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udy要找个助手,我的一位朋友推荐我去同她谈谈看。
我们在酒店里找了一间相对冷清的餐厅,边吃饭边谈事。交谈之中彼此感觉还不错。但是工作的事,不做起来,都是心里没底。
饭吃得差不多,Judy细细补了妆,从兜里摸出根香烟来。我轻车熟驾地从我口袋里掏出一把打火机,帮她把烟给点上。正在我进一步往外给自己掏烟的时候,Judy已经递了一支在我面前。
在我们已经熟得不能再熟的后来,两人曾经交流过第一次见面对彼此的感受。她说她就是在我给她点烟那一刻决定录用我的,因为“喜欢这个小丫头的与众不同,鬼灵精怪的”。我说我也是在那个时候喜欢上她,并且跟着她一干就干了一年多。在那份工作之前,我的每份工作都异常短命。在那些地方,当我抽烟,总有人,包括本身是老烟鬼的人,诧异地跑来说:“哇,你那么小一个小姑娘,竟然抽烟啊!”虽说那些工作做得不长久,不就是抽烟惹的祸,但是再小的事,都可能带有一个团体看待人的眼光。我是个不受拘束的人,被人上下一打量,就免不了要脱身逃蹿。
只有Judy,一点儿磕巴儿没打就全盘接受了我。
我们工作那家酒店,除了Judy以外,所有高层主管都是鬼佬。一般来说,这种情形,她需要多多揣摩同事和老板的心思与背景,才能够站稳脚跟。
但是她不。她万事直来直去,碰上有刁难她的人,没有惧怕更没有迁就。她工作的原则就是一切从酒店利益出发,把工作做好是她的本份,人情世故上头,只求心安。结果诺大一家酒店,上到老总下到菲律宾的那一群管家婆,个个都服她,因为她坦坦荡荡。
心思摆得端正,工作雷厉风行,同政府和媒体的关系又是超出一般的好,其它主管甚至酒店总经理要想动她一动,都是要有一定智力与勇气的。
给她做助手,我颇学到了不少的东西。她除了教我酒店的运作和经营管理方法,也让我有机会看着她的日常生活,学习如何用言行举止穿衣打扮来表露良好的气质。Judy虽然作风强悍,却不是一个泼辣型的人。她身材高挑,容貌艳丽,走到哪里都是被瞩目的对象。我们的总经理恰恰是个矮小的家伙,每回跟Judy谈话,都像个萎琐的瘪三。
她呢,极安静地听他把话讲完,眼神凌厉之中带着鼓励。对方余音都断了,她才缓缓开口发表自己的意见,声调温柔得像是在讲一个同商场无关的小故事,言语也不含刻薄的词句。单单就事论事,却有理有据,常常说得对方只有顿首的份,然后点头哈腰地退下。
不过因为我不是事业型的人,所以更喜欢工作之外的她,变了一个人似的,有时候调皮得像小孩,有时候成熟得像少妇。工作终于做完,我们欢天喜地换上家常的衣服,去酒店附近的大排档吃火锅。常去的那家火锅店,定是用了双份的罌粟壳,否则像我们倆这种对普通诱惑已经比较绝缘的大烟囱来说,根本不可能平均每周光顾那里多达四五次。
跟我多数女友一样,Judy也不喝酒。可是一离开酒店,她就放松下来,讲话有些微醺的态势。絮絮讲些过去未果的感情,还有对生意场上的无奈。那时候她的眼神,找不到力量,全部都是水般流动的光波。她洗去铅华的面容照样美丽,只是不再咄咄逼人,而是柔媚的,性感的,顺从的。为了那眼神,我总恨坐在她面前的是自己。坐在那里的不该是我,而该是那高大俊朗的白马王子,呵护着她,为她而出生,也将为她而赴死。
我看到池莉所写的吉庆街上的来双扬,已是多年以后,早与Judy断了音讯。但我还是立刻想到了同我一起吃火锅的她。
来双扬现在很有风韵。来双扬静静地稳坐在她的小摊前,不诈唬,不吆喝,眼睛不乱梭,目光清淡如水,来双扬的二郎腿翘得紧凑服帖,虽是短裙,也只见浑圆的膝盖头,不见双腿之间有丝毫的缝隙。来双扬腰收着,双肩平端着,胸脯便有了一个自然的起落,脖子直得像棵小白杨。有人来买鸭颈,她动作利索干脆,随便人挑选,无论吃客挑选哪一盘,她都有十二分的好心情。钞票,她也是不动手去点收的,给吃客一个示意,让吃客自己把钞票扔在她小摊的抽屉里,如果要找零,吃客自己从抽屉里找好了。来双扬的手不动钞票。来双扬就是一双手特别突出,青春期早已过去,它们依然修长白嫩。现在,来双扬懂得手的美容了,进口的蜜蜡,八十块钱做一次,她也毫不犹豫。她为这双手养了指甲,为指甲做了水晶指甲面,为夹香烟的食指和中指各镶了一颗钻石。
当吉庆街夜晚来到的时候,来双扬出摊了。她就那么坐着,用她姣美的手指夹着一支缓缓的燃烧的香烟。繁星般的灯光下,来双扬的手指闪闪发亮,一点一滴地跃动,撒播女人的风情,足够勾起许多男人难言的情怀。
在这沸腾的夜里,来双扬不沸腾。她司空见惯,处乱不惊,目光从来不跟着喧嚣跳跃。她还是那么有模有样地坐着,守着她的小摊,卖鸭颈;脸上的神态,似微笑,又似落寞;似安静,又似骚动;香烟还是慢慢吸着,闪亮的手指,缓缓地舞出性感的动作。
所以来双扬夜夜坐在吉庆街,目光里的平静是那种满有把握、通晓彼岸的平静,这平静似乎有一点超凡脱俗的意思了。
喜欢上池莉,也是从《生活秀》开始。多么有趣,她写的是武汉平民街市摆摊的女子,竟然唤起了我对典型高级白领的另外一个女人的回忆。大概是因为对于女人而言,跨越地域和阶层非常容易。感情的交错,需要的只是那么一点点相近。而池莉,把渗在每个女人骨髓里的一番风情,写得如此彻底。
不过那些感受,都是在我对包括自己在内的女人了解更多之后,也是在Judy接受香格里拉酒店集团邀请,去当他们的中国区公关总监之后。
她那年同香格里拉谈得很好,便问我愿不愿意跟她同去。可惜我当时已经对那份工作失去了新鲜感,与朋友讲好了做些其它事情,换个口味,只是怕Judy难过,一直没同她说起。她的离开,正是我走人的上好机会,于是婉言谢绝了她的邀请。她看我去意已决,像当年痛快接受了我一样,痛快地放我走了。
之后很快,由于工作的关系,她便离开深圳去了北京,我们自此不过只一两次联系,其余都是各过各的。
不久前在网上见过一张她在记者招待会上的照片,老了不少,不过依然是我认真喜欢的那类女人,也被写在《生活秀》的结尾了:
雨天湖的风景,吉庆街的月亮,都被来双扬深深埋藏在心里,没有什么好说的,说什么呢?正是生活中那些无以言表的细枝末节,描绘着一个人的形象,来双扬的风韵似乎又被增添了几笔,这几笔是冷色,含着略略的凄清。
不过来双扬的生意,一直都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