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 红色蛇头
自从上回提审,我就开始倒计时了,一天天地盼日子,终于盼到了刑拘的第30天。
30天,是拘留外国人的最后期限,要么逮捕,要么放人。上回审讯,可说过没什么理由再拘押我了。
我早已收拾停当,穿得干净利落,踏上宝鞋开始溜达了。这双宝鞋,鞋底里缝着10多封家书!七处这儿能买到结实的棉线,求针也方便,“假金庸”拿出了他的镇号儿之宝——一双布底鞋——现在卖的布鞋都是塑料底了。大家把家书密密麻麻写在小纸上,小金双线纫针再搓成单股,密密缝合的。
“方明!”
“到!”我乐颠颠地蹿到了牢门口,原来是周一的牢头例会!失落!
当着众牢头,我不好跟管教说什么,就跟孟老板蹲在一起,偷着说了两句,孟老板很为我高兴。问问他的案子,他还是对二审翻案充满信心。
我盼过了中午,又盼过了下午。晚上队长在外边给插电视的时候,我的希望彻底破灭了,甭提多丧气了。
“假金庸”提醒我:“方哥,应该从你改刑拘票那天算吧?”
一句话复燃了我那成灰的希望。如果以诱骗我到七处新办的刑拘证算,又得熬七天!
正合计着,门外一声:“章明,收拾东西!”
太棒了,我一跃而起!头也不回地蹿过去托锁,拉开门就要出去。
“丫要越狱呀?!叫章明呢!”
是新加坡人章明干起了!我脸腾一下就烧了起来,嘿嘿两声,闪在了一旁。
“兄弟们,我先走一步。大哥,后会有期!”章明笑着出了牢,在筒道里跟那队长称兄道弟。
“这家伙,净说‘吉利’话!”弟兄们一片嘲笑,笑章明不懂出牢的规矩。
我对大家耸耸肩,长叹一声。
老林说:“这家伙准是个大蛇头!”
“你咋知道?”我无聊地问。
邹处接道:“他要不是大蛇头,能这么放喽?咱党就知道整小虾米,放大鱼。”
“越大蛇头越不露相,他就咬定自己是乘客,可是呢?对偷渡门儿清!”老林这句话,很像在说他自己——他是这号儿最神秘的人,中央内幕、公检法的猫腻他好像无所不知,分析案子独具慧眼,就是不提自己的案子。
“他问我过,关于偷渡的事,问着很懂行。他看不起用集装箱的我们小蛇头。”说话的“老俄”是个俄罗斯白人,是个蛇头,勉强能说点汉语的病句,听力还凑合。
“假金庸”说:“方哥,那蛇头来这儿比你早几天。刚进来就写明信片通知外边儿,马上来钱、来‘生活托儿’,没背景的能有这‘实力’?七处有几个能30天放的?”
我还抬上杠了:“如果他真是被冤进来的乘客,就是有钱有实力呢?”
邹处道:“那‘托儿’就在牢门口教他怎么说口供,他要真清白,能这样?这么快打通关节,大有来头。”
老林说:“他贼着哪,方哥你在的时候,他不说,怕你给他扎针。他看不起走船的,他都能知道‘杀头照’[1]的路子,不是等闲之辈。”
“老俄”说:“方哥,走私人口挣钱多,咱合伙吧出去。”
“哦,我邀请几个出去,他们黑在美国,一查是我干的,我是可以推脱,可我信誉没了!西方是诚信社会,没有信誉我怎么‘混’?”我在这儿混久了,也习惯“混”了。
“不可能!”老林说:“偷渡成功的,没有一个抱怨蛇头的!人蛇[2]到了美国加拿大,都把证件销毁,然后自称难民,我坐船过来的,你查谁?都给亲戚偷渡留后路呢,没有出卖蛇头的!”
我反问:“要你说,蛇头还是他们恩人了!?”
老林道:“确实有的蛇头非常坏,毕竟少,出事儿的、抓住的也是少,要不怎么大陆偷渡大军浩浩荡荡,每年有上万偷渡到西方呢?”
“假金庸”说:“党净拿歪理邪说骗老百姓,说党严查偷渡,说老百姓太傻,禁不住蛇头诱惑,我刚来的时候碰见个判7年的‘野蛇头’,他说所有大蛇头,都和当地政府勾着!没有政府支持,没有军队掩护,沿海那儿能整船上百人偷渡?抓住的都是他们这样单干的、没给政府上供的‘野蛇头’。‘红色蛇头’跟政府‘五五分成’,双方零风险,共同发展!中国农民那么吃苦耐劳,在国内穷苦一辈子,在国外当苦力,一个月挣国内一年的钱,吃苦十来年回来就是大款!福建那儿的偷渡基地,象长乐,几乎家家有人在美国加拿大,当地的经济都是偷渡的衣锦还乡投资起来的,政府都捧着你!谁不眼红?那是抢着往蛇头家里挤,借高利贷也要偷渡,有的政府的官儿,都把儿子、亲戚交给蛇头偷渡去。偷渡客都是有点儿钱、有头脑的,谁不知道偷渡的风险?为什么宁愿冒那么大风险、豁出性命也要离开大陆?中国的留学生有几个愿意回国?方哥你不也入美籍了吗?那没学问的,不偷渡,在国内窝囊一辈子?
“方哥,你是没见过中国现在的基层,‘武松’,那是本分农民的代表,你看他们有活路吗?服刑都要被红产阶级喝血!你看看‘无影掌’、看看我,还有‘儿’,还有咱聊的那些案子,基层的百姓还咋活?中国人的平均工资,是世界平均水平的1/3,基层的就更低——那么累、那么苦,创造的财富——2/3以上都被无形地剥削走了!这是隐形剥削,还不包括明着的税!”
813说:“世界最适合居住的国家,加拿大第一,中国第99。”
我点点头,“加拿大的孩子,18岁前费用国家全包,在加拿大你要有俩孩子,不用是加籍,光孩子补贴就够全家四口活了。美国的福利也是相当好的。有的墨西哥人在美国生俩孩子,就不用工作了,整天踢球,不少墨西哥女的怀着大肚子准备偷越边境。当然,你要想活得体面就得奋斗,只要你奋斗,有的是机会。”
“假金庸”说:“说咱这儿是地狱,中国老百姓的社会,比比西方自由社会,也是地狱。方哥,你看那儿那首诗,”他一指风圈儿门框,“那就是以前那‘野蛇头’的大作,他给我指的出路,就是偷渡!”
风圈儿门框的墙上有一首改编的打油诗,简直是我枕头那儿打油诗的姊妹篇:
硕鼠硕鼠, 无食我黍。
三岁惯汝,莫我肯顾。
誓将去汝,纷纷偷渡。
军警开路,畅通无阻!
弟兄们的牢骚,还真打动了我。晚上,我悄悄给“假金庸”、小刘留了Email地址和电话,让他们熟记在心。告诉他们将来有机会了,可以找我,我也当一把“蛇头”——义务的,帮着他们脱离红产阶级的魔掌。
[1] 杀头照:也叫‘剃头护照’,从公安内部办出来的真护照,用偷渡者照片配上别人身份。
[2] 人蛇:偷渡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