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马统帅西庇阿:比拿破仑更伟大?
顾剑
第7章 决战扎马:当战神遇到战神
古今中外伟人成功的秘诀,其中之一是机遇,这也包括遇到平庸的对手。所以历史上偶尔出现大英雄对决的场面,总是能让后人激动不已。中国历史上有先轸对子玉,韩信对项羽,慕容垂对桓温;欧洲历史上,也有凯撒的法萨卢斯,古斯塔夫的吕岑,而扎马决战恐怕是西方史上第一场这等份量的对撞,它告诉我们一段传奇:当战神遇到战神,会发生什么?
1.暗流
大平原之战以后,西庇阿已经主宰北非大陆,他并没有立即举兵攻城,反而停战过冬,并与迦太基开始谈判。这样做似乎给迦太基一个喘息的机会,其中有政治上的原因,也有军事上的原因。军事上,当时攻坚并非那么容易的,不要说迦太基城本身,就是一个尤提卡,从登陆到现在西庇阿还是没有攻下来呢。汉尼拔就要从意大利回来了,西庇阿一心准备与汉尼拔决战,他可不打算在坚城之下腹背受敌。政治上,西庇阿不是一个追求彻底征服的帝国主义者,从他与迦太基,马其顿,安条克的几次和谈来看,更象一个殖民主义者,他想达成的目标,并非吞并别国,而是让被征服的国家在罗马的权威下俯首贴耳,成为罗马外围的附庸和缓冲国,因此西庇阿的和平条件历来都比较宽厚。我猜测,这次和谈西庇阿有可能是具有诚意的。另外还有一个个人方面的原因:西庇阿在非洲的成功来得太快太彻底,罗马本土的元老们,当初反对他远征非洲,现在也想来分一杯羹了。西庇阿希望在罗马任命新的执政官统帅之前,尽快达成和平,这样就不必与他人分享征服非洲的荣耀。
西庇阿给迦太基提出的和平条件,主要内容是从意大利和地中海岛屿撤军,承认马西尼沙的努米底亚国王身份,交出舰队,归还战俘,加上战争赔款。应该说按照这份条件迦太基没有失去什么重要的东西,在当时的情势下,迦太基不可能指望更好的和平条件了。迦太基元老院批准这份和约很痛快,然后条约被双方联合使团送呈罗马元老院讨论。在此期间,西庇阿和迦太基之间,处於停战但未正式缔结和平的阶段,跟现在朝鲜半岛的局势有几分类似。
可是和平没有维持多久,迦太基城里的主战派又占上风。当一支满载给养的罗马运输船队被风暴吹到迦太基港外的时候,迦太基舰队出航,俘获了这支补给船队。西庇阿一开始还希望和平解决,派遣使团进城交涉,责备迦太基人说,破坏正式停战是你们理亏,况且刚刚收到正式消息,罗马元老院已经批准和约,可以说战争已经结束了,希望你们归还船和物资,大家可以好说好商量。可是迦太基人不予理睬。更离谱的是,虽然限於外交礼仪,迦太基人不能公然袭击罗马使节,但他们趁罗马使团回航的路上,让哈斯德鲁巴-吉斯戈率军舰截杀,杀死了一部分罗马人,剩下的使节在海岸边抢滩登陆,碰到巡逻的罗马步兵才幸免于难。这下子,彻底惹翻了西庇阿。
公允地说,迦太基人这手实在有点反复无常的小人味道,你想接着打下去也就罢了,可是趁停战抢了敌方补给船队,就类似于不宣而战,后来当面欢送使团,再派人半路截杀,在什么时代也算卑鄙行为。是什么给了迦太基人这么足的底气,居然不择手段不计后果地惹起罗马人的冲天怒火呢?
原来,他们的战神,纵横天下的汉尼拔,已经回来了。
2.遭遇
汉尼拔,征战意大利十六年,长刀所向,纵横间,谁能相抗?
无奈故乡非洲的土地,也已经狼烟四起,汉尼拔不得不在壮志未酬的情况下,马蹄南向。
马蹄南向,江山北望。也许,汉尼拔的心,还留在亚平宁,留在那片数万袍泽埋骨的土地上吧。
汉尼拔这次从意大利回师南下,没有受到罗马本土大军的任何干扰。在北非登陆的,不仅有他久经考验的2万4千意大利军团老兵,还有一支他的弟弟马戈所率领的残部,为数总共1万2千左右,以高卢人为主。登陆不久,又会合了努米底亚一个部族首领Tychaeus率领的2千骑兵,和马其顿王腓力五世派出的4千马其顿兵。马戈的军团是怎么回事呢?
原来,当初在西班牙伊利帕大战惨败之后,迦太基的两位主帅,哈斯德鲁巴-吉斯戈和马戈分道扬镳,吉斯戈回到北非继续指挥对西庇阿的战争,而马戈先退守半岛西南部迦太基最后的据点加的斯港Gadiz。他在加的斯坚持了近两年,但是和以前率军进入意大利试图增援汉尼拔的哈斯德鲁巴一样,马戈心里还是时刻惦记着在意大利半岛苦战的长兄汉尼拔。后来有一次马戈率迦太基军出击,想要奇袭罗马驻军,结果不但失败,而且回到加的斯发现基地已经倒戈,连家也回不去了。马戈索性放弃西班牙,只身逃到高卢招兵买马。高卢人一向是汉尼拔的朋友,马戈在高卢聚集起3万大军,而且训练有素。公元前203年,也就是西庇阿火烧连营和大平原之战的同一年,马戈率军从利古里亚(今意大利波河以北,米兰附近地区)翻越亚平宁山脉,进入意大利半岛。这一次,马戈几乎重蹈哥哥哈斯德鲁巴的覆辄,在与罗马军团的战斗中失败,自己也身负重伤。不过马戈没有全军覆没,他率领残部撤退。在这年的晚些时候,马戈奉迦太基本土的征召,跟汉尼拔一样,上船回师北非。马戈在回程中,因为伤口恶化而死。这样,汉尼拔的三个弟弟已经全都为国捐躯:哈斯德鲁巴和马戈先后死于援助汉尼拔的努力之中,哈诺在北非跟西庇阿交手时阵亡。
汉尼拔登陆之后集结起大约4万大军,虽然成分复杂,但是骨干是他自己带回来的身经百战的2万意大利军团老兵。西庇阿的兵力反而弱于对手。此时双方的位置,都在北非海岸附近,离开迦太基城不太远。公元前202年,西庇阿做了一个决定:他不但不向迦太基城和汉尼拔野战军挺进,反而转向西南方,溯巴格拉达斯河而上Bagladas,一路上对河谷乡村肆意蹂躏。这是一招相当高明的机动。如果西庇阿径直进攻汉尼拔,对手既有数量优势,又有坚城堡垒,不用说胜算极微,就算侥幸战胜,汉尼拔还是可以自由退入迦太基城这个基地,凭险据守。而西庇阿向内陆兜圈子,一来向助战的马西尼沙靠拢。马西尼沙从国内带领6千步兵和4千骑兵正兼程赶来,会合之后将改善兵力对比。二来,巴格拉达斯河谷是迦太基最重要的经济来源,城里的粮食供给都要靠这里运输。西庇阿打击对方的经济基地,不怕迦太基不着急,汉尼拔就势必被迫尾追而来。这是一个反客为主的思路。
汉尼拔对西庇阿的想法看得也很清楚。起初他不愿意启程去跟西庇阿兜圈子,但是经不住迦太基元老院的催促,於是拔营率全军尾追西庇阿。另一个说法是,汉尼拔根本不听迦太基元老院的招呼,他尾追西庇阿是为了在马西尼沙的援军赶到之前,击败对手,汉尼拔的情报出了错误,并不知道西庇阿和马西尼沙会师比他预想的要快,两军在扎马筑垒对峙的第二天,马西尼沙赶到了。无论哪种说法正确,夏秋之交,汉尼拔和西庇阿两军在扎马相遇。两位战神,终於要石破天惊地交手了。
两位统帅之间的初次见面很有传奇性。汉尼拔开始按照惯例派出特工,刺探罗马营地的情报。罗马军抓住一些侦探,押到西庇阿面前。本来这是两军交战很平常的事情,可是西庇阿又开始玩心理战的把戏了。他不但不为难这些侦探,而且来了个“君子坦荡荡” ,请他们随便参观,想看什么看什么。看完了?满意了?再礼送回营。西庇阿意在给迦太基士兵一个心理震摄:我就是那么自信,让你刺探又有什么了不起,一样能打败你。汉尼拔得知以后,心里暗惊,跟罗马作战15年,从来没有见过这么会故弄玄虚的罗马将军。这次,自己是在与一个堪称对手的统帅相对抗。
后世麦克阿瑟曾经说过,“高于众人之上的战士祈求和平。” 汉尼拔和西庇阿,都是优秀的统帅,也都是具有宽宏的人格。扎马决战之前,汉尼拔派遣使者谒见西庇阿,建议两人在中立地带会一面,争取最后的和平机会。西庇阿经过上次议和被骗,这次是绝对不想和平了,但是并不拒绝见一见这位前辈传奇人物。
那一年,汉尼拔45岁,西庇阿34岁。两人各带1名翻译,会于两军之间的无人地带,双方的卫队等距离远远留在身后。
李维的罗马史记述了这次历史性的会面,严肃的历史学家很难相信这段描述是精确的而非小说杜撰。另一方面,李维在此是转述波利比乌斯,而波利比乌斯与西庇阿家族后代和部将都过从甚密,他的记述,在当时已经流传开来。所以一般历史学家认为,对两人会面的记叙,虽然细节肯定有杜撰,但大致内容应该不差。
据李维说,当两位统帅相向立马,互相看到对方的时候,顿生仰慕之情,都惊呆了一时无语。真所谓英雄相惜。
汉尼拔先对西庇阿致敬,开始演说,汉尼拔的主题,从战争命运的不可知切入:“就拿我本人来说,胜利曾是如此近在咫尺,今天却要来主动提议和平。更加巧合的是,当年入侵罗马的第一战,对手是你的父亲,今天竟是向儿子来谈论和平。罗马被敌人兵临城下,转瞬间,迦太基也尝到被敌人兵临城下的味道了” 。言下之意,既然命运是不可知的,胜利是如此难于保证,你凭什么认为必胜呢?
为了增加说服力,再加上自己的例子:“我亲身体会过命运女神的不可预测,你,年轻的普布利乌斯,被胜利女神垂青的人物,可能不信忠言,可是你想想,当年我在特拉西米尼湖和坎尼,不比你今天更不可一世么?想想吧,我请求你,不要过於骄傲。”
在西庇阿心里先播下怀疑的种子,然后表达美好的希望:“罗马和迦太基,如果各自约束野心,不出意大利半岛和非洲,双方和平共处,平复战争的创伤,那将是一个多么美好的世界啊。”
然后,话锋一转,承上启下:“去日已矣,来日可追” ,
行了,该谈到实质性的和平条件了:“西西里,撒丁岛,西班牙,这些都是罗马的势力范围。迦太基承诺未来的领土野心,将不超出非洲的范围。稳握在手的和平,总胜于前途未卜的胜利。”
最后,还要以自己的信用,来消除西庇阿对和平的疑虑:“经过最近的事件,如果你对我方和平诚意有所怀疑,那也是自然的。可是我,我是汉尼拔,我才是迦太基说话算数的人物。汉尼拔的承诺,一诺千金。”
好一篇滔滔雄辩,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有逻辑,有底气,软中带硬,绵里藏针。
西庇阿,不为所动。
西庇阿何等聪明之人,他的头脑一下子就绕过那些对命运的感叹,抓住背后的事实: “您所提议的和平条件,实际上是把罗马上次战争已经占领的地方承认给罗马。”
然后,再用逻辑的力量来加以反驳:“这个条件比上一个和约还要后退很多。当初是迦太基背约,难道,背信弃义的行为,应该受到如此的奖励么?”
最后,毕竟对方是令人尊敬的战神汉尼拔,因此要表达自己的难处,也是为拒绝对方留一点面子“这个和平条件,就算我答应了,元老院也肯定反对,我自己一定会下台的。” 言外之意,我是尊敬阁下的,不想驳你面子,但形格势禁,实在难免一战。
好一篇答辞,有理,有利,有节,既一口回绝,又给对方留足了面子。回答的精彩,不亚于汉尼拔的开篇。
协议没有达成。两位当世的大英雄,带着对对手由衷的尊敬,各自回营,准备明日的终极之战。
3.风暴
第二天清晨,汉尼拔和西庇阿两军空营而出,双方心里都清楚,两国国运,就在今天的乾坤一掷。汉尼拔军力占优,据利德尔-哈特说,是5万到5万5千之间,外加80头战象;而西庇阿军队总数大约3万6千。具体说,西庇阿骑兵占优,而汉尼拔步兵更强。但是汉尼拔的战略形势更加险恶:因为如果这一战击败西庇阿,罗马日后还可以源源不断派来大军征讨迦太基,而如果自己输了这一战,迦太基将万劫不复。
扎马决战,汉尼拔和西庇阿不仅斗力,而且一直都在斗智。
双方的布阵,都很合乎常规:步兵三线式配置,汉尼拔将战象摆在前列,步兵第一线是马戈军团的1万2千人,以利古里亚和高卢雇佣军为主,这批战士虽然不是迦太基人,但是跟随马戈在意大利作战,经验丰富,战斗力不弱。第二线是迦太基和非洲其它地方召来的新兵,外加马其顿军,人数和第一线相当。第三线是汉尼拔从意大利带回来的2万精锐老兵,迦太基精华中的精华。汉尼拔事先预料,由自己首创的两翼迂回的战法,西庇阿也会使,而且精通,因此汉尼拔牢牢控制住自己的第三线主力,与第一二线拉开距离,一二线前进投入战斗的时候,三线甚至不跟随前进。这支精锐预备队,进可攻退可守,一方面可以防止西庇阿两翼迂回的打击,另一方面,汉尼拔步兵实力比罗马军团强很多,当前两线步兵跟罗马人消耗得差不多的时候,投入第三线精锐,可以一举定乾坤。在步兵两翼,左侧是努米底亚骑兵,面对马西尼沙的努米底亚骑兵,右侧是迦太基骑兵,面对莱利乌斯的罗马骑兵。
西庇阿的阵势,也是传统的三线步兵两翼骑兵,他的骑兵比汉尼拔强大许多,这是他多年精心笼络努米底亚人的结果。步兵方阵,做了一些改动:原本各线步兵大队的方阵,是成棋盘格排列,后一排步兵大队掩护前一排步兵大队之间的空隙,这样既有互相掩护,又留出足够空间可以疏散队形,让士兵挥舞兵器。今天西庇阿改成了让各排步兵大队正对前一线步兵排列,在步兵队形中间,有意留出通道。这是为了对付汉尼拔的战象精心设计的阵势。
战斗开始,双方轻步兵交锋,迦太基的战象犹如古代的坦克一般对准罗马步兵冲了上来。罗马人早有准备,西庇阿预先留下杀招,就是让几百号兵突然一起吹响号角,同时辅以密集投射火力。大象毕竟是动物,不是真正的坦克,几百支号角齐鸣的强大噪音,顿时惊了战象,而作为动物,趋利避害是它的天性,既然罗马阵地射出密集火力,而迦太基一方不可能伤害自己的大象,那么这群大象惊慌之下,大多数向后转,直接朝本方阵地冲来,结果不仅没有冲乱罗马阵势,反而惊吓了迦太基骑兵的战马。迦太基骑兵本来素质就不如罗马骑兵,阵脚一乱,两翼骑兵很快被莱利乌斯和马西尼沙驱逐出战场。剩下的不少战象,被赶象人驱使着,没有回头乱跑,但同样趋利避害的天性,却让这些大象冲向罗马步兵阵线中火力伤害最弱的地方,也就是那些无人的通道。这批大象,安然从罗马方阵中间预留的空隙穿过。
前哨战交手,看来是西庇阿大占上风,实际不然:汉尼拔对西庇阿能够把战象的冲击轻易消解于无形,也许有点意外,但是骑兵交锋的结果,是汉尼拔早就能够预料到的。后世研究这段历史的评家认为,很可能汉尼拔根本就没有指望自己的骑兵能够打败西庇阿的骑兵,但他战前就做了安排,要骑兵退却的同时,尽量引诱罗马骑兵也脱离战场,并且尽力拖住罗马骑兵。这是一个诱敌计,让罗马骑兵优势在一定时间内无法发挥作用。汉尼拔的王牌,是步兵,他的步兵数量和质量都优于西庇阿,前两线步兵可能较弱,但单凭第三线的2万到2万4千名身经百战的勇士,实力就与西庇阿全部步兵实力不相上下。汉尼拔计划先用前两线步兵消耗罗马实力,第三线谨防西庇阿变阵两翼迂回,等罗马兵疲,第三线一个冲锋,就能决定整个战局。
因此,直到此时,情势基本还是按照汉尼拔的预想在发展,也许只除了对战象没发挥应有作用稍稍感到失望。现在,步兵决战的时刻来临了。
两位名将互相对对方可能使用的战法,都有准确的估计,并制定了周密对策。仗打到这个份上,彼此心中有数,反而没有施用花巧的余地了。大刃无锋,大巧似拙,就让士兵的刀剑和血肉,来决定这一天的归属吧。
罗马第一线步兵挺进。
迦太基第一线步兵挺进。两军对撞。
短剑相向,圆盾相抵,
剑尖刺入躯干,锋刃劈进头颅。
血流成河。
一开始,迦太基的高卢兵与罗马青年兵战成平手,谁也不服输,谁也不后退。渐渐地,高卢兵的阵线厚度不如罗马人,他们开始支持不住。他们的勇气无可置疑,但他们需要二线兵力的支援。
汉尼拔岿然不动。他禁止第二线步兵上前增援。
一位常胜的统帅,在必要的时候,是必须冷酷的。汉尼拔现在就很冷酷。
汉尼拔的计划,是用前面两线步兵逐次消耗罗马人,用第三线主力打出决定性的一击。为此,前两线步兵是可以牺牲的,他不要混战,他要严格的战术纪律。
因此,迦太基第一线兵力退却了,转向己方阵线寻求庇护。而迦太基的第二阵线森严壁垒,拒绝放第一线溃兵通过,两线步兵自相砍杀起来。大多数迦太基一线步兵绕阵而走,从自己战线两端退入后方。汉尼拔的第二线生力军击退了罗马一线青年兵的初次冲击,第二线罗马壮年兵发生恐慌,但是随即镇定下来上前增援,罗马人毕竟训练有素,性格上也有种泰山崩于前不变色的沉稳。
激战良久,第二线迦太基军队又败。这一部分迦太基军队,是由迦太基和非洲新兵组成的,再加上马其顿的4千正规军,部队混杂,素质不齐,与罗马精兵面对面死战,毕竟还不够格。
战役打到这个时候,是大家亮出底牌的时候了。
史籍对这个时候西庇阿投入的罗马军队是一线还是二线,记载互相矛盾。这里,我采用康奈尔大学罗马史教授Scullard的考证,姑且认为罗马使用的,是一二线大部分兵力,否则很难解释为什么罗马人需要阵前重组。西庇阿和汉尼拔都意识到,最后的时刻到来了。汉尼拔第三线2万4千精兵远远地列阵以待,准备给西庇阿致命的一击。西庇阿此时还有第三线老兵和第二线壮年兵的一部分未用,但是罗马军团体制,第三线老兵的数量,只是前两线的一半,西庇阿的可用之兵,总数大约2万人。西庇阿的脸色有点变。他知道凭借这些兵力正面对冲,未必便输于汉尼拔的三线主力,但是要赢得压倒性的绝对胜利,确实不可能。他意识到步兵决战的调子,正在一步步按照汉尼拔的设计起舞。但是他还有王牌未用,那就是得胜的骑兵。西庇阿必须等待他的王牌,两翼骑兵回到战场,发挥决定性的作用。这些该死的骑兵,什么时候才会赶回来呢?
西庇阿不愧一代名将,决非听天由命之人,他命令罗马军团暂时停止战斗,重整队列,把一线的青年兵阵线缩短,加厚。同时,让后面第二线和第三线兵力从中间分开,接到第一线已经死伤枕籍的青年兵左右两翼,全军成单线排列,一方面摆出决一胜负的阵势,另一方面,也有利于全军投枪火力的全面发挥。
汉尼拔没有匆忙命令三线精锐主力出击,他也顿了一下,因为战况惨烈,两军阵线中间已经被鲜血和碎尸,盖了厚厚的一层,他也要调整部署,在冷兵器时代,战场地面因血流遍野而湿滑,是很严重的障碍。汉尼拔准备一击奏效,因此没有命令三线主力乘罗马人整理战线的时候出击。
在笔者看来,汉尼拔这个犹豫是他在扎马决战中所犯的唯一错误,就因为这一个犹豫,西庇阿争取到宝贵的时间,在千钧一发的时刻,马西尼沙和莱利乌斯的骑兵回来了。罗马骑兵回到战场,旋风般从两翼对汉尼拔主力步兵实施包围,并发动打击。西庇阿正面罗马军团,也适时发动最后的总攻。汉尼拔四面楚歌,精锐中的精锐被团团包围,迦太基军团尽到了他们的全力,死战不退,但是已经无力回天。
扎马战役的结果,汉尼拔的迦太基军死伤2万人,另有2万人被俘。换句话说,几乎全军覆没。罗马方面,史载仅仅阵亡1千5百人。这样悬殊的伤亡对比,在一场势均力敌的大战中,似乎难以令人置信。但是在那个时代,两军阵前成队列作战的伤亡,其实是有限的。真正的大量伤亡,发生在一方败退,士兵无组织地被追逐,被砍杀的阶段。这样看来,如此伤亡对比,也没有什么可以奇怪的。
同一年,在东方,韩信和项羽战与垓下,为我们留下了十面埋伏,四面楚歌,和霸王别姬的故事。
第8章 大战之后
1.和平
扎马之战,汉尼拔被彻底击败,确立了罗马在地中海世界无可争议的绝对霸权,为以后数百年西方历史确立了基调,可以说是影响世界历史走向的一场战役。
西庇阿统帅大军先回到尤提卡,整顿攻城机械,水陆并进开向迦太基城。迦太基求和,西庇阿放弃攻城的打算,提出和平条件。当然,这次的和平条件比上次要严苛得多了,除了上次提出的承认马西尼沙的国家,交出舰队,归还战俘和罗马的叛变者,又加上交还前次俘获的罗马给养物资,未经允许不得发动战争,交出100名人质,供养罗马军队停战期间驻扎非洲的军需这些条件。战争赔款也从5千泰伦脱白银翻倍到1万泰伦脱Talent,分50年付清。
要说和谈条款虽然比上次严厉,但是对於山穷水尽的迦太基来说,还真不算逼人太甚,西庇阿知道罗马已经选出了新执政官,正在西西里集结军队,准备来非洲接替自己,他想让这场战争在自己手里善始善终,不愿意别人分享征服非洲的荣耀。迦太基元老院起初还不愿意答应这些条件,是汉尼拔运用他的个人影响力,包括说服甚至威胁,迫使迦太基接受和平。汉尼拔心里清楚,从西庇阿手中接受的条件,恐怕是最好的了,如果换作罗马元老院的鹰派,说不定想夷平迦太基。
公元前202年,第二次迦太基战争(罗马人称布匿战争) 正式结束。35岁的西庇阿回到罗马,举行了到当时为止最为盛大的凯旋仪式。数年前费边已经病故,西庇阿以其在战争中建立的巨大个人威望,在自己的名字后面,加上了“非洲征服者”Africanus的尊号,可以说名至实归。三年以后,西庇阿当选监察官Censor,公元前194年,西庇阿再次当选执政官。在迦太基方面,汉尼拔也成为战后重建的领袖,带领他的国家渐渐从战争创伤中复元。公元前195年,有迦太基异议份子向罗马告密,说汉尼拔意图卧薪尝胆,再对罗马发动战争。罗马人对汉尼拔是既恨又怕,马上对迦太基施加压力,甚至不惜以战争相威胁。西庇阿曾经在元老院为此事缓颊,替汉尼拔说项,但是敌不过罗马元老们对汉尼拔的普遍疑惧情绪。结果汉尼拔从迦太基流亡到了推罗Tyre,后来又流亡到塞琉古帝国Seleucid安条克三世Antiochus的宫廷作客卿,继续从事反对罗马的活动。
2.东方
我们知道,在罗马称霸地中海之前,亚历山大大帝的马其顿帝国地跨欧亚非三洲,在亚历山大死后分裂,经过继承人战争,托勒密的埃及成为独立王国,埃及在罗马与迦太基和马其顿的战争中,基本上是罗马的盟友。另外,就是马其顿王国,算亚历山大的正朔,还是希腊诸城邦的霸主。第三部分,是亚历山大的庞大东方遗产,由亚历山大的部将塞琉古继承Seleucus,包括今天伊朗,伊拉克,叙利亚,黎巴嫩这些中东区域,向东直达阿富汗和巴基斯坦,还包括前苏联中亚共和国和土耳其的小亚细亚半岛一部分。这就是塞琉古帝国。
罗马击败了地中海中部迦太基的挑战,下一步就是向东扩张,与希腊世界诸强国争霸了。
其实罗马对强大的希腊军事力量并不陌生,远在迦太基战争之前,甚至在罗马征服意大利之前,亚历山大帝国继承人战争之后,希腊北部的伊庇鲁斯国王Epirus皮鲁士Pyrrhus(我们记得亚历山大大帝的母亲奥林匹亚斯,就是电影里安洁莉娜-朱丽演的那个,就是伊庇鲁斯人),就曾经入侵意大利半岛和西西里,同时与罗马和迦太基两边作战。那是罗马共和国早期经受的一次最严峻的考验。皮鲁士当时也是屡战屡胜,但是代价高昂,所以在历史上给我们留下了“皮鲁士的胜利” 这个西方成语,意思是得不偿失的胜利。最后皮鲁士入侵意大利半岛和西西里没有结果,再回到希腊世界去冒险,在战争中阵亡了。
现在迦太基战争的时代,罗马在希腊世界主要的敌人,是希腊霸主马其顿王国。就在这次迦太基战争进程当中,公元前215年罗马和汉尼拔在意大利半岛奋战的过程当中,同时和马其顿之间爆发了第一次马其顿战争。马其顿国王是腓力五世,这次战争双方平手,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战果,公元前205年停战。三年以后的扎马会战中,马其顿王腓力五世派来4千步兵帮助汉尼拔作战,就是因为马其顿本身也是罗马的敌人。罗马在战胜迦太基之后两年的公元前200年,向马其顿兴问罪之师,是为第二次马其顿战争。这次战争进行了三年多,最后罗马统帅,执政官提图斯-弗拉米尼乌斯Titus Flaminius在西诺塞法拉战役Synoscephalae战役决定性地击败腓力五世,这是罗马步兵军团体制对马其顿方阵体制的成功(拙作“古希腊的对外战争兼论希腊罗马的军制和战斗力” 对双方的军制和战役过程有更详细的评述) 。
这场战争,罗马以解放希腊世界,反对马其顿霸权的名义进行,战争以后,马其顿在希腊世界的霸权瓦解冰消,马其顿名义上保持独立,但实际上沦为罗马的保护国。不过罗马所谓“维护希腊城邦自由” 的战争籍口,至少有一部分是真心的,因为此次战争以后,在弗拉米尼乌斯坚持下,罗马召回了驻希腊的驻军。西庇阿当时是罗马政界炙手可热的人物,他向来以亲希腊著名,对希腊城邦请求罗马帮助,对付马其顿的战争,是相当热心的。他跟马其顿国王腓力五世,也保持一种亦敌亦友的关系,前文提到西庇阿写给腓力五世解释自己战争算计的那封信,就写于这个时期。但是西庇阿反对从希腊撤军,因为他预见到罗马与东方塞琉古帝国将有一战。到了三十年之后,公元前168年,腓力五世的儿子,新马其顿国王柏修斯Perseus,与罗马间又爆发了第三次马其顿战争,经皮德纳战役,马其顿被完全征服,成为罗马的一个行省。这就是马其顿王国历史的结束。这是后话了。西庇阿此时,是处於第二次马其顿战争以后。
既然马其顿已经不能成为罗马在东方的对手,那么更靠东方,以叙利亚为中心的塞琉古帝国,开始成为罗马的竞争对手。塞琉古帝国虽然是亚洲帝国,但是就王室血统和文化来说,也可算是亚历山大大帝泛希腊世界的一部分。当时塞琉古帝国国势也是遽尔中兴的时代,国王安条克三世,号称“大帝”the Great ,又称“王中之王”King of Kings。他野心勃勃,向西填补马其顿衰落以后希腊世界的权力真空。安条克先征服了小亚细亚半岛(今土耳其) ,再渡过赫勒斯滂海峡(今勃斯普鲁斯海峡) 占领希腊北部色雷斯Thrace。
又过4年,公元前192年,安条克先与埃及托勒密王朝联姻,巩固后方,然后提兵大举入侵希腊。罗马与安条克的战争迫在眉睫。但是罗马在希腊的驻军早已撤回,急切间无兵可用,因此先派出一个使团与安条克谈判,试图拖延战争爆发的时间。据说西庇阿在这个使团中,并顺道在Ephesus多次会见了客居安条克宫廷的汉尼拔。在这几次会见当中,西庇阿与汉尼拔相谈甚欢,西庇阿请汉尼拔评价古今名将,汉尼拔回答说,亚历山大大帝列第一,皮鲁士列第二,汉尼拔第三。西庇阿笑笑再问“如果在扎马,你战胜了我呢?” 汉尼拔傲然回答:“那汉尼拔的排名,当然在亚历山大大帝之上,古今第一名将,当仁不让。” 据利德尔-哈特推测,西庇阿这几次会见汉尼拔,一是因为汉尼拔是安条克的顾问,又是罗马坚定的敌人,西庇阿想试探汉尼拔和安条克是否真是要跟罗马打一仗;二是有反间计的目的,汉尼拔频繁会见罗马使节,招来安条克的猜忌,将来不会信任汉尼拔的提议。
但是另有罗马史学者考证,那年西庇阿是去希腊德洛斯 Delos的阿波罗神庙奉献金冠,根本没有参加这个使团,更无从会见汉尼拔,这几次会见,也就无从谈起。因此这一段逸事,也就是聊备一说。
无论西庇阿有没有参加这个使团,这次推迟战争的努力失败了。公元前91年,罗马执政官阿西里乌斯Acilius率领军团从意大利渡海登陆希腊,迎战安条克三世。安条克虽然来势汹汹,却名不副实:他自己主动挑起的战争,可是集结兵力却慢吞吞的,坐失战机。当罗马军团登陆希腊的时候,安条克的军队只有一万来人集结在温泉关,只经过一场不太激烈的战斗,安条克全军就被逐出希腊和色雷斯,赶回亚洲去了。罗马元老院决定深入亚洲腹地打击安条克,於是公元前90年当选的两位新执政官,一个是大西庇阿的弟弟,卢修斯-西庇阿(小西庇阿) ,另一个是西庇阿战争年代的得力助手莱利乌斯。两个执政官,东方远征的统帅权归谁呢?大西庇阿毕竟还是帮自己弟弟,他向元老院自告奋勇,让小西庇阿挂帅的话,自己愿意屈尊作弟弟的副将。这次远征塞琉古帝国,大西庇阿所起的主要作用是外交和战略方面:他告诉弟弟,首先,不要纠缠于在希腊半岛平定安条克的希腊盟军安托利亚人Aetolian,大西庇阿亲自出面先跟安托利亚达成6个月的暂时休战,具体和平条件可以以后再谈。其次,在进军亚洲之前,先要稳住位於补给线上的马其顿王国不会制造麻烦。这一点,通过大西庇阿和腓力五世的交往,也做到了。当罗马和安条克两军在小亚细亚半岛对峙的时候,大西庇阿生病被后送。养病期间,安条克和西庇阿之间经常遣使往还,安条克明白,罗马军中的幕后掌舵人物,是大西庇阿,而非名义上的统帅小西庇阿。安条克提出,塞琉古帝国退出希腊世界,并赔偿一半罗马的战争费用。西庇阿反建议,要安条克退出整个小亚细亚半岛,一直退到陶鲁斯山脉以东Taurus,并赔偿全部战费。安条克提议付给西庇阿一笔巨额贿赂,以换取有利的和平条件,西庇阿拒绝了贿赂,但是双方的交往一直很友好。安条克主动放回以前被俘的西庇阿唯一的儿子,没有索要任何赎金。礼尚往来,西庇阿叫人告诉安条克,“先不要作战,一切等我回到前线再说。” 他这话是什么意思,后世有很多猜测,可能是想回前线以后亲自主导和平谈判,也可能是欺骗对手的缓兵之计,因为他弟弟小西庇阿的用兵能力,并不算高超。
可是安条克心里难免犯嘀咕“等你回前线?要不打仗倒好说,万一开兵见仗,还有我的机会么?” 结果在大西庇阿病愈之前,3万罗马军和安条克的6万2千步兵1万2千骑兵会战于马戈尼亚Magnia,罗马军大捷,一战击溃塞琉古大军,小西庇阿也因战功被加以“亚洲征服者”Asiaticus的封号,和哥哥平起平坐了。这次战事以后的和平谈判,还是大西庇阿主持,而西庇阿所提的和平之宽厚,后来引起罗马政界议论纷纷,他的条件与战前所提议的竟无差别。当然,和平是很快达成了,但是这一段东方的外交和作战经历,难免授西庇阿的政敌以口实,成为日后西庇阿政治失势的直接原因。
3.“共和国卫士” 加托
从公元前202年迦太基战争结束,到公元前190年击败安条克,这十余年的时间,大西庇阿在罗马政坛地位尊崇,一批位高权重的元老贵族,都是西庇阿党人,其中包括十年间大多数的执政官、保民官、和财政官。公元前196年以后,西庇阿在希腊政策问题上,跟马其顿的征服者,西诺塞法拉战役的胜利者,弗拉米尼乌斯Flaminius有分歧,但在此之前的5、6年时间里,连弗拉米尼乌斯也是亲西庇阿的。西庇阿真正的,坚定而一贯的政敌,是加托Cato。
为什么加托矢志与西庇阿为敌呢?这里面有政治,文化的原因,也有个人性格方面的冲突。
普鲁塔克著有加托传,里面对加托的生平和性格有详细描述。从政治和文化上说,加托是严格的罗马至上主义者,他痛恨一切外来的影响,尤其是任何希腊文化都是加托深恶痛绝的对象,无论那是戏剧,文学,还是宗教。在国家政治事务当中,他也是罗马至上,对外主张征服和吞并(从希腊撤军的那次除外,那次他支持弗拉米尼乌斯是为了打击西庇阿) 。在他晚年的一切演说中,不管演说主题是什么,结尾的一句必定是“最后,我认为迦太基必须被毁灭。” 而西庇阿和他的家族,恰巧是罗马最早希腊化的贵族,而且在国际事务中,西庇阿讲究的是从不赶尽杀绝,他主张击败敌国,但是不征服,而是保留它的政权,这样各国势力互相牵制达到平衡,而罗马高高在上做仲裁者。这个思路,有点象后世英国殖民主义“分而治之” 的思想。这跟加托的主张格格不入。
从个性上讲,加托出身于平民,生活简朴,个性严厉刚正,属於那种典型的罗马人。实际上,李维就是把加托当作罗马人的标本来写的。加托最痛恨的,一是奢侈,二是贪污,三是自由主义。他不喜欢一切娱乐,热衷于为人们的日常行为和思想制定规范。我们知道现代英语里新闻检查这个词是Censorship,直接来源于古罗马的监察官一词censor,而古罗马最著名的监察官,就是这位性格严厉的加托,要不是因为他,监察官这个词也不会在现代被用作新闻检查制度。而西庇阿呢,出身世代大贵族,热衷于一切希腊文化,也热衷于花钱,生活方式奢侈,热爱美女。对人也慷慨,如果有什么事可以庆祝的话,常常就大摆酒宴,还自掏腰包布置角斗表演来娱乐全城的人。这样的两个人,无论如何不可能不起性格冲突。加托和西庇阿最早一次见于史载的冲突,是西庇阿从西班牙凯旋,在西西里岛练兵,准备入侵北非的时候。当时加托是西庇阿军中的财务官,你想,一个大手大脚花钱的司令官,钱袋子却掌握在严于律人的财务官手里,能不出问题么?没过几天,加托就因为西庇阿对部下过於慷慨和纵容,再加上生活奢侈,而与西庇阿大吵一架,两人决裂,加托只身回罗马去了。
其实加托这个人倒不是坏人,至少在古罗马史家的笔下不是。他忠诚于最原始最纯正的罗马精神和生活方式,是“原教旨罗马主义” 的忠实捍卫者。他后世有一个重孙子也是大大有名,也叫加托,被称为“小加托” ,也是以清廉和顽固出名,是凯撒最坚定的敌人,支持共和国,反对凯撒独裁。后来他站在庞培一边作战,被凯撒击败自杀。这加托祖孙俩,倒可以当之无愧地称为古罗马的“共和国卫士” 了。在笔者看来,加托可敬但不可亲,有点象旧式维多利亚小说中女子学校里的老处女学监。西庇阿那种既聪明又随和,还带一点骄傲的性格,倒像是可以坐下来一起喝一杯的朋友。
4.放逐
西庇阿兄弟从亚洲凯旋,没多久就面临加托的政治挑战。加托知道,大西庇阿的政治威望太高,党羽太众,於是选择先从卢修斯-西庇阿身上打开缺口。加托指使保民官Petillius在元老院正式指控小西庇阿在安条克战争期间,收受敌方贿赂。这笔赃款为数甚巨,是安条克交出来的5百泰伦脱白银,当初与安条克停战的时候,安条克按照条件先付500泰伦脱作为首期付款,和平条约生效后再付2500泰伦脱。战争总赔款是1万5千泰伦脱,除了这首付3千以外,其它的12年分期偿付。后来其它的款项到位,但最初500泰伦脱让小西庇阿挪用,发给部队士兵了。指控方认为这是来自敌方的贿赂,最起码也是塞琉古战争赔款的一部分,应该上缴国库,私自发给军队是贪污行为。而西庇阿派认为,这应该算是战利品,是安条克赔偿军费开支的,分配给军队理所当然。在第一次元老院听证会的时候,大西庇阿让弟弟把帐本带到元老院,正当卢修斯要提交证据的时候,大西庇阿突然从座位上一跃而起,劈手夺过帐簿,撕成几片扔在地上,对目瞪口呆的保民官说,元老院应该调查的,不是这区区500泰伦脱,而是国库里面安条克战争赔款那1万5千泰伦脱是怎么来的,罗马对亚洲、非洲、西班牙的统治是怎么来的。西庇阿的骄傲,不允许向控方提供什么证据,如果有人要看证据的话,自己从地上拣来看吧。说罢转头不顾而去。
元老院的听证中止了。不久,加托又委托另一位保民官发起对小西庇阿的调查,这一次,做出了对小西庇阿罚款的决定,不交罚款就要坐牢。但小西庇阿拒绝交付罚款,并威胁要诉诸公民投票来决定官司。加托派在元老院里可能占不稳定的上风,但是罗马人气都是向着西庇阿兄弟的,因此这次加托派又不了了之。(另外有其它史书记载小西庇阿的确倾家荡产去凑罚款) 。无论如何,加托借官司对西庇阿派进行政治打击的目的达到了。
又过两年,加托派开始指控大西庇阿本人,其口实,就是西庇阿对安条克的和平条件太宽,安条克没有索取赎金就释放了西庇阿的儿子,再加上那句含义不清的的话“在我回到前线之前不要开战”。这些指控严重起来,可以套个叛国的罪名,但却没有一项有实在的根据,无论元老院还是罗马公民,谁也不会相信西庇阿会叛国。但是作为一个政治攻势,加托却是成功的。西庇阿又一次表达了他的轻蔑,拒绝正面答复这些捕风捉影的指控。他在元老院的辩论中只说了一句:今天是扎马战役胜利的纪念日。然后就大摇大摆走出元老院,接受聚集广场的罗马群众的欢呼,并在大群公民的簇拥下游行到朱辟特神庙进行了献礼。
此后,也许是出於对议会政治的厌恶,也许是病痛和精力不继,也许是为了避免再受到类似指控的骚扰,西庇阿回到位於Litugum的别墅,再也没有回到罗马。这是一种自愿的放逐。仅一年以后,“非洲的征服者” 西庇阿在别墅病死,享年53岁。
同一年,从安条克宫廷流亡到小亚细亚半岛小王国比西尼亚Bithynia的汉尼拔,在罗马使臣的追索下,被迫自杀,享年67岁。
第9章 比拿破仑更伟大?
让我们回到文章开篇的那个话题:西庇阿在军事史上的地位究竟如何评价?利德尔-哈特那个“比拿破仑更伟大” 的标题,是否过甚其辞?
其实笔者觉得,拿西庇阿与拿破仑比较并不容易,毕竟不是一个时代,而且还存在怎样定义“拿破仑” 的问题,因为拿破仑不仅仅是一位名将或一个君主而已,他开创了整整一个时代,如果把“拿破仑”作为现代军事理论和军事思想的代名词的话,那么至少还要包括克劳塞维茨的战争论和约米尼的战争艺术概论。如此,则“拿破仑”对现代战争的影响,不是西庇阿能够相比的,甚至凯撒和亚历山大都不行。如果从利德尔-哈特后来倡导的“间接路线战略” 的角度来看,那么西庇阿在西班牙和北非的作战,始终是“间接路线战略” 的典范,其技巧亦不输于拿破仑一会儿“直接” ,一会儿“间接” 的作战实践。问题是,所谓“间接路线战略” 只是利德尔-哈特的一家之言,并不能作为一种公认的和权威的标准。
如果就军事史学的角度来评判利德尔-哈特和杜普伊的争论,那么无疑利德尔-哈特处於不利的地位。他的西庇阿专著出版于1927年,当时利德尔-哈特32岁,作品的笔调象记者多过象学者,无论细节引用的严谨性,还是对史料的剪裁,跟Scullard这样的专业罗马史研究者,还有一定差距。象“A Greater than Napolean” 这样的标题,本身就带有故作惊人之语的味道。实际他在书中并未正面单独比较西庇阿和拿破仑,而是从不同角度评价了西庇阿的军事艺术,并与包括拿破仑在内很多第一流的历史名将相比较。利德尔-哈特那本著作的主要价值,在於军事评论的观点独特,而不在於史料详尽准确。
因此,最好是将问题转换成:如果限定在战役指挥的层次上,西庇阿作为一位名将的地位如何?进行这个比较,最好的参照物,就是同时代的汉尼拔。
汉尼拔人称“战略之父” 不是白叫的。不过“战略” 在这里不是指我们今天定义的军事战略。这个称号是罗马人奉送的,而在罗马时代,还没有我们今天军事学上严格定义的“战略学” ,“战役学” ,和“战术学” 的范畴。当时罗马人这个“战略” ,是指“作战的艺术” ,换言之,相当于我们今天战术和战役学的范畴。为什么汉尼拔是作战艺术之父呢?因为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罗马人并不懂得主动去探讨和运用战争的艺术。他们强大,他们所向披靡,靠的是一个优越的军事体制,靠的是吃苦耐劳作战英勇的公民战士。罗马人在与汉尼拔交手之前,是不研究作战的艺术的,他们的将领,是执政官,保民官,司法官,而并非具有专业素质的职业军人。是汉尼拔教会了他们作战中巧妙调动兵力,集中优势攻击敌方弱点的艺术,让他们知道,战争,不仅是两夥暴徒抡刀舞枪打群架而已。
当然了,说汉尼拔对战役指挥艺术进行过具有先驱性的探讨,那是在罗马世界的范围而言。其实在亚历山大大帝手中,西方的作战艺术已经有了一个高峰,丝毫不比汉尼拔差,只是罗马世界当时还不了解而已。而汉尼拔的时代,相当于我们的秦代和楚汉战争时代:秦始皇灭六国一统天下是公元前221年,汉尼拔翻越阿尔卑斯山入侵意大利是公元前218年,扎马决战是公元前202年,同年垓下之战十面埋伏。中国古书上记载了比罗马多得多的战争,规模也大得多,但是中国古书上记载战争更侧重的是谋略,象暗渡陈仓,围魏救赵,十面埋伏这类,相当于汉尼拔偷越阿尔卑斯山脉,西庇阿进军非洲,和伊利帕战前的故布疑阵。具体到一次战役的兵力调度,阵线安排,这些具体的战术指挥,中国史料很少提供可资研究的细节,因此我们很难就作战的艺术进行评价。不过我想,至少有一点是清楚的,那就是这之前的中国统帅,象白起,王翦,李牧这些人,都是职业军人,绝对要比迦太基战争之前的古罗马统帅,专业得多。
除了“战略之父” 的地位,汉尼拔作为西方历史上最伟大的四位统帅之一,他最突出的品质还有两点,一是逆境下惊人的意志力,精神力量,这一点也许只有腓特烈大帝可比;二是超人的组织能力,不要忘记,汉尼拔所率领的,是多民族的雇佣军队,连语言都不通,换在任何一位统帅手里,这叫乌合之众,而他却率领这支军队孤立于意大利半岛16年百战百胜。这在西方历史上应该是绝无仅有,中国历史上,也许就只有一个班超可以相提并论。
关于汉尼拔这两点品质,罗马的史学家李维有这样一段评论:“我确实不知道,处于逆境中的他是否该比诸事顺利中的他更值得人们钦佩。他率军出征历时十三年,如此远离国土,终究常胜不败;况且这支军队的成员并非他的同胞国人,而是各国社会的无用之辈。他们没有共同的法律、习俗与语言;其外貌、衣着、武器、宗教礼仪甚至其所膜拜的神祗也各不相同。然而他却用某一种纽带把他们非常有效地联结在一起,故而虽则身处敌国,常常缺少粮饷,但是在士兵内部或将士之间却从未发生过任何骚乱……尤其是在哈斯德鲁巴阵亡、其军队被歼、全部胜利的希望毁于一旦而汉尼拔只得撤至布鲁提翁一隅之地以后,他的营中依然军心不乱,有谁能不为此叹奇呢?……同时,他从未收到过来自国内的任何补给。”
再来评论西庇阿。
汉尼拔作为战役指挥艺术的先驱,同时代的尼禄,马尔克卢斯,西庇阿这些罗马将领,可以说都是他的学生。杜普伊这个观点一点也没有错。但是笔者认为杜普伊说“但是西庇阿很可能并不比尼禄或马尔克卢斯高明多少。不同的是唯独西庇阿有机会在与老师本人的较量中显露自己学来的本领。” 这个论断下得过早。
如果说汉尼拔是西庇阿的老师的话,西庇阿其实已经有了青出於蓝的资格。从贝库拉战役中最原始的两翼迂回,到伊利帕之战中间有意变阵,缩回中心搞双斜线战术,再到大平原之战以中央交战吸引对方再做两翼迂回,可以看出西庇阿在战场调度方面明显的进步。而在战略追击方面,西庇阿比汉尼拔更为成功。汉尼拔在特雷比亚河战役和坎尼战役大胜后,并未进行坚决的战略追击。西庇阿在贝库拉之战和扎马之战以后也没有。前者是因为战场上另有两支敌军必须防备,后者是因为根本不用追击了。但是西庇阿在伊利帕战役和大平原之战以后所实施的战略追击,是古代史上堪称典范的彻底追击。
西庇阿的特别之处,在於他出众的谋略,甚至心理战技巧。此人智计多端,老谋深算,一点也不亚于中国历史上那些成功的将领。奇袭新迦太基的攻坚战,从目标选择,战前侦察,到实战中的拖刀计,借东风,再到战后的故弄玄虚,在在都有三国演义里诸葛亮的风范。伊利帕战前一连数天的故布疑阵,可以作为成功运用战争心理学的教材案例。火烧连营已经近于小说情节,却是实实在在的历史。就连扎马之战,在汉尼拔这样的大师面前,他还是精心设计了对付战象的小把戏,并且奏效。
在汉尼拔时代之前,罗马人作战的风格,象他们的民族性格,平正,刚毅,朴实无华,而西庇阿的个人风格,却是非常适合学习汉尼拔那套变幻莫测因地制宜的战场指挥艺术,而且能够很快灵活运用,这是天资和个性使然。如果拿武侠小说来比,就象郭靖最适合学降龙十八掌那种简单平实的武功,要他学黄药师的落英神剑掌,打死他也学不来;可是象黄蓉或者杨过这种天资,学打狗棒法和落英神剑掌,却是再合适不过。
西庇阿相比汉尼拔有一个优势,就是他并非必需凭借谋略制胜,他所指挥的,是一支纪律严明训练有素作战勇敢的罗马军团,就象一柄大刃无锋的玄铁重剑,使用起来本不需要太多的技术。如果能以本身威猛绝伦的利器,再配合以灵活变幻的战术,这种军事优势就远远超过了迦太基能够抵挡的程度。
西庇阿在西方历史名将中的地位:鉴于西庇阿对后世军事学术和思想的影响有限,而且从作战艺术上来看,西庇阿是汉尼拔的学生,我不会象利德尔-哈特那样把西庇阿抬得那么高,肯定在四大名将之下,也在瑞典国王古斯塔夫-阿道夫之下,因为古斯塔夫是近代军事之父;但是会在腓特烈大帝之上,因为我同意利德尔-哈特这个看法:腓特烈的战略指导是错误的,而斜楔式战术,也并非是他的首创。无论如何,西庇阿可以被称为杰出的一代名将,在军事史上的地位,起码比拿破仑的战胜者,惠灵顿公爵要高。
本文主要参考资料:
利德尔-哈特著 Scipio Africanus: A Greater than Napolean 1971年英文第二版
杜普伊著 战略之父汉尼拔,中文版
杜普伊著 武器和战争的演变,军科院1985年中文版
Scullard著:Scipio Africanus: Soldier and Politician 1970年英文版
Haywood著:Studies on Scipio Africanus,1933年约翰霍普金斯大学历史系博士论文,1973年英文单行本第2版
Andrew Hall著:Scipio Africanus in Spain,东密西根大学硕士论文,2003年英文单行本
(全文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