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三年(长篇连载-11)

阳光下,蠕动着,而不自知;夜里,冷得想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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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记得第一次挨父亲打的情形了。但父亲十几年如一日的按部就班的程序式作业的叠加的总体结果是这样的:他每次都用扑灭革命(或反革命)的嚣张气焰无以伦比的决心以及斩立决的方式树立自己的家庭权威,对我大施淫威妄图使如我般有志青年心服口服,然而我每每在挨打时脑中闪现的都是江姐刘胡兰江湖好汉的光辉形象汇编的蒙太奇——“挨打不要紧,只要主义真!”于是我的惊心动魄的挨打史就演变成了强势群体的强势出击与弱势群体的负隅顽抗的直接对话史,胜负的鉴定标志是我被打哭了或是直接求饶说声我错了,这显然对我父亲有利的多(不幸的是,好像大多数判定标准都在很大程度上偏重强势群体)——对他,这是一种either-or式的选择,得一即可;对我,却是neither-nor式的不公,胜面小了很多。同时,还必须随时防止父亲耍赖,譬如我挨打过程中为发泄痛楚发出的嗥叫有时有些走音稍微出了些哭腔,父亲就会很兴奋地立即住手并大声向众人宣告:

“哭了吧?服了吧?服了就好,下次看你小子改不改!”

而我,为了挽回颓势保住尊严,必须马上把鼻腔中的粘液擤尽把嘴中的唾液咽净,字正腔圆的向周遭人等宣称:“没有,虽然刚才的动静不太对,但没哭,这些叔叔阿姨可以作证!”然后那帮道貌岸然的叔叔阿姨们就 “轰”的齐声虚伪地笑了一下表示赞同。

必须说明的是,那些叔叔阿姨们就是我家的左邻右舍,每次我爸揍我都弄得起地动山摇气势磅礴,然后这帮邻居们就会假惺惺的摆出很关切的姿态过来看热闹,照例是先虚情假意的劝我父亲几句,在听了我父亲的单方面陈述后毅然的改旗换帜为虎作伥。并且更为重要的是,无论是我和父亲的比赛结果胜负如何,他们照例都会在我家客厅里围成一桌谈论教育问题譬如现在的小孩不好管顶撞父母不知孝道而他们那时候是多么听话云云,然后我母亲就会在父亲的指使下端来些水果茶点,(有时我的参战状态不好致使父亲胜得干净利落毫无悬念,此时志得意满的他为了安慰诸位助威的看客没看过瘾的失落,甚至会哼着小曲到厨房里炒两个菜), 从而直接将一场战斗变成了茶话会。我也立即明白了那句一度很流行的口号的真实含义——“革命不是请客吃饭!”然而,胜者为王败者为寇是自古的法则,羞愧的我只能弄出些很恶心的动静以减弱他们的食欲及谈兴,如大声地将鼻腔中的粘液吸进嘴中像刷牙前那样用其在嘴中拼命的漱口,待众人的目光被我吸引了过来后,一股脑的将其咽掉!或者路过他们桌旁时装做不在意实则拼命地挤出几个声嘶力竭的屁!

 

还必须补充说明的是,父亲是80公斤级的,而我在上大学前一直不足70公斤,在体形上就劣势顿显。况且父亲在部队中摸爬滚打了8年,充分练就了一幅(镇压)革命的好身板。

 

前已述及,有时父亲会好大喜功的报假账,听到一点动静就宣告自己胜利(就是所谓的麻将中的诈唬),此时,我自然会善意的字字珠玑的予以提醒。就像一场拳击比赛,在对手只是刚被击倒一次裁判就大声的宣判胜负结果会遭到观众的嘘声一样,父亲在接受我提醒后也显得有些城府不深的尴尬。

然后,革命的形势会毫无例外的急转直下。

此时我的姿势仍是身体呈“7”字形趴在床沿上,双手向前平伸,上身紧贴床面,双膝跪在地上,裤子褪下露出屁股(也因此我的屁股总是如西瓜般色彩斑斓,基于同样的原因,惊羡不已的同仁们都叫我屁股,作为我自豪的外号,这个名字一直背到了大学毕业)。父亲照例会继续用拖鞋做几下试探性的攻击,而我也照例会再甩出几声梁山好汉的豪情:

“打得好,打得痛快!”有时还拖着些底气不算太足的尾音。

“换家伙式儿!”父亲也像个另一个梁山好汉般对着母亲怒吼,一幅革命不成功就决不罢休的架势。必须说明的是,母亲此时一般已经哭得两眼通红,双肩狂抖,然而又努力的不让父亲发觉。父亲手中最为得心应手的兵刃就是母亲即将递过来的这根黑色的拇指粗的橡胶绳,那是父亲车上的固定货物用的韧性奇强的宝物,被他假公济私的留在家里在这种场合下使用。它发着黑铁般的惨光,绝不亚于任何一个穷凶极恶的敌人手中的皮鞭。抽在屁股上还相对好受些——此时它已经麻木了,要命的是它的长度还会绕过腰部抵达小腹,众所周知,该处神经元密布娇贵异常,皮鞭过后,必然一条粗似手指的血凛子,火辣辣的如同向正犯痔疮的家伙屁股上泼上辣椒水。此时的我必然全身绷紧,双拳紧握,身上大汗淋漓,听着皮鞭的呼啸而过的风声,头脑却异常清醒的叮嘱自己——这是最后一关了,只要再咬咬牙,胜利就在前方!……

 

有时在挨完揍后决定胸怀大志地逃离这个渣滓洞,就携带藏匿的所有私房钱潜逃,一般两三天,最长的一次在外面流荡了5天——由于资金有限(我从来就没有未雨绸缪的习性)只能饥肠辘辘的顶着满身的蚊虫叮咬的包回家。而此时回家,一般会以凯旋者的姿态——古语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我已经在暗中观察了几天形势,看着所有家里人包括七大姑八大姨忙里忙外进进出出的干转。回家后,虽然无法直接从蔫了的父亲的嗫诺中最终得到道歉的话,但从那种神态、那种目光中我已经可以推断出他这两天所受到的母亲歇斯底里的狂轰乱炸及自责的质与量。而母亲,自然已经绝食几天瘫软地说不出话,并通过此举动一举攻占了家中的王座。她先是斜靠在沙发上心疼地看着我摸着我,然后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对着父亲怒吼:“还不去做饭!”

 

最短的一次离家出走只持续了不足1分钟。那次的情形是这样的,失败得灰头土脸的我正在筹备资金就被父亲察觉了,他带着胜利者的自豪:“又要走?把我的东西都留下!”

“这些钱是我的独生子女费和压岁钱!”理直气壮。

“那你这身衣服总是我给买的吧,要走可以,都脱下来!”丝毫不顾及十几年的父子情深。

“都脱?”略微有些没出息的颤音,迟疑一下,“ ...... 脱就脱!”人为一口气佛为一炷香。

一咬牙,全身赤裸的我揣着几十元钱就豪迈的走出了门外。此时正值午后,刚走到楼下,不幸就看到了一个我班的女生打着酱油(或醋?)往家走,她一定看到了我——我看到她的嘴唇动了动,显然她很惊奇于我身上的这种皇帝的新衣式的时髦打扮——亚当的身上还他妈的有片树叶呢,不大的眼睛瞪得溜圆。羞耻之心人皆有之,即便如我也不例外。于是我自然马上就慌不择路的转身逃遁,回家去迎接父亲狂笑的沐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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