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姐难妹
李公尚
胡琪精心地妆扮自己,布置环境,烘托气氛,温情地等待着孙强回来。她并不总是这样做,但是一旦有了这种心情,便似乎非要这样做不可。每个月她总有两次这种不能自己的情绪。
可是这一次她很失望,如同一个饥肠辘辘的人期待着上菜,却不知饭菜根本就没有人做。不同的是,饥饿似乎可以忍耐,而好心情却不能拖延。起初,她用不断涌来的各种希望,滋养着被延宕的好心情,可那好心情的胃口却越来越大,等把所有的希望都吞噬殆尽,便变本加利地恼羞成怒。
第二天早晨,胡琪坐在梳妆镜前,对着一张残妆凌乱的脸黯然神伤。那张脸,像失去了水分并且退了色的苹果,干涩晦暗。她不忍心看这张脸,如同不忍心折磨自己一样,于是悲愤地抓过一件浴巾扔过去,遮住镜子。这一夜她给孙强打了无数次电话,可那边从一而终地关机。她冲着电话发愣,仿佛气功师在运气,要发功。最终她抓起电话,打给周艺,要把这一夜的焦躁不安,不,应该是一年多来的怨怒愤恨倾诉一下。
周艺似乎还在睡梦中。电话响了很久,那边才传来朦胧模糊的声音:喂,谁——啊?能不能——晚一点打来?
胡琪把一肚子火气全部迁怒于电话,冲着话筒大喊大叫:谁啊,还能是谁啊?我不等,一刻也不能等。就是要现在打……
那边一阵长时间的无声,如同做贼的人听到了人的脚步,于急促中屏息静气下来。胡琪又对着电话大吼了一阵,才传来周艺惶恐颤抖的声音:怎,怎么啦?发生……了什么事?
“什么事?那个姓孙的小兔崽子昨天一夜都没回来,你说,这王八犊子怎么能这样对待我?”胡琪咬牙切齿地用一种哺乳动物,和一种爬行动物的可爱的幼崽儿们,混合起来形容她所等待的人。
周艺试探着问:他又不是第一次夜不归宿,用得着为这事生这么大的气?
胡琪却越讲越气:需要他的时候,他不回来。你说,我让他白住我的房子,图的是什么?
周艺似乎有些幸灾乐祸,轻佻地说:我还以未发生了什么大不了的事,不就是错过了一个晚上嘛。静静心,忍一忍,等他回去,多罚他两次不就补上了?
周艺和胡琪是在心理辅导中心,接受强制性心理治疗时结识的难姐难妹。她俩都是来自中国的东北,又都是通过国际婚姻网征婚,嫁来美国。几年前她们先后离婚时,又都是根据法庭的判决,被送进了心理辅导中心。因此,两人似乎是无话不谈的朋友。
胡琪用动物血性形容的那个孙强,是她的房客,两年前从中国来美国读硕士,靠打工支持生活。胡琪自从和他有了暧昧关系,体谅他打工读书的艰难,就免了他的房费。但是孙强并不体谅胡琪,需要她时就卑躬屈膝,不需要她时就置之不理。胡琪经常对周艺骂孙强狼心狗肺,周艺就调侃说:你那里不是住了好几位房客吗?为什么不再发展一个备用的?
世上最完美的情人,应该是不要求和男人固定见面的女人。胡琪似乎不懂得这一点,总以为爱情与杰佛孙的那个“生存,自由和追求幸福”的“天赋人权”一样“同等而不可转让”。却不知孔多塞(Condorset)们在实践“社会契约”时发生了悲剧。她原是沈阳一个中学的物理老师,理解力矩和支点的关系,便以为能“撬起整个地球”。她在国内和男人谈恋爱时,常以时间和速度之比作为参照,于是由距离产生的美就越来越少。她到了虎狼之年依旧孑然一身,便想起了能量转换定律,从此就把精力守恒在国际婚姻网上发广告。
广告怕是世界上最能够扬善隐恶的一种媒介,有考证癖好的学者,决不去为它的真伪是非操心费神。爱旁征博引的专家,也断不会因它的无所不在而引以为用。因此,广告藏垢纳污的功能便大行其道。她的前夫维尔顿从网上看到她的照片和简介,便联想到了东方女性的温柔和善良,于是和她联系。两人通信一年多,维尔顿怀着憧憬,不远万里从美国来到中国和她见面,当得知胡琪每次为了和他通信,都要花费一两天的时间往返翻译公司,然后用掉自己每月收入的一半后,感动不已。维尔顿已届知天命之年,参透了“只争朝夕”的真谛,于是在沈阳和她相处了三个星期,便结秦晋之好。
世上很少有人想做现在的自己。例如主妇请保姆帮忙家务,保姆就希望主管家政,甚至设想取代主妇。领导需要秘书帮忙琐事,秘书就希望代行职权,并时刻窥视着领导的职位。胡琪来到维尔顿的家里,便有了包揽维尔顿生活的强烈愿望,她解释说这就是爱他,疼他。爱是专制的。此话一出,胡琪便为自己能把感性认识上升到到理性认识而惊奇不已。
从此,胡琪便于理有据地处处干涉维尔顿,限制维尔顿,不愿他有自己的生活空间。有人打电话找维尔顿,她就抢着接,开口先问“你是谁”。维尔顿告诉她这样做很不礼貌,不能为人接受,她说这样做能够保护自己和家人。有时她接了电话,听不懂对方的意思,就干脆说维尔顿不在。坐在她身边的维尔顿问她为什么要撒谎,告诉她这样做会失掉很多客户。她则说中国文化中允许善意的谎言,并不伤害别人,如果像美国人一样直接拒绝别人,就会得罪很多人。维尔顿对她的做法无法理解,她说这是为了保护维尔顿不受外人的伤害。维尔顿实在想不出有谁会伤害他。
妻子通常是丈夫周围鼻子最灵敏的动物,胡琪对于维尔顿,如同牧羊犬对于羊群,高度警觉地围在他身边转来转去。维尔顿为她开了个人银行账户,每月存一些零用钱,她就到处探听维尔顿的收入和财产状况。维尔顿告诉她个人财产和收入属于隐私范围,法律保护个人隐私,她就愤怒地指责维尔顿有外心,不真心和她过日子。她的观念是夫妻不该分彼此。为了掌握维尔顿的交往,她经常拆阅维尔顿的往来信件,即使看不懂,也要从署名上推测出性别。维尔顿告诉她私拆别人的信件违法,她便伤心地说维尔顿有见不得人事瞒着她。为此,她经常偷着察看维尔顿的手机和账单,让维尔顿解释清楚每一笔支出。
如果把爱情比作一杯美味香浓的咖啡,婚姻则多半像是盛满了咖啡渣的杯子。维尔顿和胡琪的婚姻维持了两年多,他提心吊胆地端着那个盛满渣滓的杯子,实在品不出味了,便提出离婚。胡琪听了先是震惊,接着便寻死觅活。她到处打电话诉苦,托朋友说和,找维尔顿的父母和合伙人哭闹,说自己从没和别的男人乱搞,维尔顿就突然不要她,是欺负她老实。
上了法庭,法官判决离婚,胡琪就威胁说要死在法庭上,一派贞节烈女的大义凌然。于是法官判决将她送往心理辅导中心,强制接受心理辅导。
同病相怜的女人之间,大约相互只怜病情,而不怜病因。周艺对胡琪的做法颇不以为然,她认为维尔顿是个和善宽厚的人,叹惜自己没有遇到这样的好人。相比之下,她大骂自己的前夫是个伪君子,处处剥夺她的自由,限制她的个性。她甚至叹息自己当初选学英语专业,就是受了外国人虚伪外表的蒙蔽。
周艺曾是长春一个中学的英语教师,她教别人英语,自己却不懂这种文化的背景。和丈夫乘坐地铁,她随心所欲地大声说话,周围的乘客对她侧目冷视,她却越发搂着丈夫的肩膀骄狂。她丈夫告诉她,在公共场所,人们通常不高声讲话,以免打扰别人,她则更大声地说嘴是她自己的,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别人管不着。她喜欢吃带壳的零食,一边吃一边随地吐,她丈夫提醒她公共场所应注意形象,她则说反正公共场所有人打扫,如果都不丢垃圾,清洁工就会失业。
有朋友邀请她丈夫和她一起吃饭,饭后各自付费,她就痛斥人家重利轻义,大讲中国人的好客之道。她丈夫带她参加公司的鸡尾酒会,她穿一件白色透明的连衣裙,里面的黑色乳罩和内裤透得一清二楚,她丈夫让她换一件正式场合穿的衣服,她吵架说在中国她就这样穿,为什么来到美国这样开放的社会就不能穿?她丈夫为她交了人寿保险,让她定期体检和检查牙齿,她则反感地拒绝,说身体没病牙也不疼,体检是无事生非。她丈夫希望她继续学习英语,将来能找到工作,她却学不进去,三天两头逃课去逛商场。
周艺和丈夫生活在一起,把大吃大喝视为人生享受,似乎婚姻生活的目的,就是围绕着吃喝。高兴了要大吃一顿,生气了也大吃一顿。他们住的房子安装有火警敏感器,她在厨房里煎炸烹炒,油烟一大,敏感器就报警,几分钟之内消防车就呼啸而至。时间长了,影响全社区的平静,警方为此向他们提出了许多建议,她却对消防人员说:我又没请你们来,是你们愿意来。
大快朵颐之后,周艺就抱着电话和中国的亲友聊天。她慷慨大方地帮那些亲友来美国找对象,让她丈夫为那些亲友写假邀请信,作假担保,她丈夫说这是违法行为,她反问丈夫:你不说,别人怎么知道你违法?
男人大都能够忍受不幸的爱情,却不能忍受不幸的婚姻。周艺的丈夫忍受了和她爱情的不幸,却无法忍受由于她的习性而造成的不幸婚姻,于是和她离婚。周艺在法庭上痛哭地说,她对自己的男人忠心耿耿,男人却变心,要是在长春,她娘家人就会砸断那男人的狗腿。
胡琪和周艺在心理辅导中心相识后,两人的心理疾病似乎有所改观。胡琪告诉周艺,她现在才知道,其实自己并不喜欢外国男人,如同月是故乡明一样,男人还是中国的好。周艺说,她在国内的亲友都知道她嫁给了美国人,现在突然被判离婚,很没有面子。她比胡琪年轻得多,很有条件再找一个美国人。
此后大约两年多,她们两人都没有找到男朋友,因此,她俩成了精神上相互依托的至交。对于她俩都看得上的男人,如果一个说档次不够,另一个就会附和说素质太差。对于她俩看不上的男人,如果一个说:长得没有一点人滋味,另一个就会说:我都没把眼斜过去。
一天,胡琪赶到周艺家,激奋地告诉周艺,住在她家的那个房客孙强,欠了三个月的房租不交,她赶他走,他却厚颜无耻地说愿做胡琪的情人,帮她消除孤独。他没等胡琪反应过来,就上前抱住了她。
周艺听了迫不及待地问:后来呢?接下来,你们是不是……
胡琪说:后来,后来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接下来,就晕头胀脑地和他上了床……
周艺听了有些酸楚,悻悻地说:找中国男人算什么品位?来到美国找中国男人,就像回国时带回去“中国制造”一样没有意思!
胡琪没有在意周艺的情绪,只顾大谈自己的感受:我其实并不显得老相,而孙强也透着几分成熟,我们拥抱在一起时,我就感到无比的愉悦,整个身心都在颤抖。那是只可意会而不可言传的感觉,我心里一下就踏实了,还是和中国男人在一起时比较放松……
周艺的胃口已泛滥起酸水,咬着牙根说,那个男人肯定不会陪你一辈子的,他只是把你当成一个性道具,来解决他目前的性饥渴。他那样无赖,你将来一定会痛苦的。
胡琪说:我也知道,这不会长久,可是,有什么办法呢?现在过一天算一天,谁还能管得了将来。再说,我也非常需要他,他其实也是我的性道具。
周艺突然有了时不我待的感觉。刚才无意中脱口创造了一个“性道具”的词汇,细一品味,正是自己潜意识中非常渴求的东西。
那天下午,孙强接到了周艺的电话,她说她找胡琪,不小心拨错了号码。孙强见过周艺两次,听了她的解释心里便一阵窃喜,于是笑着说,欢迎你今后多打错几次。
几个月后,周艺神秘地告诉胡琪,她新交了一个美国男朋友,是几个星期前在一个舞会上认识的。那男人虽然不算年轻,但是地道的美国人,他去过中国,会说一点中国话,自称很了解中国女人和中国人的生活。他离过两次婚,好像都是女方的原因,他属于那种宽厚稳重的类型。
胡琪突然有了一种异样的感觉,忙问那个男人对她怎么样,周艺答非所问,说我和他只是停留在相互喜欢的地步,还没有那种所谓爱的激情。也许我喜欢他多一些。他没什么钱,房子在他第二次离婚时也留给了前妻。我不知道我这么在乎他是为了什么。
又过了几个星期,周艺告诉胡琪:“我已经和那个美国男人同居了,但是彼此仍有戒心。他对我好像还不错,但我仍然没有安全感。有两次我和他在一起,遇到了他的朋友,他并没有介绍我是他的女友。所以我现在不能肯定和他究竟算不算恋人关系。”
一天晚上,孙强在胡琪的身上发泄完后,起身要回自己的房间去睡觉。胡琪让他再多待一会儿,他不耐烦地说,在你身上,我已经越来越找不到感觉。孙强的话深深地刺激了胡琪。女人大都会为自己心仪的男人,不能从自己身上获得满足而羞耻,如同男人大都会因为自己身上的任何一个部位软弱无力,而感到蒙羞一样。孙强拂袖而去后,胡琪就打电话向周艺哭诉。
周艺接了电话,不容胡琪多说,就压低声音告诉说,她的男朋友正在她身边,她不想破坏此时的气氛,让她明天再打来。胡琪冲着被挂断的电话,大骂周艺重色轻友。
第二天,维尔顿突然打电话给胡琪,问她是不是认识周艺。胡琪说周艺是她在接受心理治疗时结识的朋友。维尔顿问她是否清楚周艺和她前夫离婚的原因,胡琪说,她对她前夫忠心耿耿,是她丈夫变了心,要是在中国,她家里的人就会砸断她丈夫的狗腿。维尔顿惊讶地问:她恨她的丈夫可以理解,为什么连狗都不放过?
一个星期后,面目憔悴的周艺来到胡琪家,哭着告诉胡琪,那个和她已经交了几个月的美国男人,骗了她的爱情,突然就毫无原因地和她分手。她说那个骗子为了找理由,就侮辱中国文化太走极端,说中国教育出来的人,不是爱屋及乌,就是恨人及狗。
胡琪和周艺又恢复了密切的交往,两人在一起时,越来越多的话题是骂天下男人一般坏。
几个星期后,胡琪终于忍受不了孙强的欺辱,和他分手。她让孙强住到月底搬出去,孙强却说这个周末他就搬走。他冲着胡琪笑笑说:三条腿的驴不好找,长窟窿的女人还不有的是?
胡琪不愿理他,赶到周艺家去告诉周艺,她已经和孙强彻底分了手,周艺静静地听了,幽幽地赔上一两声叹息。
胡琪哭骂够了,起身去洗手间洗脸化妆,无意中从镜子里瞥见几件男人的内衣,洗净后整齐地叠放在一张凳子上,她转身盯着那几件内衣直发愣,那些内衣分明是前些日子她买来送给孙强的。
胡琪怒不可遏地冲出洗手间,在周艺的惊愕中闯进她的卧室。那卧室的床头上,挂着一张大大的自拍像:孙强和周艺裸体相拥,情迷魂颠。
胡琪一阵晕厥,心头像是坠上了一块铅锭,拉着全身向着无底的深渊,绝望地沉去。
2007年5月31日
于美国佛基尼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