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上半年,经友人介绍,有位陶卫民君来访,带来了一批梁邦楚先生的绘画精品,希望我能为其艺术写点感受。以前,我仅闻先生大名,但对其艺术未曾关注,更谈不上研究。这次,当我读到陶君带来的先生的生平传略、部分真迹及作品照片时,不禁大为奇,先生之作真乃大手笔也。其实,他的绘画成就,早在50年代即声名鹊起,为许多专家学者所赞赏。著名美术史论家吾师俞建华教授说∶“江西有个梁邦楚,翎毛画格高,超过了张书旗先生,有明代林良的笔意,又有时代气息。”1958年4月《苏联画报》发表梁先生的作品《雄鹰展翅》,同年前苏联出版的《世界艺术家名人大辞典》将徐悲鸿、齐白石、梁邦楚三人并列入典,誉为中国三大艺术家。可是,到了20世纪下半叶,由于种种原因,加上先生淡泊名利,他的艺术在全国范围内,未能得到应有的宣传,致使许多中青年画家还不知道“江西有个梁邦楚”。
一
1913年6月,梁邦楚出生于江西南昌的一个知识分子家庭,他父亲梁敬斋是一位艺术鉴藏家,邦楚受其影响,从小酷爱中国画。少年时代曾将仿临《芥子园画谱》及八大山人的作品贴在自家墙上,办起了“梁邦楚画展”,被傅抱石发现,见其聪明、好学、有才气,欣然收为弟子。1931年19岁,他考入南京国立中央大学艺术系,得吕凤子、张书旗先生之亲授,画艺日进。1937年起至1966年,梁先生先後在中学、丹阳正则艺专、中央工艺美术学院、河北艺术学院(即天津美术学院)、江西文艺学院任教。1963年被选为中国美术家协会江西分会副主席。
梁先生是一位卓有成就的老艺术教育家,他热爱教育事业,教学非常认真诲人不倦,言传身教,不仅教学生如何作画,更教学生如何做人,为祖国培养了不少艺术人材。 他一生光明正大,爱憎分明。对祖国、人民无比热爱,对日本帝国主义侵略行径、国民党的腐朽统治、一切邪恶势力无比憎恨。这些无不通过他的绘画创作表现出来。
1942年,梁先生赴吉安青原十三中任教,斯时,日本帝国主义正在实行三光政策,侵占中国大片土地,杀害无数中国人民。梁先生怀着满腔爱国激情,民族仇恨,创作了数十幅中国画,举办了首次国画展览。《墨鸦》等作品揭露讽刺了汉奸买办的丑恶嘴脸,《屈原》成功地刻画出伟大爱国诗人的风度和气质,寄托着人民强烈的抗日愿望。
1946年,梁先生在南昌女子职业学校执教时,创作了《钟馗捉鬼》、《冬》、《秋菊》等作品,于“青年会”举办了第二次国画展览,其中《钟馗捉鬼》令人注目,显示出一种特有的威镇妖魔邪恶的勇猛精神。旨在唤醒民众,痛斥国民党统治时社会黑幕与腐败。1948年,梁先生在景德镇浮梁师范和浮梁中学任教时,国民党在大陆的统治濒临崩溃的边缘,继疯狂镇压五·二○学生运动之後,随即又进行了“八·五”大搜捕,面对着反动当局的暴行,梁先生毅然举办了以“揭露黑暗、歌颂光明”为主题的第三次国画展览,展出了力作《屠夫》、《螳臂挡车》、《葡萄》、《和尚》等,于是展览遭到了禁止、扼杀,许多作品被毁。
1949年,中国大陆解放,梁先生继续创作《朝晖》、《玉兰花开》、《初晴》、《南岳之春》等画,表现作者对新社会的热爱、对和平幸福生活的向往。
1954年至1957年,他先後五次上庐山,创作了《庐山云涛》、《庐山竞秀》、《庐山五老峰》等一系列反映庐山景的作品,以赞美祖国“江山如此多娇”。
1962年在江西文艺学院教书期间,因不善逢迎拍马得罪了顶头上司,以“莫须有”罪名,被打成“现行反革命”;“十年浩劫”中,先生又以“黑画家”的罪名,被关进“牛棚”达六年之久,又遭到抄家,游斗示众,严刑毒打等残酷迫害,多次被打得昏死过去,并打掉了两颗门牙,过的是非人的生活。“四人帮”粉碎後,强加在先生身上的一切不实之词全被推翻,终于平反昭雪,获得新生。于是画兴大发,于1980年、1981年、1992年先後举办了第四次、五次、六次个人画展,这些作品与时俱进,歌唱祖国并对祖国的未来充满了信心与希望。陈叔亮先生贺辞云∶“大地回春,祝贺邦楚先生艺笔回春。”王伯敏先生题赠∶“含毫命素,出入穷奇。”关山月先生观展後与梁先生说∶“你真是当代的八大山入。”无不予以高度的评价。
1996年4月,梁先生因病谢世,享年83岁。
二
梁先生工人物、山水、花鸟、书法、篆刻、诗文,尤以大写意花鸟画见长,老一辈画家中当推为佼佼者之一。他虽一生清贫坎坷,但其中国画的修养极深,有着扎实的传统功夫。先生在《怀念我的老师傅抱石先生》一文中说∶“傅抱石先生在我求学期间,严慈并济,经常提醒我∶‘做学问要下功夫,小聪明只能取行一时,学中国画路子要走得正,书法的线条,包括字体的结腹间架、篆刻的腕力、刀法以及印章的布局,都对中国画有帮助。学艺术的人要重视道德修养,八大山人的绘画艺术之高超与他那坚贞不屈的民族气节,同样是令人敬佩的。’”梁先生正是遵循其师的这些教导,作为他一生的座右铭,用于做人作画。
中国古典文艺理论中有所谓“通变”说。“通变”是一对对立统一的范畴,没有“通”就没有“变”。“通”就是要求与古人相通,熟悉了解学习古法,掌握其条条框框,得其似(形与神),因此,必须尽可能做到与古人缩短距;越缩短,就越能汲其精神,而得其似(形与神)。“变”,就是不泥古法,就是创新,艺术的生命在于创新,做到既不同于古人又不同于今人,要有自己的新面目。因此“变”,就必须与古人拉开距,敢于“具古以化”,突破古人的条条框框。距拉得越大,突破性就越大,成就就越高,就越不似古人,则越有自己的新面目。梁先生和古今有成就的大画家一样,无一不是特善“通变”者。他极端重视对优秀传统的继承,对明清以来的名家,特别是林良、八大山人、张书旗等人的作品,如饥似渴地观摩、领悟、学习、借鉴,但不为其所囿,而是借古以开今,为我所用,能在他们的基础上,有新的突破。
他笔下的花鸟,题材颇广泛,常画的有梅、兰、竹、菊、荷、玉兰、牡丹、牵牛花、芭蕉、松、柳、梧桐、红枫;鸡、鸭、鹅、八哥、雄鹰、鸬鹚、蜡嘴等,这些题材都是人们生活中常见的,也是历代画家常表现的。梁先生作画,却与众不同,他寻找到了自己的绘画语言,创造出自己独有的艺术形象。所作游鸭、雄鹰、鸬鹚、八哥,人称“四绝”。一幅画,若将他的题款盖住,你一眼就能认出是梁先生的墨迹。
或云,梁先生翎毛有“明代林良笔意”。林良擅国花果、翎毛,著色简淡、备见精巧,常以水墨为烟波出没,袅雁唼喋之态,清淡有致。其水墨禽鸟、树石,继承南宋院体画派放纵简括笔法,遒劲飞动,有类草书,墨色灵活。为明代院体花鸟画的代表画家。梁先生虽得林良笔意,却有别林良,林良画翎毛是在绢上或熟宣上,水墨分浓、淡两个层次,法度森然,侧重写审美客体之意,未脱尽画院习气。而梁先生画翎毛,是在生宣上,水墨淋漓,浓淡变化层次丰富,不拘法度,自由挥洒,侧重写审美主体之意,绝无院画习气。
或云,梁先生之翎毛“超过了张书旗先生”。张书旗(1900一1957)为现代花鸟画大家,取法于任伯年,勤于写生,于传统笔墨之外,融于水彩画法,工写皆能,以写意居多。尤工设色,特善用粉,在染色笺上用粉敷色点染,极见生动。梁先生师法张书旗先生,是否超过了张,暂且不论。但他们之间既同又不同,相同处,即梁之翎毛,得张灵动活泼之妙,特别在章法的处理上,他和张先生一样,都极重视主从关系,使之“宾主呼应”、“顾盼有情”、“揖让有理”,达到了整体与局部的统一。又很重视虚实的关系,其作品是“虚中有实”、“实中有虚”,或“疏而不散”,或“密而不窒”。往往以出奇制,令人心旷神怡。梁先生虽工用墨,亦善用色,但很少用粉,爱画红枫,汲收西画色彩,丰富而有变化,有不似春光似春光之美。梁与张亦有明显区别,张之写意翎毛强调以形写神,用笔一丝不苟,汲取了院体画写实之风,重视笔墨之质感;梁之写意则以神写形,用笔粗放,意到笔不到,全得文人画写意之风,重视笔墨之情趣。张之风格明丽、清雅、秀媚、神妙;梁则大气、苍劲、雄奇、超逸。
或曰,梁先生“是当代八大山人”。历史上的八大山人乃清初遗民画家朱耷(1626一约1705)之别号,江西南昌人,明宁王朱权後裔。明亡,曾剃发为僧,後又当道士,在南昌建青云谱道院。擅画水墨花卉禽鱼,笔墨简括写意,形象夸张变形,把鱼、鸟画成“白眼向人”之状。署款八大山入,连缀似“哭之”、“笑之”字样;或用“三月十九日’(1644年阴历3月19日李自成攻克北京,崇祯自缢煤山)组成花押,签署画上,表现了他怀念明王朝又感绝望的没落心情。其作品始而精细,继而狂放,在章法上有精密的组织,善用最简练的笔墨,完成一个形象。题诗晦涩,多用隐喻手法,寄托情感,以反抗异族统治。梁先生与八大山人是同乡,他们饱尝人间辛酸苦辣,皆有坎坷人生。梁一生推崇八大山人之人品与画品,从小就结下了不解之缘。在他继承与发扬八大山人作品中分为两种∶一种是临摹,不仅章法与造型上把握得十分准确,形神皆似,在用笔用墨用水方面,都达到极熟练的程度,将破与飞白、“湿笔”发挥到生宣上,恰到好处。如画鸟,故意迟缓的描绘鸟身,使笔上水分当的渗透纸上,便觉羽毛绒绒;画苔石,当控制用水,便觉苔藓阴湿,可辨明暗;画枯荷,则快笔淡墨,充分表现了荷梗荷叶的质柔而老的生命;画荷茎、鸟趾、枯藤,特别是山石、苔点,大胆的广泛的用中锋来表现物体的圆滑体积,而不用双钩。梁先生运用八大山人水墨画技法得心应手,达到相当高度,故他临摹之作,几可乱真;一种是创作,他的翎毛之作,意在林良、八大山人、张书旗迹象之间,其造型之夸张,虽不及八大山人,但比之林良、张书旗更趋放纵简括,在“写胸中逸气”这点上,与八大山人是一致的。他所作的《四喜迎春图》与八大山入《四喜图》相比,可以清晰地看到这种渊源传承关系,两幅作品所表达的意境虽然不一,但都是借物抒情而强调主体精神的表现;八大山人画四喜鹊,并非报喜,而是在哀鸣,为其亡国而痛哭,所栖为枯树枝干,一派悲凉;而梁先生画四喜鹊,挺立于红梅之枝上,意在迎春,展现粉碎“四人帮”之後所呈现的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寄托着画家激动喜悦之情。
艺术大师傅抱石曾评说∶“邦楚翎毛,别具一格,是当代江西第一枝笔。”我则认为在当代江西籍画家中,傅抱石之後当推梁先生了。
“笔底明珠无处卖,闲抛闲掷野藤中。”梁先生非常喜欢明代大画家徐渭的这句名言,并题在他的画中。梁先生这颗曾被抛掷野藤中的“明珠”,终于被越来越多的有识之士所认识与重视,他的艺术将发出永不可灭的光辉。
原载《书与画》2002年第12期(总第12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