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在迈阿密开会,一天突发奇想要去基维斯特(Key West)看日落。早听说过那里的落日最是辉煌艳丽。我在早饭桌上召集同伴,响应寥寥。从迈阿密到基维斯特来回要开五六个小时的车,只为了看那不到半个小时的日落,这帮所谓的学者教授还是更愿意呆在饭店里听那些冗长无味的报告。最后和我上路的,只有薇夏卡一个人。
薇夏卡是我在上研究院就认识的,但也不过是泛泛之交而已。在那个小大学城里,上过两年学,去过几个晚会,便会识遍了全校的国际学生。薇夏卡有印度女子特有的深深黑黑的睫眉和眼睛,身材却没有她们的丰满。她是个娇小玲珑的美丽女孩。也许不该把她称为女孩,毕竟薇夏卡也有三十多岁了。但是她举手投足间总有一种风姿,让人觉得她的青春是不逝的。如果你只看外表,认为薇夏卡是个未经世事的女孩,那你就错了。她从大学毕业就一个人来到美国,读硕士博士,中间又工作了几年,现在在中西部的一个大学做教授。她是个又能干又独立的人,据说在学生中威望很高。
我们上了路,先是聊了聊我们共同认识的同学和老师,然后就沉默了。我一向在不熟的人面前是不善言谈的,便把收音机调大音量,专心开车,而薇夏卡则蜷起身子,看着车窗外的风景。突然,她叫:“嘿,快看那只大白鸟!”我扭头,看见一只白鹭张开巨大的翅膀,滑过碧绿的海水。“哦,那是白鹭,在佛罗里达很常见的。”我说。薇夏卡还在回头看远去的白鹭,说:“我并不认识很多鸟。不过,我最大的愿望就是来世变成一只鸟,任何鸟都行。”
我听了,心里一动,连忙说:“我也是。我是希望此时此刻就能变成鸟。”薇夏卡回头看了我一眼。我又说:“你看,那海水深深浅浅,又绿又蓝,我们只能在这样的距离欣赏。而那只白鹭,贴着海面滑翔而过,那种视觉上的冲击,肯定是惊心动魄的。”
薇夏卡笑了,说:“大多数人想变鸟,都是因为飞鸟是自由的象征。你这种说法倒是新奇。”我问:“那你呢?你在美国这个自由的国度,还不自由吗?”她回头去看窗外,过了一会儿说:“在过来开会之前,我去芝加哥见了一个男人。”我不能出声。她说:“我这个年纪,又是这个学历,在我父母眼里,竟是嫁不出去的了。你知道印度人嫁娶的选择面本来就窄。。”这我是知道的。印度的种姓等级制度森严分明,即使是受过教育的家庭也不能脱俗。我的导师娶了比他高一等级的妻子,他的印度学生也在背后说他的妻子一定是疯了才会嫁给他。看到我点头,薇夏卡继续说道:“我自己也吃惊,竟然会去见一个父母给挑中的男人。其实他也没有什么不好,只不过不是自己挑的。”她看着我说:“那个时候,我才觉得,我在这里的所有的自由,如果没有了选择自己终身伴侣的自由,都是没有意义的。因此我下了决心,我要自己决定在什么时候什么地点嫁什么人。”我瞥到她闪亮的黑眼睛,想起了在上学期间,有两个印度的男同学都是在假期回家相亲,开学便带了新婚的妻子回来。许多人在传统的约束下,很快就放弃了挣扎。但是看似柔弱的薇夏卡却不愿意屈服。
我又想了,薇夏卡心里是不是已经有了这个要嫁的什么人。记得在学校一次晚会上,我曾经见过薇夏卡有些迷离的眼光追随着凯文。凯文是个年轻的新教授,和系里老资格的教授不一样,他总是出现在学生的晚会上,和我们这帮硕士生博士生混成一片。凯文自称是生在美国南方的亚洲人,在我们毕业后不久就去了亚洲教书。每次我见到薇夏卡,总会想起那个初秋的晚上,她映在玻璃窗上忧郁的侧影。我曾经和同系的密友黛比说起薇夏卡是不是爱上了凯文。黛比笑着说:“咱们系里研究院里所有的女生都爱上了凯文了。”那是不错,不过我总觉得和那些美国女孩子比起来,薇夏卡的爱沉重得有些绝望,现在想来,她身上是有我们都难以想像的枷锁的,直到最近才脱下。
终于到了基维斯特,我们把车停好,到了码头一看,各色小贩加上游客,真是人山人海。我和薇夏卡好不容易挤到栏杆边,夕阳已经在蓬蓬勃勃地向下坠了。到了那轮红日快要吻住遥远的海平面的一刻,喧嚣的码头竟然瞬时寂然无声。在夕阳咕嗵一声掉到水里以后,大家才呼出一口气,又活了过来。我们又在栏杆边流连了一会儿,正要离开时,薇夏卡指着停在一艘帆船桅杆上的几只海鸟说:“你是不是又羡慕那些鸟儿?它们看到的夕阳才是真正自然的美景。”
我说:“薇夏卡,中国有句古诗,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人羡慕动物的时候可多了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