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穿着最平常的衣服,挽起头发入厨为自己喜欢的人煮一碗汤面,然后撒着娇逼他全部吃完是这么快乐。
刚开始,两人爱得很深。
住在租来的房子里,在寒冷的夜晚相偎取暖。每天上午,她偷偷地早下班一个小时,到市场上买来西红柿、油麦菜、海带丝、蘑菇、木耳、大葱。回到家,她挽起头发,热锅凉油,葱花炝锅,打进鸡蛋,用铲子切碎,再把那些菜统统倒进锅里配上切成丁的火腿快速翻炒,然后兑两大碗水,水开后下面。从认识他直至今日,她只会做这一种饭。
他回来的时候,她刚好给他盛上满满的一大海碗汤面,红白黄绿,煞是绚烂。他总是夸张地大叫:喂猪啊?然后端起碗连汤带面吃个底儿朝天。那个时候他们正在攒按揭买房的首期款,常常边吃着汤面边计划等买了房子后一定要大吃一顿。
“吃什么呢?”
“吃烤鸭吧。”她说,“鸭皮蘸上面酱,配着细细的葱丝卷在薄薄的面饼里吃最好吃了,我自己就能吃一只呢。”
“真没出息,烤鸭才多少钱啊?要吃就吃贵的,太子蟹啊甲鱼啊什么的。”
……
时间就在那些美丽的憧憬和他们的笑声中悄悄溜走。她没有告诉他,其实她最想的就是和他在一起吃汤面。就在这么一间小小的屋子里,租的也好买的也好,两个人挨在一起,用筷子挑起细细的挂面尖着嘴吹那上面缭绕的热汤汽,隔着氤氲的热汽,看到彼此眼中的喜悦。这个时候,窗外有阳光洒进来,空气淡淡的,像一杯温热的碧螺春,微涩后是清冽的甘。她喜欢看他大口大口地吃面的样子,她逐渐懂得为什么日本那么多女明星在年龄和事业同样灿烂的时候却退出艺坛,从此洗尽铅华,相夫教子,潜心做羹汤。原来穿着最平常的衣服,挽起头发入厨为自己喜欢的人煮一碗汤面然后撒着娇逼他全部吃完是这么快乐。
但是自古“贫贱夫妻百日哀”,所谓人间烟火,并不单指那一碗汤面,两人又都是年少性烈,时间长了,渐渐地有了争吵,每次总是他摔门而去,她把碗碟砸得满地都是碎片。
然而往往不超过夜里十点,他就回来了,她已整理好房间,泪眼婆娑地迎接他。就这么吵吵和和的,记不清有多少次了,两人都累了,也怕了,彼此深知走到一起大是不易,于是开始小心翼翼地呵护他们之间的感情,每当有了矛盾的端睨,两人同时退步。他们越来越珍惜对方,连小小的争吵都没有了,但以往吵完架和好后那种雨过初晴的喜悦也不曾再有了。
分手源于她去参加一个老同学的婚礼。八米长的婚车、九层的巨型蛋糕、全套的钻饰,远不及她美貌的昔日同窗于那一刻在她眼中有了等级。
回到家中环顾四壁,蓦地悲哀,愿意清贫相守可是谁又甘心清贫?她把在外的委屈和丢失的面子全都发泄在他身上,骂他窝囊、没出息,他也不示弱,骂她虚荣,势利。
她哭着喊:“我拒绝那么多追求者跟着你,天天给你做饭你却这么不长进!”
他冲她吼:“是你自己贴上来的,天天都是那碗汤面老子早吃腻了!”
她一怔,他也一怔,两人都没想到会说出如此伤人的话。或许,这话在心中已藏了很久,不知是什么时候出现的,连自己都没有觉察到。人还是那个人,面也还是那碗面,只是没有了热恋时的激情。她想,也许再怎么忠贞的爱情也经不起红尘中的烟熏火燎,就像一杯碧螺春,已冲了很多遍,也许两人都腻了那无色无味的平淡。爱,已到最后一道水。
这次是她走了,搬到单位的宿舍里,中午照旧买来菜做汤面。没有了他,她可以有更多的时间和精力爱自己多一点,她照样会生活得好好的,她想。
可是当面盛出来,她就没了胃口,她第一次发现原来汤面是要两个人一起吃的。一个人吃,虽然碗中还是五颜六色,但那颜色就像欢娱过后舞女嘴唇上的唇膏,艳还是那么艳,可是隔了夜,黯了光泽,那艳就怆然了。
两个人在一起抵着头往嘴里吸那细细长长的面,总觉得好日子也像这面一样长,青山不老,绿水长流。一个人吃,汤汤水水缠缠绵绵全是往日的点点滴滴,挥不去忘不掉,不知不觉的泪就落下来,一颗颗的,泡软了面,泡软了心。
在那一刻她明白,原来可以一起吃汤面的那个人的地位财富和眼前的这一碗汤面是否能吃的高兴,没有什么本质的关系,重要的是两个人心甘情愿地同桌吃面同床共枕。
从此开始整夜地不关手机,整夜地不敢入眠,生怕错过他的电话。
也曾想再找个人重新开始,于是接受了热心人安排的一次又一次的相亲,但看来看去,对方的眉眼间全是他的一颦一蹙。乍然发现,原来他已成了她生活中的一部分,无法分割。
没有任何预兆,就在一个周末的中午,他来到她门前,猝不及防的惊喜,反倒让她沉默了。她默默地让进来,像让进当初晚归的他。
桌上有她刚做的面,他也不说话,坐下来拿起筷子挑起一箸,大口吞咽,仿佛那是世间第一美味。
当初的伤害犹在剜着她的心,她坐在他面前,盯着他,冷冷道:“不是吃腻了吗?”
他不答,直到喝下碗中最后一滴汤,方才抬起头,眼中泪光闪闪,缓缓道:“天天吃,难免会有腻的时候,但若舍下从此再不想它,却是不能。胃已经习惯了它,其它任何美味都代替不了。”
她骤然心软,满眼的泪,似要绝堤而出。他握住她的手,颤声问:“你还愿意给我煮面吗?”
她终于不再逞强,垂下头伏在他的手背上轻声哭了起来……
也许世间的爱情大抵如此吧:有过激情,有过风浪,当风花雪月都成为过眼云烟,当青春韶华荡然无存,剩下的,分不清那究竟是爱情还是一种依赖,或者仅仅只是一种习惯,但无论是哪一种,都是唯一的,不可更换。
作者:张 帆 文章来源:《女人花》2006年第8期 - Z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