏有时无君,道不都丧,夷狄强者为师,理同禽兽也。释惠琳曰:有君无礼,不如有礼无君也。刺时季氏有君无礼也。”《四库全书》本把这段话改成另一个样子:“此章为下潜〔僭〕上者发也。诸夏,中国也。亡,无也。言中国所以尊于夷狄者,以其名分定而上下不乱也。周室既衰,诸侯放恣,礼乐征伐之权不复出自天子,反不如夷狄之国尚有尊长统属,不至如我中国之无君也。”《四库》本为什么要把皇疏改成这个样子,原因很简单,原本有“重中国,贱夷狄”、“理同禽兽”等语,都是触犯当时忌讳,清初禁书之令甚严,不能不加改窜。程树德没有看到原本,不知道里面还有这等怪事。
这一章的“夷狄之有君”指谁,学者也有猜测,有人认为,可能是与孔子同时的楚庄王或吴王夫差。比如杨树达就有此说。他说,“《春秋》之义,夷狄进于中国,则中国之。中国而为夷狄,则夷狄之”杨氏是据《公羊传》,上引《大义觉迷录》也提到,谓出韩愈,“盖孔子于夷夏之界,不以血统种族及地理与其他条件为准,而以行为为准,其生在二千数百年以前,恍若豫知数千年后有希特勒、东条英机等败类将持其民族优越论以祸天下而豫为之防者,此等见解何等卓越!此等智慧何等深远!《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有‘反对大民族主义’之语,乃真能体现孔子此种伟大之精神者也。而释《论语》者,乃或谓夷狄虽有君,不如诸夏之亡君,以褊狭之见,读孔子之书,谬矣”。杨氏爱孔子而美化之,以至于此,又是一种标本。
孔子有华夏优越感,何足怪哉!
与仁为邻
子曰:“里仁为美。择不处仁,焉得知智?”
“里仁”,就是“处仁”。里,本来是古代的面积单位,即长宽各300步。古代计里画方,安置居民,很有传统,里是居民组织的基本单位。里的面积大小和人口多少没有一定,但一般比较小。现在有些小地名,仍以里为名。“择”,古书引用或作“宅”,作“宅”更好。
前人注释此章,一般都是照字面理解,认为孔子强调的是,跟什么人做邻居,一定要慎重,不选仁人,不行。
我们现在买房子,要看地点、交通、景色,周围的环境怎么样,学校、商店、饭馆、医院怎么分布。如果在美国,还有一条最重要,就是邻居,富人和穷人,什么人和什么人住一块儿,绝对不能忽略。
孔子卜宅,也很看重邻居。如果旧注不误,他是想跟仁人住一块儿。这种想法很有意思。我也想过,如果能跟自己要好的朋友住一块儿,多好。孔子的理想社区,全是仁人,还是有一两个就够了,不知道,反正为富不仁的人,绝对不接纳。有钱可以,必须捐出来。我们不妨设想一下,他当校长兼教授,周围是莘莘学子,慕名者自远方来,他们买房赁屋,越聚越多,好像大学城,把曲阜阙里搞得和个君子国似的,多好。孔子说,不跟仁人住一块儿,太傻。
仁者安仁,智者利仁
子曰:“不仁者不可以久处约,不可以长处乐。仁者安仁,知智者利仁。”
此章也是讲处仁,但不是择邻,而是自处。
前两句,是讲不仁者。“约”,孔注训“困”。孔子认为,仁者都很安分,穷也好,富也好,都安之若素。不仁者是穷了不行,富了也不行。
后两句,是讲仁者和智者。我们要注意,这里的仁者,特点在一个“安”字。安仁是安于仁,强调其静。孔子常以仁、智并举,两者有什么不同?仁是体,智是用;仁主静,智主动。前者像山,后者像水。这是两者的不同。参看《雍也》6.23的“知智者乐水,仁者乐山”。
“仁者安仁”,对比上文可知,其实就是安贫,不但要做好精神准备,长期饿肚子,还要快快乐乐饿肚子。
“智者利仁”,什么意思?不太清楚,大概是越来越聪明,把仁的伟大意义都发挥出来了。
总之,仁者不动如山,安于仁;智者长流似水,利于仁。孔子说的境界,没准是饿着肚子而文思泉涌吧。
君子弃仁,不能成名
子曰:“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贫与贱是人之所恶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君子去仁,恶乎成名?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
富人常以他们的富裕、文明和秩序给穷人做榜样。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但他们却一直不明白,穷人爱钱,爱他们拥有的一切,为什么却不爱有钱人。因为除了榜样,他们什么也不给,就连“以其道得之”的“道”,也是一个无法回答的问题。
孔子说的君子,和小人不一样,小人恨贫贱,不安于贫贱,除了“彼可取而代之”,不知还有什么“道”。孔子说,道就是仁。君子所安,只是仁,要安仁守素。不合于仁,虽富贵不处;合于仁,虽贫贱不去。这个立场叫仁。没有仁,君子就无法成名;有了仁,才有名。
孙钦善认为,第二次出现的“不以其道得之”,“不”字是衍文。
“终食”,是一顿饭的工夫,形容时间很短。“造次”,是急急忙忙。“颠沛”,是困顿挫折。
孔子的意思是,不管怎么忙忙叨叨,怎么焦头烂额,都不可离开仁,哪怕一时一刻。离开仁,君子就没法出名了。
如何劝父母
子曰:“事父母几谏,见志不从,又敬不违,劳而不怨。”
“几”,包咸训微,是委婉之义。简本作“儆”,乃形近而误。
“不违”,是绝对服从。现代社会,只有军队,对首长的命令,才绝对服从,但孔子不一样,他讲“不违”,一是对父母,二是对老师,国君都未必有这种资格。郭店楚简《语丛三》告诉我们,人对父母和君主都要服从,就像军人要服从三军之旗和三军之帅,但君不如亲,君可去,亲不可去,君臣关系不好,可以不以君臣相待;臣不悦君,可离而去之;君以不义加诸臣,臣可拒而不受。当时是孝大于忠,不像宋以来,可以舍孝取忠。
“劳”是操心。
古人说,“事亲有隐无犯,事君有犯无隐”《礼记?檀弓》。国君,可以毫无保留,犯颜直谏;三谏不从,就哭;哭也不行,就溜。父母,不一样,只能曲里拐弯,委婉劝说。
这里讲孝子劝父母,真是难拿。不但言辞要恳切而委婉,绝对不能直戳戳,不留情面,说父母哪儿对哪儿错,还要看他们的脸色,只要父母不接受,就要恭敬如初,绝对服从,事事为父母操心,丝毫没有怨言。
别有事没事往一块儿凑
子游曰:“事君数,斯辱矣;朋友数,斯疏矣。”
君和友,是社会关系,社会就是社会,不能当自己家。如果用对家里人的态度处理,非把这些关系搞坏。现代社会,尤其不能如此。
子游讲的道理很对,跟领导套近乎,走动太多,领导烦,自讨没趣;就是朋友,天天往一块儿凑,也招人讨厌,日久天长,反而疏远。我们中国,人口密度大,法律约束、道德约束少,小人堆,是非窝,凑一块儿就掐,何苦!大家还是保持距离,少接触好。
人和人的关系不能太密切,来往不能太频繁。这条我喜欢。
我们对自由的理解是“秃子打伞,无法无天”,特点是不管别人的存在,别人的感受怎么样。西方对自由的理解是“一人一个笼子”,自由就是给人和人的关系划定界限,划定范围,彼此要有距离感。他们的道德,未必都好,但对我们,正好是解毒剂。
人是最凶猛的动物。老乡说,马见马亲,人见人咬。我的看法是,可来往来往,不可来往就躲着点,抬头不见,低头也不见,世界就安生了。
公冶长
子谓公冶长,“可妻也。虽在缧绁之中,非其罪也。”以其子妻之。
女儿是最高奖赏。谁肯把亲生闺女嫁给劳改犯?孔子。
“公冶长”,孔门弟子,生卒不详。“公冶”是复姓,即两个字的家族名,严格讲,其实是氏,而不是姓。他可能是以官为氏。战国工官,常以“公”字表示官营,并称负责铸造铜器或铁器的官员为“冶师”或“冶”。司马迁说他名长,字子长,名、字相同,有点怪。《孔子家语》略有不同,是名苌,字子长。其名,范宁引《家语》讹为芝,《释文》则字子张。他的名到底是什么,有很多不同记载,但对比下面几章,这里的“公冶长”是以字称,没问题。他的字应该是子长,这里省掉子。
“妻”音qì,是动词,指孔子嫁女于公冶长。公冶长蹲大狱,他怎么结婚?古代士婚礼,有所谓六礼:纳彩、问名、纳吉、纳徵、请期、亲迎,《礼记?内则》说,“聘则为妻”,聘是下聘礼,只到第四步,就可以叫妻。我估计,他只是订婚,还没完婚。孔子把女儿嫁给公冶长,了不起。当然,公冶长是他的学生,孔子知道他没罪。
孔门弟子,有很多是复姓,如《论语》提到的漆雕启字子开、公西赤字子华、巫马施字子期、端沐赐字子贡、澹台灭明字子羽、司马耕字子牛、南宫适字子容,都是复姓。《论语》中的对话,弟子称师长,多称字,或尊称某子,孔子称弟子,则直呼其名。这里的“子谓公冶长”和下文的“子谓南容”下5.2、“子谓子贱”下5.3、“子谓子贡”下5.9、“子谓子产”下5.16一样,都是称字,但不同点是,他的字前不带“子”,加了复姓。下文和后面的“漆雕开”5.6、“巫马期”《述而》7.31、“公西华”《先进》7.34和11.22、11.26、11.34、“司马牛”《颜渊》12.3—5都这么叫。
“缧绁”,音léi xiè,捆犯人的绳子。“绁”,今本作絏,古本作绁,絏是唐代避唐太宗李世民讳造的新字。“缧绁之中”,指关在牢狱之中。
“子”,古代的子有所谓女子子,女子子是女儿。孔子的女儿叫什么,不知道。
公冶长为什么被抓?孔子为什么说他无辜?不知道。反正孔子喜欢他,不然不会把女儿嫁给他。
中国的师生关系是仿父子关系,老师欣赏学生,会把女儿嫁给他,这是咱们的老传统。
老师选优秀学生当乘龙快婿,或许是好事。但如果不问学生愿意不愿意,女儿愿意不愿意,就成了包办婚姻。“五四”以来,新女性逃婚,往哪儿逃?只有两个去处,一是窑子,二是学校。窑子不能去,只能上学校。过去,才子配佳人,是中国文人特有的幻想与科学幻想区别,我叫人文幻想,只有妓院,可以圆他们的梦。难怪守旧的老先生要痛骂学校是妓院。新学堂,老师和学生,学生和学生,志同道合,情投意合,乃天作之配,故师生恋和同学恋蔚然成风,很多大文豪和大艺术家如鲁迅、徐悲鸿由此结为百年之好,可惜孔子不及见。他老人家不收女学生,一个女儿,一个侄女,嫁完就完了,一点富余都没有。
南容
子谓南容,“邦有道,不废;邦无道,免于刑戮。”以其兄之子妻之。
孔子把自己的侄女嫁给另一个学生。这个学生和上一个学生正好相反。他不是一个无辜坐牢的人,而是一个明哲保身、善于躲避牢狱之灾的人。公冶长蹲监狱,无罪,不妨碍他仍然是孔子的好学生;南容不蹲监狱,就更是好学生。
“南容”,南宫适亦作南宫括,字子容,也是孔门弟子。南宫是复姓,本来是以所居宫室而名,西周就有这类氏名。古代除南宫氏,还有东宫氏、西宫氏和北宫氏。这里,南容是以字称,他的生卒也不详。周武王有“乱臣十人”《泰伯》8.20,其中就有南宫适,同名同氏。
南容这个人,好像比较滑。国家有道,他保官;国家无道,他保命。但孔子喜欢,不然不会把侄女嫁给他。孔子的这个侄女,是他哥哥孟皮的女儿。
孔子为什么喜欢南容,这跟他的生活哲学有关,他是不主张玩命的。孔子认为,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当儿女的有义务保管好这批礼物,自己死了、残废了,不要紧,让父母难过伤心,不得了,那是有悖于孝道的。
宰予
宰予昼寝。子曰:“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也,于予与何诛?”子曰:“始吾于人也,听其言而信其行;今吾于人也,听其言而观其行。于予与改是。”
这段话很有名,孔子对宰予破口大骂。
“宰予昼寝”,予是名。他是在陈述句中称名不称字,异于常例。孔子骂宰予,后人讲他,干脆连字也不称,有意思。“昼寝”,是大白天睡觉。古人把一日分为朝、昼、昏、夕四段,昼,大约是上午9点到下午4点。西周金文和《诗经》等古书喜欢讲“夙夜不懈”,意思是白天黑夜都不休息。这样拼命,当然不可取。人再用功,也要睡觉。短期不睡可以,长期不行。古代没夜生活,天黑,除了睡觉,造小人,没事可干。晚上睡过,白天还睡,和“夙夜不懈”相反,孔子认为不像话。
“朽木不可雕也”,腐朽的木头没法雕刻。
“粪土之墙不可杇也”,用垃圾垒的墙没法涂墙皮。“粪”是一切秽物脏东西的统称,包括灰土、粪便和各种废弃物。作为动词,“粪除”是除秽,“粪田”是施肥。“杇”音wū,动词,指用杇涂抹墙皮。杇也叫泥镘,即今抹子。
“于予与何诛”,意思是,宰予你这小子,我该骂你什么好。“予”指宰予,“诛”是责备。
“于予与改是”,意思是,我对宰予的看法要彻底改变。
宰予是孔门十哲之一,擅长言语,和子贡并列。他这么优秀,孔子还骂他,为什么?释慧琳说,这是宰予“故假昼寝以发夫子切磋之教”,美圣之言,近于肉麻,弯绕得太大。
首先,有个误解要排除。大家读这段话,千万别以为,他老人家发这么大火,是因为宰予在课堂上打盹,不听讲,就像现在的某些老师,看见学生在课堂上打盹,就勃然大怒,觉得特伤自尊,脸上下不来。这是误会。孔子的时代,还没有课堂教学,学生跟他学,主要靠聊天,有时在老师屋里坐着聊,有时在户外散步走着聊。孔子教学,很随便,学生可以在旁边弹琴《先进》11.24,好像崔永元的《实话实说》。他不是因为宰予不听讲。
其次,我们也不要以为,“宰予昼寝”肯定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如梁武帝、侯白、韩愈等人说,“昼寝”是“画寝”之误,宰予搞豪华装修,把寝室搞成雕梁画栋,太奢侈。还有人妄事推测,说“昼寝”就是大白天和老婆行房。这都是求之过深。其实,“昼寝”是古书固有的词。如上博楚简《曹沫之陈》,鲁庄公铸大钟,听曹沫之谏,毁钟型而听邦政,“不昼寝,不饮酒,不听乐,居不设席,食不二味”,“不昼寝”,是说鲁庄公不再白天睡觉,变勤奋了。
孔子骂宰予,主要原因,还不是他白天睡觉,而是他言行不一,说话不算话。“始吾于人也,听其言而信其行;今吾于人也,听其言而观其行”,他是从宰予昼寝这件事才改变看法,不看他说什么,只看他干什么。宰予能说会道,我猜,他在孔子面前发过誓,一定夙夜不懈,勤勉于事,孔子高兴,信以为真,没想到,让他逮个正着,大白天睡觉,所以气不打一处来。战国秦汉,有段话很流行,据说出自孔子,“以容取人,失之子羽;以言取人,失之宰予”,很多古书都提到。孔子的意思是,子羽虽然长得丑,但人很规矩,以貌取人,是错误;宰予会说话,但并不守信,以言取人,也是错误。后面两句,估计就是指这件事。
宰予在孔门中,论资历,深;论本事,大。孔子死后,子贡树孔子,他也与有力焉。这么好的学生,却被老师骂成“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杇也”,原因主要是他说话不算话,老师都敢骗。
子贡
子贡曰:“我不欲人之加诸我也,吾亦欲无加诸人。”子曰:“赐也,非尔所及也。”
子贡重恕道。他曾问孔子,“有一言而可以终身行之者乎”,孔子说,那就是“恕”吧《卫灵公》15.24。“恕”是什么?孔子的解释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卫灵公》15.24、《颜渊》12.2。这是从自己这一方面讲。我对别人讲恕,不可强加于人;别人对我也一样,同样不可强加于我。恕很重要,孔子曾跟曾子说,“吾道一以贯之”,曾子的学生问,这是什么意思?曾子说,“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里仁》4.15。
这里,子贡的话也是讲恕道。它分两句:第一句,“我不欲人之加诸我也”,是刚毅;第二句,“吾亦欲无加诸人”,则是恕道。这两条,都是接近于仁的高尚道德。子贡的话,我喜欢。但孔子说,子贡,这可不是你能达到的,可见很难做到。
子贡反对强加于人:别人欺负我,不行;我欺负人,也不行。
暴力和战争都是强加于人。强奸是大罪,恶不在奸而在强。曾子说,“犯而不校”《泰伯》8.5,是不抵抗主义。甘地主义是这一种。毛泽东说,“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则是来而不往非礼也。还有一种,是“人不犯我,我也犯人;人若犯我,我更犯人”,北京话叫见招。恕道的核心是对等。不抵抗主义,是对恕道的片面理解。
当今的大国都不讲恕道,以强凌弱是国际规则,和从前没什么两样。不欺负人,也不受人欺负,难。崛起就是崛起,怎么还是和平的,他们听不懂。
锦上添花
子华使于齐,冉子为其母请粟。子曰:“与之釜。”请益。曰:“与之庾。”冉子与之粟五秉。子曰:“赤之适齐也,乘肥马,衣轻裘。吾闻之也:君子周急不继富。”
“子华使于齐,冉子为其母请粟”,“子华”是公西赤的字,公西赤的特长是搞外交;“冉子”是冉求的弟子尊称冉求。《论语》中,孔门弟子称子,只有曾参、有若和冉求。冉求的特长是理财。他是先为孔子理财,当孔子的宰,后来才为季康子理财,当季康子的宰。这里所述,是冉求为孔子理财。公西赤去齐国干什么?是替鲁君办事,还是替孔子办事?如果是前者,那是出公差,该由政府报销;如果是后者,则只能找老师报销。情况如何,我们不清楚。这里讲的是,公西赤出差,冉求请老师批准,给子华的妈妈送点米,照顾一下。
“粟”,是谷子。未脱壳的谷子叫“粟”,脱了壳叫“米”,不是大米,是小米。中国古代的粮食作物,原生而独具特点,主要是谷子和糜子。
“釜”,六斗四升。
“庾”,音yǔ,二斗四升。
“秉”,一百六十斗。
子华出差,“乘肥马,衣轻裘”,很阔气,但冉求替他在家的老娘向孔子支借粮米。孔子说,给她一釜就可以了,冉求嫌不够,请多给一点。孔子说,那就再加一庾吧。但冉求竟一下子给了她五秉,比孔子批准的数字大大超出。孔子知道,很不高兴,说“君子周急不继富”。“周急”是救济有紧急困难的人,“继富”是帮有钱人赚钱再赚钱,阔上加阔。人类社会,劫贫济富是主流。冉求的理财观念很现代。现代银行贷款,要有信用保证,越是有钱人,才越是大笔大笔借钱,穷人,就怕借钱不还。我们要知道,冉求后来当季氏宰,还是坚持这种理念。“季氏富于周公,而求也为之聚敛而附益之”,孔子大怒,说“非吾徒也,小子鸣鼓而攻之,可也”《先进》11.17。
这段话,前因后果不太清楚,皇疏有一段辩论。他说,我们不知道,子华的母亲是不是真缺粮,如果缺,子华这么阔气,是不孝;孔子不肯多给,是不仁。如果不缺,冉求给那么多,是不智。其实,情况可能是,子华的母亲并不缺粮,子华并非不孝;孔子不肯多给,也合情合理,并非不仁;冉求考虑到朋友出门在外,他妈就等于我妈,也没什么不对。冉求不拿自己的禄米给子华的妈,是因为自己给了,别人就会以为子华的妈缺粮,因而指责子华不孝。他向孔子请粟,虽然引起孔子不快,但大家可以明白,原来子华的妈并不缺粮。总而言之,冉求替朋友着想,很仗义。这是一种曲里拐弯的解释。
孔子的意思是,与其给阔人锦上添花,不如给穷人雪中送炭。
何为有恒者
子曰:“默而识之,学而不厌,诲人不倦,何有于我哉?”
这是讲做学问,因为知之、好之、乐之,不知满足,不知疲倦,持之以恒。
“默而识之”,是默默记在心里。“识”,这里读zhì,是记下来的意思。
“学而不厌,诲人不倦”,这是孔子的名言,大家引用,多半都是掐头去尾,只要这两句。“不厌”、“不倦”,就是“有恒”。下7.26,孔子说,“圣人”和“善人”即仁人,他是见不着的,能够见到“君子”和“有恒者”就不错了,“难乎有恒”。《子路》13.22,他也说,“南人有言曰:‘人而无恒,不可以作巫医’”。这里,他强调的就是一个“恒”字。
“何有于我哉”,这对我算得了什么。这种说法在《论语》中多次出现,前面已经谈过。
在学习的问题上,我是提倡玩,玩是强调乐。用体育打比方,我更喜欢,是个人玩的那一种,不是团体项目,更不是竞技项目。我认为,学习是自娱自乐,教书是助人为乐,即使不那么高尚,只当谋生手段,或消愁解闷、打发时光,也很好。我最讨厌的一种人,是《野叟曝言》中文素臣那样的人,他不喜欢和尚,就发誓要杀光所有的和尚,一直追到东南亚。这种有澄清天下之志的人,如果做学问,非常可怕,他“学而不厌”是为了“毁人不倦”,见人就灭,以为天下之大,只有他那点学问才叫学问,别人的学问都不是学问,不是冠军不许入场。这叫自讨没趣。自己把学问弄得没意思,让别人也觉得没意思。学问和人都毁了。
子路不服气
子谓颜渊曰:“用之则行,舍之则藏,唯我与尔有是夫!”子路曰:“子行三军,则谁与欤?”子曰:“暴虎冯河,死而无悔者,吾不与也。必也临事而惧,好谋而成者也。”
孔子偏爱颜渊,子路不服,受到孔子的训斥。这里,颜渊、子路,俱以字称。
“暴虎冯河”,《诗?小雅?小旻》有“不敢暴虎,不敢冯河”,“暴虎”也见于《诗?郑风?大叔于田》。传统解释,都说“暴虎”是不假兵器,空手搏虎;“冯河”是不假舟楫,徒步渡河。但裘锡圭先生考证,“暴虎”的“暴”,字本作“虣”,本象执戈搏虎,“空手”之训可能是后起,原来指不乘田车打老虎,并不是不用兵器。
这段话,又是拿颜渊和子路作对比。孔子对颜渊说,“用之则行,舍之则藏,唯我与尔有是夫”,即有人用我,我就干,没人用我,我就隐,谁能做到这一点,只有我和你呀。他夸颜渊有两条,但用行舍藏,主要是藏。颜渊,箪食壶饮,穷街陋巷,耐寂寞,忍贫寒,这是舍藏。用行谈不上。子路听老师夸颜渊,不服。他想,颜渊谈得上什么“用之则行”,所以故意说,“子行三军,则谁与”,即老师如果率领三军,您又和谁在一块儿?他以为,孔子会说,那还有谁呀,肯定是子路啦,我得“与子同车”,让你保护我的安全,帮我出谋划策拿主意。但孔子对他的鲁莽很不满,马上挖苦说,打虎不靠田车此用裘说,渡河不靠舟楫,这种死了都不知后悔的冒失鬼,我才不跟他在一块儿;如果说什么样的人才合适,那一定是临战感到非常害怕,小心翼翼,唯恐有失,打起仗来又精心策划,能够真正把仗打赢的人。
看来,孔子喜欢的是“谋”,而不是“勇”,特别是莽张飞式的匹夫之勇。子路讨了个没趣。
富不可求
子曰:“富而可求也,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如不可求,从吾所好。”
“富而可求”,《史记?伯夷叔齐列传》引作“富贵而可求”。“富”是禄,现在叫“收入”和“工资”。“贵”是位,现在叫“头衔”和“地位”。商周时期,富贵是由出身决定,血统决定,生下来就定了,无法选择,只能听天由命。子夏说,“死生有命,富贵在天”《颜渊》12.5。孔子的时代,血统论受到自下而上的冲击,但孔子还是认为,富贵是不可求的,叫学生不要为之动心。
现在的学校,教授拿工资,是雇佣制度,贵族制度早就没有,但矛盾依然存在。西方的大学,英美不同。英国,比较“死生有命,富贵在天”,香港学英国,也是如此。美国,比较市场化。但美国也有tenure终身职,有铁饭碗。过去,我在考古所,“文革”之后第一次评职称,夏所长夏鼐讲,第一,你们不要争,公共汽车,这班走了,还有下一班,总能上;第二,你们别嫌位置低,我们所的副研究员等于其他所的研究员,大家不爱听。他是从英国学考古回来的。这是论资排辈时代的一个小故事。现在的学校,“论资排辈”加“破格提拔”,实行的是祖孙相继的昭穆制,上有“大树”,下有“子弟兵”,名位都是私相授受,说是市场机制,其实是计划体制下的另一种利益瓜分,捞着的捞着了,捞不着的自认倒霉。所谓竞争,很多也是斗蛐蛐,扔几个小钱,逗大家玩,“撒向人间都是怨,一枕黄粱再现”。“死生有命,富贵在天”,还是有效。
这段话,用我的体会读,似乎是这样:如果富贵可求,就是地位再低,我也可以试一下;如果这是做梦,根本不可能,你还是像我一样,安贫乐道好了。“执鞭之士”,是地位很低的小官。
三人行,必有我师
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
孔子学无常师,善于向各种人学习。
“三人行,必有我师焉”,简本和宋以前的其他古本多半作“我三人行,必得我师焉”。“我”字,大概是五代才去掉的,但“有”字,早期的本子就有这种写法,比如唐写本的《论语郑氏注》就是如此。这段话的意思是说,我和两三个人同行,其中一定能找到值得我学习的人,找出他们的优点,作为自己的榜样;找出他们的缺点,看看自己有没有,有就改正。
王朔嘲笑这话,说是废话。我觉得,这话平淡无奇,但有点意思。意思在哪里?主要是对批判知识分子有用。知识分子是知识分工体系下的精神残废,瘸子看不起瞎子,瞎子看不起瘸子,认两狗字,就以为谁都不如他心明眼亮,手中有真理,错当杀人刀,特拿自个儿当葱,逮谁灭谁。其实,仔细想想,谁不比你强?我就佩服各种有特殊技能的人,特别是知识分子以外的人,工人、农民、运动员和艺术家。
吴敬梓写《儒林外史》,最高境界是擅长琴棋书画的四个人,全是市井细民,这是看透了。我最讨厌,就是知识分子的势利眼。
好人是珍稀动物
子曰:“圣人,吾不得而见之矣;得见君子者,斯可矣。”子曰:“善人,吾不得而见之矣;得见有恒者,斯可矣。亡而为有,虚而为盈,约而为泰,难乎有恒矣。”
好人是珍稀动物,凤毛麟角。
孔子谈到四种好人。“圣人”最高,是有德有能,也有权有位,可以兼济天下的人。孔子承认的圣人很少,主要是尧、舜一类圣王。这种人都是死人,只生活于上古盛世,根本见不着。“君子”不一样,少是少,还是有活着的。比如卫国的蘧伯玉,鲁国的宓不齐,都是孔子当世的人后者还是他的学生,按孔子的说法,他们都是君子。“善人”,《论语》出现过5次,除这条,还见于《先进》11.20、《子路》13.20、《子路》13.29、《尧曰》20.1。善人是好人。如《墨子?尚同下》,善人的反面是暴人,暴人是坏人,善人是好人。但孔子说的善人,好,好到什么程度?却值得讨论。前人说法不一,皇疏说,善人是“贤人”,近是,但比较模糊;朱注说,善人是“质美而未学者”,估计太低;邢疏说,善人是“君子”,也不对,上文已有“君子”,这里还指君子,就重复了。更何况,君子可以是活的,不是见不着。
大家常说,世上还是好人多。什么叫好人?从古至今,没标准,没尺度,谁也没做过调查,谁也没做过统计,所有人,都这么说,天经地义。只有《庄子》唱反调,说“天下之善人少而不善人多”,“圣人之利天下也少而害天下也多”,甚至说,“圣人不死,大盗不止”《胠箧》。人,只要不落到苏三起解的地步,谁也不会说“洪洞县里无好人”。
在孔子的语汇中,圣人是天生聪明、绝顶聪明的人,头一等。善人比它低点,但也非常高,高到活着见不着,和它比较接近,只有仁人。仁人,不光洁身自好,还能助人为乐,比圣人低,比君子高,不死不能当,绝非今之慈善家所敢领受。下7.34说,“若圣与仁,则吾岂敢”,圣人和仁人,都是很高的境界,连孔子都不敢当。有恒者,是一辈子做好事,乐此不疲的人,层次比圣人、善人低,大概和君子差不多,或者就是君子之一德,如孔子,“学而不厌,诲人不倦”上7.2,就是属于有恒者。
孔子认为,圣人都是古人,早已死光光,根本见不着,有几个君子见见就不错了,当世的人,不是有德无位,就是有位无德,没有一个配称圣人;善人也很少,他也见不着,就像我们说的“雷锋叔叔死了”,有几个坚持做好事的人就不错了。“圣人”和“善人”是理想目标,“君子”和“有恒者”是现实目标。
毛泽东说,“一个人做点好事并不难,难的是一辈子做好事,不做坏事”,坚持做好事难在哪里?孔子说了,主要是三条,“亡而为有,虚而为盈,约而为泰”。这三句话,一般解释是,人有虚荣之心,兜里明明没钱,还跟人装阔,所以挺不住。但我的理解不太一样,我认为,人不能坚持做好事,更大难题是,人没见过钱,打死了也要奔钱,从无到有,从虚到满,从紧巴巴到大手大脚,这个发自本能的冲动,挡也挡不住,绕也绕不开。从无到有,有就是一切,甭管有什么,总是聊胜于无。无的关怎么过?只有一个办法,就是有,一有就让他有个够。过去,卖点心的怕伙计偷吃,一进门,先让他只吃点心不吃饭,吃就让他吃个上吐下泻,见了点心就犯怵。西方,警察教育强奸犯,也有关起门来放毛片黄带一法,据说有效,很快就蔫儿了起码短期有效。《金瓶梅》也是这样,“戒色”是靠“宣淫”。人就这么点出息,只有解决了有,才能跟他讨论该有点什么,或没什么不行,比如非某不娶,非某不嫁。那时,你才懂得什么是“聊胜于有”,为什么有人会堕入空门,上吊自杀。或者还有一个办法更好,就是压根儿别让他瞧见,不见可欲则心不乱。《老子》讲的是这一套。
孔子的苦恼很深刻。
为鲁君讳
陈司败问:“昭公知礼乎?”孔子曰:“知礼。”孔子退,揖巫马期而进之,曰:“吾闻君子不党,君子亦党乎?君取于吴为同姓,谓之吴孟子。君而知礼,孰不知礼?”巫马期以告。子曰:“丘也幸,苟有过,人必知之。”
此章所述,是前491—前489年孔子仕陈湣公时的事。
“陈司败”,陈、楚等国把司寇叫“司败”,这里不知是哪一位。
“巫马期”,孔门二期的学生。“巫马”,是给马看病的巫医,以官为氏,变为复姓,其名为施,字子期,这里是以字称。
“孔子退,揖巫马期而进之,曰”,孔子退下,陈司败向巫马期作揖,请他进来,对他说。
“君子不党”,“党”本指乡党,即同乡关系,引申开来,则指一切拉拉扯扯的不正当关系。陈司败批评孔子为鲁君遮羞,认为这种做法属于“党”,即“党同伐异”的“党”,只要是自己一伙,怎么都好。参看《卫灵公》15.22的“群而不党”。
“君取于吴”,这里的“君”是鲁昭公。古代婚姻,同姓不婚,娶妻一定要问姓。鲁是周公之后,吴是泰伯之后,都是姬姓,本来不该通婚。春秋时期,这类禁忌有所松动,晋娶戎女,鲁娶吴女,都是例外。出土铜器证明,蔡也娶吴女。他们大概觉得,野蛮民族或落后民族,可以网开一面。但这种事在当时还是不大光彩,鲁昭公不愿意把自己的夫人叫做“吴姬”,而叫“吴孟子”。陈司败认为,鲁娶吴姬是“不知礼”,孔子为之遮掩,是没有道理的。
这里,我们要知道,孔子认为的礼,其中有一条,就是子为父讳,臣为君讳。这里就是臣为君讳。孔子是故意如此。巫马期把陈司败的批评告诉孔子,孔子也承认,陈司败的批评是对的,自己的话有错误。但在公开场合,他必须这么讲。这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第三部分
孔子不是圣人
子曰:“若圣与仁,则吾岂敢?抑为之不厌,诲人不倦,则可谓云尔已矣。”公西华曰:“正唯弟子不能学也。”
孔子说,“圣”和“仁”这两条,我怎么敢当?我也就是比较努力,比较勤奋,尽我所能,追求这种境界,并拿这两样教诲别人,如此而已。
中国的客气话,有些只是客气,不能当真,但这里的话,不能这么看。我们要知道,“圣”和“仁”,都是孔子心中的最高境界,绝不轻易许人。不但他的学生,谁也不够格,就连孔子本人,他也不敢当。
为什么孔子要这样讲?我要解释一下,用孔子自己的话解释一下。
一什么叫“圣”?什么叫“仁”?简单说,“圣”是聪明人“圣”的本义,就是聪明,不是一般聪明,而是天生聪明,绝顶聪明这是血统论的概念,贵族社会的概念,属于“智”的概念。孔子说,“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雍也》6.30,不但自己修养好,还能推己及人,拿人当人,施其仁爱之心于自己身边的人,上流社会的人。
二“圣”和“仁”,区别是什么?主要是“圣”比“仁”要高一个层次。“仁”还属于道德范畴,积德行善,施惠于人,只限于上流社会的人。“圣”不一样,它是由绝顶聪明的人,听天下之政,属于政治范围。圣人推己及人,绝不是亲戚朋友,身边的人,而是普天下的百姓。孔子说,安民济众,已经超出“仁”的范围,属于“圣”,这样的事,谈何容易,就连尧、舜都头疼《雍也》6.30、《宪问》14.42。尧、舜是圣人,有权有位,尚且头疼,没有权位的仁人是玩不转的。
三孔子说,君子是“修己以敬”,仁人是“修己安人”,圣人是“修己安民”,分三个层次《宪问》14.42:第一个层次是把自己培养成道德合格的君子;第二个层次是推其仁爱于他人,安定他人;第三个层次是推其仁爱之心于民众,安定民众。可见圣人最高,仁人其次,君子又其次。
四孔子心目中的圣人和仁人,都是见不着的人。他说,圣人,我是见不着的,我能见着点儿君子就不错了;善人可能和仁人差不多,我也见不着,我能见着点儿有恒心的人就不错了。在他眼里,圣人比君子高,仁人比有恒心的人高上7.26。前者如尧、舜,后者如微子、箕子、比干、伯夷、叔齐,全是死人。活人,他自己,他自己的学生,只能做君子和有恒心的人。比如这里的“为之不厌,诲人不倦”,其实就是有恒心的人。
五孔子拒绝承认自己是圣人,道理很简单。第一,他出身卑贱,好学深思,很多本事都是从民间学来的,完全是靠后天学习得到的,他并不认为自己聪明,更不认为自己是天生聪明,绝顶聪明。第二,他虽当过官,但时间很短,没有任何权力,不可能安民济众。孔子说,“圣”、“仁”二字,他当不起,这不是故作谦虚。当时人的想法,只有尧、舜这样的明君圣主,才配叫圣人。孔子不是贵族,没有权势,根本不可能叫圣人。他不会糊涂到自比尧、舜,这么叫,等于骂他,让他丢人现眼。
六孔子被圣化,是学生的杰作。大树特树,子贡倡之,宰予、有若和之,孟子、荀子也推波助澜。孔子布衣,无权无势,没法当全国人民的大救星,子贡当然明白,但他不忍心,绝不忍心看着自己的老师默默无闻,比他的学生还不受重视。他心想,我老师,虽然无权无势,但学问很大,聪明总还够格吧?所以,当太宰问子贡,“夫子圣者与欤?何其多能也”,他说,孔子是“天纵之将圣,又多能也”。重要的是,就连这条,也当场遭到孔子的否认《子罕》9.6。孔子说,人,好学不好学,分四等,“生而知之”是第一等,“学而知之”是第二等,“困而学之”是第三等,“困而不学”是第四等,他只是其中的第二等上7.20、《季氏》16.9。他只承认,自己比别人好学,勤奋刻苦,持之以恒。
“为之不厌,诲人不倦”,和上7.2的“学而不厌,诲人不倦”类似,也是强调孔子有恒心。这里的“为之”是指自己矢志追求“圣与仁”,“诲人不倦”是不知疲倦地教导别人追求“圣与仁”。《孟子•公孙丑上》提到:
昔者子贡问于孔子曰:“夫子圣矣乎?”孔子曰:“圣则吾不能,我学不厌而教不倦也。”子贡曰:“学不厌,智也;教不倦,仁也。仁且智,夫子既圣矣。”
就是讲这件事。子贡认为,我老师学而不厌,智已经够了,诲人不倦,仁也够了,完全达到圣人标准了,凭什么不是圣人?这是孟子的修正主义。
“公西华”,这里是以字称。他说,这正是弟子没法学的地方。
子贡要把老师树为圣人,孔子不答应。当学生的都认为,这是老师谦虚。孔子死了,子贡接着树,他已无法说话,话语权在子贡手里。老师不当圣人,谁当?子贡不答应,其他学生也不答应。
当公孙丑用同样的问题问孟子,您老人家是不是已经达到“圣”了呢,孟子说,嘿,你这叫什么话,“圣”,就连孔子都不敢当,你这叫什么话。但孟子提到孔子,已经是“圣人圣人”,不绝于口。当学生的就要想了,你既然对你的老师这样称呼,学生也该早图之。他活着,已经有人考虑树他为圣人;死后,也果然当了圣人。老师不当圣人,学生怎么当?
大树老师的结果,是自己也当了圣人。前后的逻辑一模一样。
曾子大病一场(一)
曾子有疾,召门弟子曰:“启予足!启予手!《诗》云:‘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而今而后,吾知免夫!小子!”
这是讲曾子大病一场,死里逃生的感觉,描写很生动。
“启予足,启予手”,《说文?言部》:“,离别也,从言多声,读若《论语》‘跢予之足’,周景王作洛阳台。”许慎所引,或说是《古论》的异文。过去有两种解释:一说是打开被子,露出手脚《郑注》;一说同“”,是省视之义刘宝楠引王念孙说,恐怕都不对。原文只说抬抬我的脚,抬抬我的手所以作“启”,其实也就是动动我的手,动动我的脚,故异文作“跢”跢是挪步而行,像小儿学步的样子。他这么说,是叫学生过来看,我这手,我这脚,不都好好长在身上吗?这是死里逃生的心情。比如大手术,你刚从麻醉中苏醒,周围的世界好像焕然一新,自己好像新生儿。你会觉得,我的眼睛能看,我的耳朵能听,我的手脚能动,多好呀,就连拉屎撒尿放屁,此时此刻,都充满幸福感。失而复得,方知一切可贵。
“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出于《诗?小雅?小旻》,曾子引之,是形容生命悬于一线的感觉,他刚从死亡线上逃脱的感觉。
“而今而后,吾知免夫”,是说从今以后,我才知道,什么叫捡了一条命。
这种体会,没有生过大病的人,根本不知道。
生老病死,老、病在生死之间。大病,一脚在生,一脚在死,很突然,和老之将死还不太一样,没有足够的预期,因而病愈的感觉特好。
古人劝人向道,主要手段就两条,算命和看病。重病是死亡的门口。人不知死?睦锒?蒙?:芏嗳硕际谴蟛∫怀。?潘慊蠲靼祝?裁疵?嚼?剑??汲兜?5比灰灿腥耍?〉氖焙蚧姑靼祝?蘸妹患柑欤?陀趾?苛恕?
曾子是有名的大孝子。今《大戴礼》有《曾子本孝》、《曾子立孝》、《曾子大孝》,都是讲孝。乐正子春说,他的老师曾子听孔子说,“天之所生,地之所养,人为大矣。父母全而生之,子全而归之,可谓孝矣;不亏其体,可谓全矣”《曾子大孝》。传为曾子作的《孝经》也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儒家重生,认为生命是父母的礼物,只有把身体保护好,才对得起父母。现在的孩子,处于家庭、社会的交相摧残之下,难免轻生。当爹妈的要防小孩自杀,可以起名叫“免夫”。当然,女孩最好不用这个名字,起这个名字,就嫁不出去了。
曾子有疾,孟敬子问之。曾子言曰:“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君子所贵乎道者三:动容貌,斯远暴慢矣;正颜色,斯近信矣;出辞气,斯远鄙倍背矣。笾豆之事,则有司存。”
“曾子有疾,孟敬子问之”,孟敬子即仲孙捷,孟武伯的儿子,生卒不详。曾参比孔子小46岁,此事应在前480年后。
“动容貌”、“正颜色”,属于仪容。古书中的“容”和“色”有关,都是肢体语言。今人所谓“体面”,有体有面,但主要是面。人活脸,树活皮。面子是尊严,但不能讲得太过分。中国有面子文化,经常死要面子活受罪,就是过于看重面子。“颜色”,今语可指图画的颜色,但古语不同,颜字从页,本指眉宇之间,加上色字,其实是指脸色。
此章也是讲曾子生病,可能就是上面那场大病。当时,孟敬子去看他,他以为自己快死了,所以说,“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这话很有名。人快死了,和平常就是不一样。司马迁是体会过这种临界状态的人。比如他的《报任安书》,就是苟活之人与将死之人的对话。他有这种体会,所以写“人之将死”,特别精彩。比如李斯,照理说是大坏蛋,他这一生,杀人无数,但临死,也有善言。他和他的孩子说,我真想和你们,像当年那样,牵黄犬,出上蔡东门,到郊外打兔子,这样的事还会再有吗?然后,父子抱头痛哭《史记?李斯列传》。陆机临死,也说“欲闻华亭鹤唳,可复得乎”《世说新语?尤悔》。
“笾豆”,“笾”音biān,是簠的别名不是通常说的簠,那种簠是误称。青铜簠,一般都是浅盘,短校束腰的把,圈足镂空,仿竹器,或加盖,器形似豆,用盛稻梁;豆,肭罢呃嗨疲????懈咝#?檬⒏?础?
人之将死,应该说点掏心窝子的话,真心话,有意思的话。但曾子的话特没劲,全是讲君子的仪容。他留给孟敬子三句话:一是控制自己的感情流露,绝不可让人觉得粗暴和不耐烦;二是摆一脸正气,务必让人觉得十分可靠;三是说话得体,绝无粗俗和悖理之处。至于该摆点什么,怎么摆,他说,你们去问主持仪式的“有司”。怎么听上去,就和丧礼的预演差不多。
儒家本来是给人办红白喜事的,我在乡下当老师,经常被请,比如写挽联,记礼账,完了有饭。曾子学这些,学了一辈子,是不是最后,要拿自己练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