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燕宕山。李懋和女警员又来到小镇派出所。余所长正和人在下棋,阳光透过树叶竹林投射进来,让李懋产生错觉,好一处优雅的书院。
“ 呀,你们来了,欢迎欢迎!”余所长罢奕,叫警员沏茶上来。
“ 约翰有消息吗?”李懋和余所长同时发问。
“ 不好意思,约翰在我眼皮子底下溜掉。这个人,江湖上朋友太多,以前也常常三五天不见,十天半月失踪,拿他没办法。”余所长搔搔头皮解释道。
稍事休息,三人坐车向山庙驶去。
进了庙门,直向后院走。
“ 阿罡,阿罡!”余所长高声叫。一个小沙弥出来。
“ 去,告诉你师傅,上次来的京城公安同志又来了。”
这一次小沙弥很快转出来,点着青皮光头,示意进去。
李懋进屋。看见齐膝的木榻上端坐一位瘦小干瘪老汉,皮肤青黄,大概刚结束僻谷课,清瞿瘦弱的样子,似江浙农村里编竹器趟泥水的老头,绝没有高深模样,只有两只小眼精光如炬,象两尊激光炮射出光芒。老头坐在那里,象一个布袋,又如一只皮影,可是无形的气势却镇得满屋沉寂。余所长满口南音做介绍。李懋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被射穿,便不再矜持,坦言道:
“ 大师,我们是问案子来了,望大师点拨。”他习惯敬礼的手举到胸前握拳一抱,行个见面礼。他的样子生疏拘谨,女警员看着心里发笑。大师端坐不动,微微点头。李懋从包里取出柴戎荣的相片给老汉辨认。大师细细看了一会儿,闭上眼。
李懋满心期待。
“ 贵人福胎啊!”半晌,他冒出一句。
“ 大师还记得他?”
“ 大师过目不忘。”余所长在旁补充。
“ 贵命无何,必伤手脚。”大师又冒出一句。李懋心里一震。
“ 他是被伤了手脚,几成废人了。出事前他悄悄拜访过您,我们认为他这次南下,之后又交结江湖高手,是他遇害的关键。他说了什么问了什么,大师可以明示吗?”
“ 是案子,就是政府的事,我自当协助政府弄清案子。”南人北语,嘤嘤如鸟鸣,从老汉的嘴里吐出来,有歌声般的流畅感。
此人一进门,就看出是贵人命胎,紫气直充宵斗,天高地合,横幅落尺门径和料。这种命胎已多年不见,子平星算里列为天机。然再观之,偏有漏斗泄气,贵格迭落,徒为福胎坐宫;高梁丰腴,仅余纨胯之气。可惜!可叹!
“ 他到底为何而来?象他这样的情况,万事顺利百般如意的,还有何求?”
“ 堪当所任,有无能力。苦海无边也就是欲涯无疆,个人有个人的所求。”
“ 大师说得是。”
“ 呼风唤雨,自是成功的事范,却未必是能力的明证;滴血成精,一饭一瓜,种田人一扒陇一瓢食凭一己之力得来。因此,有成功的喜悦,未必是能力所致。”
“ 我明白了。可是他的要求是否也太高了点?”
“ 因此必有一劫来化解,否则不能过关。”
脱胎换骨,方成正果。
“ 大师果然高手。当时您就这样回答他的吗?”
“ 那我还高在哪里呢?当时我看他意识虽是清楚,但心智混乱,好似中医说的痰迷心窍,劫数将近,我就逼他这么一逼,催他那么一催……”老汉说话极具风韵,昂扬顿措象唱歌一样。
“ 您怎么说?”
“ 我用反激法,说他是有能力的人,是栋梁之材堪当大任,我几乎要恭维他是
真命天子啦,但我不说,单这句话,你们政府是可以办我罪的,叫蛊惑人心,妖言乱世。哼,我不是白白高的。我说得他听不下去,他直跳起来……”
“ 哦?”李懋和女警员都兴奋起来。
“ 他骂我混帐老东西,说我大师是骗人的,高手是假的。他说他很失望,没有人了解他,他越骂,我心里面是越高兴啦,他失望,我就有希望,证明我是高手,不是白白高的。我送他入劫。”
“ 大师,您这样做和政府的政策有点背道而驰。”李懋忍不住说。
“ 不,我也是治病救人,只是各有妙法。劫数难逃,只有入劫完劫,才成正果,躲是躲不了的,靠那种简单粗暴的洗脑法,要得神经病的。”老汉嘎然而止。刚才的小沙弥出现在门口,是送客的样子。
老汉一席话说得李懋张目结舌,他好象觉得案子明了了,又觉得案子更朦胧了;他一时觉得老汉指点迷津确实是高手,一时又觉得破案还是靠公安那一套有把握。他摇摇头又点点头,起身向大师告辞,老汉这时也从木榻上起来,表示送行。老汉立起身,才
走出门外,女警员突然返身进屋,回头让李懋和余所长等候。片刻功夫她出来了,神情黯然,看着李懋眼角漫出泪水。
李懋和余所长都莫名其妙。
入夜,又是小镇食街,那家餐馆。
不见陈三喜。只有两个面生的残疾女士在收拾东西。
李懋和女警员吃饭,他们在等着陈三喜出现。
“ 你认为大师真的那么神吗,能掐算出人什么时候出事、出什么事?还能算出人的福祸因缘?”女警员问。
“ 信者奉其真,不信者斥其谬。神不神,全在你自己。”
“ 你怎么说话也象起大师了?”
“ 我连自己都弄颠倒了!”
李懋语气烦燥,女警员噤声。
沉默中,远处传来“噗噗噗”马达轰鸣声,余所长驾着一辆老旧三轮摩拖车来了。
“ 我想你们是在这里。老李,有消息!刚才玉香来报告,讲约翰人在京城。”
“ 谁?哪个是玉香?”
“ 嗷,是约翰的相好。”
“ 这回他跑不了了。”李懋拍掌。
李懋拿起手机,拨通京城派出所的电话。
往北的特快列车。过道里,李懋和女警员坐着。李懋低头苦思,女警员注视着他,眼神里带着关切。
“ 远走高飞的又归了巢,失踪的又现了形;只是那该回的没回,料他不会回的却回来……”李懋自言自语。
“ 嗳,昨天从庙里出来你又进去了,然后神色就不对。怎么啦?”李懋回过神来问女警员。
女警员一听,眼眶立时红了,眼泪涌上来。
我向大师问婚姻大计,大师一言不语,拿过笔墨为我写在纸上。
女警员从兜里掏出纸条,摊开在手里。李懋伸头看,纸上写着两行字。
山构草庐终不晚,竹篮打水总是空。
“ 去他妈的!回去我就打离婚,非得破破这高手神煞!”李懋拿过纸条撕了。
女警员泪如雨下。
柴家大院。黄褂胡同。
一瘦小男人沿大街往胡同里走。他东张西望,似乎对地形不熟。他走路时肩胛一高一矮,原来是个瘸子。
有两个男子迎上来。
“ 约翰!”
其中一个叫道。瘸子没反应,仍走他的路。两人紧走几步,挡在瘸子前面。
“ 喂!叫你那,约翰是你吗?”
瘸子不吱声,眼睛警觉地转动。
一 人转到他身后。一人拍他的肩膀。
“ 你是聋子还是哑吧,点头摇头总会吧?再问一句,你是约翰吗?”
瘸子斯文不动。这时他身后的那人突然抬起腿,向那根瘸腿扫去。
瘸子的残腿同时缩起,晃悠一下,闪电般弹出,因短了一截,正好击在那人的小腹处。
“ 妈呀!”那人惊叫,捧腹倒在地上。
另一人赶紧退后几步。
“ 是,是了,你就是约翰,没错,约翰就是你。”
“ 干什么,干什么?”暗处走出一警察。
“ 这家伙打人!”一人指着瘸腿说。
“ 大胆!这胡同是你打架的地方吗?你扰乱社会治安,滋事生非。走,去派出所!你们,一起去,做个证人。”警察上前拖瘸腿。
瘸腿双脚如生根,警察扯不动他,火气冲上来,从后屁股拿出手铐。瘸腿眼睛灵活地观察。他突然后退几步,退到墙根,然后一个鹞子翻身,四肢并用,“噌,噌,噌”,上了墙头,悠乎一晃,不见了。
三人看傻了眼。
“ 黄飞鸿!”
“ 燕子李三!”
“ 卧虎藏龙现演!”
马局长坐立不安。他对面的沙发上坐着俩人,一是柴戎荣的母亲,一是老头。两人都是气态轩昂,保养得很好。柴母虎着脸,一声不吭,那老头说话哼呲哼呲,慢条斯理地。
“ 这是考验能力的时候呀!多久了?一个月了吧!光阴似箭啊!明年人大就该换届了,我得让贤了。人老了,办不了大事,可还有能力举贤呀!为人民服务到死 不休的。我知道,公安部、安全部、高检高院,就缺几个副职呢。马局长,你还不到六十吧?”
“ 是,是。秦老说得是。”马局长从座椅上微微欠身。
“ 小柴的案子就这么复杂?立了大案要案,追了一月,影还没有。嘿嘿,马局长啊,感情问题很重要吶!”老头不紧不慢,敲了这么一棒子。
“ 我受党教育这么些年,柴老在世时我就跟了他几十年,柴老培养得我,柴老的事就和我自个的事一样。柴戎荣案子立案至今,我们已经直接查问了十二个重大 嫌疑人员,查讯访谈了三十六个有关人员,走了三省六市九个地区,四个有关局和七个下属部门 … … ”
“ 老柴的工作作风你倒是学了不少。”柴母终于开了腔,脸色还是冷冷的。
马局长蹩着气,脸色红红的,继续汇报案情。
“ 最近案情突然有新的方向,柴戎荣在出事前,据了解表现反常,曾去南方拜访什么高手,还交了社会上的江湖份子。这又不在原先设定的情杀、仇杀、政治谋害的范围里,似乎和道会或者邪教有什么关系,现正在深入调查,所以时间上,就……”
“ 道会?邪教?咱老四……”柴母象是受了污辱。
“ 江湖险恶啊!”马局长说。
“ 小马,我问你个问题。办案是不是要人证物证?”柴母突然问到。马局长不知什么意思,楞在那里。
“ 咱老四不是被枪打的,不是石头砸的,明明是被刀剁的,那杀人的刀呢?那是凶器!凶器呢?纪录里都没有,这不是敷衍了事吗?我和老柴共同生活了几十年,老柴可从没这么办过案。”柴母说着,把一卷档案扔还在马局长的办公桌上。
马局长载了,脸色变成酱紫色。看得出他要发火,可绝对不是对着面前这两位。
夜晚。分局。杨局长办公室。李懋风尘仆仆,在向局长汇报工作。
“ 这次南方一行,见了匡秀大师。不似原来想象的那么顺利,可以立刻见出真卯来,不过关键是弄清了柴戎荣南下的意图。这老头蛮有意思的,说得话,你得去猜,去悟。回来的路上,我在想,这案子要从新的角度去看,也许……”
“ 老的还没搞清,还新的!小李啊,你哪里来的诗兴?”杨局长打断李懋的话。
李懋一时语塞。
“你知道,你走后,发生了什么事吗?”
“ 能有什么,不过几天的时间。”
“ 李大姐!柴戎荣的母亲,找上市局啦!搞得马局长下不了台。说是已经找到部里啦!还有,那个瘸腿,早到了京城,前日露面了打伤了人,现正躲在柴府呢!闹得谣言四起,说是燕子李三的后人现身。还有呢,秦德茂每天去派出所上班啦,他等着你逮他,说公司被咱们一闹,生意都跑光了;还有,你前些日招惹刘胜利了,他送话来,要告咱们滥用警力,侵犯人权,干涉人生自由!”
听得李懋浑身冒火。
“ 你说,目前是狼烟四起后院着火上下夹击,谈什么新角度,新思路的。小李啊,工作那么多年,我的经验是,有的案子可以敷衍地办,有的案子得抓紧地办;有的案子需拖着办,有的案子要看着办;还有假案真办,真案假办……”
“ 杨局长,那么眼前这案子该怎么办?”
杨局长迟疑了,他搔搔头皮,
“ 我看……这案子,首先应该……看着办,然后是……真假一起来吧。小李啊,这案子的严重性,你还不清楚。马局长在离退前还能上一上,做个几年副职,就是部级了;他上了,我,你,一条线上的,不就顺着跑道飞了?柴家这案子,无论怎么办,就是不能拖,本来是块奠脚的台阶,一拖,就成了绊脚的石头。小李啊,案子外的事情,有时比案子本身还复杂。要好好学,书本上不会教你这些课程。”
“ 恐怕我学不好……”
“ 小李子,清高管不了事!”杨局长提高嗓音,语气严厉起来。
“ 这是拘捕证。早开好了,就等你回来!明早你带人去柴家抓瘸腿。他打了人,又侵入私宅,就以这理由逮他。然后直接与柴戎荣接触,调查案情。不管他配合不配合,把调查纪录给李大姐看,先稳住了她,没人闹了,再抓紧办案,揪出凶手。”
“ 这逮人的理由靠得住吗?”李懋犹豫。
“ 刚才不是说了吗,假案真办,真案假办。你执行吧。”
所长办公室。李懋坐着抽烟,双眉紧锁,烟缸里满是烟屁股。他似乎拿定了主意,抓起电话。
“ 喂,歌剧院,王书记吗?我是李懋,对,对,这么晚了打搅你。是,可以 联系到英玫吗?现在,对,立刻……什么?几点?什么航班?哦……那么你有她的手机号码么?我试试。谢谢,谢谢。”
李懋放下电话,抬腕看手表。然后又拿起电话,播了号码,举到耳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