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连长安没有料想到与乔治父母的见面居然是不欢而散。
乔治的母亲伊丽莎白,已经上了年岁,头发衣饰纹丝不乱,妆化得极其精致,举手投足话里话外做派十足,俨然是真正的一家之主。他的父亲老乔治倒是面目和善,一头银发,一副老式的眼睛,一生研究普鲁斯特,在业界也是赫赫有名。
这场家宴气氛十分压抑,长长的餐桌,连长安怀疑自己得弄个望远镜什么的,才能看清坐在桌子一头女主人的表情,想想又觉大可不必,估计她有限的表情屈指可数,肯定跟拉洋片儿似的,这一幅完了,换下一幅。伊丽莎白说话的声音相当低沉,连长安觉得饭后很有必要建议乔治在他父母餐桌上装一个扩音系统,否则就他父母这“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的架势,说个话得多累呀。
伊丽莎白抛给连长安的第一个问题就是有关连长安的宗教信仰。连长安在美国这么多年,被无数天主教徒、新教徒试图感召过、教化过,无一例外均以失败告终。她后来烦了,干脆直接告人说,就算真有个世界末日,真要面对上帝的审判,他让我下地域我就下地狱呗。这些年,别人再问她这个问题,她已经形成了标准答案:信仰共产主义,然后一副爱谁谁的样子,其实肚子里一遍遍骂人:我信什么不信什么,关你屁事。
听到她的答案,伊丽莎白语气已经流露不满,“你知道乔治从出生就受洗了吗?”
连长安放下手中餐具,回答:“知道。”她说这话的时候,眼睛看着乔治而不是伊丽莎白。
乔治喊了一声“妈妈。”
老乔治也叫了声“贝丝。”(注:贝丝为伊丽莎白的昵称。)
可是伊丽莎白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打算,“你能皈依,接受耶稣的恩宠,因为信主的丈夫而自己也成为圣洁的吗?”
“不能!”
伊丽莎白哼了一声,“听说你离过婚?”
连长安下意识挺直了脊背,“没错,我离过婚。”
“耶稣说:谁若休自己的妻子而另娶,就是犯奸淫,辜负妻子;若妻子离弃自己的丈夫而另嫁,也是犯奸淫。”伊丽莎白接着道。
连长安万万没有想到自己怀揣着觐见长辈的诚意而来却落得这样一场羞辱。她从座位上站起来,说道:“弗格森太太,我自己的生活还轮不到别人来指手画脚。倘若耶稣如此教化他的信徒,那么我觉得非常幸运我不是基督徒。乔治,我看这回我来得不巧了,我先走,我们回拉克罗塞再见。弗格森先生,谢谢你们今天晚上的款待,再见。”她说罢离开餐厅,打电话叫出租车。
出租车来的时候,乔治送了出来,“安,你不要介意。”
连长安上出租车前说:“不,我不能不介意。”
她赶到机场,买了最近一趟飞往波士顿的夜班机票。
待金刚从中国赶到波士顿,已经是三天之后。他们在金刚入住的酒店大厅第一次见面,连长安给了金刚一个大大的熊抱。
“连长安,认识你这么多年,没见你对我这么主动过。怎么,想我了?”
“嗯,想,好想。”连长安笑得颇有几分与年龄不相称的娇俏可人,她在这个男人面前,永远有一种少女的心态。
“得了吧你,小心我老婆吃醋。再说了,我这人,一坐怀就乱,到时候你未婚夫不得上演一幕千里寻仇?”
连长安低头看了下左手无名指,戒指刚摘下来没两天,痕迹还在,说:“金刚,我这婚,怕是结不成了。”
金刚收拾好神色,“走吧,你这个地主找个地方请我吃饭,我们慢慢聊。”
金刚略微有点发福,连长安问他是不是收红包收到手软,他笑笑说,“我一个精神科大夫,谁给送红包?这两年就是工作忙,老婆又生了孩子,更没时间锻练,身材越发走样了,估计半场足球都快踢不下来了。”
俩人又聊了会儿金刚的妻子儿子,金刚终于试探着问:“和姚非扬有联系吗?”
“没!”连长安痛痛快快答道。
“长安,这么多年了,有些事,该忘的就忘了吧。姚非扬他这几年的日子也不好过。你们俩离婚之后,姚非扬估计没少吃他老爸排头。没多久,好像就是03年你来美国的那年秋天,他就给送去俄罗斯军事学院了。他去俄罗斯之前专门找过我,让我多留意你父母,说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找他。当时他四处遍寻丁啸北,就是找不到,整个人真的只能用形销骨立来形容。”
“06年他从俄罗斯回国之后去了总参作战部,据说深受上司宠爱。可惜世事难料,07年军内政坛地震,山西帮一下子垮了。姚非扬他爸还算好,早在那之前见好就收,回山西养老去了,可怜他原来一帮老部下,纷纷下马。我听姚非扬说,就连那个你见过的太原的李干事,也因巨额财产来历不明被送上了军事法庭。最惨的还是丁啸北他爸,一生也算辉煌,最后却不得善果,丁啸北就是那年回的北京,合着那么多年,那家伙一直躲在阿姆斯特丹呢,到他老爸出事才回家。”
“他回北京不久,姚非扬就借着裁军的机会办了转业,和丁啸北还有别的一两个朋友攒了个贸易公司,还跑到山西去开煤矿,又在定襄办了个养狗场,生意也算做得风生水起。俩人同出同入同住的,还真是羡煞旁人。那会儿,我都管他俩叫‘煤老板’,啸北那小子还跟我来劲,说什么‘有这么帅的煤老板吗’。其实,姚非扬他经常跟我打听你来着。”
连长安脖子一拧,打断他,“哼,我的事不要他管。”
金刚叹口气,“唉,只怕他将来想管也管不了了。”
“哦?”
“去年十一月,赶上黄毛的九年忌日,正巧他们俩那天在定襄的养狗场跟客户签单子,喝了点酒之后,赶去附近的五台山祭拜黄毛,啸北逞能不要司机送。山里气候说变就变的,进山才没多久,就下起了鹅毛雪。和对面的车相撞的时候,啸北往右打的方向盘。”金刚停下来,稳了稳情绪,接着说,“他被送去医院的时候,呼吸已经没了;坐在副驾上的姚非扬倒是只受了点轻伤。”
“之后,我没再见过姚非扬,打电话他不接,北京他们俩家里也找不到人影。今年年初的时候,他突然给我打电话,说他给你父母的汇款被退回来了,问我你们家发生什么事了。我直到那时候才知道他在啸北车祸后,一直住在山西忻州。说去看看他吧,那家伙死活不让。等我隔两天再打电话过去,手机已经停机了。”
连长安听完金刚的讲述,开始浑身发凉。这家饭店的灯光,有点虚幻,又仿佛有话要说。连长安脑子开始迷糊,不知道它是否从未开过口,还是其实地老天荒一直在诉说,只是她听不懂,或者是听懂了却无法解释。丁啸北走了,世上再没有他的容身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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