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家有女初长成
古人选婿,流传不少佳话。有绣楼上抛彩球的,比武招亲的,以及当场吟诗答对、猜灯谜、出几道智力测验题等等,形形色色,花样繁多。如今,又怎样“选婿”呢?我有两个女儿,挑选女婿都由我一锤定音,缠弯里曲,说来亦很有趣。
先讲大女儿。小时候,她倒也听话,是个不折不扣的“乖乖女”,十分讨喜。不料,长大后,特立独行,不听规劝,特别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偏偏不动声色,不肯结交男朋友。这不是要命吗!
那时,她刚考取了南京医学院生化专业的研究生,整天窝在实验室,忙得头也不抬,全部心思都投入到了什么“单克隆抗体”上。
当父母的“瞎起劲”,想方设法要她与某某同事、某某老师的公子见上一面。她总是嗤之以鼻,置之不理,任便怎么说服、动员,都无济于事。被逼急了,竟甩出这样的话来:“爸爸,妈妈,你们要是看中哪个小伙子,就帮我谈几年恋爱,考察考察;等我研究生毕业,拿到学位,准定嫁给他!”
这是女儿对父母说的话吗? 岂有此理! 我和妻子气得鼻子都歪了,差点儿当场昏厥。
大女儿研究生毕业,回头一望,啊哟,与她年龄相仿的同伴、同学,都己“名花有主”,有的不但结了婚,还有了孩子,唯独她“孤家寡人”,不要成为“嫁不出去的姑娘”呀,心中也有些暗暗焦急。
“哎,有没有‘恋爱速成班’呢?”大女儿又忽发奇想,她想节省时间,速战速决,快快解决终身大事。
我们那时,家住南京大学。有天,走过学生食堂,看见门前竖起巨幅海报:学生会建立“交谊舞辅导站”,特邀中国舞蹈家协会会员、江苏省歌舞团艺术总监丁沂老师亲莅指导。
丁沂?太熟悉了!她丈夫田夫即是我们锡剧团的副团长兼首席导演,与我合作过多回,相处得很愉快,在他家讨论剧本和创作构想,有饭便吃,有酒同喝,我经常要深夜才归。于是,灵光一闪,决定把女儿的终身大事,拜托给这位舞蹈大师了。
我对丁沂说,学费照交,不用减免。只是有个份外任务,你看到英俊的男生,帮我女儿引荐引荐。
“哟,要我帮你挑驸马爷呢!”响鼓不用重捶,丁沂老师完全心领神会。
丁沂老师太卖力了,把一个个年轻学子,像“走马灯”似的引见给我女儿。弄得她眼花缭乱,应接不暇。每夜送她回家的小伙子,亦不断变换。
“你到底爱上了哪一个呢?还不早点定下来!”当父母的弄勿清情况,又要“瞎起劲”,皇帝不急,急煞了太监。
“我也勿晓得啊 !”大女儿深深叹了口气,紧皱双眉,也为此苦恼,“------目前看起来,有三个,倒也可以作为初步考虑。”
啊唷,要嘛,一个没有; 要嘛,一下子冒出三个。我和妻子都慌了手脚。
“学历如何?”妻子问,“家境情况怎么样? ”
“学历不分高下,都是在读博士。”女儿答, “家境呢, -X、-Y、-Z,还全是未知数。”
“怎么办呢?”妻子没了主意。看来,挑选女婿的“历史”重任,无可争辩地落到了我的肩头。
星期天上午,我要女儿把三位博士请来,以虾肉荠菜馄饨款待。
博士A 风度翩翩,气质不凡,上下一身名牌,光耀照人。他得天独厚,是个高干子弟,手持两分美国名校的录取通知书,正准备出国留学读“博士后”。他谈吐儒雅,莫测高深,熟知中央首长很多秘闻,讲起来如同亲历其境,头头是道,滔滔不绝。
博士B 洒脱不羁,反应灵敏。他虽农家出身,下海经商几年,早己发家致富,走南闯北,见多识广。插科打诨,妙语如珠,讲述民间趣闻,荤素不忌,无伤大雅,把捏得恰到好处,“包袱”掼得很响,总能引起哄堂大笑,稍加琢磨,更觉回味无穷。
博士C 和颜悦色,双目炯炯有神,微微笑容始终挂在唇边,极富感染力。他的父母都是大学老师,出版过学术著作。他神情专注,似乎对所有话题都感兴趣,听得多,说得少,从不打断别人说话,时而插上一言半语,却往往是见解精辟的点睛之笔。
三位博士非同等闲,都是出类拔萃的青年才俊,莫怪大女儿举棋不定,无所适从。
馄饨来了,我帮妻子端到客人面前。
博士A 正在唾沫四溅,高谈阔论,眼也没抬,只是把手一摆。
博士B 连声道谢,接过就吃,太猛了,竟然咳呛不止,泼了一地。
博士C 侧身站起,双手接碗,恭恭敬敬放在我的桌前,说,“您是长辈,请先用! ”
好,就是这个博士C了!我一边交谈,一边察颜观色,心中在暗暗打分,终于,作出了最后的决定。
事后,细细询问大女儿,她也觉得与此人交往,旨趣相投,比较轻松自在。
不久,我们全家出国了。我和妻子定居在加拿大蒙特利尔,大女儿和她丈夫在美国新泽西落户。
小女儿调皮,活泼,爱折腾,很新潮,自尊心特强。在南京大学毕业后,考取了美国南部一座大学,读研究生。第二年,即从“教育系”改学“计算机”,一切要从头开始,压力也挺重。 寒假里,喜孜孜地给她姐姐打电话:我要带男朋友来,一起过中国年!
是啊,小女儿也该谈男朋友了。可是,一了解,不好了,谈的竟是一个“老外”!
我的思想比较守旧,一时转不过弯。好好一个女孩儿, 怎能嫁给“洋鬼子”呢?我和妻子从加拿大,急急忙忙赶到了美国。
小女儿和那“老外”来到新泽西,正遇上当地最恶劣的天气,风雪弥天,气温陡降。飞机又晚了点,大女婿急着要开车赶回家去,一不小心,汽车钥匙断在锁孔里。正在焦灼之中,停车场有个黑人老头赶来,以他特有的工具,把拧断的钥匙钳出,打开了车门。大女婿塞给他一张纸币,作为酬劳,“突突突”发动汽车,大家正要离开机场,小女儿突然大叫,她那“老外”男友失纵了!
风天雪地,人都冻成冰棍了。那“老外”第一回登门,作为幼辈,还不规规矩矩候着,老老实实待着。他却不打招呼,四处乱走,转眼间,人影子亦找不着。这样自由散漫,吊儿郎当,实在太不像话!
在大家的埋怨声中,只见那黑人老头扯着小女儿的男友来了。老头哆嗦嘴唇对我们说,刚才我帮你们开了车门,那位中国青年(指我大女婿),给了二十美元,己经是极其慷慨,令我感激不尽。不料,这位白人小伙子还特地赶来,讲了很多感谢的话,说,今天幸亏有了我;要不,开不了车,回不了家,在这大风雪里,还不知怎么办呢!最后,他-----, 他、他竟给我一个拥抱。你们知道,那是一个什么样的拥抱吗?
说着,当场表演。 他把小女儿的男友紧紧地拥在怀里,两张冻僵的脸贴在一起,一个衰老,一个年轻,绽开了灿烂的笑容,眼睛里却渗出涔涔泪珠;泪水流在一起,溶化了脸颊上的冰雪。黑人擤了一把鼻子,老泪纵横,忍不住轻轻吞泣起来。他还是在笑,声音哽噎,断断续续地说,我在这停车场服务了四十多年,从没受过这样真诚的拥抱,这辈子没有过,真的,从未有过;尤其出于一个白种人小伙子。
“好小伙!”我主动上前, 也与这“准女婿”来个热烈的拥抱。
于是,我们全家人都以真诚的胸怀,接纳了他。
这正是:
吾家有女初长成, 待字闺中亦烦心;
等闲识得乘龙婿, 阿弥陀佛乐天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