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远和尚
“人之初,性本善。”乃是《三字经》开宗明义的第一句话。 教我的私塾老师,是个和尚,法号叫“修远”。似乎出自屈原的《离骚》:“路曼曼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那座庙宇很小,在苏州古城西边王洗马巷里。仅几间破房,就他一个和尚,竟然张榜招生,给人补习“古文”。 学生倒有十多名,都是失学少年。庙里不收学杂费、课本费,只要在课余时间帮助抄写《金刚经》,分送善男信女,广结佛缘。我们也借此练习了毛笔字。 修远和尚那时年纪已经很大了,身材奇高,特瘦,穿件宽宽大大的褐袍, 已打了补丁。后背微驼,走起路来,颈根向前, 像水边觅食的灰鹤。 修远和尚讲授的第一课,即是《三字经》中的“人之初,性本善”。他并不同意这一观点。他说,“人之初”,人性就有善恶之分。好人者,便是心存善念,对人、对事,总往好处想;坏人者,便是心怀恶意,对人、对事,总往坏处想。 便引申道,“心随意动,境由心生”;“善恶之分,在于一念之间” 。 他赞同有句民间俗语,“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本性是先天的,娘肚子里带来的。要想改变,比改朝换代还要艰难。 我们苏州人还有一句“口头禅”:“三岁看到老”。三岁,也就是“人之初”,好坏善恶可贯串其一生。 “人之初”便有本性的差异。这一论断,现在看来,似乎有“超前意识”,暗合如今热门的“基因理论”。 几年前,中国发生了惊天血案“马加爵事件”。 据说,有人为马加爵辩护,说他连杀四名同窗室友,不是马加爵的错,而是他 “基因”的错。 因为法庭上在座的每一个人,都不可能为了打扑克细微小事,萌生杀机。 而这个具有高等学历、心智健全的马加爵,偏偏就这么做。陡然间,从高等学府的天之骄子,变成了杀人魔鬼。 杀害了四名朝夕相处的无辜者,他也断送了自己的一生。作恶的根源在于他的本性,他的“基因”。 从而可知,心存善念,与人为善,是如何的重要! 我当年才读初小,失学在家,懵懵懂懂进了寺庙中的私塾。后来渐渐知道,修远和尚并非寻常人物。他出身世家,很有学问。我们同去虎丘踏青,他即兴吟诗:“寒光化作千尺水”(《剑池》)、“洞天别有风和月”(《别有洞天》),事隔太久,很抱歉,我如今只记得这两句了。他画梅、画菊、画“泼墨山水”、画“没骨人物”,有时糊作灯笼,悬在堂前,影影绰绰,煞是好看;有时扎成纸鸢,放飞天上,飘飘悠悠,亦颇有情趣。 老和尚开办私塾,是破天荒的新鲜事。有了孩子们的读书声、嘻笑声,破庙里平添不少生气。 为了奖赏我们读书用功,修远和尚偶而会讲个短短的故事。 他说:苏东坡和佛印和尚闲谈,问佛印,我是什么?佛印躬身回答,是尊佛。佛印也问,我是什么? 苏东坡打趣道,是堆臭狗屎。 佛印哈哈大笑,是啊,在佛的眼里,众生莫不是佛;在臭狗屎眼里,众生莫不是臭狗屎。 虽是笑谈,却有回味。 我们听了,在想:我是什么呢? 提起“臭狗屎”,使我想起一件“糗事”。 那年春天,我养了十多条“蚕宝宝”,找不到桑叶,就溜进桑园里去“偷”。雨天路滑,又被恶狗追咬,我昏头六冲,跌进了露天的大粪坑里。成年累月淤积的粪便,早己霉变,结成厚重的绿膜,沉甸甸的;一经翻腾,恶臭冲天,足以熏倒一头老牛。 众人不敢靠近,唯独年迈的修远和尚,奋不顾身,噗通一声,竟跳下污浊的粪坑,把我救了上来。 他双手托我到井边,连冲了十多桶水,我才缓缓苏醒过来。旋即,呕吐不止,恨不得把五脏六腑都呕吐干净。 我母亲闻讯赶来,抱紧了我,放声大哭。她再也舍不得我在破庙里念书,砸锅卖铁,定要把我送进正规的好学校。 我考上了离家不远的河清小学(今“五爱小学”),成了高年级的插班生。母亲再三嘱咐,不许我再去庙里。我却一有空闲,仍偷偷去看望修远和尚,和他去穹窿山采药草、挖树桩,跟随他到王长河头“周家花园”去拜望周瘦鹃先生呢。 一年后,修远和尚腿脚尚健,想去峨嵋金顶观看佛光。他孤身一人,飘然而去,像展翅野鹤,回归云天。从此,再也没有返回苏州。 光阴荏苒,日月如流。至今, 我还不时想起我的启蒙老师修远和尚,想起他“人之初,便有不同本性”的观点。 如果“本性”就是“基因”的话,那么,如今科学发达,“基因”是可以检测的。马加爵这个杀人犯,倘若早从“基因”上发现他犯罪的根由,能不能避免那场悲剧的发生呢? 人人都有“基因”,千差万别,各不相同。我的“基因”又如何?是否也隐伏致命的缺陷或“病毒”呢? 扪心自问,我这一生不求闻达,只想平平淡淡过日子。但在情绪极度激动时,似乎也有狂躁的一剎那,电石火花,一闪即逝。不过,纵然是微弱的火星,遇上浓烈的瓦斯,亦可燃起熊熊大火,引发爆炸,酿成灭顶之灾。 “善有善报,恶生恶果”,就像“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一样,分毫不爽。修远和尚笑我,要是对桑叶不起“偷”念,便无“恶”狗追咬,怎会“栽”进粪坑,差点儿丢了性命呢?他要我们“人之初”便善恶分明,时时检点行为,从而规范自己一生, 做一个对社会有益的好人。 修远和尚谆谆告诫我们:在任何境遇中,可以“怒从心头起”,绝不“恶向胆边生”。待人、度事,从善意出发,宁愿上当受骗,宁愿懦弱无能,不要心存妄念,感情用事。 修远和尚说得风趣:干坏事,做恶人,挖空心思,担惊受怕,确实蛮辛苦的。还是当个好人比较稳妥、省力,日间不做亏心事,半夜敲门勿吃惊。 风风雨雨,历尽坎坷,如今,我这一辈子也将过去了。说句玩笑话,不意之中,我或许创造了一项“世界记录”(可惜,没法向英国“吉尼斯”总部申报)。那就是:半个多世纪来,年年三百六十五天,我从没做过一次恶梦。真的,躺在床上,夜夜好梦连翩,睡得玄玄乎乎、安安稳稳。在这年月,该是多大的福份! 昨夜,我梦见修远和尚云游归来,在古城西边王洗马巷的破庙里,听他咿咿呀呀、韵味悠长的吟读声,我仿佛又返回了“人之初”的少年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