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每个人眼中那尊严的眼神

 刘军宁

在当代中国,社会正在孕育着一场思想和文化的变革,这个事实呼之欲出。我把这一过程称之为中国的文艺复兴。文艺复兴的价值中枢是人文主义。对中国而言,人文主义的觉醒和归来,也已是不可逆转的潮流。文艺复兴在中国的使命就是要复活长年冬眠的灵魂,使每一个人真正成为独立、自主、平等的人,具有完全人格的人。

在中国,人文主义所要达成的是:一切回到人的立场,一切以个体为中心。“再波澜壮阔的历史,也由一个个鲜活或曾经鲜活的个体生命写就;再繁复细密的社会生活画卷,也由一张张生动或曾经生动的面孔点缀渲染。”这意味着:尊重人的正当欲望、正视人的精神追求。在中国的特定国情下,这一进程必将穿透时空和意识形态的壁垒,对一切思想、主义、制度、政策、价值加以重估。
中国的文艺复兴是一个思想与观念的开放过程。这样的复兴是一种双向的开放,既是对自身与外部的开放,也是对过去与未来的开放。所以,在中国谈文艺复兴必不能回避对中国自身传统的接续,同样不能回避对外来传统的引进。文艺复兴并不意味着重新发现和模仿古代,它是一个充满创造的伟大运动。只有充分的双向开放,才有可能产生伟大的人物,产生伟大的作品。

我以为,只有通过这样的双向开放,中国才有可能再一次变成一个百家争锋、自由自尊的国度,才能找回失落已久的文化自信。中国传统中不乏深厚的人文主义资源。同样,中国历史上亦出现过人文主义取向的思想文化运动。中国人曾经展现过个人的精彩,曾经显现过充分的人文爆发力。中国人有过自己的灵魂,有过自己的信仰。中国的人文主义兴起于春秋,却消失于秦始皇的大一统。中国从秦以后就进入了中世纪。意大利文艺复兴的人文主义之父彼得拉克(Francesco Petrarch,July 20, 1304 – July 19, 1374)认为,中世纪是“黑暗时代”(dark age),人文主义的使命就是要鼓舞人们冲出这个黑暗时代。说中世纪黑暗,不等于说中世纪没有成就,一无是处。但是无论多少成就也抹不掉东西方的中世纪有共同之处,这就是,思想不自由,人格不独立,个体无尊严。像五百年前的意大利面对希腊的人文兴起一样,中国今天面临着从春秋的人文兴起到现在的文艺复兴这样一个绕不过去的历史进程。

文艺复兴是欧洲历史上乃至影响到全人类的一次人文主义思想解放运动。发生在十五、十六世纪欧洲的这场“文艺复兴”表面上是一场复兴古典学术的文化运动,实质上却绝不是复古,而是在复古表象下的创新。这场运动复兴了“以人为本”的古希腊和罗马的人文主义传统。“文艺复兴”在观念上直接对中世纪以来人们所遭受的思想文化禁锢具有巨大冲破和解放的作用。借助文艺复兴,欧洲人,乃至西方人挣脱了巨大的内心枷锁,迸发了无限的创造力。

一些朋友认为中国不需要文艺复兴,他们争辩说文艺复兴根本就是一个西方的概念。这个西方土生土长的东西跟中国有什么干系?不仅如此,更有人认为文艺复兴本身就有两个大缺陷,第一是中国人理解有偏差。“文艺复兴”的译法本身就不准确,不论在英文里,还是意大利文和法文,它前面根本就没有“文艺”两个字。文艺这个前缀就是中国人自己加上的。第二个缺陷是文艺复兴所依据的人文主义是一个西方的价值尺度,是西方人历史上经历过的一件事情。凭什么在西方发生过的事情就一定要在中国发生?凭什么西方人经历的,中国人就一定要经历?有极端的观点甚至认为,在中国主张文艺复兴不过是以西方思维贱卖中国的传统。我的看法与此恰恰相反。中国人把西方发生的那场人文主义运动译解为文艺复兴的时候,就把自己的创意加进去了。把Renaissance翻译成文艺复兴是中国人的创意。这样的翻译本身就已经把文艺复兴中国化了。中国人对文艺复兴的关注同意大利、欧洲乃至西方的那场复兴本身就已经有所不同了,换句话说中国人在重造这个概念的时候已经往里面提供了附加值。中国所缺少的正是能够把思想转化成大众观念的文艺。

很多朋友指出,意大利的文艺复兴有很多弊端。所以中国没有必要重复意大利的那场文艺复兴。作为一位信奉保守主义和古典自由主义的学者,我对那场文艺复兴的弊端当然了然于胸。我也深知,要在中国完全复制五百多年前的那场文艺复兴是完全不可能的。但是,更重要的是,要中国绕过文艺复兴更是不可能的。这是因为,文艺复兴是一个个人的价值、自由与尊严从不被承认到被承认的过程,这是一个个人或一种文明成长所必须经历的,它与西方没什么关系!用西方的××,贱卖中国的××,这是一个听起来很有力的句式,但是一旦把它稍微扩展一下类推一下,它就是一个极端荒谬的民族主义表达。今天我们日常生活中的许多东西都是源自西方的。比如,如果有人主张中国应该放弃使用油灯,代之以使用爱迪生发明的电灯,我们能批判他说,这样的主张是以西方的电灯贱卖中国的油灯吗?每个文明在自身发育和成长过程中,当然有缺陷与不足。但是更不能因为看到了他者的缺陷与不足,自己就拒绝发育成长。不能看到意大利文艺复兴有缺陷,就拒绝文艺复兴所携带的人文主义价值观,就继续压制、湮没个人。这种要么至善,要么一无所有或维持现状的至善论思维已经贻害中国太久了。文艺复兴的使命之一,就是要逐出这种至善论的思维。

所以,不能单纯因为某件事物先出现在西方,它就只是西方的。我们要更关注它是不是人类共同的。如果某件事物,不论是汽车,电灯,还是文艺复兴,仅仅先出现在西方,就加以拒绝,这样的理由是完全不充分的。三千年以前,没有东方这个概念,也没有西方这个概念。西方和东方的概念都是后来慢慢地被演化出来的。所以当我们拒斥任何来自西方的东西时,要想到这个东西不是生来就有的,它是后来逐步形成的。所以没有一个东西可以说是西方固有的。如果首先出现在西方的东西与人类有关,那么我们就要想一想我们是不是也要经历这样一个过程?每个人在成长过程中都要长智齿,虽然有早有晚。自尊心过强的人是否会因为有人先长了智齿,自己就拒绝长出智齿?更不能因有人发育有缺陷,自己就拒绝发育。中国需要文艺复兴正是基于这样的道理:个人的觉醒,个体尊严的确立,是每个社会乃至整个人类都必须走过的路,没有东西之分。不能因为西方先确立了人文主义的精神,我们就拒绝人文主义,让个体永远冬眠!

再回过头来看,中国需要文艺复兴以落实人文主义吗?要回答这个问题,我们首先应回答:这个的社会、制度、文化,是将人放在首位吗?尊重人的尊严和价值吗?每个中国人的眼中都露出了尊严的眼神吗?答案是不言而喻的。有人说中国需要的多了,中国需要外资、电影大片、福利、法制,需要更好看的节目,什么都需要,为什么只需要一场文艺复兴?因为在我看来文艺复兴以及人文主义比上述事项更为根本。

人文主义最注重个人的价值与尊严。人文主义的立场是:人是万物的中心,一切的尺度,介乎神兽之间。人是世界上最大的奇迹。人在宇宙中有固定的位置,个人有权利决定自己的生活和命运,有选择的自由。每个人都有精神再生和向上向善的潜能。人有一半是被创造的,一半是自我创造的。所以造就自我是个人的不可摆脱的使命。一个社会必须为个人的自我造就提供最宽松的条件。人绝不是任何他人、任何事业的工具,人本身就是目的;每个人在他或她身上均有独一无二的价值,其他一切价值与人权的根源均基于对人的尊严之承认;人具有广泛的巨大潜力和丰满完整的人性,如莎士比亚言,为 “宇宙之精华,万物之灵长”。

人文主义者极其强调人的思想与精神之努力,认为这是人改善自身与人类命运的不二法门。他们只是第一次发现“人”,认为人类绝非匍匐于某个外在秩序之下的卑微奴仆,其后又第一次用 “人”的视野发现了世界。一旦人文主义唤醒了个体的自主意识,任何力量都无法永远加以压制。每个人独立思考、自己做主的自由谁也没有权力剥夺。

中国需要“文艺复兴”就是需要“人文主义”。独立思考精神、批判精神、爱和关怀曾经在中国人身上是残缺不全的。没有文艺复兴,就没有以人为本,以人为本的精髓是以个体为本,即:大家可以堂堂正正地说 “我”,而不必千篇一律地说“我们”。每一个来到这个世界的公民是自由的、平等的。他们尽管各有短长,但是每一个人都是独立的小宇宙,都有自己神性的光芒。

中国需要人文主义的普世价值在本土中扎根。应该让一切都回到个体的立场上来。一个文明的社会,应该是一人一个脑袋,每个人都是独立的思考者,而不必服从、听命权势者的思想。文艺复兴之前,所有的人共有一个脑袋,或是皇帝的脑袋,或是教皇的脑袋。文艺复兴之后每个人开始用自己的脑袋思考,自己为自己做主。中国的文艺复兴就是要树立个人的价值,突显个体的威仪,让个体在精神上真正站立起来,自己独立思维。

中国需要一场文艺复兴,最根本的原因就是中国需要确立一种个人的本位,唤起人们对人性的尊重,自由的渴望,自由意识的觉醒。几千年以来中国人很少有人自由流露出一个尊严的眼神,我们看到太多蛮横的和卑微的眼神。我不希望从官员的眼中看到蛮横、傲慢的眼神,不论其权力有多大;不希望从百姓眼里看到卑微麻木的眼神,不论其社会地位有多低。 我期待看到的是,每个中国人眼中都流露自由、尊严的眼神。我认为,这是为什么中国人需要一场文艺复兴!

刊登于《艺术评论》200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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