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派在国营夹边沟农场的劳教劳改 (图)



高尔泰文集 高尔泰
卷二 流沙堕简(1)

别无选择

一九五五年夏天百来个内地师范院校毕业被统一分配来西北支边的大学生在兰州一条小街上一家小旅馆里住了将近一个月等待再分配每天没事到处闲转.

兰州是一座古城伊斯兰风格的房屋大都是用泥上建筑的从城边的皋兰山上望下去除少数新建的灰色楼房外千门万户一色苍黄有点儿像中东的阿拉伯市镇又有点儿像美国中西部桑塔菲那样的印第安小城日夜奔腾的黄河咆哮著沿城流过把浩荡河声散布到城市的每个角落.

沿河有许多巨大的圆形水车从容地缓缓旋转灌溉着两岸的果园两岸果园绵延数十里春天繁花似锦夏天浓绿重荫秋天千树万树沉甸甸都是果实冬天积雪不消一片银白黄河结了冰汽车马车都可以从冰上过去过来来年解冻后的冰凌子互相磕碰挤压格格有声一直要流淌到四五月里才销声匿迹
居民以汉族为多虽有许多少数民族周边的少数民族也常来此集散卖他们的野味瓜果毛皮香料药材烤羊肉串和形形色色精美绝伦的手工艺品街上地摊相接货物琳琅满目 当地土特产和外省轻工业品相与杂陈回族藏族裕固族东乡族维吾尔族哈萨克族人和来自全国各地移民支边的汉族做买卖语言手势南腔北调服饰异形五色杂而炫耀街上 没铺沥青孔孔洼洼狗羊鸡不知让路有些地方堆放著建筑材料汽车马车驴车拉拉车自行车和行人互相吆喝闪避晴天黄尘滚滚雨天泥浆飞溅繁忙混乱中透著一股子新兴之 气.

西北石油资源的开发使兰州成为新兴的工业基地面貌日新月异七十年代末我重到兰州时一座高楼烟囱林立有二百多万人口的现代化都市已代替了那乡土气息和历史韵 味都极其浓厚的破落小城从皋兰山上俯视它烟尘深锁灰蒙蒙如同云海有时连高楼的顶端都看不见黄河水不再结冰三九寒天飘流著油污和泡沫这是五十年代的我们怎么 也想不到的那时的我们在各处走了一遭浅尝了许多新奇脏乱和不便之后就都哪里也不想去了成天在旅馆里打扑克下象棋或者躺著看书又没好书可看百无聊赖度日如 年.

一天有通知下来甘肃省教育厅厅长刘海声要接见我们什么叫 接见我不知道跟著上了卡车颠颠簸簸来到一个什么单位的礼堂下面坐著好几百人都是全国各高校分配来了以后又再分配到教育系统的应届毕业生台上长桌后坐著几个 人据说中间的一个是厅长其人瘦而皮肤松弛一直靠在椅背上看桌子面无表情好像也同我们一样百无聊赖度日如年.

先是坐在他旁边的一个人起来讲话欢迎大家来到甘肃介绍甘肃概况和美好的发展前景接著厅长致欢迎辞称赞我们能无私地听从祖国召唤希望我们落地生根为壮丽的事业奉献如火的青春说时两眼放光就像换了个人说完往椅背上一靠耷拉下眼皮又恢复了原样.

下面是同学讲话谁愿意讲谁讲大家纷纷上台感谢首长的关怀鼓励表示绝不会辜负期望其中的一位发言特气派给我印象特深直到现在还记得那声调我代表(停)全体同学停)向
还是我的同班同学汪希曾说得最好他说他是党员带头要求到祖国最艰苦的地方去准备的油画颜料多是土黄生赭来了才知道赭黄用不完绿色不够用这里的绿不亚於我们 江南不比江南还好这么大这么多的瓜果蔬菜生来都没见过这么香这么美的羊肉泡馍牛肉拉面生来都没吃过这么好的地方牛都拉不走我老死甘肃我无怨无悔大家给了他 一阵掌声和笑声连一直面无表情的厅长也拾起上眼皮看了他一下.

第二天分配方案就下来了都在兰州各个中学里教书同时各学校也都纷纷派人来接走本校的新老师我同其他十一个分别来自四川贵州广东广西南京和上海市的同学包括那位发言特广泛的同学一起被分配在黄河北面的兰州市第十中学我们得知结果时来接我们的人已在旅馆的门厅里等著了.

注此文用的是新青年网站的版本原题走向混沌(四篇)与花城版文字略有出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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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泥鸿爪

兰州十中位於市郊黄河北岸一处叫做盐场堡庙滩子的山坡上地名既难听风景也难看新盖的三层楼校舍像一个灰色的火柴盒孤零零兀立在无数低矮破旧的 土屋之上土屋鳞次栉比往下一直延伸到河边的果园果园的绿色只限在河边并不向外蔓延在水车灌溉的范围之外寸草不生从果园后边沿著屋与屋之间狭仄的土巷曲折上 行约两华里可到我们学校再从学校后面往上走房屋渐渐稀少再上去就是山了山是光秃秃的土山山上没树没草没石头山后面还是山都是这种山千山万山一个样从最高峰 望出去一片无穷山单调丑陋之中仍不失雄奇犷悍.

学校刚刚新建只有初中十六个班级近千学生全是一年级学生年龄参差不齐我那时十九岁不少学生比我还大教师大都是本地人有从各个中小学抽调来的老 教师也有应届毕业的高中生教学任务都很重个个课程表排得满满我教全校的美术每周十六节课也就是每周重复讲十六次同样的内容批阅近千份作业除了吃饭睡觉就是 工作整个地变成了工作机器.

教研室和教师宿舍都在三楼一个宿舍住两个人和我同住的恰巧是在接见会上发言特气派的那位叫孙学文华东师大历史系毕业上海人大我五岁高鼻梁上架著金丝眼镜服装得体嗓门洪亮仪表堂堂每晚都要把裤子叠好压在枕头底下床下一长排皮鞋双双擦得发亮.

早上铃一响他就一跃下床打开留声机放上一张舞曲唱片跟著哼起来穿衣叠被梳洗擦鞋动作快速而且合乎曲子的节拍完了还要踏著舞步转几下身才关掉唱机拿上碗筷出门去到门口总要向我叫一声快点儿开饭了接著就是一连串硬底皮鞋敲著水泥楼梯下楼的声音嗒嗒嗒嗒清丽响亮快速.

这样一个人却有很多书而且都是好书世界历史一类装满三大木箱许我借阅这些书他都认真读过密密划著红线批注也见解不俗同他谈话可以得到不少启发 他说雨果和狄更斯不了解法国革命他说对德国而言罪魁祸首不是希特勒而是俾斯麦不论正确与否这些都是他自己的看法很难得的他说他的毕业论文是探讨洋务运动只 来得及说了个大概想著什么时候有时间了要写一本书著.

有一次我提到那次发言问他为什么说是代表全体同事他说那是临时支部的安排我说你是党员吗他说不是是团员他父亲信基督教已过世他说他现在是唯物主义的信徒他说首先说服他的是费尔巴哈的宗教本质讲演录我相信.

五七年反右运动中由於他的揭发我失掉许多文稿笔记但在我被打成右派开除劳动教养以后他也被打成了右派刚被点名不久就从三楼宿舍的窗口跳下去自 杀了二十一年后听到这个消息时我难以想像因为他那充沛的精力开朗乐观无忧无虑的性格以及在单调枯燥机械而紧张的生活中活得有滋有味的能力留给我极其深刻的 印象.

我们这十来个人自成一个松散的交往圈子除我以外都是团员只有一个党员叫谢树荣四川人川大生物系毕业她教生物兼当共青团教师支部书记做思想工作特认真谈话时由於真诚由於理想主义的照耀眼睛里闪著纯洁神圣的光芒令人感动.

有一次校长雷煦华找她谈话给她介绍对象说对方是上级首长你只要同意现在就可以用他的钱她楞了好半天说不出话来最后站起来看著雷的眼睛说雷校长 你这同你的职务很不相称说完转身就走到门边又回头说了声可耻出来越想越气没处发泄就到我们宿舍来说脸发白直抖轮到大家来给她做思想工作了都说这不过小事一 桩你不同意也就算了别气下来她要求调走争取了很久都不行每个人都是大机器上的小零件要准你随便挪动岂不是散了架了幸好常有运动反右以后反右倾她被打成右倾 不想走也得走了七十年代末我重到兰州时一位朋友给我看了一封她寄自西藏的信信上说人生真没意思活得很累却不知为何.

我的同班同学汪希曾被分配在城南的西北中学两校相距很远又都极忙难得一见那天他来看我一见面就激动地喊道兰新线通车了你知道吗喊时两眼放光原 来西北中学靠近铁路他每天半夜里醒来听到火车突突突突(他学得很像)向西进发就强烈地感觉到我们伟大的祖国正在一天天一天天胜利向前蒸蒸日上就心花怒放乐 不可支他说时手舞足蹈春风满面我知道他是真诚的他就是这么一个人在五十年代这种人多的是 反右运动以后同他失去联系再也没见过面后来才听说他一度当了西北中学的教导主任文革中被揪斗得了精神分裂症不知去向.

注此文用的是新青年网站的版本原题走向混沌(四篇)与花城版文字略有出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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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 美

兰州的变化日新月异看著我也相信国家的经济正在起飞所以汪希曾的情绪有时也引起我的共鸣那年我还写了一首诗古老的城沉默的城描述起飞景象发表 在巴金主编的文艺月报上我大姐二姐和十六岁的妹妹联名写信给我祝贺我发表第一首诗祝我将来成为大诗人荣名万世我给她们回信说我再也写不出第二首来了因为我 心里有太多的困惑我困惑因为我听到看到体验到的一切告诉我为了这个经济起飞人人都付出了自由的代价并将继续支付我不相信这样一种用一代人作肥料去滋养另一 代人(据说是)的事业是正义的事业因此我也不相信那只以此为理由强制地给每一个人分配角色和任务的看不见的手代表著唯一的最高真理没人理解我我感到孤独渴 望寻求理解几年前读过罗曼罗兰的 约翰克利斯朵夫和他的三部传记感动莫名刻骨铭心斯人已逝我无处追寻就给他的译者傅雷写了一封长信谈我的苦闷我说我不是爱怀疑我别无选择因为只有怀疑才是对 信仰负责的态度写好信后寄到该书的出版社请代转.

三周后回信来了是傅雷先生的亲笔说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都早已回答了你所提出的那些问题诸如精神与物质的关系经济基础和各项上层建筑包 括政治道德法律艺术思想意识和社会制度等等的关系问题答案都很明确你口口声声追求真理真理早就被证明了就在眼前你却视而不见难道是聪明的吗.

像被上了一堂政治课我莫名其妙但仍不甘心我爱我的思想不愿意就此把它埋葬拚命挤时间写了几篇文章越写越自信越写越振奋越写越旁若无人眼前的一切仿佛虚幻而 虚幻的东西倒变成了实在那时我看人的时候不像在看人倒像是看著人背后的什么心不在焉地吃暍心不在焉地应酬和工作有时望著楼窗外忧郁的风景直觉得满天涯烟草 断人肠有股子说不出的愁绪它迫使我拿起笔来写呀写只有在这时候我才感到我存在著我在生活我快乐.

时间毕竟太少文章都是草稿加工完成的只一篇题为论美约一万二千多字就流行观点中最明显的谬误之一美是客观存在的说法提出我的不同意见我说美是 感觉的评价无异感觉本身并且因人因时因地因事而异取决於各个审美者的不同心境所以它是主观的因此审美活动不是物的反映而是心的创造艺术创作不是现实的复制 而是灵感的表现.

对此我深信不疑相信真理在自己手里并且我已经把它说清楚了很快乐那种独上高楼的感觉确是美好的体验骑了来回三个多小时的自行车进城买来一叠有 格稿纸把它整整齐齐抄了两份.一份投寄到北京新建设月刊社一份想找个懂得的人给看看硬是找不著找到兰州大学中文系系主任舒连景先生他看了说题目太大做文章 题目越小越好做要是只谈一幅画一首诗的美或者一处山水一件文物的美容易展开读者也爱看题目大了吃力不讨好我唯唯心想大教授尚且如此夫复何求有一种地老天荒 无人识的感觉.

后来听说西北师范学院院长徐褐夫是个大学问家曾在苏联长期担任莫斯科大学哲学系教授教自然辩证法赫赫有名我喜欢褐夫这个名字很文化很平民心想 没准儿这个人能看懂我的文章就带著文稿去找他师院所在地十里店在黄河上游很远那天风沙弥漫到那里已是下午满身尘土去敲院长办公室的门开门的人堵在门口不让 进说徐老很忙有事找系主任谈校外的校外的一律不见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我再敲他再开再关我又再敲出来一个有点儿驼背秃顶白发六十来岁的矮小老人说我就是徐褐夫找我有什么事我说请你看一看我的一篇文章可以吗没等他回答就把稿子奉上前去他迟疑了一下接了稿子看了一下标题说好的我看看.

如约等了两周又再去还是那人开门满面笑容让到一边说请进徐心情极好问我家史夸我才华热情恳切但是说到文章意见却很尖锐说它是十足的马赫主义早 就被列宁批倒了问我读过列宁的唯物主义和经验批判论没有叫我一定要好好读一读最后从桌上推过来一叠字纸说具体意见我都写在这里面了你回去看看要是不同意我 们再讨论.

这篇一万多字的意见写得棒极了深刻而丰富其对信念的执著对一个无名小子的关爱和尊重以及渊博的哲学史艺术史知识都使我对徐褐夫先生的人格学问 极为敬佩但他是一个马克思主义者这个不是为发表而写的意见也和后来报刊发表的许多批评我的文章一样认为我的主观论是错误的唯心主义的我请他介绍来访的师院 教授洪毅然先生带了一封长信给他表示我由衷的感激和敬佩信上我说但是美是主观的还是客观的这个问题同心物二者谁决定谁的问题不是同一个层次上的问题前者是 微观心理学后者是宏观宇宙学是为两极当然两极是相交的心理现象是生命现象我在文章一开头就说 生命是物质运动的形态以后的推导都以此为前提这和马赫或者其他唯心主义者都不相同洪先生说徐看了直摇头他同意徐的意见
半年后一九五七年二月文章发表了编者加了按语表示不同意说是遵照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方针刊出以供讨论并预告下期将刊文进行批评希读者注意接著 新建设文艺报学术论坛学术月刊哲学研究等报刊上发表了许多批评它的文章一致说我唯心主义有的文章甚至说马克思主义就是在同唯心主义的斗争中成长起来的唯心 和唯物的斗争是革命和反革命的斗争它贯穿著整个哲学史有的文章不那么尖锐但政治立场同样鲜明如说美的客观性来自美的社会性五星红旗之美来自新中国的伟大成 就你能说它不是客观的吗.

总观整个讨论不但是学术批判也是政治批判并且这里面隐藏著许多陷阱一答覆就要掉进去比如有篇文章说在一定历史社会条件下存在著一定的社会标准 这标准并不因为你不承认不认识而不存在我回答说对於公鸡而言一粒麦子比一斗珍珠更符合标准它并没有弄错这就掉进去了这话后来被解释为我要用资产阶级标准代 替无产阶级标准又如有篇文章说存在决定意识我们感到生活美好也是由新中国的现实所决定的我回答说无条件之条件将不成其为条件爱海的人住在海边爱城市的人住 在城里都可以感到幸福但如果把他们的位置对调海城依旧幸福却没了这又掉进去了这话后来被解释为我说新中国不幸福.

我答辩题为论美感的绝对性强调第一事物不等於经验第二经历不等於社会性第三社会性不等於客观性我说经验是变动的事物作为客体则是相对地固定和 持久的它还能再次引起经验但不一定是相同的经验另一方面经验是个人的事物作为客体由於同时被许多人经验相对而言属於社会这里面要区别三个层次不能混为一谈 此文发表於新建设七月号其时反右运动已经开始这些话不再有人回答对我的政治批判却升级了陇花月刊一连发了三篇文章指控我反对毛泽东文艺思想同(在延安文艺 座谈会上的讲话)唱对台戏阶段敌人磨刀霍霍胡风的幽灵又在高尔泰身上复活了再下去这个说法又提升为我是有目的有计画有步骤地向党进攻到这份儿上我已无话可 说想说也没处说了.

五十年代那一场美学大辩论参加的人很多并不都是针对我的他们之间也互相批评所有的互相批评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都强调自己的观点是马克思主义的 对方的不是这并非由於所有的人都想讨好统治者其中不乏正派诚实严肃认真的学者他们是真信马列比如朱光潜先生自己被别人批评为唯心主义拒绝承认却也来信指出 我的观点是唯心主义的因而是错误的又如宗白华先生他的读{论美)后的一些疑问一文就事论事而未上纲上钱是对我最温和宽厚的一篇但字里行间自然流露出来的是 更真诚的马列信念我感到奇怪为什么所有这些大知识分子都那么坚信马列众口一词洪毅然先生反问道难道所有的人都错了只有你一个人是对的.

我说真理不是用投票表决的方法来决定的它需要证明洪说早已证明了所以大家才信你思路要开阔些能接受新思想才是聪明人这几乎是重复了傅雷的话使 我更加困惑在绝对的孤独中有时也怀疑自己我想我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关於生命关於历史关於宇宙关於人类世界的现状我都所知甚微怎能这么自信但是我又想正因为 如此我不能拜倒在某个终极真理脚下放弃我自由探索的权利何况以这个真理的名义我们已经被剥夺得太多太多
困惑中把论美重新又看了一边发现问题很多主要是处处以人为本而没有具体区分人的个体与整体在使用人字的时候有时是指前者有时是指后者这种概念 不清造成了许多逻辑混乱因为整体的主观也可能是个体的客观批评者们都没有提到这种但我很痛心自己的轻率后悔没有放一放多看几遍就拿出去现在回头再看幸亏那 时轻率如果稳重一下此文就会与其他草稿一同在反右运动中失去即使侥幸留存也再无处发表.

从政治的角度来看对我的批判纵然非常恶毒但都没有抓住要害强调美的主观性也就是强调人的主体性人的尊严权利与自由这同强调统一意志服从领导服从多数的党性原则背道而驰不过我丝毫没有因为他们的这种疏忽而受益他们捏造出来强加给我的罪名已经比那严重得多了.

西北师院反右运动的动员报告是徐褐夫作的但徐本人接著就被打成了右派我确切地知道徐是绝对真诚的马克思主义者消息传来惊讶感慨之余也自知在劫 难逃对於来日大难有一种模糊的预感不过到也不怎么害怕因为我没有什么可以失去这个由别人强行替我安排的存在方式我烦透了渴望著改变但我也不再写作生活愈是 无意义愈是没出路内心愈是骚动不安不管风景多么丑陋我常出去独自散步从学校后门出去不远一处平旷的广场上常有许多兵士在那里训练生马我常坐在场边一看就是 很久他们给那些桀骛不驯的烈马套上七八根长长的缰绳人手一根从四面八方把它紧紧拉住然后骑它如果它不服八根缰绳同时一爽它就会被抛起来沉重摔倒地上爽几次 就摔几次然后再骑直到它驯服有匹马特野特顽一次次翻起来颠倒跳跃鬃毛飞腾如黑色火一当摔掉骑手就前脚离地站起来颤声一阵哀叫看着它我想处处是人你往哪里逃 假如你一定不愿被人骑那么你的肉可以吃皮可以制革你别无选择我问自己假如我是它我怎么办.

我不知道.

注此文用的是新青年网站的版本原题走向混沌(四篇)花城版将题目改为之失与读书二00三年第十期所载相同二者文字不同处较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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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的锣鼓

一九五七年我虽然已经二十一岁也爱动个脑筋还是很懵懂对周围的人事矛盾浑然不知更不关心政治在遥远西北一个偏僻的小单位我甚至没有感觉到那个知识分子的早春天气当然我也看报但那欢欣鼓舞的大鸣大放和随之而来的愤怒声讨於我都只像是电影的锣鼓.

论美的写作和发表完全是瞎碰瞎撞上的由於发表在北京的所谓中央报刊上又受到全国性的批判我们的校长肖英以为出了大事跑到兰州市委报告严重情况接待她的青年官员谢昌余(他后来成了我的朋友)听完汇报告诉她这是正常的学术讨论不是政治问题不要紧张.

甘肃省委召开座谈会发给了我一个请柬我没在意也没兴趣没去也没答覆肖英找我谈话说那个会很重要很盛大擅自不去是脱离政治自由主义纯技术观点给 我看了一份会上传达的文件是毛泽东的讲话打印的不让带走要我当场看了就还给她粗粗溜了一下主要是请大家出来鸣放帮助党整风百花齐放百家争鸣言者无罪闻者足 戒云云我只当耳边风.

洪毅然先生来访他刚参加了省上那个为期三天的会特兴奋特高兴问我为什么没去说张仲良(甘肃省委第一书记)托他向我问好说会开得好极了大家都讲 出了心里话很畅快谁说了什么谁又说了什么一个比一个尖锐张仲良说都说得很好能开诚布公证明大家相信共产党党和大家打成一片肝胆相照才能共同进步我问难道你 们没看到最近人民日报的社论吗这是为什么工人说话了都在讲要反击北京那些人鸣放了一阵已经在挨整了洪回答说张仲良说了那是针对右派的不是右派就不用怕毛主 席亲自发表讲话保证言者无罪你还不信吗.

不久报上公布了毛的那个讲话但已和传达的不同提出要根据六条标准区别香花毒草说六条标准中最重要的是党的领导和社会主义制度这两条不但北京地 方报刊也开始反右甘肃日报连续多天以通栏大标题坚决粉碎资产阶级右派的猖狂进攻整版整版报导在省委那个座谈会上出现的反动言论省政协主席水梓甘肃日报编辑 王景超西北师院院长徐褐夫兰州大学校长陈时伟都被点了名广大工农群众愤怒指出这群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右派分子是无产阶级的凶恶敌人.

紧接著兰州市委也召开座谈会也给我发了一个请柬会期也是三天这次我不能不去了他们派了一辆小汽车来接我我们的新校长雷煦华陪同来人找到我一同 满面笑容逼著我上了汽车这是我生平第一次坐小汽车也是这些弯弯曲曲迷宫似的土屋小巷里第一次有小汽车通过车子夹在里面东倾西侧前高后低一顿一顿地爬行常遇 到宽度不够之处又倒回来另觅新路驾驶员已很焦躁有时猛一冲吓得鸡飞狗跳吓得那些腆著脏肚皮吮著黑手指贴墙站著看新奇的孩子们一阵乱叫乱跑和他相反那个来接 我的人却一直在后视镜里亲切地微笑.

开幕式像听报告数百人坐在下面十来个人坐在台上还是传达毛的那个讲话百花齐放百家争鸣言者无罪闻者足戒然后张仲良以省委书记的身分向大家保证 安全这个人我见过去年办农业展览调我去画画他审稿意见不俗好像有点懂行还说我画得好这次他说党有主观主义宗派主义宫僚主义教条主义等等毛病请大家来提提意 见帮助我们改正务请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说错了也不要紧都是好心我们有则改之无则加勉中间他问高尔泰先生来了没有(有人答来了)来了欢迎欢迎上次邀请你你没来 大家都很遗憾有意见没处提到北京去发表这说明我们的工作已经很脱离群众了来了沟通沟通隔阂就没了如是云云说完就走了这里继续开会市委书记***(名字忘了 待查)讲话动员大家叫打消顾虑畅所欲言.

讨论会气氛热烈大家发言踊跃我始终没开口晚饭后会散了他们留下十来个人包括我在小会议室开小小会有牡丹烟龙井茶有橄榄和话梅市委头儿都来了或 慈祥恳切或豪爽直率香烟氤氲光晕朦胧有股子随和劲儿坐到我的旁边促膝抚背热情得像一盆火要我给党提点宝贵意见我坚持说我没意见他说你在北京发表的意见不是 很好嘛我说那不是意见那是美学他说哪里哪里你太客气了咱们是一家人哪说什么也别客气呀我想不出话来回答只能一再重复不不不我没意见显得不近人情像个傻瓜散 会后他派车送我回校第二天我没再去.

学校放暑假时反右进入高潮由周恩来签署的劳动教养条例也已公布兰州市教育局通知中小学教师也要鸣放叫我们带上行李到市中心几个学校集中开会这次不是邀请是 规定不想去也得去还是原套程序传达主席讲话书记担保平安局长动员鸣放还是原套说法帮党整风竭诚欢迎言者无罪闻者足戒但会期不是三天而是一个月日程是公开的 先鸣放后反右暑假里揭开阶级斗争的盖子开学后继续批斗.

我想人都不是傻子到这份儿上该不会有人闻笛起舞了吧不奇怪得很照样热闹覆车之鉴全都视若无睹我们住在教室里一室十几二十个人那些课桌白天聚拢 来就是会议桌晚上分开拼就是各人的床铺半天开会鸣放半天写大字报写大字报的纸墨笔全由教育局供应要多少有多少大家写得不亦乐乎贴得不见墙面叙事评论顺口溜 相声甚至漫画都有记得女子师范的许植本老师写了许多诗贴出去得意得很常在墙前徘徊听人家赞美我记得全的只两首一首写农村的饥饿粒米煮成十碗粥东风吹来浪悠 悠一勺舀出西湖镜照得全家水中游一首写城市住房的紧张两家共住一间房每逢周末换班忙开关门户起纠纷儿童归来叫错娘.

好像有点漫画化但我没说看什么样的大字报我都不表态有人稿长见我没事请我帮抄几张我拒绝有人贴出呼吁书许多人连署要我签名我也拒绝我想我不沾这个边在整个鸣放过程中我自始至终一直未发一个字也没写.

想不到第一个被揪出来的右派分子就是我.

我们学校有个四十多岁的女教师叫杨春台丈夫是西北师范学院的地理系主任家在西师那天早上在院子里遇见我问她西师的右派分子是怎么处理的她说还 没处理当天下午墙上就出现了一张题为质问高尔泰的大字报说你不是右派为什么鬼鬼祟祟打听右派分子怎么处理你不是右派为什么鸣放声中噤若寒蝉下面签名之多是 正文的好几倍不少名字我还是第一次看到.

几天后大礼堂东墙所有的大字报都更新了上面一横排标语是用墨汁写在报纸上的一张报纸写一个字二十几个字排过去十几米长写著把反党反社会主义的 资产阶级右派分子高尔泰揪出来示众就像报纸的通栏标题下面都是揭发我的大字报内容除了摘抄报刊上对论美的政治批判都是两年前在肃反运动中整过的材料其中包 括我写给好朋友刘汉的信那时我还在大学上学受过批斗但没处分看来材料都保存著不然这些人怎么能够知道是谁给他们看的这么多大字报是在哪里写的怎么贴出来以 前我一点也不知道我都莫名其妙.

有一张大字报写出了新材料但却是无中生有说我半夜里说梦话大喊杀杀杀写这份大字报的人叫郑钧我们学校的地理教师甘肃民勤人古铜色脸上有深深的皱纹朴实一如老农平时沉默寡言同我也无冤无仇.

开学后一番批斗我被定为极右西去劳动教养二十一年以后平反归来到兰州大学哲学系数书颇有点儿前度刘郎的感慨一度曾去北岸访旧十中已人事景物全 非唯一的旧相识也就是这位郑钧老师了他已很衰老白发稀疏腿脚也不大灵便见到我他非常高兴紧紧地握著我的手久久不放坚持要我到三楼他的宿舍里喝一盅显然又见 友人他有一份深深的感动

二十一年过去兰州市容变化很大但皋兰山和黄河都还是老样子从楼窗外望出去沉沉晚烟凝紫风景略似当年老人说起往事神色有些黯然那年老婆子饿死后儿子去引洮上山也死了退休下来没处去只好赖在学校连个说话的人都没.

我不知道怎么安慰他只能默默地对饮.

斜阳外寒鸦万点流水绕孤城.

注此文用的是新青年网站的版本原题走向混沌(四篇),花城版将标题改为电影里的锣鼓 二者文字略有不同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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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帝掷骰子

一九五六年,我二十岁初入社会,不通世故,懵懂之极对周围人际关系的复杂矛盾毫无感觉,对任务的压力也毫无感觉书呆子一个,生活在别处,不知前途为何物身 不由己,本无前途,无意识地听任摆布,少了很多烦恼,算是歪打正着那年我糊里糊涂干了两件事,竟然改变了我的一生,偶然地
一件是写作论美那时我不关心身边的具体事物,却老想着时空宇宙,生命的意义,存在的价值之类不着边际的问题想来想去,深夜里闭门造车,做出这篇不合时宜的 论文恰恰又碰上引蛇出洞的时机得以公开发表,引起全国批判我因此出了一阵子名, 倒了二十年霉二十年后改革开放,欧美各国科技信息进来,其中一些,和我的想法偶合当然只是碰巧,但我因此,又出了一阵子名,成了学者,教授甚至国家科 委批准,授予我有突出贡献的国家级专家称号得失荣辱,如同一场儿戏这场儿戏,以论美始.

另一件事,是拜访吕斯百先生那时工作刻板单调,完了没处去,除了读书写作,就是画画画了一批油画,古典写实的那种,想请个人批评指点听说大名鼎鼎的油画家 吕斯百先生就在我们兰州,在西北师范学院艺术系当系主任卷了几幅画,去登门求教先生看了,叫我以后有画,都拿去看我少不更事,不知道一个大名家这样对待一 个陌生的小青年,是多么的难能可贵,还以为他该当如此从此常去,技艺锐进.

先生说,想当画家,就要参加美术界的活动,让更多的人看到你的画,得到同行的承认,才能打开局面他写了一封信,把我介绍给甘肃省美术界的领导人陈伯希先生 和米英先生,要他们关照我我因此得以在这年暑假出去公费旅行写生,到祁连山下几个少数民族聚居地转了一圈,看到了大草原,大森林,别样的生活和别样的人们 学会了骑马,摔跤, 吃半生的肉回来后,校长找我谈话,说省上抽调我去搞工农业展览,已安排别人代课,去了好好干要整洁一点,别这么邋里邋遢像叫化子,影响太不好了.

我自从离家外出求学,须要自己料理自己的时候起,就开始邋遢随便惯了,要改也难知我者谓我不拘小节,不知我者谓我懒惰工作以后,每星期上十六节课,批阅一 千多份作业,下来还想做点自己喜欢的事,顾不上许多那天我蓬首垢面,破衣脏裤,去展览会美术组开会先是单位门房不让进门,看了证件还不放心,把我一直领到 会议室,交给了会议主持人才走.

会议室里白台布绿地毯干净明亮,会议桌前和靠墙的沙发上,稀稀拉拉地坐着十几二十来个人,我初到兰州,一个也不认得看他们个个呢服革履,内衣雪白头发乌 亮,胡茬发青眼镜片子闪光,喝茶抽烟的姿势都潇洒优雅,有一点儿自惭形秽角落里有张单人沙发空着,我蹩过去,坐在上面大家的视线落在地毯上,一连串黄色的 脚印,隐隐显显从门口连到我的脚下为掩饰尴尬,我往后一靠,架起腿不料从鞋后跟洞里,流出一些沙来布鞋子前面裂了,嘻开嘴笑,露出脚趾, 像一排牙齿,他们都在看放下脚,恼火起来,也盯着其中一个人的眼睛看那人眼睛一转,看地下去了,我松了口气.

会议是分配任务根据设计方案,要画的图画,落实到各人的头上到散会时,任务分完了,没我的事也难怪,这么像个流浪汉,人家不放心么以后的日子,我就是走来 走去看他们画画他们有时叫我扫个地倒个洗笔水什么的,我不爱干,也就算了我有时出去逛逛新华书店,转转大街小巷, 回来吃饭他们晚上要加班到一两点钟,夜餐颇丰盛我睡到那时,也起来一下,吃了再睡两个月后,展览的筹备工作基本就绪省委书记张仲良带了一群人来验收,有些 讲解词要重写,有些实物要更换,所有的画都没通过返工更紧张,又赶了一阵子.

半个月后,第二次审查的时候,有两幅大油画仍没通过 这一次,张仲良带了吕斯百先生一起也来看,吕把我从人群中叫出来,让把两幅油画加工一下张在一旁说,内容不动,好就行吕说,要用群众喜闻乐见的形式我说知 道了他们走后,我日夜加班,竭尽全力哗众取宠尽可能精细逼真亮丽热烈,区别男女的肤色和布麻的质料,区别日照下铜烟锅的闪光和烟锅里点着的火的亮度,使耳 环纽扣之类都像是安上去的实物,可以取下来似的十几天后预展,很受欢迎张仲良因此记住了我的名字,五九年筹办十年建设成就展览的时候点名要我那时我正 在戈壁滩上的夹边沟农场劳动教养由于疲劳饥饿周围的人们都在纷纷死去我也已极度衰弱,到了临界线上突然被两个警察带到兰州画画得以死里逃生.

生死一发,系于偶然系于三年前一个风沙弥漫的早晨, 我洗了个脸,夹着画卷,去拜访一位陌生的画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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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门

五七年反右运动中,我们几个被批斗的老师,所谓右派分子,在校园里接受监督劳动, 等待处理都没经验,不知道害怕,休息时说说笑笑有人带来一本李白诗选,大家拿着占卜前途据说闭上眼睛,打开书随便一指,指到的那两句诗,就是你未来的预言 我虽不信,也跟着玩,指到的两句是:徘徊六合无知己,飘若浮云且西去.

不久,我被开除公职劳动教养,地点在河西走廊最西边的酒泉境内校党支部办公室的,一个红黑矮胖的政工干部,拿着个鼓胀的黑皮包押送我去我猜,那里面是我的 档案, 不知道写着些什么真多呀,我想我那年二十一岁,傻得可以,自己掏钱买票,跟他上了西去的火车一路上想象自己是车尔尼雪夫斯基去西伯利亚,为真理受苦受 难.

第三天上午,在酒泉站下车,换乘汽车,颠簸一个多小时,到达酒泉城一路上都是戈壁沙滩,到城市近郊,才变成了田野,见出晚秋的萧索城里街道狭窄,刻划着深 深的车辙沿街有许多古树,参天拔地,愈显得房屋低矮房屋一色灰黄,行人疏疏,白杨萧萧,一股子边城的落寞我们俩在一家小铺子里,吃了一顿羊肉泡馍吃罢他 说, 这个挺好,比兰州的地道多了这是一路上他同我说过的惟一的一句话.

转过街角,有栋新建的青灰色三层楼房,是全城最高的建筑院门上挂着甘肃省劳改工作管理局酒泉分局的牌子 院子很大,院墙跟前,弯弯曲曲的盘着两行人,一行百十来个全是男的,那边二三十个全是女的,都坐在行李上没人说话中间空地上,有几个警察走来走去张把我交 给了其中的一个,夹着皮包,进大楼去了那个警察叫我排在男人队伍的末尾我放下行李,也坐下了.

一辆扑满尘沙的大卡车驰进大院警察们叫排在前面的男人们起来,排队,报数,上车,拉走了我们依次往前移陆续地又进来了一些人,相继坐在我的后面卷起的尘土 还没完全消散,队伍又恢复到了原来的长度这时政工干部出来了, 手里的皮包瘪了,径直走到大门外,忽又折回,朝我走来, 说,你的火车票,留着也没用处了,给我吧,我还可以报销一拿到手,扭头就走了.

不久,又一辆卡车拉上我们,颠簸着驰出城外,穿过荒凉的田野和一些相距遥远的小村,向茫茫大戈壁中开去卷起的阵阵黄云,拖得很长不散须臾,望中就杳无人烟 了戈壁滩的地貌,无非砾石组成的平面,车行几百里,都是那个样使人困倦,使人丧失时空观念走了不知多久,冉冉地,戈壁滩变成了盐碱地荒原上出现了一些淡咖 啡色的水洼,白色的碱包和灰绿色的芦草偶尔会碰到一株两株低矮的沙枣树,灰不溜秋,和芦草同色大戈壁雄浑莽苍的阳刚之气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子不死 不活赖兮兮的味儿.

待看到一些耕作过的贫瘠田地时,也就望见了高地上一个四角有岗楼的土围子,孤零零兀立在无边荒原中映照着晚秋的斜阳,一如中古的城堡
车到土围子跟前停住了,铁门里出来几个中年男人,吆喝我们下车排队报数的声音,特别的凶狠报完数,车子就走了然后挨个儿检查行李,搜身,也特别的粗暴现金 证件药品手表刀剪火柴裤带和球鞋带,还有捆行李的绳子,都在没收之列搜查过的人,一手提着裤子一手拉着匆匆聚拢的行李什物,到一边收拾打包我没想象到会遇 见这种事,猝不及防,除了书籍笔记和一些别的东西,还失去一本反右运动中隐藏起来没有交出的日记

太阳早已下山,天色渐渐黑暗收工的人们相继归来,人都焉不拉叽,队伍移动很慢,悄无声息地,没入围子的铁门我们中有两个人被叫进去,抬出来一木桶什么,分 给每人一勺各人用自带的碗盆饭盒茶缸去接,没带的就用面盆黑暗中胡乱吃了一顿不知是什么的晚餐吃罢,有个人把绳子发还给了我们,叫捆起行李,背上,列队, 出发.

荒原上有一条路,在月光下发白我们背着行李,提着裤子,走了很久很久半夜里到达一个地方,有几排低矮的土坯房,窗洞上没格子,门洞上没门,凄厉荒寒有人提 着马灯, 带我们进入其中的一栋闻到一股子酸臭,原来里面有人,都在地铺上睡着他喝令那些人起来,把铺位挪近,腾出地方给我们然后收回绳子,拿上灯走了暗中摸索,下 面是草,胡乱铺上被褥,两手枕在脑后,很久都没睡着.

冉冉地,月光透过窗洞,照在我的铺位上,很亮窗外一排排黑沉沉的土屋,也都镶上了发蓝的银边想起了儿时的歌谣:月光光,照村庄,觉得这个狰狞的夜,也 有几许温柔的色彩母亲父亲姐姐妹妹,甚至还有已经过世的祖母的音容笑貌,连同许多儿时忆象,无端地都来到心头,如同一阵子喧哗的潮水突然想到日记被搜走 了,不由得一阵恐惧想到逃跑想到在如此荒原上逃跑的不可能想到即使逃出荒原,也无处可以藏身想到一些书本上的东西,但丁写在地狱之门上的诗句:你进来的 人们,放弃一切希望吧,和鲁迅引用过的话: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想到西伯利亚的囚徒,都学会了自制皮靴,不知道我在这里,能学点儿什么手艺鼾 声此起彼伏,想到没有秋虫觉得口渴,想到我那个铝水壶,路上把盖子丢了,得做一个才行,拿什么来做呢, 有一根和壶口同样粗细的树枝就好了但是下了汽车,一路来,没见一棵树.

几天后才知道,这个地方叫地方国营夹边沟农场,在那个搜查我们的土围子的铁门旁边,就挂着这样一个牌子,我仓皇中竟没有看见那是场本部我们现在所在的地方,是一个新建的分场,叫夹边沟农场新添墩作业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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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流沙堕简(2)

沙枣



新添墩作业站,是夹边沟农场的一个分场位在巴丹吉林沙漠和大戈壁之间辽阔的荒原上荒原里除了小块的沙漠和戈壁,大部分是盐碱地,望出去白茫茫一片不是雪原的明净洁白,是恒久地积淀着大漠风尘的惨白近看斑斑驳驳,烈日下蒸发着一股子苦涩重浊的碱味. 我们的任务,是在这上面挖排碱沟每隔约一华里挖一条据说让碱水从底下流走,不往上冒,地面上就可以耕种沟面宽度不变, 大约五公尺左右沟底宽度也不变,大约三十公分左右深度和坡度随地势高低,从两到五公尺多不等挖到有水出来为止土抬上来, 就倒在沟渠的两边四个大队一千多人,分段包干,交叉着转移工地集中挖通一条,接着再挖新的何谓通?一沟有多长?要挖多少沟?都不知道我们只是叫在哪里挖, 就在哪里挖一天挖到晚,一年挖到头.

挖好的沟,有时会被风沙堵塞,必须及时挑开如不及时,几场风沙过去,有些地段就填平了曾经有人说,这是无效劳动在每天晚上的政治学习会上,曾经有一段 日子各队都集中火力,批判这无效劳动论大家都说,劳动不光是改造自然,首先是要改造人不能光算经济账,首先要算政治账有人说,谁要是干了一天思想没得到改 造,那才是无效劳动有人说,不,不是无效劳动,那是抗拒改造.

晚上的会,一般是小队会一小队八九个人或者十来个人,同一号子,通铺,各坐各位点一盏墨水瓶子做的煤油灯,如萤如豆微光中轮流发言反省自己,检举别人谁磨 洋工,假装大便到工地外蹲着谁有不满情绪,踢倒了石灰线上的小木牌谁怕吃苦,结了冰就磨蹭着不下水诸如此类说到哨子响了,熄灯睡觉这样,我们白天劳动,晚 上学习,天天一个样无穷的日子来了又去了,所有的日子都像是一个日子.



除了昼长夜短的几个月,我们总是天不亮就出工,黑了才收工除了刮风,总是在星光和月光底下,吃早饭和晚饭早饭和晚饭一样,都是白菜萝卜之类煮熟了,搀合进 包谷面或其他杂粮面搅拌而成,我们叫它糊糊,很稀要是稠些就成了猪饲料了每小队半桶,抬回来自己分小队长掌勺, 每人一勺,约半加仑如有剩余,再分配一次中午饭是干粮,通常是包谷面窝窝头或者高粱饼有时也有白面馍头拳头般大小早饭时发给,每人一个是让带到工地上吃 的.

可没人带到工地,都到手就吃掉了吃完再喝糊糊喝完糊糊,舐完盆,就去刮桶刮吃那空饭桶壁上沾着的薄薄一层起先大家抢着刮,后来相约轮流刮管教干部们都不干 涉桶是木桶,比汽油桶矮些粗些我把它倾侧过来,转着用小铝勺刮,随刮随吃刮下来的汤汁里带着木纤维木腥气和铝腥气,到底上还有砂土煤屑,一并都吃了吃了仍 然很饿, 就像没吃一样只有期盼着十几个小时以后晚上的那一顿了.

工地如不太远,中午可以有水喝各中队派回去抬水的人一回来,哨子就响了大家放下杠子箩筐洋镐铁锹,都围到桶边没饭吃,喝点儿水,也长力气有时候排碱沟挖出 去很远,出工和收工都得走两个多小时,就会一连十几天中午没水喝到时候,午休的哨音远远地叫那么几声,听起来像一只失群的野鸟在风天中哭泣人们放下工具, 缓缓爬出沟渠, 随地躺下直到开工,都不再说话,也不再动弹.

那年我二十二岁,进来以前,刚从大学毕业不久在校时爱运动,是校队田径代表,曾破江苏省纪录,平全国纪录现在也躺下去就不想动弹起来得要慢慢撑,因为腰和 腿,都不能一下子伸直多次想,这样下去不行有一次下了决心,硬是把中午的干粮留到了下午但是在工地上,我刚一拿出来, 就听到了远远近近尖利如锥子,烧灼如炭火,固执如钉的目光齐朔朔扫过来的声音慌忙几口咽下,从此不敢再试.



一天,在一处新工地上午休,我枕着箩筐望远望见一棵孤树,忽然眼睛一亮离得远,看不清但我相信,那是沙枣.

沙枣是多年生沙漠植物,大西北常见暮春开白花,香气浓烈晚秋枣熟,大小如杏仁,颜色金黄皮厚核大,中有淀粉,微酸微甜,多食涩口从前在兰州,曾见村姑用红 柳筐子提着沿街叫卖一碗三四十颗,价一角戈壁滩或盐碱地上, 不长别的树,唯此偶或有之眼下深秋,枣应已熟整个下午,我一直在琢磨,怎么得到它.

收工时,日己西沉,我耽误了一下下,排在了队伍的末尾瞅准没人注意,跳到低处伏下等队伍走远了,起来猫腰,向晚霞里那个模糊的小黑点儿跑去虽然猫着腰,远处队伍里只要有人回头望,也还是有可能发现我的好在这种事, 没有发生.

碱包松软,一踩一个孔,行进如同跋涉我虽来了精神, 也还是无力跑快,到达时暮色已浓确实是一棵沙枣树小, 结实无多,但于我已足足有余我边采边吃边往身上塞,动作很快从破洞塞进棉衣的夹层,可以装许多,装了就往回跑边跑边吃.

晚霞正在消失,出现了最初的星星愈跑愈黑暗,不久就找不到来时的脚印了,只能估摸着大致的方向往前走走着走着,脚下的土地硬起来,时不时还有干枯翻转的泥皮发出碎裂的声响困惑中,竟然发现,两边都是沙丘我大吃一惊,站住了.

沙丘不到一人高,坡度一边徐缓一边陡峭,一道一道如同波浪,没人黑暗之中两道沙丘之间,沙子很薄,地面坚实 这该不是沙漠,是戈壁落霞红尽处,该是西方那么沙丘是东西向排列的,径直走该能走通原以为该往东走,那么顺着走过去就是了但是,这又分明是不对的因为一路 过来,都没看到沙丘.

爬上沙丘,也还是望不得更远除了天上的星星,没有一丝微光除了自己的呼吸,没有一点儿声响只有我一个生物,面对这宇宙洪荒一阵恐怖袭来,坐下复又站起下了沙丘,又从陡峭的一面,手脚并用,爬上了另一道沙丘这毫无必要,因为所有的沙丘,都一样.

须臾月出,大而无光,暗红暗红的荒原愈见其黑,景色凄厉犷悍想到一些迷路者死在戈壁沙漠里的故事想到生命的脆弱和无机世界的强大想到故乡和亲人都没来头但 我冷静些了,对自己说,你先别急,咱们来想个办法我想我迷路应该不远,因为时间很短但是没了方位,不远也无法可想汗湿的衣服贴在身上,冰凉冰凉幸而没风 随着月亮越高越白越小越亮,大地上的光影也越来越清晰望着望着,发现一条纤细笔直的阴影,就像谁在银蓝色的纸上,用米达尺轻轻地划了一道铅笔线不可能是别 的,只能是排碱沟里起出来的土,一路堆了过来.

我知道,我得救了.

沟渠边人们走出来的那条小路,在月光下发白我走得很快,边走边吃知道队伍移动很慢,估计应能赶上万一赶不上,麻烦就大了,急起来,又跑一阵子.

沙枣含碱,吃多了唇焦舌燥本来就渴,现在就更难受了当然沟渠里有水,但那是碱水,喝不得,只有忍着,走走又跑跑本来就虚弱,平时动一下都吃力,而现在,居然还能跑,跑了那么多,也真是奇了怪了.

新挖的排碱沟中,一泓积水映着天光,时而幽暗,时而晶亮,像一根颤动的琴弦,刚劲而柔和沿着它行进,我像一头孤狼想到在集体中听任摆布,我早已没了自我, 而此刻,居然能自己掌握自己,忽然有一份感动,一种惊奇一丝幸福的感觉掠过心头像琴弦上跳出几个音符,一阵叮叮咚咚,复又无迹可求.

拥有了自我,也就拥有了世界这种与世界的同一,不就是我长期以来一直梦想着的自由吗?

月冷笼沙,星垂大荒一个自由人,在追赶监狱.



快到场部的时候,终于追上了队伍想同旁边的人说句话,表示自己的存在但是说不出来,突然扑倒,怎么也爬不起来人们架着我拖进号子,掷在炕上.

浑身的骨头都像散了架,一小节都动弹不得一些遥远的和久已消失的记忆:一句母亲的话语,一角儿时家园忽然掠过眼前,快速而清晰而眼前发生的一切,反而一片空白有片刻我怀疑我已经死了,只头脑还暂时活着但我听到了开饭的哨音,闻到了糊糊的香味.

依然是食物的诱惑,激活了生命的潜能我复又慢慢地支撑着起来,拿了饭盆出去,领到了我那一勺端着盆回来时, 他们正趴在我的铺位上乱拨拉,动作剧烈煤油灯小小的火焰,被王我得一灭一灭原来我的铺上,撒着许多沙枣,他们在抢.

事发后先搜身,搜得我的破棉袄更破了中队长问我,胆敢逃跑咋又回来了?大队长上报时被分场长训斥,回来作了检查,说队里坏人猖狂他有责任,每个人都有责 任,没做到互相监督,说明都没改造好说着他突然吼道:都在吃,检查个球!都把沙枣交出来! 大家纷纷交出沙枣所剩已经无多,有的只几颗,最多的也不过一把小队长摸了每个人的口袋,挨个儿用帽子接了, 放在土台子上,准备明天一早,交给管教干部.

第二天醒来,帽子空了.

注此文首发于今天一九九六年第二期与花城版差别较大花城版写的更细一些此处用花城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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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亡者

夹边沟农场的人犯,由文职公安管理,没有武装警察看守初到那里时,我想过逃跑, 后来不想了四周是盐碱地戈壁和沙漠,没可能徒步穿越何况不认得路.

有个李沪生,只有十九岁,上海到西北来 支边的他说他们那一批有好几百人,来了都很失望他约了几个同伴,偷偷跑回上海到家后谁都来管,地段派出所街道办事处居民委员会,甚至弄堂里的小脚老太 婆都来管,问这问那,教育启发,逼着回来,没法子存身他说阿拉又勿是个分子,人家就说侬想当分子阿是呀?结果他和他那几个同伴,一无例外全都又回来了回来 了领导上说他带头闹事,给了个劳动教养的处分,他乖乖地接受了他说别说跑不出去,出去了也没地方去, 勿来事!

这不用说,谁都知道所以在我们农场,一般没人逃跑也有个人,我不知道他的姓名,也没见过他的面孔那天晚饭以后,全场集合开斗争会,他已经不能站立,五花大 绑俯伏着被拖到台上掷下,像一堆抹布.我坐得远,天又黑了,连他在地上的姿态也没看清听各队代表发言,才知道他是逃跑犯不是逃跑的犯人,而是犯了逃跑 罪的人.

他没戴任何帽子,不是右派,不是历反, 不是现反,也不是坏分子因为在单位上吊儿郎当,不听调度,顶撞领导,组织上把他送来,委托农场代为管教一段时间在农场像这种情况来的,不只他一个但他想不 通,抵触情绪很大,总嚷嚷说把他同我们这些社会渣滓关在一起吃苦受罪,是天大的侮辱虐待,他要伸冤没人听他,他就想跑一跑,可就真的犯了罪了大家都说,这 是他自绝于人民,自作自受.

他不是被捉回来的,没人去捉他他是自己回来的不是思想通了自己回来的,是跑了两天跑不出盐碱地戈壁滩,认着自己的脚印回来的晕倒在附近,前几天被人发现, 捆起来送到场部刘场长没发脾气,只是说你小子命大,要是两天里刮一场风,没了脚印,你就报销了,也省了我的麻烦下令解掉绳子,叫放他归队,过几天再处理.

刘场长的风趣是有名的斗争完了,他做总结报告,说你们谁想跑就跑,我们不挡最好事先打个招呼,我给你水,给你干粮,你背得动多少给多少,只要你去了不回来 回来就不客气了,地上这个,就是榜样本来想叫他给大家摆一摆逃跑的经验,他放瘫不肯起来, 只好算了,你们自己琢磨去吧你们的发言,讲得都很好听, 但是批了别人,得要联系检查自已连个互相监督都做不到, 还改造个球?

下来一连几个晚上,都是讨论刘场长的讲话每个人都说,要加强互相监督.

注此文首发于今天一九九六年第四期与花城版差别较大此处用花城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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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暴

听说有些大风,能吹倒马匹和行人听说起自苏丹的哈比风,起自阿富汗的比特罗风, 可以卷起百尺沙墙,埋没村庄埃及的卡辛风,能一连吹上几个月,掀翻石头,吹掉雕像的头部西罗多德甚至说,有众多的大军,还有一个民族,被西蒙风所埋没在美 国的中西部,龙卷风来得突然,总是伴随着可怕的电,几分钟内拔木掀屋,伤亡无数,然后一去无踪迹所有这些,都只是听说,最多只是从电视上看到但每次听或看 到,我都感同身受因为往昔的一次遭遇,留下了太深的印象.

一九五八年冬天,我在酒泉劳改日短夜长,早上出工的时候,天才麻麻亮平日是越来越亮,那天却越走越黑队里的老西北说, 要刮风了,看势头小不了不是刮大风的季节,大家都纳着闷儿走,越走越黑灰黄色的不透明的天空,像脚下的戈壁沙漠一样,沉重地压在头上,越压越低,终于和大 地结为一体看不到远方,也分不出个上下前后,像被包在厚被里一样的窒闷,越来越难受当第一阵风吹过来的时候,大家都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风从背后来,一阵紧似一阵吼声夹杂着啸声,如同无数飞机同时掠过低空风里除了尘沙和盐碱,还有石头小的像高梁,大的像黄豆揍打在裸露的后脖子上,很痛揍打在凝结着盐碱因而很硬的棉衣裤上,叭叭地响如同阵阵急雨.

像拉着车子下坡那样,我尽量后倾,步步抵着脚,让风推着走碰到一个沙丘,就在它的背风面蹲下,以避锋头那沿着沙丘贴地卷过来的是回风,夹杂着更多的沙石, 没头没脸地迎面扑来,一下子就塞满耳朵鼻孔牙齿缝,灌进衣领衣袖和诸破洞,并垫平了所有的衣褶,大有立即把我变成另一个沙丘的势头我赶紧爬起,它们没了依 附,又都倏地飞去.

跌跌撞撞,我沿着新开的排碱沟寸寸前进沟的尽头,出现了许多半埋在沙里的箩筐杠子洋锅铁锹和一些模糊的人影,知道工地已经到了我拖出一把铁锹,像大家一样 抵在前面,背向着风,斜撑着像一个人字,缩紧脖子,闭上眼睛,一任它天昏地暗鬼哭狼嚎,一任它吹透的棉衣贴在背上像背着一块冰.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在耳边吼,叫收工我努力把话传给了前面一个人,叫他再传过去,就丢下锹往回走往回是逆风,几乎无法前进连滚带爬倒行逆拖,最后总算是回 到了场部屋里很黑,刚进去只好摸着走,一会儿才看得见东西人们在各自的铺位上坐着,默无声息个个从头到脚一色土黄 眉毛嘴巴都分不清只有闭着的眼睛,在土黄色的眉毛下,呈现出两撇模糊的红湿昏暗中望上去,一个个和泥塑无异想到这些泥塑里面有活人的血液和心脏,不禁骇 然.

坐着坐着坐着,不知道过了多久风在屋外狂吼,摇撼着紧闭的门窗墙和屋顶之间有许多缝隙,喧嚣中还可以听见, 从四面八方飞进来的砂石,落在肩上沙沙地响我们冷饿疲劳皮肤像糊上一层浆糊,干了,巴得难受耳朵鼻子牙齿 缝里塞满沙土,又干又胀虱子怕冷,都离开冰凉的衣服,到干燥的皮肤上来爬,浑身奇痒难熬不得不时时扭动身体,使衣服和皮肤互相摩擦,干扰它们的行动置身在 蠕动不止的泥塑群中,我一阵阵感到恐怖.

坐着坐着坐着,脑中没了思想我生平第一次,发现了时间的硬度时间作为我的生命的要素,或者我的生命的一个表现,变成了我的对立面,像一堵石砌的大墙,用它的阴冷潮湿滑溜溜的沉重,紧紧地砥着我的鼻尖,我的额头和我的胸膛.

风暴过去以后很久,这个感觉还长久地留在心中.

注此文首发于今天一九九六年第四期原名风之味与花城版差别较大此处用花城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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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兆俊



一九五八年十月一日,我们新添墩分场四个大队全体人犯,天不亮起来,摸黑吃饭,带着碗筷,沿着新筑的车路,拖拖迷迷走了两三个钟头,到达场本部所在地夹边沟,参加庆祝国庆大会.

夹边沟农场,位在甘肃酒泉东北方的巴丹吉林沙漠边缘一边是戈壁滩,一边是沙漠, 满目荒凉沙漠与戈壁之间,是一大片盐碱地,稀稀拉拉长着一些芦草,焉不拉叽低洼处浸泡着茶色的死水,高处鼓满白色的碱包, 一踩一个坑有一处地势较高,土地也较坚实,被风吹得光秃秃的农场建筑就坐落在那上面建筑的那边,是一片农田,也就是改造过的盐碱地土质虚松,有些打好的地 埂子被风吹没了,有些挖好的沟渠被沙填平了,作物长势不是很好 再过去又是荒原荒原那边,天气清朗的时候,可以看到地平线上一发颠连不断的雪山,那是祁连山兰新铁路从山下经过,望不见,但于顺风时,隐约可以听到火车汽 笛的声音,微如飞蚊.

夹边沟农场,原先是监狱劳改农场,始建于一九五四年这些地,都是当年的犯人开垦出来的一九五七年,劳改农场改为劳教农场,集中关押未经法院判决由各单位直 接送来的因而也没有刑期的右派分子和坏分子仍归甘肃省公安厅劳改工作管理局管辖没有使用武装警察,由文职公安(管教干部)治理原有的监狱设施不用 了,但未拆除大墙方正巍峨,四角岗楼耸峙,孤零零兀立在荒漠中,如古城堡远望诗意盎然,近看画味十足.

原有的监房,只能容纳一千多人五七年十月以后,人犯剧增,挤到两千多人(全是男性,官方数字是两千四百人),再也容纳不下,又在农场西北八公里以外,设立 了一个分场新添墩作业站分场没有围墙,只十几排低矮的土坯房场本部的劳动队种地,叫农业队分场的劳动队,搞新农场的基本建设:造房子,开荒,挖排碱沟,改 造盐碱地,使之可以耕种,叫基建队基建队一千多人,也都全是男性,分为四个大队,这次全都来了.

女右派的集中地,也在酒泉境内,但离我们很远,汽车要走一整天,叫安西农场和我同一小队的两个右派的妻子, 甘肃日报编辑王景超的妻子和凤呜(也是该报编辑);兰州大学校长陈时伟的妻子左宗祀(兰大化学系系主任),都关押在那边后来王景超和陈时伟死在夹边沟农场 和凤呜得以生还,我到兰州后,曾经见过她她说,安西农场也死了不少人.

我们到达时,墙外面临时搭成的司令台前,已经席地坐着一大片人灰糊糊的,就像是拾荒者晾晒着的一地破烂管教干部们都穿着深蓝色镶细红线的公安制服(平时不 大穿),在四边走来走去大墙上插着几面五星红旗,在淡日下迎风飘扬 墙下的司令台上,挂着个毛主席像,笑眯眯的像两边是国旗和党旗,像下前面,有一桌一椅.

我们刚坐下,庆祝大会就开始了有个人上台领唱国歌, 复又全体起立那人衣服上满是补丁,显然也是犯人但清洁整齐,颇精神约莫四十来岁,高个子,苍白瘦削,脖子细长,喉结突出,额头宽阔,下巴结实狭长无肉的脸 上,小半是络腮胡子他面对全场,神色冷峻,一动不动地站了一会儿,才张开两臂开唱略带嘶哑的男低音,意想不到的深沉浑厚.

起一一来一一
不愿做奴隶的人们

这是国歌的歌词,来自抗日战争时的义勇军进行曲 唱着他两手往上一扬,全场就跟着唱起来了他打拍子指挥, 动作幅度很大,全身都在动,眼睛发亮,长头发一耸一耸的, 很投入下面三千多人,又乏又饿,有气无力,各唱各的,声音不齐看着听着,也都怪怪的.

接着刘场长训话他说,你们进来才一年,外面就实现了大跃进,提前进入了共产主义时代人民公社吃饭不要钱,全国上下破私立公,全民炼钢全民皆兵,一天干十几 二十个小时,创造了一亩地产万斤粮,一天等于二十年的奇迹全都闻所未闻环顾四周,有人在捉虱子,有人在缝钮扣,有人在闭目养神大有昨夜一江风雨,都不曾 听得的境界.

接下来刘场长说,我们农场的形势,也是一派大好原先,抗拒改造的占百分之几,有抵触情绪的占百分之几,愿意脱胎换骨重新做人的占百分之几,爱场如家愿意以 场为家的占百分之几现在,在党的劳教政策的感召之下,局面有了根本的改变各占百分之几,都有具体数字,还有小数点渐渐地我也开始打起盹儿来了.

突然有几句话,像锥子似地钻进了耳朵:个别人狗胆包天,竟敢记秘密日记没有马上治你,是为了给你一个主动坦白的机会你不坦白,就看你表演 我脑子里轰地一下,响起了无数蝉鸣,完全清醒了.



劳动教养这个词,以及它所指谓的事物,是-九五七年的新生事物,历史上从未有过(以前只有劳动改造词儿进来以前,没人知道劳教农场是个什么样子来 自五湖四海的人们,带来了许多事后看起来非常可笑的东西:二胡手风琴小提琴象棋溜冰鞋哑铃拉力器等等之类,画家毕可甚至带来了画箱画架和一大卷油画布,重 得背不动有些东西(例如照相机望远镜书籍画册等等),进门时被没收了没有被没收的,持有者生前是个累赘,死后都成了后死者们生火取暖的材料.

我带来了一堆书,还有一本日记,是反右运动中隐瞒未交里面都是那种懵懂年龄里一个自由爱好者一闪一现的小感想诸如一个社会里个人自由的程度,是这个社会 进步程度的标志,或者我的世界是这么大,这么千山万水无穷无尽;我的世界又这么小,这么咫尺千里寸步难行之类毫无操作意义,本身微不足道但要是被别 人拿到,后果却十分严重在那右派如过街老鼠人人喊打的年代,没人代为保管,又不甘心销毁,只有带在身上,终于一直带到农场来了.

我喜欢农场这个词的牧歌意味,心想到这里就安全了没想到入场时要搜查行李,还搜身那本要命的日记,也同现金药片皮带球鞋带手表问题书籍一起,落到管教 干部手里从那时起我一直做恶梦每看到一些人由于一些小事被捆起来掷在地上示众,绳子嵌进肉里渗出殷红的鲜血, 就想到不知哪天日记事发,会轮到自己我想由于问题严重, 我定会被捆得更紧,时间更长,很可能绳子切断肌肉,再也不得恢复久无动静,又担心是在暗中酝酿着更大的灾祸每晚的小队会上,例行表态是少不掉的,每当我表 态拥护党拥护社会主义的时候,心里总是担心,这会和日记联系起来,构成欺骗罪,被加上去算总账.

但是,将近一年的时间过去了,毫无异常猜不出原因, 一直纳闷儿这次才知道,他们原来是在看我表演我想猫玩老鼠就是这样,时间越长越有趣恐惧是活东西,在脆弱而又孤独的灵魂中,它会生长,会变出各种花样一时 间我觉得, 好像脚下的土地在往下沉别说是外面的形势,周围这些捉虱子缝钮扣打瞌睡的人们,也都像是另一个世界的幻影了想起了父亲母亲姐姐和妹妹,音容笑貌如在目前我 担心,再也见不着他们了.

不知何时,午休开始了嗡嗡的人声响成一片起来小便的人很多,队与队之间的空当里人来人往川流不息,带起来的灰尘和劣质卷烟混成浊雾笼罩全场午餐改善生活,吃糖包子,喝小米稀饭是农场稀有的美食,从未有过我虽极度饥饿,也没吃出味道.



有人在后面叫我的名字,我一惊,猛回头,是我们的大队长陈治邦,旁边站着那个领唱国歌的人他向陈点了点头,给我说,你跟我来.

我跟着他穿过人群,进入有铁门的大墙院子里一排排开着门的号子,空无一人每一排开头的伞墙上,都贴着各队庆祝国庆歌颂新中国的墙报,争娇斗艳,花里胡哨他 领着我匆匆走过,进入号子中的一间同别的号子一样,十几平方米的面积,大半都是土炕但别的号子炕上都挤着十几个铺位, 这间炕上只有一副被褥,其余空铺位上糊着旧报纸,不见土面,很干净靠里面的一半,放着碗筷面盆暖瓶衣服包裹之类,还有尺来厚一摞子我们农场右派们编的工地 快报,叠得整整齐齐,捆得严严实实这东西新添墩也有,每天一张, 发到各小队,是大家做卷烟纸和手纸的材料除了最新的,全都消失了.

靠外面的一半当桌子使用,放着一些文具,一个闹钟,一些纸袋子和一块玻璃板,很整齐玻璃板下面压着几张表格, 和一张四寸照片照片上是一个女人和两个男孩他介绍说, 老伴叫刘蓉,在兰州第四初中当校医大儿子五岁,叫安泰小儿子安石,现在两岁了问我喝水不,让在炕沿沿上(桌子边上)坐下他语音压得很低,但是大开着房门.

他是历史学家,叫安兆俊,原先在民族学院研究新疆史是夹边沟监狱改为劳教农场后第一批关进来的右派分子之一,当了农业队第一大队的大队长在劳改队和劳教队 里,用犯人来管理犯人是很普遍的事我们基建队四个大队的大队长全是劳教分子但都当得不长我曾在工地上看见,第三大队的大队长上官锦文因为说错了一句话,被 管教干部当场撤职,下令捆起来,掷在地上.

安兆俊这个队长倒是当下来了管教干部们忙不过来时, 也把一些杂事交给他做其中包括把没收来的东西分类登记这个工作本应由执行搜查的管教干部在现场做以前犯人是法院判来的,一次只进来一两个,可从容搜查登记 现在大量涌入,天天排长龙,他们只来得及把各人的东西分别装在标名的纸袋里,回头再登记这就交给他了他看了我那本日记,没登记,趁帮灶时,丢在灶膛里烧了 他说,我看了特别喜欢, 但是没处放,只好烧了你别可惜,安全第一,你说对吧?人比东西宝贵,有人就会有东西,你说对吧?

我说刚才刘场长的报告,正把我吓得不行他说现在你可以安心了那是心理战,随时都会有,一不冷静就会输有时候我就担心,哪天你给唬住了,沉不住气,自己去坦 白,检讨运动中隐藏日记的错误,我就麻烦大了每次陈治邦来开会, 我都要摸摸那边的底,后来就放心了我问,他说我什么了? 他说,他从来没有提到过你,这就够了陈治邦这个人不坏, 他是公安出身,知道立功不能赎罪,所以也没有害人之心现在怕的,是那种想要立功赎罪的人那种人爱攀谈,但自己不说什么,光想听你说,见了要小心.

我唯唯他说怎么样?熬得下来么?我说还可以他说,我看你的日记,思想感觉多些,阅历经验很少,还是个小孩子么我说我二十二岁了他说是么,我比你大一倍呢真 担心你的承受能力处境越是绝望,人也越容易沮丧特别是我们这种,都是些孤独的个人,没有个组织的支持,没有个舆论的声援,也没有个社会的同情,这种人最容 易沮丧我们这里, 名演员偷别人的馒头,大音乐家涎着脸乞求一丁点儿施舍,在外国拿了两个博士学位回来的学者,为抢着刮桶,打架不要命,这样的事,多得都不奇怪了至于自打耳 光,告小状一年到头不洗脸不梳头不补衣服的,那就更普遍了这都是精神崩溃的表现现在死掉的人越来越多,我想除了饿和累,精神意志的崩溃,也是一个原因你还 年轻,一定要坚强些,再坚强些,要学会经得起摔打这个,谁也帮不上忙,全靠你自己了说着他瞟了一下闹钟,站起来,说,回去了好自为之记住,不光是要活下 去,还要活出意义来.

我唯唯,也站起来他又指了指炕角落上那捆工地快报,说,那个,你时常看见吧,别看它废纸一张,将来都是第一手历史资料,珍贵得不得了我一直留心收集,一张 都没有少掉着眼于将来,现在就有了意义你说对吧?本来没路的地方,一走就有了路,你说对吧?好,今天没时间多谈了, 很遗憾没能听你谈谈一会儿报告就要开始,我们得回去了说着他伸出手来,同我握手握得特有力,特紧,特久,微微抖动我感到一股子强烈的热流,从那手上传遍我 全身.

松了手没放,他说,要是陈治邦问你做什么去了,你就说认一只手表,那不是你的不问你就什么也别说我说,他要是问我干吗去了那么长的时间,我怎么说?他说他 不会那样问的,要问你就说,时间不长呀,就行了现在我们走吧我没动,说,你也要注意安全同我素不相识,就这样,我怕你太轻信了,容易出事他把手放在我的肩 上,好像是教我放心, 又好像是推我快走说,这个你别怕,我谨慎得很走着又补充说,你别忘了,我看过你的日记



国庆后,分场派我们基建第四大队协助农业队秋收各小队分在不同的地段收完一片地,把成捆的谷子背到路边,等候农业队的马车来拉,再转移到下一片地路都是现 开的,把地埂上拨开一个豁口,把沟渠填平,让车子能赶过来,地就成了路谷子拉走后,再把它复原,路又成了地土质松软,收成无多,这些都很容易,比平时挖排 碱沟要轻松多了但是起早摸黑,加上饿,也还是很累息晌的哨子一响,人们都就地坐下,打起盹儿来.

那天正打盹儿的时候,忽然听见唱歌是国际歌声音低沉浑厚,一如热风贴着地面,徐缓而又执拗地行进:

满腔----的
热血已经沸腾

一听就知道,那是安兆俊我一骨碌坐了起来远处坡地上,停着一辆马车,车旁横七竖八躺着坐着许多人,大家喝完了车子捎来的那桶水,就在那里随地息下了我走过 去,看见背向人群,支起上半身,侧躺在斜坡上再走近些,从侧面,看见他眼睛里汪着泪水,胡子闪闪发光好在是革命歌曲,没人多心,都只当风过耳边.

看见我,他用食指碰了一下嘴唇,示意别说什么拍了拍地面,让我在他旁边坐下把一只手放在我的手上我们就这样,默默地坐了一会儿,一动不动天大地大,没一丝 风,没一点儿绿色,没一点儿声音西斜的秋阳照着横七竖八静静地一动不动的人群,像照着许多没有生命被风吹散的破布垃圾灰淡灰淡的地平线,长而直刹那间,有 一种被活埋了的感觉掠过心头,也想唱点儿歌,但我没唱.

他是来拉谷子的谷子离地,如不及时拉走,就会被风吹走他的搭档睡在车上,打了个哈欠,下来蹲到我们旁边,从口袋里掏出烟袋和两张小纸片,开始卷烟一面说,听说今天晚上吃莽麦面糊糊,加洋芋.

吃什么是农场每天的重要新闻,永远听者兴奋讲者得意他也得意,卷好一支烟,用手指碰了碰安的臂膀,说,队长, 给安没回头,从肩上接过烟,抽起来那人又卷好一支,自己叼到嘴上,喷出一个又一个圆圆的烟圈,眯缝着眼睛看天.

天,是一大片空白.

开工的哨子响了,安同我握了一下子仍然那么紧,那么有力,那么微微地抖动我再次感到,一股子强烈的热流,从那手上,传遍我的全身.

这以后,我没再见到过他.



一九五九年三月初,我被两个省公安厅来的警察,带离了夹边沟,到兰州为建国十年成就展览作画完了还得再回来但这一年期间,夹边沟农场因死人太多,已经面临关闭 无家可归的我,被送到了另一个农场----靖远夹河滩劳改农场.

一九六一年夏天,甘肃省劳改局从红山根砖瓦窑抽调了一批人,到我们农场来协助夏收其中有一个夹边沟的幸存者, 叫刘文汉以前是解放军,到朝鲜打过仗,受过伤,立过功,转业到公安厅五七年响应党的号召,大鸣大放,批评肃反运动是打虎的鞭子打在羊身上因此被划为右 派,送到夹边沟劳教从他那儿,我知道安兆俊已经死了.

他说,不知道是怎么想的,那个天天死人的当儿,领导上还要再搞一个分场,把一千多人送到高台县明水乡开荒夹边沟这边,只剩下不到一半的人劳动量翻了一番, 配给的口粮,却少了将近一半原先规定一天十二市两,这会儿只有七市两了实际上吃到的还不够这个数那还干什么活!干部们也不管事了,秋作物还没有收上场,都 由着你躺在炕上掩埋组的人天天拉着板车大院里转一圈哪个号子里死了人,拉出来放在门边,他们就捡走了后来板车不济事了,改用了大马车.

我问他安兆俊在哪里,明水还是夹边沟?他说在夹边沟要是在明水,死得更快他说,那家伙迂得很,已经不行了, 还要天天擦脸梳头沾一点儿杯子里喝的开水,就这么擦分饭的时候别人都到手就下了肚子,他还要找个地方坐下来吃不管是什么汤汤水水,都一勺一勺吃得人模人样 别人都躺在炕上,他不到天黑不上炕,在门外边地上铺一块东西,背靠墙坐着看天有时候还要唱点儿歌咿咿唔唔的,不知道唱的什么他就是这么坐着死的.

我问他人埋在哪里,他说埋什么!谁还有力气挖坑!拉出去,丢在野地里就是了.

从六年十二月起,派来了一个工作组,开始抢救和遣返工作那时候,据统计,场本部明水分场和新添墩分场三处加起来,总共不到一千一百人了遣返也不容易,不少 人已经无家可归,不少人被开除公职,没个单位收留打那时候起, 到六一年十月撤销农场,听说又拖了一年.



二十年后,一九七八年,右派被平反,恢复名誉,恢复工作,叫做归队我赶上了这趟顺风车,到兰州大学哲学系教书一到兰州,就去了一趟第四初中,寻访 安的妻子刘蓉她已在六五年改嫁,带着两个孩子,不知去向听说她在六二年曾去寻找安兆俊,到酒泉才知道,连农场都没了.

一九七八年年底,我被借调到北京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研究所工作在那里三年,正碰上群众进京上诉上访的高潮来自全国各地的冤假错案受害者,挤满车站,露宿街 头,在国务院公安部和其他各部委群众来信来访办公室棋盘一般狭小的窗口下面排着长龙过夜,希望能求得一点儿公平和正义其中有一个夹边沟的幸存者,叫詹 庆元,原先是兰州新华印刷厂的工人,戴的是坏分子帽子五七年反右时,有一条党的政策:工人中有右派言论者不叫右派分子,叫坏分子(因为工人阶级是 革命阶级,理论上应无右派),他属于这一类但是坏分子的帽子,不单是为工人中的右派而设,社会上有男女作风问题的不听调度的打架闹事的小偷小摸的,都叫坏 分子右派平反的时候,坏分子并不平反,这样他就亏了在当地求告无门,到北京来寻求公正.

不料,他的申诉材料,仍然被转回到原单位处理昕说我在社科院,来找我商量个办法在楼下总布胡同的一家小饭馆里,我们谈了很久他离开夹边沟较晚,是被工作组 遣返的 他说开头死人都丢得很远,后来越丢越近,最后死的那批人, 包括安兆俊在内,就都丢在场部大门前面二百公尺处第一道沙梁的下面.

一九八二年,我回到兰州大学有一天,我们系上的同事教中国哲学史的杨梓斌(也是归队右派,事见拙作老实人)气冲冲跑来,说他要抗议,抗议甘肃省委批准兰州 医学院到夹边沟挖掘完整人骨,做实验和教学用具那件事本来是严格保密的但医学院的办货人事先答应附近的农民按计件工资付酬,后来发现不用挖掘,只在农场大 门遗迹前面的第一道沙梁子底下拣了一天就够数了觉得太亏,要求修正合约,改为按劳付酬农民说他赖账,他说农民骗钱双方一冲突,秘密就公开了,这才传到了老 杨的耳朵里面但是,抗议发动不起来这样的事情,没人觉得有趣.

很可能拣来的骨骼里面,就有安兆俊的然而面对累累枯骨,谁又能够区别,英雄与奴才殉道者与市绘老实人与骗 子这个人与那个人?即使是未来的基因考古学家,又怎么能够知道,哪具骨骼里面,曾经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更何况,早已经,没有人想要知道这个.

这些没有坟墓的森森白骨,曾被人们忘记得一干二净,在荒原上风吹日晒草缠沙拥由于有用处,这才被想起于是乎公文飞驰,药水浸泡,教鞭戳指,动物标本一般任凭拨弄.

突然一下子,血与火的历史都退缩到了遥远的地平线,湮没在遗忘的阴影中而那些至今纠缠着我们,耗尽着我们,我们牢牢记住和竭力想要纠正的一切,也好像倏忽之间,都幻化成了一些不可阐释的象形符号,谁也没有兴趣再来把它们弄清.

留下来的,只有我这一星半点在烈风中飘零四散的记忆: 他的保护,他的话语,他的握手,他的冷峻的侧影炎热的眼泪,和寂寞的歌,还有他的工地快报----那个意义的追寻,那种向绝对零度挑战的意志.

由于有这些!我才在全方位孤独的岁月里,理解了祖国这两个字的涵义感觉到了自己与它的联系以及与历史与整个文化人类的联系不管这联系是何等渺茫虚幻甚至是想象的产物它就是全部的生存意义.

一转眼四十多年的时间过去了不知道他的两个儿子,安泰和安石,现在都在哪里?还记得自己的父亲不?如果没有意外,他们该都过了四十岁了我深深地祝福他们!但愿他们能够知道,他们的父亲,是-个值得他们自豪的真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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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色淡淡

在夹边沟,有过两次难忘的邂逅.

一次是在领取邮包的时候. 农场里每个月有一天,在场部分发邮包谁有邮包,名字写在小黑板上,收件人收工回来看到,可以在晚饭后学习前的那段时间,去排队领取人多,邮包要检查,所以等的时间长学习会往往迟到,但不算犯规.

那天我有邮包,和许多人一起,在场部办公室外的墙根,或蹲或坐,等着叫自己的名字大家默默无言有的打盹,有的在薄暗中缝补什么,有的三个五个一起,抽自制 的烟卷我呢,就这么坐着,干等深秋的晚风掠过寸草不生的地面,尘沙和垃圾落寞地回舞有时回风穿过人群,在身上留下灰土.

我旁边坐着一个老头儿,大约五十来岁戴着一顶皱巴巴的解放帽,帽檐塌下来搭拉在前额上花白胡子很脏眼囊肥大空虚,松弛下垂,一副衰疲不堪的样子他紧闭着 嘴,反复看他的两只手手上许多大大小小的裂口,如同象形文字天黑下来以后,他同我搭讪起来,问我叫什么名字说这个名字好像在哪里见过问我是不是在新建设上 发表过文章,题目是论美?说那篇文章,观点鲜明,概念模糊,逻辑不严格,算不得科学论文,他只当艺术品看还举了几个例子,记忆力之好,思维之敏捷,使我惊 讶.

我说你是搞美学的吗?他说不是不是,只不过是个爱好者因为好奇,什么都感兴趣,杂七杂八都看他的专业是语言学他懂好几国语言,最喜欢的却是藏语他说藏语的 表达能力,一点儿也不比汉语差用藏文翻译的梵文佛经,和迦利陀婆的著作,还有泰戈尔用英文写的诗,都比汉文翻译的更好更达意也更传神用藏文记载的各种西藏 典籍,包括苯教的教义,那精深独到之处也不是不懂藏文的人能够真正理解的我问他冰心和郑振锋翻译的泰戈尔怎么样?他说可以,但损失还是很多诗本不可以转 述,何况是泰戈尔.

他说泰戈尔写过一本书,也叫论美,问我看过没有? 我说我不懂英文他说要学学外国语要趁早,年纪大了就难了接着他向我介绍泰戈尔那本书,说得很详细,可惜我都记不得了那时的我,这方面的兴趣已经衰退粗糙刚 硬的现实,打磨掉我一层柔嫩的皮肤,打磨掉我许多纤细精致的感觉的触须,把我也变成了粗糙与刚硬我要的已经不是虚幻空灵的诗与美,而是足够的食物休息和睡 眠,是火与剑,野性的叫喊,掀天揭地的狂风暴雨一切梦想家议论家感伤家爱美家,包括过去的我自己,对于我来说都是另一个世界的人了在这没有绿色的土地上, 在这无爱的人们中间,听一个无力的老人谈论那另一个世界的事情,我不觉得多么有趣.

无心地听着,无心地望着他,黑暗中依稀觉得,他的语调,他的面影,有什么地方,参差像我的父亲对面土屋墙上,抹上了一层淡淡的月光,淡得如果不是半墙阴影 的衬托就看不出来,却映照得一排一排的土屋清冷荒寒凄厉得慌,仿佛是被世界抛弃遗忘在那里的一些空房空房与空房之间是无边的旷野,雾海一般隐约微茫那人苍 老沙哑而又热烈的话语,听起来也像这月光,黯淡虚幻,而又遥远忽然办公室里叫我的名字,我一下子跳起来,向那里跑去包裹是母亲寄来的寒衣,里面有一封信等 管教干部一一看过,已变成乱七八糟的一大堆来不及整理,一股脑儿抱着就往回跑,都忘了向那位不知姓名的老汉打个招呼第二天想起来,才意识到这是失礼,肯定 伤了他的心我只能希望,有机会能再次遇见他,向他道个歉,听他说说话后来农场的形势越来越严酷,年轻人日益衰弱,老弱者纷纷死去,这个希望,也越来越渺茫 了.

还有一次难忘的邂逅,是在夏收的时候干农业活,夏收是一个特别紧张的环节为赶在麦子成熟以后脱粒以前把它抢收回来,农村里都要男女老少齐出动,披星戴月地 干我们分场四个大队都是基建队,但是到了夏收时节,全都要支援场本部的农业队这是紧张的突击任务,要求连夜干分场长在动员报告中说,外面的广大人民群众都 在大跃进,插红旗寸土不让,干革命分秒必争很多人通夜不睡, 连续作战几天几夜你们要立功赎罪,难道可以比人民群众还少出力气吗? 农场的麦地,同荒地也差不多麦子稀疏矮小,许多地方根本就没长出来长出来了的也有许多没抽穗不管有穗没穗,我们的任务是把它一齐连根拔起,捆成捆儿背到路 边,等候农业队的马车来拉走没法子掌握进度,有时大片的地只要走个过场就行了,有时又得寸寸前进有时在前进中会遇见别的基建队,并排干一阵,各又分开没见 过面,但又似曾相识陌路相逢,也不甚觉得有趣.

沙土很松软,拔起来不费劲,一抖,根上就没土了但是晚上不睡觉,很困长时间蹲着,腰背膝都很酸痛受不了时,可以跪下,爬着干比较省力,但是跟不上趟,爬一 阵 还得再起来,蹲着追赶一阵,难受得很不过这中间可以偷吃生麦子把揉下的麦粒在手掌心里一搓,吹去麸皮,往嘴里一丢,是一件快事大家都饿,都偷,所以没人举 报,都只装没看见这样各个孤独的和对立着的个人之间,似乎又有了某种无形的联系,这也令人惬意.

问题在于,人吃了生麦子,要拉稀那几天普遍拉稀,农场有不少右派医生,和我们一样劳动有幸分配到医务所,可以看病派药的,只两个夏收时,他们背着药箱在工 地上跑来跑去,也通夜不睡,很困很累地大,人多,顾此失彼,难得一见见着了,就给几粒土霉素,很管用 那天半夜里,我们队和另一个队在高地上会合,转移前坐在地边休息,来了医生,大家蜂拥过去,他每人给四粒预先包好的土霉素有人嫌少,过一会儿又再去要一次 医生记不清,照给我也想这样,刚要站起来,坐在旁边的一个陌生人 按住我的胳膊,说,土霉素吃多了不好又说,我是医生,你要相信我.

月光下看不清他的年龄,只觉得那头发浓密嘴唇宽厚, 戴着深度近视眼镜的样子,像个书呆子我依他没去,他似乎对我有了好感,又说,我不骗你这话,也像书呆子说的,我觉得.

他告诉我,所有霉素类的药物,都对人类有害,它们不但杀死外界侵入的细菌,也杀死我们自己身上的细菌,比方说大肠里面的葡萄球菌他说要是没有葡萄球菌的帮 助,我们就不能充分消化食物实际上,作为消化器官不可缺少的零件,葡萄球菌已经是我们身体的一部分了他说这就像豆根一样你看到过豆根上有许多瘤子吗?那是 根瘤菌造成的,但也是植物合成养料的器官他说他相信,我们全身各个部分,都有像葡萄球菌和根瘤菌那样同我们共生的各种细菌他说他猜想我们的身体,甚至我们 的每一个细胞都不过是一个各种微生物的共同体我们的大脑活动,我们的思想感情,不过是许多微生物协同行动所产生的合力.

他说他小时候,听说人的身体有百分之七十以上是水分, 很吃惊很难过,因为那不是他的我看到骷髅就觉得害怕和恶心,听说自己身体里也有这个东西,简直不敢相信!后来上了医学院,进了研究所,才发现我就 是那些东西的总和究竟有没有我,确实是个问题他说出去了,一定要把这个问题弄明白.

在深夜的荒原上,野沉沉,月茫茫,星汉垂地听这些骇人的和忧郁的话语,我受到深深的震撼但我无知,只能沉默哨子一响,各走一方,从此没有再见他提出的问 题,长久地困扰着我每想到这些问题,我就想到他他姓鄢, 这个字我不识,以致牢记不忘,竟把他的名字给忘了,怎么想也想不起来
文革后期,我在酒泉地区五七干校劳动,昕说有一个夹边沟的幸存者,在肃北蒙古族自治县当门诊大夫,文革 中被打死了,就姓这个姓我常想:那恐怕就是他了.

三十九年以后,一九九五年那个多雪的冬天,我在美国曼彻斯特图书馆,看到一本评介近十年来科学成果的书说人体细胞内部的腺粒体,实际上是一些早先进入我们 的真核细胞并留在里面的原始细菌它们和其他许多居住在我们体内的小生物一起,按照自己的方式生活,并以其不同于我们的DNA和RNA自我复制它们推动我们 的细胞运作,供给我们氧化能,使我们能活动和思想我们没有它们就不行甚至我们自己的DNA也来自这共生体的编码也就是说,连我们的基因也是由各方面信息指 令的协同机制构成的这本书的作者 美国国家科学院院士生物学家Lewis Thomas教授感慨地说: 原来我的细胞,竟然是一个比牙买加海湾还要复杂的生态系统但愿它们为我工作,并感我之所感,想我之所想.

把拳头放在书上,我,或者名之为我的这个生态系统,靠着椅背呆想我想这个世界,对于那个我曾在月夜旷野里遇见的医生来说,真是太不公平了.

注此文首发于今天一九九六年第三期与花城版文字略有出入此处用花城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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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皮袄

生息在盐碱地上的人们,特别容易憔悴褴褛和衰老皮肤吹了碱风,会枯搞脚泡了碱水,会皴裂衣服蒙上了碱粉,会褪色和腐烂我们这群来自五湖四海的老中青,在这 里泡久了都分不清谁是谁了在一色灰不溜秋的人群中,一眼就可以看出谁是新来的人犯:他的衣服较完整色彩也较明确.

但是也有例外一大队三中队四小队的龙庆忠,可算是老号了,一件衣服始终保持着初来时的光鲜工地上老远望去,在灰糊糊的背景上一闪一闪,很扎眼他爱惜那件衣 服远超过爱惜自己,也因此出了名 他并不偷懒但过于照顾衣服,总要影响劳动,小队会上没少受批评坚持不改,也上过中队会和大队会有一次刘场长做报告,还提到过龙庆忠的大名,说你是劳动来了 还是找对象来了?引起下面一阵,有气无力的笑声在刘场长嘴里,还算不上批评接下去,刘场长还表扬了他几句因为邮检时发现,他在写给他母亲的信里,说农场生 活美好,他在这里很快乐刘场长说,这是爱场如家,说明思想改造有进步凭著这几句表扬,队里拿他没辙.

有一次开荒打擂,我和他碰到一起开荒打擂是高劳动效率的一种形式场部划出一大片荒地做擂台,撒上石灰线像跑道,宽如公路,长约三百米,并排十六条 各小队派人来翻整,每人一条,同时出发,看谁先到终点比赛很紧张,但是除了几个管教干部,没有别的观众观众在另一片工地,挖排碱沟每天的战况,在工地 快报上登出,如有超前,光荣属于小队个人得到的报酬,是干更多更重的活---第二天再派你去.

他戴着深声近视眼镜,瘦得像把筋衣架子一般顶着那件引人注目的藏蓝色大皮袄,下面空空荡荡直透风我说只要在腰上捆一道绳子,问题就解决了他不,他说这是双 面咔叽布,磨不得,一磨一道白印,哪经得起绳子捆!说着他一一指给我看,袖口肩膀肘关节处磨过的地方,已经发白他很伤心,抚摸那段白痕就像抚摸伤口一样袖 口盖住手背,劳动不便,他不得不卷起一道,露出两圈雪白的羊毛羊毛落上沙土,拍不掉,越拍打越往里钻他时不时摘掉眼镜,眼睛贴着羊毛,顽强地寻找那里面的 异物休息时也不躺下,只是坐着打个盹我躺着看他,那纤细的脖子和深陷的两颊,垂着的下巴和吊开着的嘴,都无不呈现出深度的衰弱和疲劳但他顽强地要坐着,劝 不睡---衣服要紧.

如果我睡着了,他一点儿声音也不出我睡不着时他也愿意同我说说话稍微有点结巴,但是不急不忙,说说停停,不知道是相信我会听下去还是不在乎我听不听他是独 子,自幼丧父守寡的母亲千辛万苦把他带大;供他上学,直到大学毕业他是学生物的,毕业后分配在中国科学院兰州分院经常出差在外,调查研究草原寄生虫回到所 里就是吃公共食堂,住集体宿舍,快三十了还没结婚一心想把在河北老家的母亲接来兰州,互相有个照顾.

母亲是农村户口,按制度规定,不能住在城里他书呆子想不通,嘟嘟嚷嚷不高兴又想家,要求调回河北当时国家正开发西北, 由西往东的户口卡得很紧而且单位上工作需要,个人必须服从领导给他说:党和国家把你培养出来不容易,你耗费了那么多人民的血汗,到头来却只想着个人的利 益,像话吗他张口结舌答不上来,可还是想不通,颇多怨言.

反右运动中,他们单位右派凑不够数,给了他一个名额批斗手续一办,他就到夹边沟来了他不敢告诉母亲,第一次对母亲说了谎他说这次出差下乡,可能时间较 长, 请她放心别急临走前收到母亲一个邮包,里面就是那件使他在农场大出其名的蓝皮袄式样老旧,肥大不合身,但是牢固得不得了那是他母亲自己亲手做的眼睛老花手 指粗硬, 针脚不是很齐但是反反复复,缝得密密实实.

他的故事,特别使我感动,因为我也想念我的母亲开荒打擂结束后,再没机会同他接触,但是常常想到他那时夹边沟人正在一个接一个地倒下死去他体质比别人 弱,耽心他不能坚持下去在工地上,不免朝一大队那边多望几眼望见那蓝皮袄在灰不溜秋的人群中一闪一闪,就有一丝欣慰之感掠过心头我相信那是母亲的爱,给了 他生存下去的力量我想爱是一种比死更强大的力量.

第二年冬去春来的时候,有天晚上我到医务室去换纱布, 黑暗中穿过篮球场,看到他在前面走,居然在腰间束上了绳子到底还是想通了!我很高兴,赶紧追了上去他回过头来,竟是穿着那件蓝皮袄的另一个人那人告诉我, 龙庆忠早已死了接着穿这件衣服的人后来也死了这衣服到他手里, 已经是几易其主了.

注此文首发于今天一九九六年第四期与花城版文字略有出入此处用花城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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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人之死

上宫锦文

那天,工地上发生了一件不大平常的事情,三大队的大队长上官锦文,被管教干部韩干事当场撤职,下令捆起来,掷在地上.

上官这人,有点儿怪一身草绿色军服, 不破不脏才五十来岁,却留着长长的三缕胡子,像胡志明那样他进来以前,是解放军的高级军官高到什么程度,犯了什么事进来的,都不知道只听说他参加过两万五 千里长征,当过军事干校的教练他在批评别人的时候,常说列宁说过,生活上的不纯就是政治上的不纯因此有人怀疑他是栽在生活问题上, 要不是多次检讨,怎能把生活问题上到这么高的纲上?也有人说他是中了毒招,说要不是有人搞他,他们那号人什么样的生活问题都不是问题.

他的胡子是进来的那天开始留的,扬言不到出去不剃掉长起来,就有了某种祖父相,有点庄严有点慈祥配上军服, 怪怪的管教干部们对他也另眼相看,不大管他,还委任他当了我们新添墩分场第三大队的大队长三大队挨着我们四大队,号子相邻,早晨出工时,队伍相邻,在工地 上劳动的地段也常常相邻我们常可听到他那威严洪亮的嗓门那作派,那气度,也确实像个大首长在长长的队伍面前训话是他的本行,驾轻就熟,得其所哉他并不苛 严,也不粗暴,就是摆架子,要面子,话多这是他的乐趣.

那天早晨,渠里结了冰,我们都赤着脚在冰水里挖泥三大队许多人不敢下水,怕水上官要求大家打掉娇气他说当年我们,红军长征,比这苦多啦,不论伤号病 号,一样地翻雪山过草地,都不在话下,要是像现在你们这样,哪能有革命的胜利蹲在我们地段上的韩干事,一直在咬着牙签侧耳倾听,抬起下巴朝那边叫道,上 官锦文,你胡说白道些什么呀你停了一会儿,又说,自己穿着鞋子袜子,光叫别人下水,说得再好也没用上官丢了脸面,回答不知分寸,丢过来一句:你不是也穿着 鞋子袜子吗?韩干事取出牙签,慢慢站起来,一面朝那边走,一面说,给我捆起来!

话音刚落,三队几个人立即猛扑上去,把上官按跪地上, 去取绳子的人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他们把他双手反剪到背上, 在背后交叉捆住,然后扣住肩膀上的绳子使劲往上一勒,他杀猪般号叫起来,不像人类的声音第二声没叫完,卡在喉咙里出不来,卡卡卡卡直响,脸憋成猪肝色,额 头和脖子上的血脉蜓蚓一般隆起.

韩干事已在三大队地段上蹲下了,咬着牙签说:才给的三分颜色,就忘了本,连自己是什么人都不知道了!又对大家说:你们听着,你们不要被这个人弄混了,你们不是娇气不娇气革命不革命的问题,你们是认不认罪,服不服管教的问题说时,那根牙签在嘴角上一上一下直颠簸.

三大队的人早已全部下水,水里有人带头喊口号:不许阶级敌人翻案!只许规规矩矩不许乱说乱动!人民民主专政万岁!共产党万岁!毛主席万 岁!全大队的人都跟着喊,瘦胳膊往天上一伸一伸的,细脖子上个个爆出八条筋人多声音齐,仍然有一种动地的气势上官脸贴地伏在那里一动不动,一只脚连鞋袜 一齐浸在冰水里,半截棉裤都渗透了.

不知道这是韩干事的随意处置,还是场部早有安排,总之从此,上官锦文不再是大队长了,同大家一样做起工来由于一天的劳动坚持不下来,在工地上吆喝他的人多 得很他日益衰弱下去,胡子剪掉了,脸上手上都有了土,那身神气的军服,也破孔日多,因日积月累的泥巴盐碱而变成了同大家一样的那种灰不溜秋不三不四的颜色 一天夜里,他开完小队的 学习会,没脱衣服就躺倒睡着了从此再也没有起来.

郭永怀

上官锦文不是农场里惟一穿军服的人,另外还有两个,都在我们四大队四中队一小队一个叫郭永怀,三十来岁,个儿矮小,脸也很小,颇似史记中的白起,小头锐 面皮肤黑里透黄,眼白和牙齿也是黄的不是黄症病那种带绿意的黄,而是檀香木那种有咖啡味的黄这使他看上去特别精悍 事实上也是他到过朝鲜,打过仗,负过伤,背上留着疤痕,如同英雄的勋章.

清晨哨子一响,他总是第一个起身,动作迅速利落我们穿好衣服去打饭时,他已等在那里了在工地上也是每次休息时间一过,他总是刚听到哨子就从地上弹起来,你 还没拍完屁股上的土,他已经拿着杠子,提着绳子,在那里等你去同他抬筐了需要泡碱水的时候,他在里面泡得最久,泡得脚上密密麻麻的裂口比谁都多都深需要下 冰水的时候,他总是第一个脱掉鞋袜下去,弄得大家不得不紧紧跟上凡此种种,都无不招人厌,招人恨.

按农场的制度,我们白天劳动,晚上开会学习,互相监督互相批评,插红旗,拔白旗,砍黑旗每个人一天的表现,都要受到全小队的评估大凡在白天偷奸耍 滑不好好劳动的人,晚上发言都特积极特踊跃,观察特细致评论特苛刻 他们挑不出郭永怀的错,但绝不说他一句好话我们的小队长柴和根也不说,让他的一切好表现全都白费他好像并不在乎晚上一言不发,白天照样拼命的干身上带着针 线,休息时缝补衣服修理鞋袜他的旧军服上满是补丁,但是没有破洞,也不脏,整整齐齐,他因此更加显得精悍.

我们小队里有三个坏分子,周道富魏廷松陆鸿年,特别地偷奸耍滑特别地能说会道,也特别地憎恨和讨厌郭永怀渐渐地以他们为核心大家形成了一种默契,联合 起来整他不管是谁上筐,都把他的筐上得特满特高大家轮流同他抬,他个儿小总是抬前面,后面的人总是把筐绳子拨到他那一头,让重量都压着他他瘦小的身躯摇摇 晃晃站都站不稳还要推着他跑他在斜坡上滑倒了就催他快点起来别耽误生产幸而工地上经常有管教干部来来去去,那些人这样做有所顾忌有所不便,不然的话,他绝 对支持不了几天.

晚上开会的时候,众口一辞,都说他假积极,说他有管教干部在场就出力气管教干部一走就磨洋工他都静静地听着,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一言不发队长叫他表 态时, 他就说他不是那样但既说不出道理也提不出证据,只能引来滔滔不绝的反驳和义正辞严的新的指控他张口结舌无言以对,但好像也不太放在心上第二天照样下死力干 活,不管你怎样整治他他都接受挑战,一不告饶二不放瘫好在他并不指控别人什么,大家拿他没治,也就算了就像你踩一块顽硬的小石头,怎么踩也踩不碎它,也就 不踩了.

但是你不踩他,他自己要踩自己就像庄老夫子说的, 山木自砍,源泉自盗,那时又饿又累又睡眠不足,人人力求自保,他的这种表现,着实不可思议我一直小心地避着他,有时不得不同他搭档,也要想方设法不被 他拖着卖命比方说两人抬筐,从装筐的地方到倒土的地方有颇长一段路,倒了土以后,我总是坚持杠子和箩筐各人分开拿,这样我可以利用背着空筐慢慢往回走的时 间休息一下了他跑得再快,到那里也得等我他知道我偷懒,一直不说.

一天,他忍不住了,同我一道慢慢走,说:老高,我们到这里来,可不是来玩的呀我知道他要说什么,连忙说,我的身体不能同你比呀他说,我的身体咋能同你比 呀,我同谁都不能比,我从小没爹没娘,光着屁股给人家放牛,天天吃的是糠,是菜,吃糠吃菜长大的,咋能同吃饭长大的比呀!再说, 你才二十来岁,我比你大十几岁哩!

我回答说,所以你也要保重点儿他说,现在干就是保重,这也同打仗一样,越是怕死的,越是容易死我打过仗, 这样的事见了不知道有多少我还没来得及细想,他又说,比方说下冰水吧,你怕是下不怕也是下,不怕下去就不那么痛,越怕越痛越怕越受不了,你说是不是?我想 了想,承认他说得对
尽管这样,他还是没能顶住开春后,一个冷晴天,他正抬着筐走,突然扑地死去抬他的人说,他轻得不得了.

张元勤

和郭永怀相反,张元勤是个大个儿我身高一米七九,在队里算是比较高的了,他比我还高出至少半个头肩膀宽阔, 胸脯厚实,腰细腿长,手大脚大,活像古希腊的雕刻他五八年夏天才进来,那时我们已很衰弱,他却十分强壮,一身军服,又牛高马大,使我们望而生畏.

可能是个新兵,只有二十来岁也许还不到二十,脸上一股子儿童的稚气特别是他的嘴,呈风菱形,活像小孩儿的嘴下巴结实,鼻子长而直,直通宽广的前额两朵剑眉毛外端上扬,大眼睛黑白分明,单纯而机灵,稚气中透着英气.

他一个字也不识,开口就是老子捶死你,声如洪钟 这是他的口头禅听者瞟一眼他那特大的拳头,总不免心里有点儿发毛但他歌唱得特别好,嗓门子沉雄嘹亮,好像练过共鸣我猜他是文工团来的,但他不是,也没练过共鸣他是工程兵,入伍后一直在西藏开山筑路.

农场不禁唱歌,但那仅限于开大会前人到齐了的时候各队互相拉歌,这种解放以来一切群众集会上永远不变的老一套, 在农场也照样应用但如果不是在那种场合,集体的歌声就会被视为异常情况个人高声唱歌也是不允许的你忘乎所以了吗?你是示威还是什么的?爱唱歌的张元勤 被这么吆喝过几次以后,再也不敢在工地上高唱了但还是常常要低唱,特别是收工以后回到号子里,更是不断低唱:躺在铺上两手枕在脑后唱,斜靠着墙望着屋顶 唱,边缝补什么边唱,或者用大手抚摩着脚上被碱水浸泡出来的密密麻麻的裂缝唱.

不知为什么,那些老掉了牙的革命歌曲,从他嘴里唱出来,都有了一种全新的韵味.

二呀么二郎山
高呀么高万丈
羊肠小道哪难行走
巨石满山岗

晚饭后,开会前,十几个人在薄暗里坐着,听上去特别的苍凉没有一个人说话,连咳嗽都轻轻地直到柴和根点上小小的油灯宣布开会的时候,藉着灯光,你仍然可以看到,那歌声的余波在人们阴郁的脸上荡漾:它的落寞,它的忧伤,它的对于不可企及的幸福的渴望.

那时候,劳教没有刑期,说是什么时候改造好什么时候出去你明天改造好明天就可以出去,改造不好一辈子都不得出去张元勤对此深信不疑他不知道什么叫改造好,急于出去,就拼命劳动力气又大,在半死不活的人群中,一个顶十来个一面干,一面低声唱歌.

解放军
铁打的汉
下决心
到西藏

随着歌声,大堆大堆的泥土从宽阔的沟渠深处连珠炮似的飞向两岸大家冷冷地看着他,管教干部们也冷冷地看着他拼命劳动是每个新来者共同的表现,谁都知道他们 这样子维持不了多久没想到的是,钢铁巨人张元勤垮得比任何人都快 应了杰克伦敦的一句话:大块头先死这不奇怪:一棵草或可养活一只鹅,但绝对养活不了一头牛吃着和别人同样的一份食物,他愈来愈比任何人都饿得慌焉得快渐渐 地他不再唱歌,开始磨洋工磨法很拙劣,就是站着不动在农场的术语中,站着不动叫电线杆 拔电线杆是每日工地的常课,也是每晚小队会必谈的老题,是最瞒不过人的了一天到晚,大家都唬着他甚至抬筐的人吆号子也唬着他:

张元勤哪
嗨嗨
电线杆哪
嗨嗨

他没法可想,改为频频大小便走得远,站或蹲得久,来回慢慢走这是流行的偷懒法之一,大家不约而同一致使用我也每天使用但我们使用,都有个分寸次数远近久 暂,都有个限度正像那本老书道德经上所说的,为恶无近刑这样才能细水长流用之不竭他不懂,恨不得杀鸡取蛋,立即引起了注意.

夹边沟人特别擅长于和坏人坏事作斗争,这是改造好的一个标志别看一个个饿得皮包骨累得像稀泥,动作迟缓表情呆滞,这方面的能力可特发达你以为是神 不知鬼不觉的一个小动作,晚上开会时都有人提到这是长期改造磨炼出来的功夫,不是乳臭未干新来乍到的张元勤所能参透得了的 当他背朝工地捏着个什么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的时候,那背景就成了众所瞩目的焦点有人记下时间,有人装做也解手遁踪去查看虚实这种种,他都浑然不觉,做梦也想 不到过一会儿以为别人已经忘了自己刚回来,又再去一遍.

夹边沟有一份油印的报纸,叫工地快报,是劳教人员在场部的支持下自己办的,每天一张,八开大小,表扬好人好事,揭发批判坏人坏事张元勤的名字终于上了报, 说他抗拒劳动某月某日的大小便各几次每次多少时间,都有具体记录他成了典型,还不知道事态严重晚间会上把工地快报念给他听,他眼睛一瞪,说:天下哪有 不许巴矢拉尿的事!

没有人回答他,他以为胜利了第二天韩干事在工地上训斥他的时候,他用同样的话来回答韩干事下令把他捆起来捆人的事农场常有,他见过,很害怕听到这个命令,脸都吓白了嘴巴和眼睛都张得很大,惊恐乞怜的目光,急速地四面求助.

我至今弄不明白的是,那些争着执行捆绑任务的劳教人员,都没有受过这方面的训练,大都是文职人员,何况都已饿得半死,怎么就那么懂行那么熟练那么动作敏捷 力气大?绳子竟然勒得陷进他的肉里,立即就渗出了鲜红的血,冉冉地浸透了绳子,也浸透了绳子周边的衣服以致后来撕去绳子剥下衣服,肿胀青紫的两臂和手背都 冉冉变成了灰白色他像小孩一样,不停地哭幸亏农场的医生(也是劳教人员)够水平,没让肌肉坏死,几个星期以后,他终于开始康复.

秋天到来的时候,他收到一个邮包,是山东老家里寄来的,里面是一件棉背心,一双棉手套和一双棉袜子没有附信农场每月分发一次邮包,时间总是在晚上收工回 来,饭后会前的那一段时间他领回邮包时会已开始,不敢拆开来看, 把它放在膝上,先是隔着布包又捏又摸,后又从邮检的拆口一件件拉出一角来看在昏暗灯光的阴影里,什么也看不清,但他还是要看看不清就用那骨节粗大的手指去 捻,捻一会儿塞回去,再拉出另一件这样直到会开完,他立即打开包,一件件抖着翻着看睡下以后放在枕头边,时不时用他那瘦骨如柴布满裂纹的大手去摸一下.

我的铺位紧贴着他的可以闻见他那边一股子新鲜棉布的气味,农村的家的气味引起许多童年生活的联想快要朦胧入睡的时候,隔着被子,感到他的脊背在一抖一抖的 渐渐地愈来愈抖得强烈,听到他蒙着头在被窝里哭渐渐地哭声愈来愈高,完全像小孩子的号啕黑暗里有人大叫:吵死了!哭声戛然而止但那脊背的抖动,仍然持续了 很久很久.

几个月以后,他的第二个邮包到来的时候,他已经死了他的名字,在场部那块黑板的邮件通知栏里,保存了很久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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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流沙堕简(1)

幸福的符号

夹边沟人共同创造了一个幸福的符号:一种举世无双的笑和举世无双的跑步姿势创造的潜力是长年累月地发生和积累起来的,创造活动的展开却始于一个偶然:有一个什么参观团要来. 场部让我们连夜赶建了篮球场,组织了篮球队舞蹈队歌咏队曲艺组墙报编辑部参观团来的前一天,提前收工,让我们打扫卫生,理发刮胡子不过,管教干部们都说,最重要的,还是要活跃工地气氛,表现出幸福感 .

参观团来去匆匆,没到我们工地我们自吃了一顿好饭:白面馒头,青菜炒肉,量也比平时多,留下难忘的回忆那些篮球队曲艺组什么的,都没派上用场,后来也就散 了但是四个大队出的四面大墙报,仍然留上(在?)墙上争妍斗艳只有看了这些墙报,你才会知道,夹边沟小地方是多么人才济济编排设计无不具有专业水平抄写的 文章同时也是地道的书法,柳体颜体汉碑魏碑瘦金体都有第一大队用刘禹锡诗做对联,沉舟侧畔千帆过, 病树前头万木春斗大的字朴拙老辣就像金农的手笔这样的的好字,不是在夹边沟你就看不到.

文章大都是评论驳党天下谬论 何物政治设 计院之类观点鲜明,情辞恳切诗更热烈,记得有一首 啊!夹沟边沟!我新生命的摇篮,题目就用了三个叹号我印象最深的一篇,叫驳劳教不如劳改的谬论,说有人认为劳教不如劳改,因为劳改有刑期劳教没有这种 人如果不是别有用心,就是缺乏最起码的政治常识劳改是对敌人的专政,劳教是敌我矛盾按人民内部矛盾处理,是党对我们的宽大不设刑期,是为了有利于我们改造 改造不好,出去了会再犯错误什么时候改造好什么时候出去,正体现了党对我们的关心爱护不知感恩,还要抱怨,真是丧尽天良云云.

没有人能分得清这是严肃还是幽默,真诚还是撒谎我相信,连作者自己也分不清不,根本就没人想到要作这种区分这种无分别心(用佛家的话说)是一种自然, 混沌中一切的问题都自动地解决了,不必认真一认真,事情就复杂化了,麻烦就来了,什么都别别扭扭疙疙瘩瘩,就像机器的零件都错了位这样的事情,也曾经发生 过,说来话长.

在这以前的一段时期,我们队归王干事管王干事刚从军队转业过来,还穿着旧军服没什么文化,人却厚道吧唧着一管竹子烟斗,在工地上东转转西走走,很少说话那 天,他在我们小队的工段上蹲了很久,看了看表,说,休息一下吧, 都累了大家亟需休息,但又要表现积极,都说不累不累,继续干.

王干事微微张开了嘴巴,一股子诧异和困惑的神色前省委宣传部理论处处长王笑良停止挖掘,一手在后面按着腰,一手扶着锹把,吃力地慢慢直起身,巴结地说,领导落后于群众啦哈哈!这是大跃进中领导上用来发动群众的套话,当时报上屡见.

不料王干事却认了真,眼睛里闪过一丝尴尬,没答腔低着头用支散草杆子通他的烟斗,边通边敲,在鞋底上敲得梆梆响完了他站起来,头也没回,扑扑屁股就走了留了一股子莫合烟的气味.

大家更尴尬,觉得没趣,也很不安本来是要讨好,反而得罪了人真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好别扭!好复杂!幸而王干事不久就被调走了,换了个韩干事, 刁钻凶狠, 一脸的阴森,从不正眼看人劳动和学习都抓得很紧,关系也就理顺了复杂别扭也就改变成了单纯自然.

准备参观团来的那阵子,我们已归韩干事管他抓活跃工地气氛,从打击抵触情绪入手白天加强互相监督,晚上加强揭发批判谁谁谁老是吊着个哭丧脸:你是对谁不 满?谁谁谁一天到晚闷声不响:你打的什么鬼算盘?谁谁谁抬箩筐一步三摇:你是要给谁看这样互相揭来揭去,批来批去,终于大家都取得了共识:由于思想没有改 造好,我们都多少有些抵触情绪,身在福中不知福每个人都作了检讨,保证改正,请大家监督.

工地气氛很快就改变了在所有的大中小队里,人人都在微笑一天到晚笑,随时随地笑笑着抡镐,笑着使锨, 笑着抬筐跑上坡,笑着下坡往回跑边笑边跑边吆号子起先是按跑步的节奏吆:嗨---嗨,嗨---嗨不久就有人在这个基础上,创造出同调的吆歌吆歌是两个人对 吆抬后面的人吆一句歌词,抬前面的人吆一句嗨嗨作答歌词都是即兴创作比方说抬着筐跑过大队长陈治邦身边时,吆的是:

陈治邦哪---嗨,嗨!
好领导哪---嗨,嗨!

经过劳动不好的张元勤身边时,吆的是:

张元勤哪嗨,嗨!
电线杆哪嗨,嗨!

时值一九五八年,外面正在大跃进,人民群众赛诗赛画赛民歌热火朝天不知道是什么风把热烈的分子吹过辽远荒漠, 吹到了我们这个封闭的大墙之内,夹边沟人也自发地赛起吆歌来了.

不过,对于我们互相磨砺得像剃刀一般锋利的感觉来说, 歌词往往都经不起分析比方说当天就有人指出,大队长也是劳教人员,称领导不妥此句遂改为好榜样哪嗨嗨又有人说既然他没被释放就说明他还没改造好,不能作为 榜样遂又改为干劲大哪嗨嗨,似乎可以了,但陈治邦本人已经琢磨过来, 说突出个人不妥,叫不要这样喊了由于难度大风险高,一度高涨的创作热情逐渐冷落,又都恢复了单纯自然的嗨嗨声这样也很好,整个工地上所有的人都笑着嗨嗨地 跑,已足以表现出我们的幸福感了.

但是我们的笑和跑,同一般的笑和跑还是不一样一般的笑先得要有快乐一般的跑先得要有力气为了做到没有这两样东西的条件下笑和跑,我们每个人都同自己进行了 一场艰苦的和持久的斗争眼睛眯缝着两角向下弯,嘴巴咧开着两角向上翘,这样努力一挤,脸上横纹多于直纹,就得到了一个笑容这有点儿费劲要持久地维持这笑 容,就得费更大的劲笑容由于呈现出这费劲的努力,又有点儿像哭.

跑更难,它要求后蹬弹跳前摆高抬,以致有瞬间两脚同时离地,步伐和速度都增大我们无力做到这一点,必须先放下前脚才有可能提起后脚,这就和走没有区别了为 了避免像走,我们都尽量弯曲两腿,然后一下子伸直如同弹跳,这样一伸一伸,人也一耸一耸,看起来像跑如此跑法比走慢一点, 比走吃力一点但是既然不允许走,又无力真跑,它就是惟一的选择了.

参观团来的事早已被忘掉,但这种笑容跑姿,却一直保持下来因为互相监督的机制和生存竞争的需要,都迫使我们 坚持进步不许倒退,久之成了习惯,要再改回去也难成千人的工地上,所有那些瞪得大大的茫然的眼睛全都眯上了 我抬着筐一耸一耸地在全都一耸一耸的人群中嗨嗨地穿行,有时会神经错乱一下:突然觉得周围这些老相识都变成了陌生的怪物我自己也是.

在一个和往常一样的清晨,我刚把第一筐土抬到沟外边新堆起来的土坡上,碰上日出贴着长长的直直的地平线,暗红的太阳又大又圆,好像并不发光但我们这个荒凉 空寂凹凸不平的星球表层,却出现了许多浅蓝色的阴影我望见在一条细长的阴影里,一群灰暗的小生物一丁点儿一丁点儿地挖着贫瘠的地表,一耸一耸地来来去去, 徐徐移动,渐远渐淡,直到消失在太古洪荒时代的背景之中,突然感到一种莫名的错愕.

我想假如有一个不知就里的局外人,一下子面对这独特的景观,一定会惊骇得张大嘴巴,半天也合不拢来我想单是那无数凝固不动的怪异笑容,就足以把他吓得头发 竖竖的我又想,假如这时发生地震,我们全都突然埋入地下原样变成化石,异代的考古学家也一定不能解释,这举世无双的表情和姿势究竟意味着什么.

我想,也许他们会猜测,这是某个非理性教派的神秘仪式;也许他们会想像,这是蛮荒绝域某个己灭绝的人种的生态特征或者文化隐喻,就像玛雅人扁平的头骨,或者新几内亚岛上诡谲的面具那样不论如何,我相信,绝不会有人读出, 这就是幸福的符号.

注此文首发于今天一九九六年第四期与花城版文字略有出入此处用花城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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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死

那天,我们和往常一样,在熹微的晨光里集合,准备出工很冷我尽量把棉衣裹紧, 缩着头,袖着手,在队伍里跺脚忽然听到一声叫喊:高尔泰!出来!!我走出队伍,韩干事来到跟前,上下一打量,说,回屋里去.

回到号子,在铺位上躺下,两手枕在脑后,看墙上斑驳剥落的泥皮脑子里空空洞洞,既没有思想,也没有恐惧不知道为什么叫我出来,但知道怎么的都不会比现状更坏躺着躺着,不觉沉沉睡去.

不知多久,有人叫我分场长后面,跟着两个警察门外停着一辆军用吉普叫我上车刚坐下,又叫我带上行李我把我那堆破烂,连虱子连草卷成一团,哩哩拉拉的,塞在我的座位旁边两个警察坐前面,我坐后面这种坐法,使我有了一种好的预感,但也没有多想.

车子时而风驰电掣,时而蹦蹦跳跳,驶过茫茫戈壁很冷很冷我裹在那堆破烂里,不觉又沉沉睡去梦里听到枪声, 是我的旅伴在打黄羊一连几次,都没打着我醒了又睡,醒了又睡.

傍晚醒来,落日苍茫车到一个小镇郊外散落着一些农家的土屋,炕洞里冒着秫秸和乾畜粪的浓烟烟不上升,在大野上凝成长条的沉云,逐渐溶解在暮蔼之中,使暮蔼 溷浊而有焦糊味儿,昏黄里透着晚霞的夜紫若有若无地可以望见荒草的丛莽,成排的白杨,黄沙簇拥的地埂虽然都毫无绿意,却使我十分感动望着那人类生活的种种 迹象,我有一种久客的游子回到了故乡的感觉车子未进市区拐进了一座有高墙和警察站岗的大院墙上有岗楼和铁丝网,门上挂着高台监狱的牌子.

岗楼映着残阳,一半是玫瑰红色的,一半是深蓝色的我们在深蓝色的阴影里下车,几个穿深蓝色制服的警察,把我们让进一间炉火通红灯光模糊充满烟气热烘烘有股 子腐酸味的房间他们显然是老熟人,谈笑粗声大气有人端来洗脸洗脚的热水,居然也有我的一份 接着是丰盛的酒宴一桌有十几个人,都是公安干警我也夹带在里面没人同我说话他们猜拳行令,痛饮高谈之际,饿得半死的我兀自猛吃,大块肉整个蛋来不及咬碎, 几乎都是囫囵吞下夜里肚子鼓胀剧痛,到天亮都没睡着.

高台,是兰新线上一个小站一边是祁连山,一边是大戈壁它位在斜坡上,可以望得很远,风日苍凉我们一行三人,在这里上了火车看到车票,我才知道,这天是一九五九年三月六日,我们在向东往兰州去.

一年多前我被押送西来时,车上还有餐车和卧车,这次都没了一天两次,列车员分发锅盔,每人一个,又冷又硬,没菜但乘客们伸出来的手,好像都很急切拿在手 里,好像都很宝贝那时全国性的大饥荒已经开始,与世隔绝的我,一点儿也不知道;只觉得整车厢,有一股忧郁之气上上下下的人,个个憔悴衰疲.

第三天早晨,我们在兰州下车俩警察把我带到甘肃省公安厅,交给厅长办公室两个文职公安,就走了两个文职公安都很友好一个叫东林,四十来岁,兰州大学历史系 毕业一个叫丁生辉,三十来岁,西北政法学院法律系毕业他们告诉我,为了迎接建国十周年大庆,省委要举办一个十年建设成就展览,在兰州七里河建了个 展览馆(后来做了甘肃省博物馆)馆里需要几幅大油画我的任务,就是要在十月一日展览会开幕前,画出这些画我问画什么,画多大,他们不知道,说去了会有人告 诉我.

最后东林说,我得提醒你一下,这次省委调你来,是临时任务,工作需要不等于解除你的劳动教养,更不等于摘掉你的右派帽子劳动环境变了,身份没变劳动内容变了,性质没变记住这一点,对你有好处.

丁生辉把我送到七里河,交给展览会筹备处,就走了临走时给我说,这里都是各个机关抽调来的人,人多口杂,说话要特别小心但是也别害怕你同这里任何人的关 系,都只是工作关系,只有同我们的关系才是组织关系谁要怎么样你, 都得通过我们过些日子我们会来看你,有什么事,同我们说就是了.

在当时纯粹革命的语意场中,他这些话,还有东林那些话,听起来都有些异样把人当人,而不是当政治符号来对待,这不像是组织对个人使用的语言,更不像是暴力 机关对专政对象使用的语言没有一句改造思想立功赎罪之类 的官腔套话,耳朵竟不大习惯与其说使我感到温暖,不如说使我感到惊讶.

筹备处安排我住在展览馆对面的友谊饭店这是一家专门接待苏联专家的饭店,设备豪华我是第一次住豪华饭店,瘦如骷髅衣不蔽体,置身在厚地毯大壁挂沉重的 金丝绒窗帘和珠光宝气的枝形吊灯之间,颇怪异,好像有什么事情不对头其实没什么,当时中苏交恶,这个饭店里已无苏联专家,展览会包下了这些房间.

所有要画的画,都是歌颂新中国的伟大成就,主要是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千万人连夜不睡战天斗地移山造海; 热爱公共食堂雷打不散;放卫星亩产万斤猪比牛大;土高炉遍地开花钢水奔腾要突出所有这些伟大成就,都是在党和毛主席的领导下才取得的画要经过多次审 查,达到领导满意群众点头,才算完成.

给我拿来一大堆画报,这类照片多得很内容已有公式, 七拼八凑即可,不难完成任务仍然是体力劳动,和艺术无关好在它的劳动强度比挖排碱沟要轻得多了问题是我的身体,当时的我,上身瘦得皮包骨,两腿却肿得很粗 成天只想躺着,躺下去就起不来要起来得翻身俯伏,用两臂慢慢撑起画大,上下脚手架,得有人扶助作画时不能久立,时不时要坐一会儿我咬紧牙关,竭力坚持我知 道,要是达不到要求,就会被送回夹边沟去那就是死东林说,记住这一点,对你有好处,这就是好处这不是画画,这是求生.

饭店里食物讲究,花样多,且不定量由于吃得太多,很快就胖起来,胖得比我以往任何时候都胖许多臃肿不堪但一身肥肉,仍然疲乏,仍然两腿像灌了铅一般的沉 重,仍然反应迟饨,走路时不知回避,常要和迎面走来的人相撞;仍然在看到别人追逐嬉戏时感到奇怪,不知道他们哪来的那么多力气......四五个月以后, 身体又开始消瘦一天天瘦下去,一直瘦回到劳教以前的水平才停止这时我才感到,精力和元气渐渐恢复了不再怕爬楼梯,不再怕走远路,遇事反应愈来愈灵敏;上下 脚手架也愈来愈自如与之同时,又开始对一些与己无关的事物,比方说星空,河声,或者一只在高空盘旋的老鹰,感到有兴趣愈来愈爱逛书店,进去了留连忘返也常 常性欲行冲动,半夜里醒过来睡不着觉.

工作进展,也愈来愈顺利过多了审稿的关,学会了投其所好听多了各种指手划脚,学会了哗众取宠连省公安厅那边,也听说我在这里表现很好有一幅社员之家 最受好评画的是人民公社的公共食堂,桌上鱼肉酥脆流油,馒头热气腾腾,男女老少个个满面红光笑口高张当时全国性的大饥荒正在蔓延,我一门心思制造效果, 致力于细节逼真气氛热烈,想不到自己是在撒谎,是在参与扩大灾难不,有时也想到一下,浮光掠影,并不影响工作
随着十月一日---完成任务的日子愈来愈近,我愈来愈感到不安存着最好的希望,我做着最坏的准备每天天不亮起来,沿着黄河长跑,希望能练好身体,经得 起临界的考验但是考验没有再来,展览会开幕后,留下来编了一本这次展览的纪念画册,我得以在兰州停留到一九六0年夏天其时夹边沟农场因死人太多,濒临消 失,我已无家可归,被送到另一个劳改农场---靖远夹河滩农场.

这里的劳动条件和自然环境都比夹边沟好些,何况我的身体已经复元,不怕了.

在荒凉的田野上,想到兰州友谊饭店的豪华,恍如一梦我发现,那时候,随着肉体的复活,我的灵魂已走向死亡我已经失掉自我,变成了他人手中一件可以随意使用的工具,变成了物人的物化,无异死亡.

求生的本能,迫使我开始写作偷偷地,用很小很小的字,写在一些偶然到手的小纸片上日久多起来,身上装不下了,得找个秘密的地方收藏这很危险,但也顾不得了.

多少年来,我东奔西跑,都一直带着这个不断增大的危险的包袱我后来发表的文章,出版的书,多来自这个包袱 因为有它的存在,我才敢于确信,我走出了死亡的阴影.

注此文首发于今天一九九六年第四期与花城版文字有出入此处用花城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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运煤记

靖远境内的夹河滩农场,位在黄河边上, 由三部分人组成一部分是犯人,有军警看管,叫犯人队;一部分是已释放的犯人,叫就业队;一部分是轮流下放劳动锻炼的公安人员,叫干部队我未经法院判刑,不 算犯人; 尚未解除劳教,不能就业;但为了方便,编入了就业队集体劳动,集体吃住,略似一般农场的农工.

一天,场部从旱峡拉来两卡车煤,过不了黄河,就卸在河对面的山上怕附近农民为来偷,派我和一个叫杜开发的就业人员去弄回来,限期十天杜是个强悍的角 色,脸小脖子粗,胸脯宽阔,手大脚大,遍体杂毛连须脾气暴躁,衣服脏得像泥土一样.

当天我们就扛着铁锹,麻袋,麻绳,背兜粮食锅碗和一个羊皮筏子出发,抄近路出向黄河走去一路上雷声隐隐,天边团团黑云,不觉己到半空河面宽处有百多公尺,狭仄处不过几十码,两边峭壁对峙,浪涛抽打着精赤的岩壁,发出郁雷一般的闷响.

我们向上游走了约摸两里,把羊皮筏子放下水,把东西放上去绑扎稳当,同时一跃而上筏子一沉,接着就被一个大浪抬得很高,像一片小小的树叶,从浪的斜坡滑下 去,滑得很深以为要被埋没了,又一下子被抛掷起来他用力划桨,被水淋湿的古铜色的皮肤,在烈日下一闪一闪,泛着铜像般凶戾的光.

当黑云吞没了太阳,天地间突然一片昏暗的时候,起了大风,一阵紧似一阵筏子在昏暗中升沉倾侧,一面不断地向对岸接近,一面被冲向下游,在河面上经由一条约六十度的斜线,恰好在那个峡谷的对面冲上陆地.

我们水淋淋地上了岸,卸下水淋淋的东西,把筏子拖到高处,绑牢在石头上,背上东西就爬山,爬到山洪够不着的地方,才找了个石头洞避雨洞在峭壁上,朝着河不 深,但是大,背风上面凸出的岩层,恰像廊檐,可以挡雨放下东西,又出去打了一大堆柴来,才松了口气生起一堆火,剥下衣服拧干,赤条条坐着烘烤.

雨来得很突然一下子四面都是潮水一般的声音好几股黄色的小瀑布,从岩檐前飞流直下,悠荡着投入河中河面昏茫一片,雨打出重重白烟篝火很旺,衣服和麻包上热气腾腾我们盘腿坐在火边,啃一口大饼,咬一口大蒜,喝一口水,废庆幸着如此大雨,却淋不着我们.

吃着他说,要不是这么个天,赶明儿煤就下山去了我说你急个什么?怕政府们忘了你吗?他说完了咱们可以打些红柳条子,编几个箩筐,到近处村里卖钱我问有人要 吗?他说这边厢箩筐缺得很,两块到两块五毛钱一个,疯抢我说我不会编,他说我教你,咱俩抓紧点儿,一天编得五六个我起劲儿起来,说太棒了,赶前不赶后,我 们加油干!他说你急个什么,下雨哩眼睛里阴沉的光,也变得柔和了.

烤了一会儿,他问我家里还有什么人,一会儿又说,只要能回家去,他这辈子就什么也不想了!说着解下腰上的褡裢, 取出一个绣着红花绿叶已经十分污旧的黑布荷包又从荷包里取出一个纸包,打开几层香烟纸,里面是一张照片他侧身就着火光看一会儿,递给我,同时绕过火堆,蹲 在我的旁边, 陪我看.

是一张发黄的旧照片,只一寸,却有三个人,且有磨损, 看不清依稀是一个农妇和两个女孩的半身像右下角一大块指痕的污斑,比人像清晰得多他用弯曲坚硬骨节粗大的手指触碰着它,说这是我家里,这是个大丫头,这是老(小)丫头.

我假装很有兴趣,认真地看了一会儿,说,这两个孩子, 都是好孩子----看得出来不料这虚假空洞的客套,竟使他十分感激,对我恭敬起来我没看他也感觉到了他的感动他双手接过照片,回到火堆那边,小心地包好, 收好说起他的娃们来,蚂蚱蝈蝈鸡毛蒜皮,不厌其详我听着听着,不觉沉沉睡去那夜发了山洪,雷霆震怒,地动山摇我呼呼大睡, 竟一点儿也不曾觉得.

醒来时天已大亮一道美丽的彩虹,高悬在雾蒙蒙的河上雾是流动的,时而浮现出几尖深蓝色的山峰,一会儿又没了开发早已起身,为了怕吵醒我,没生火,蹲着拣菜 菜是他刚摘来的,像豌豆藤,但较细小他说这是野豌豆,九月结子,也吃得我问他是不是又叫薇菜,他说不知道记得以前读魏诗采薇,查过字典,说薇菜又叫野豌 豆,应该就是它了.

顺着山沟里卡车的碾痕,很快就找到了那堆煤估计用背兜背下山去,至少得七八天我们把麻袋塞紧装满,弄到悬岩的边沿,然后他在上面缒,我在山下接一整天除了 喝水啃馍,都没息口气天黑下来时,煤都到了河滩上我们通身乌黑,汗又在黑色上冲出条条斑纹,像两个怪物麻绳勒出的紫色凹痕和荆棘划破的条条血丝,隐隐作痛 但是一天干了八天的活,心里说不出的高兴,归路上咧着大红嘴对笑.

现在可以有八天的时间,是属于自己的了开发说编了箩筐,卖了钱,可以寄回家,还可以买高价粮,美美地吃几顿饱饭他说今天晚上就可以放开肚子,大吃一顿回到洞里,一面盆结实的拉面,就着薇菜和大蒜,味道好极了.

第二天一早,我们就兴致勃勃地干起来时方八月,蒲公英撒着满地银球,浓绿的荆棘丛中,野拘杞已经成熟了,嫣红欲滴东一丛西一丛的红柳,正开着淡紫色的小花咆哮奔腾的河水,透过疏落的花丛,闪着耀眼的光芒一只山鹰在天上盘旋,太阳照着上游的河面,光辉灿烂.

光辉中忽然出现一个小黑点,愈来愈大,是一个羊皮筏子开发以手遮阳,凝望良久,嘟嚷道,谁来啦?干吗呢? 来的是杨副场长我们刚把红柳条子藏好,他就上来了那边有人报告,对面河滩上有一长排麻包,他来看看是怎么回事他说,下了山就好办了,明天一早,叫他们来两 个人,帮你们过河马车在对面等,你们要抓紧点儿说着转身走了 划羊皮筏子的老耿,背着杨的儿子东东,连忙紧紧跟上没过多久,他们又折回来,说是看到岩壁上有个老鹰窝,窝里有小老鹰东东要捉来玩,老耿怎么都上不去,叫 开发去试试 这个老鹰窝,我昨天就发现了曾想上去看看,开发不许,说悬岩陡坎的险得很,有些石头看上去好好的,一踩就掉,掉下来就没命了这次,他还是这么说但杨副场长 告诉他,可以先用脚试试,不掉再踩开发走后,杨对我说,我们就不等了,叫他抓来以后,用红柳条编个笼子他在行编的垫些草,关进去小东西娇嫩得很,告诉他毛 手毛脚的不行.

我赶到那边岩壁下面,开发已经上去,但离鹰窝还远一手扳着岩石,一手抓着马兰根,两脚叉得很开,像个大字那只凶猛的老鹰,在他头上急速地盘旋,好像马上就要猛扑下来的样子河声浩荡,带着水和石的交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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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向生活

六二年春播前夕,夹河滩农场接到省公安厅的通知,我被解除劳动教养,允许自谋出路忙完了春播,我被告知此事.

那年我二十六岁身无分文,没有一件完整的衣服,全部财产只一副破烂的铺盖卷家里人都被专政,万万不可还乡;异乡更无人缘,一下子真不知道往哪里去我问韩场 长,找不到出路怎么办?他说不要紧,可以留场就业----留下也是出路嘛那可就什么都完了!我想无论如何,得先离开这里再说,越快越好晚饭时把剩余的饭票 都换成了馒头,打在包里第二天领了三十四元生活费和二十八斤粮票,背着行李包裹,拿着一根木棍,就出发了管账的杨干事问我哪里去,我说进城找工作他说急什 么,哪天有了便车,搭便车走多好我说不了不了.

春天是多风的季节这天虽没风,空气里仍悬着微尘,像干燥的雾大西北徐缓地起伏着的黄土地,在尘网里显得格外苍茫空阔道路随着地势,波动着游向远方远方一片模糊我大步快走,白色的太阳下淡淡的影子,在深深浅浅的车辙上无声地滑过.

没遇见车辆行人晌午时分,道路穿过一个村庄几十栋低矮的有着乌黑廊檐木板小窗和马鞍形屋顶的土屋,横七竖八挤在一起院墙相连,几家共用一口井井边有人洗菜, 有人饮驴,衣衫褴褛我走过时,都停下来看我,黧黑憔悴的脸上,眼白特别触目.

院墙很矮,墙上当年的标语,都已剥落成一些模糊的色斑墙边有许多大树的树墩,吹去尘埃,年轮依稀可辨想当年黛色参天,浓荫垂地,何等雄伟;五八年倒树炼 钢,万叶扫空,虎卧龙颠,又何等壮观现在高炉己废,村上又新栽了不少的小树我来时杏花初开,白杨也绽放出鹅黄色的嫩叶篱边墙头,装点出动人的春色.

没人来查问我的身份政治上的宽松是感觉得到的不过我的样子一定很可怕,小孩子见了我就跑,大人们都用厌恶猜疑的眼光看我一个年轻姑娘坐在门口的屋檐下,膝 盖上放着个筐箩拣豆子我走过去,想要点儿水喝她惊恐地丢下筐箩,逃进屋里,豆子撒了一地一个老太婆拄着拐杖出来,问我啥子事体,给了我水,把我的水鳖装 满,叫我赶快走开,别唬着人了.

过了村又是无边的荒原和田野,不过望中有了人烟天黑下来的时候,远村的灯光都混进了星星里面怕惊动村里的人们,被当做怪事驱赶,在田间一个去年的麦秸垛上 过了一夜盖着厚厚的麦秸,在麦香味里仰望一天星斗,认出了童年时代母亲教我辨识的那些星星它们一点儿也没有变,好像我和世界,也都没变似的.

半夜里醒来,满地露水,结了一层薄霜,月下银光晶冷 有一阵子,我感到害怕说不清怕什么,荒野?黑夜?孤独?残酷的现实和阴险的未来?好像都是,又像不是不过很快我就睡着了天一亮,心情又好了.

我知道,不可能上学读书,也没有反叛的道路能找到一个远离人群的角落,安静度日,就已经很运气了在公社化全民皆兵的中国,这同样迹近幻想但我还是不能不想 想来想去,想到了敦煌莫高窟,那个大沙漠中的小小绿洲不知道能不能像席勒那样(他在古希腊罗马的黄金时代逃避了当时德国黑暗的政治现实),把那些魏隋唐宋 的遗迹当做避风的港湾?

日落时分,到达靖远城下的黄河边浊流漏急,声如郁雷对岸土城逶迤,暝色里不见一个人影城上徘徊着暗淡的霞晖,缺处可以望见城里的灯火,东一丛西几点,交织 着一圈圈朦胧的光晕,像灰黄色土纸上模糊的水渍我沿着河朝有城门的地方走去,一个划羊皮筏子的老汉把我渡过了河,指点我投宿在煤场旁边一家骡马车息脚的小 客店里.

店是大院子里一排低矮的通铺房,墙和顶棚都被烟熏得很黑,一股子焦油和馊汗的气味土炕上没有被褥,铺着一条大毡毯,三四个或者七八个人和衣挤在上面,不盖 被也不冷都是些壮汉子,毛孔里嵌着泥土和煤屑,言辞木讷,行为本分, 老实巴交臭虫很多,加上院子里马嘶驴叫,睡不着觉我在这里住了两天,等候到白银市的班车想再由那里转车去兰州.

靖远古城,街巷相连,大概颇繁华过一阵子现在碰上饥饿的年代,自由市场刚刚开放,货物数量花样都少,有点儿像农村市集中午热闹时分,可以买到茶叶蛋和不要 粮票的高价油饼油饼二两重一个,价一元我嘴馋,吃掉不少钱其他时间,土街土巷里都冷冷清清,没处可去买了点儿笔和纸, 爬在炕前面的土炉子上,给在江苏的母亲姐姐,和在四川的妹妹,各写了一封信.

接着我给敦煌文物研究所所长常书鸿先生写了一封信谈我对敦煌艺术和敦煌研究的看法我说就我以前看到的资料而言,我国目前的敦煌研究,好像还停留在考证编年 整理排比描述介绍的阶段如何理论地说明不同时代敦煌艺术风格基调的变迁,或者中原文化和西域文化在这里交汇的机制,则是值得开发的课题我说敦煌学的真正建 立,有待于理论探索考古求证的并驾齐驱我说我有志于此,如蒙先生不弃,愿为之老死沙洲写完后看了一遍,觉得有股子大言不惭,狂妄放肆的味儿但也没有再改, 就这样寄出了估计这事可能性微乎其微,寄出以后也就把它忘了.

班车发车的那天去买票,才知道车票几天前早已售完,而我快没钱了,不能再等背上行李,到煤场帮他们装卸煤车, 弄得通身乌黑,但也搭到了一辆拉煤到白银市的便车白银市是新出现的工业城市,基本人口都是工厂员工及其家属全市没有一棵树,没有一叶草,地上和屋顶上都覆 盖着一层铜钱那么厚的灰黑色烟尘用脚在地上蹭一下,就会露出黄色的沙土,很显眼天空烟囱林立,浓烟滚滚,五色杂而炫耀市外一望无际全是寸草不生一色苍黄的 荒山秃岭山都没有姿势,一座座几乎金字塔一般对称从白银市坐汽车到兰州,走一整天都是这种山连着山,没有任何变化,单调得近乎绝望直到兰州附近,靠近黄河 了,看到星星点点的绿色,紧张的神经才松弛下来我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心里想,仅仅因为生活在白银市以外的地方,就值得我感激命运了.

在兰州,政策放松的效应随处可见行人的表情依然忧郁,但街上热闹多了,商店里的货物也多了街头巷尾时有流动摊贩,叫卖他们自制的产品随时可以买到不要粮票 的高价食物市中心的兰园体育场和工人文化宫经常举办舞会,人山人海灯影明灭通宵达旦各单位的周末舞会也都对外开放,来者不拒场场客满舞是单一的交际舞,永 远不变的蹦嚓嚓,人们都不厌其烦城里开了几家美术公司,由商业部门领导我都去看了一下,心想必要时是个饭碗.

找工作的事,仍需通过组织我的组织关系原在文教部门,打成右派后被开除劳教,就归公安部门管了我想去敦煌,等于要求回到开除我的部门,按规定不许可但是常 书鸿先生看了我的信,坚决要我省公安厅两个朋友----东林和丁生辉待我很好,鼎力相助克服了重重困难,不可能的事情居然成功了这年六月初,我带着一个提 包,一个行李卷,和一顶草帽,到了莫高窟敦煌文物研究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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敦煌莫高窟

要到莫高窟,先到敦煌城据说现在的敦煌,已成了国际旅游城市高楼林立,夜市通宵达旦还筑了飞机场,客运繁忙可三十五年前的那时,只有横七竖八一簇簇灰黄色 的土屋一般是平房,顶多两层楼街上坑坑洼洼,行人稀少,满地畜粪,车过处黄尘滚滚一丁点儿也看不出,它曾经是古代欧亚大陆桥----丝绸之路上总绾中西交 通的重镇想当年异国商贾云集,周边羌胡来归,毡庐千帐,土屋万家,鸣驼骄马,绿酒红裙,繁华真如一梦.

城外沙漠中,残留着一些陈迹西面有汉代的阳关遗墟,和沙州故城遗墟;北面有汉代的玉门关遗墟;南面沿着疏勒河,有一条高低断续的土墩,是长城烽燧的残余; 东面平沙中发现了一些木简农具钱币和箭镞,折戟沉沙铁未消,说明它曾是东汉以来戍边士卒的屯田举世闻名的莫高窟,就在东南面鸣沙山和三危山之间峡谷里的悬 岩上.

可以想象,万里流沙中这些壁立千仞的悬岩,是洪荒时代雷鸣般的浊流冲刷出来的但是为什么,那亘古不息摇天撼地的寥寥长风,那水一般流动着的填平一切的沉重黄沙,到这个悬岩边上就停止了,宁肯在一旁聚成消长无凭的高高沙山,也不肯进入这小小的峡谷?

峡谷从南到北,狭长一千六百多公尺有一股地下水从南端冒出来,到北端又没入地下中间无数百年老树,拔地参天,郁郁森森,掩映着几座古寺岩壁上高低参差保存 着十六国北魏西魏北周隋唐五代宋西夏元等十个朝代的洞窟四百九十多个壁画总面积四万五千多平方公尺, 彩塑两千四百多身,还有经卷写本数万,唐宋窟檐若干据说这些,都只是残留下来的部分,其盛时有窟千余具体如何,已无可考不论如何,它不可能是一个人或一个 王朝的作品只有无数人千余年间代代相继层层累进,才有造成这样的宏构巨制的可能.

如果没有佛教的东来,没有印度文化波斯文化马其顿东征带来的希腊文化随着丝绸之路上的商队,在这里和月支乌孙匈奴人留下的本土文化,以及汉廷的西征健儿移 徙流民,被贬黜的官吏和迁谪文人带过来的中原华夏文化交汇融合,而产生出一种野性的活力,激活了人们创造的潜能,并为之提供了宣泄的渠道,则这种可能性也 不会向现实性推移.

所以莫高窟艺术,如果说它是一件集壁画建筑与雕塑于一体的综合艺术品的话,那么应该说,历史和自然都参与了它的创造那荒野神奇而又深藏若虚的自然景观,不 是更增添了它撼人心魄的艺术魅力吗?那些壁画积淀着岁月递嬗的痕印,或深或浅都成了黄调子加上部分变色褪色,斑驳剥落,隐显之间,倒反而更加丰富,更加奇 幻其沉郁浑厚处,光怪陆离处,更是出乎意表,非人力所能及正如当初锃亮闪光俗不可耐的祭器,后来变成了绿锈斑驳古朴凝重的青铜文物大自然的破坏力量,在这 里变成了创造的力量鬼斧神工,此之谓乎?

被那斑斓万翠的洪流带着,在千壁画林中徘徊而又徘徊, 我有一种梦幻之感想到历史无序,多种机缘的偶然遇合,在这么长的时间里为创造这些作品提供的保证多么难得;想到岁月无情,它历经千百年风沙兵燹保存至今更 不容易;想到世事无常,我家破人亡死地生还犹能来此与之相对尤其幸运,心中就不由得充满着一种深深的感激之情.


石头记

在噩梦般的记忆的灰黑色背景上,敦煌莫高窟呈现出神话般的五彩缤纷初到那里的日子,置身在两个梦境之间,头脑有点儿飘忽 穿着一身不合身的新衣服(都是远方的母亲和姐姐做了寄给我的),到处东张西望,逢人咧着大嘴傻笑.

那些天没给我任务,让我先看看洞子洞里很暗,只有上午和中午光线好的时候才看得见其余的时间,我在洞外四处溜达有好几天,是在莫高窟周边的山里打转.

北面没山,是大沙漠西边的鸣沙山,南边较高的无名乱山,东边的三危山,我都爬上去过除鸣沙山是沙山以外,其余的山顶上全是石头灰褐色的紫金色的铁青色的精 黄色的石头,都含着云母,质地不那么坚硬, 久经烈风吹拂,刀砍斧劈一般远望峥嵘峻峭,近看密密麻麻都是裂纹用力一扳,有时可以扳下一块有时那一块还可以再掰开成几薄片有时掰开来里头有海洋生物的化 石或珊珊,或海藻,或螺或贝,还有鱼,一如嵌进了一副完整的鱼骨纹理清晰,栩栩如生,但与石头同色不,它就是石头.

我常在山顶独坐,默对宇宙洪荒看茫茫沙碛上蓝色的云影不息地奔驰,听这些石头无声的话语它们告诉我亿万年前这里曾是海底,告诉我亿万年不过是一瞬间,告诉 我无限时空中这一瞬有等于无,告诉我没有刹那没有永恒物与我都是虚幻的流影告诉我所有这些事实,它们都拒绝接受它们要坚持存在,挑战绝对零度莫道是地老天 荒无人识,说不定什么时候,会有次偶然相逢.

迎着烈烈长风,听这些无声的话语,我发现这些冰冷坚硬的石头,都有一颗柔弱温暖的心灵像是凝固的火焰,静静地一动不动千万年彼此相望,怀着爱情的苦痛我 想,有这苦痛,胜似没有这苦痛无情何必生斯世,有好终须累此生接受这世间万物共同的宿命,也是一份难得的睿智.

我把一些完整的化石带回莫高窟,同事们见了都笑,说我少见多怪这东西一点儿都不稀奇,整个西北高原,直到内蒙青海新疆,可以说满地都是尽管如此,我还是喜 欢它们房间里几个空空的书架上,一排一排都是石头它们有时是朋友,萍水他乡,相识虽新有故情;有时是一种哲学,或者一种宗教,一种通向另一个世界的门窗; 有时单纯地只是一种艺术,一种有意味的形式,呈现出生命力运行的轨迹带着山风海涛,带着劫火的寒光如此犷顽,又如此纤柔.

后来书架要放书了,石头们陆续都装进了纸箱,房间里放不下,放到门外廊檐底下搬家时遗下几箱文革时全部丢光道是有情还无情,它们又回到了混沌的故乡而 我,还在不由自主地,被历史的游涡带着走漂流中写过一些回忆敦煌的诗,其中两句是:相知唯有玲珑石,伴我沉吟到夜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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