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商場餐廳裡獨自吃喝.
桌上擺著幾盤被吃得面目全非的菜,腳旁冷淡地立著五個已空的啤酒瓶,說明這是個胃口好而又不太講究的人,且酒量不錯.
稍會觀察的人還是能看出他陷入了某種困境..
在這物欲橫流的時代,四十來歲的中年男人正是整天奔波忙碌,滿腦子旋轉的是鈔票和事業及其附屬品名利與地位.就算閑得無聊也會跑到用錢鋪蓋的人工草場上拿根彎鐵棍敲小白球玩。
而他卻在這大眾化的商場餐廳裡一泡就是整個下午.
海嘯之後的半年,幾乎沒什麼旅行團進來,大部分導游都回了泰北老家,他和職員在公司裏守著幾部整天不哼一聲的電話就覺得那寸金難買的光陰已經嚴重滯銷,只好到外面拋售.
喝到第六瓶啤酒,思緒開始活躍.都說財壯精神酒壯膽,發不了財,酒自然是最好的慰籍,於是回泰北去尋找販毒之道,或者冒充一個回國投資的華人大老板去中國坑蒙拐騙等等奇思妙想竟在腦海裡有聲有色地排練起來.
“人在走投無路的時候,邪路也是一條出路”.作為一個半瓶醋文人,他干什麼事之前首先要為自己找到理論依據.
同時在另一方面,他和許多背井離鄉的中老年人一樣,總愛回憶過去,那感覺就像醇香的老酒讓他全身舒坦,慢慢抵消掉脹肚而有點苦的啤酒怪味.
十年前他的處境比現在更糟糕.
一條渾黃寬闊的大江展現在全體“偷渡客”的面前. 江面上沒有翻滾的波浪,只打著小漩渦像前方有什麼急事等著水們去處理, 互相推擁著匆匆往南邊趕去. 兩岸高聳的山默默注視著把它當胸劃開的水流, 明白無誤地向人們提醒: 這是一條穿越千山萬嶺的巨龍, 江底絕不會像表面那麼平靜.
幾輛載客小貨車山鼠似地沿著七彎八拐的盤山土路鑽了出來, 然後把身上的 “貨”------准備去泰國的人們卸在江邊, 頭一拱一拱地向渡輪爬去. 幾個蛇頭都走進鐵皮房裡和把守渡口的緬兵頭目進行交涉, 小兵都不看證件, 點著手指認真地數人. 大家都知道, 他們要收過路費, 緬兵都不制止撣邦居民逃往泰國, 但必須以“偷渡”的名義, 既是偷渡當然要交保護費, 否則路上不安全.
他隨著大伙慢慢走上渡輪, 輕聲問旁邊的人: “這是什麼江?”
“南宏.”
他心裡一震,傣語的“南宏” 就是怒江, 在緬甸被稱為薩爾溫江. 這就意味著, 過了江很快就可以到達泰緬邊境.這戰亂不休,被世人描繪為凶險恐怖, 充滿邪惡和毒品的所谓金三角地區就要被拋在身後.埋葬了他幻想和熱情的撣邦叢林可以甩在江邊了.
他的家鄉在滇西,叫德宏,是“怒江下游”的意思,而這裡離那地方已有一千多公裡,從地圖上看離出海口也不是很遠了.這才是真正的“怒江下游”.
渡輪很快駛到了對岸, 大伙紛紛跳下,又上了各輛車, 便又吭哧吭哧地往山上爬去. 江水從視線裡隱去了, 但卻在他的腦海中劃下了深深的一條痕印,心中更是翻騰不止,一股液體情不自禁往眼眶和鼻孔裡直灌.
半個月前, 他們那支准備南下總部受訓的新兵被丟在勐更. 護送的部隊叛變了. 撣族軍的地下武裝人員先把大伙分散到各村各寨, 不久又正式通知: 現在已經沒有什麼團體了,總部也散伙了,各人自謀出路吧.
我是看在同胞的份上來幫你們鬧獨立的,不敢說要起多大作用,也應該有所作為,讓本人從中國書本上學來的軍事知識有個實踐的機會呀,哪怕是失敗的結果.怎麼莫名其妙就要各人自謀出路,這算什麼事?
硬著頭皮在房東家賴了十多天, 最後有人出主意: 鎮裡有個金醫生, 也是你們那個地方的人, 路子廣, 緬人, 漢人都和他打交道, 他也許能幫你們. 於是和另一個也是從德宏來參加撣邦獨立運動的小伙子找到了金醫生.
“你們怎麼會到這裡?”金醫生和藹地問.
只能如實相告.
“看不出你的年齡,家裡還有什麼人?” 那時他留著滿臉的胡子, 又瘦,樣子比實際年齡老得多,在部隊裡小兵都喊他“龍客傣叻”(漢傣族大爹).
“我三十五歲, 父母都健在, 老婆和一個兒子也在中國.”
“哦, 那父母和家人會很擔心的.”
他無言以對.
經金醫生介紹, 當地中文學校想留下他當老師, 一問來歷, 不敢要. 山上下來的, 誰知緬兵會不會來找麻煩.
去勐素寶場挖寶,也許能一夜暴富,然而七月的雨季天那地方除了讓苦力發擺子和發毒癮之外, 發財的人少之又少.
幾經周折, 上了這部前往泰國的車, 一萬緬幣的費用, 比平常車錢貴了十倍, 因為這是 “偷渡.”
現在他身上只剩下一千五百緬幣, 據說可以換得三百泰幣左右.
前方的泰國是什麼樣子還不知道, 但最起碼沒有戰亂.
他的家鄉也沒有戰亂, 那裡被稱為孔雀之鄉, 就像一首歌裡唱的那樣:有一個美麗的地方,傣族人民在這裡生長, 密密的寨子緊緊相連, 那彎彎的江水呀碧波蕩漾…… 作為一個大學畢業生, 他有一個穩定的工作, 有一個可愛的兒子, 一個溫暖的普通小家庭.
更有慈祥的父母時刻掛念著他.
父母怎麼樣啦? 離開家鄉整整一年半, 他們都安好嗎?
一年前的春節, 他和瑞麗對面的撣族獨立組織取得聯系, 對方説隨時可以前來參加, 為撣邦獨立盡一分力. 於是他帶著老婆和兒子回老家過年,算是同全家人告別,只不敢明說.
走的那天, 他給父母留下一千元人民幣, 臨出門, 父母互相嘀咕一下, 父親又從枕頭底下抽出二百元: “你在城裡花費大, 這點錢你拿去.” 他只覺得鼻子酸酸的, 不接.
母親在旁邊說話了: “你父親給的, 你就接吧, 這是老人的心意.”
接過來裝在口袋裡, 只感覺硬硬的.
很久不回家, 另外一個寨子重要的親戚必須去見一下. 於是母親又要親自送他們到那寨.
“媽, 你就不用去了, 在家好好休息.”
“我剛好有點事, 順便送送你們.”
到了那寨, 一下車, 母親馬上到一個小賣部買了該送給親戚們的小禮物-----幾包糖果點心.
和親戚們見了面, 母親卻獨自回家了, 他這才知道, 母親跟他們到這裡的唯一目的就是為了替他買小禮品, 給他省下二十來塊錢.
作為傣族老人,父母親是佛教徒.當然都說不出什麼佛教理論. 對子女的教導也有小小的區別:讀過幾天私塾而對漢文化特別向往的父親希望他們讀書後有出息;母親最大的願望則是: 平安是福, 做個普普通通的人最好.
他們三兄弟也總是想有所作為,於是母親無可奈何地看著她的一個個兒子讀了漢人書後總是想往外跑.
他的二哥在十七歲時被縣上招收去當教師, 在前往縣城受訓的那一天, 從未出個遠門的母親不斷地嘆氣,一遍又一遍祈求: 佛保佑我的兒子不要被分到遠處, 如果官家一定要把他分在遠處, 也不要超過什麼什麼地方. 後來, 二哥調來調去總在那幾個地方,離家都不超過五十公里.
有鑒於此, 在他考上大學的那一年. 兩個哥哥特意向母親悄悄交待: 父母的話是靈驗的, 小弟走那天您千萬不要再求他分在那裡那裡. 要不然他又回到老家這小地方, 一輩子都沒有出息.
在他臨出門給父母磕頭時, 母親只輕輕念了一句: 佛保佑我兒子一路平安. 就哽住,再也說不下去.也不敢哭出聲, 那樣會認為不吉利.
他畢業後分在離家鄉也有近千公裡的另一个傣族地區,一兩年回家一次. 母親也習慣了兒女不在跟前團聚的日子.
每當他回家母親總要問: 你的工資夠不夠用?在那個地方習慣嗎? 都吃什麼? 你不要想家裡的事, 只要你自己過得平平安安就得了.
母親和人聊起總是自我安慰: 不管他在得多遠, 總還是有見面的機會. 那些子女不在人世的才可憐哩.
現在, 他在撣邦叢林裡呆了一年半, 家中無法知道自己的死活. 望著路邊黑沉沉的森林, 他輕輕呼出一口氣: 如果自己死在這些地方, 根本也沒有誰會來關心一具無名屍體, 恐怕都來不及發臭就被野獸和蟲蟻吃光啃盡, 化做泥土. 留給父母的將是無盡的痛苦和思念.
讓七十歲的老人來為你痛苦, 算什麼出息呢?
為了理想信念總要做出某種犧牲. 他似圖為自己的行為找出合理的解釋.
可另外的回憶卻又把它擊得七零八碎.
在緬北山區隨部隊轉來轉去的日子裡, 偶爾住在老百姓家中, 他都要和房東閑聊, 乘機宣傳一些 “革命道理:”
“老鄉, 日子過得下去嗎?”
“唉!閉著眼睛, 堵著耳朵過吧.”
“都是因為緬軍來打我們傣族地方, 才使大家過這樣的苦日子. 把緬軍趕走, 我們撣邦獨立了就好了.”
“呃. 希望有那一天.”
他分明看到對方的眼神裡卻是: 我們不管什麼獨立不獨立, 不要有那麼多的兵來派糧派伕, 讓我們好好種田過日子就滿足了.
在護送他們的兵叛變後, 他和另外一個新兵被安排在一家據說常接待外來人員的人家. 房東大嫂起初很熱情: “你們安心住下, 菜可能不好吃, 飯管飽. 以後上面的人會來補給我家的.” 原來所謂“補”就是吃多少可以抵消交給撣族軍的公糧. 可一聽說上面已經分裂了, 沒有人來“補”這公糧了.大嫂的臉馬上陰了下來, 在他們前往金醫生家的那個早上, 和房東告別: “大嫂, 我們走了.” 正在廚房裡煮飯的大嫂頭都不敢轉過來, 輕聲說: “你們慢走.”
不能怪她小氣, 只能說老百姓希望這樣那樣的團體和隊伍離開他們越遠越好, 越快越好.
傍晚時分, 他們來到了泰緬邊境, 幾張車停在路旁,蛇頭把大伙帶進一個草棚裡交待: “天晚了, 緬兵關卡已關閉, 大家在這裡睡一晚上, 明天再進泰國.”
他找個干燥的地方, 鋪上幾片篾笆, 挎包裡的幾件衣服做枕頭, 穿在身上的衣服褲子和鞋襪都不脫, 可以擋蚊子. 再用一件襯衣把頭和脖子嚴嚴實實地包起來, 只露著嘴和鼻孔提供呼吸. 這樣防御蚊子攻擊的地方就小得多.
聽著外面七月的雨又淅淅瀝瀝地下著, 一邊不停地用手驅趕著在鼻尖騷擾的蚊子,思緒又回到了家鄉. 那成排的風尾竹, 亭亭如傘蓋的大青樹, 清澈見底的檳榔江. 還有母親教的那支敘述黃鱔命運的兒歌竟非常清晰地在耳邊回響起來.
當他讀到小學三年級,基本能看懂三國演義>>裡的英雄們如何放馬相鬥, 水滸傳>>裡的好漢怎麼打架,從此便深深迷上了漢文書, 把傣族的民間故事和各種歌, 包括每個小伙子都會唱的情歌統統都丟進了江裡. 獨獨只有小時候母親隨意念的這支“黃鱔童謠”一直忘不掉.
那是用傣話念起來很押韻的歌, 大意是: 我們的家原來在苦竹林, 沒人趕沒人罵自己跑到田埂下, 被犁田的哥哥抓到. 用茅草把我們串在一起, 提回家讓小孩子歡喜. 吹火筒一響, 我們被丟進火炭裡, 一個個卷成手鐲狀, 人家洗淨再切斷, 放進鍋裡炒成一團, 高高興興全家吃.
自己好歹是傣族百裡挑一的大學生, 如今卻淪落為逃往泰國的難民. 這確確實實是自找, 既然沒有像黃鱔一樣被人抓到燒吃, 也算是父母積的德, 那就應該好好生活下去.
那時他心情放松了, 迷迷糊糊中只希望盯他的蚊子是嘴甜的,也就是盯了不會癢的那種, 反正它也吸不了多少血……
他從回憶中醒過神來,手下意識地去抓第七瓶啤酒,發現瓶已空,想了想沒有再要.
結好帳出來,盡管走路有點趔趄,頭腦卻非常清醒.
事業固然重要,碰到挫折也讓人日子難過.但最關鍵的還是不消沉,不盲動.平平安安地過下去.
畢竟每天太陽都在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