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来没有想到过,自己还能站在家乡的村口,带着未洗去的风尘仆仆,还有几许疲惫、几许沧桑……多少年了,自从她离开以后,他便成了大千世界里的一页扁舟,四处漂泊,居无定所。在他心里,没有了她,哪里都不是家……
顺着记忆的藤萝,他找到森林深处那间久违的小木屋,站在院子里张望着周围陌生而又熟悉的一草一木,那些被浓雾笼罩着的记忆,渐渐变得清晰。他就是在这个院子里第一次遇见的她,那年他八岁……
那年的冬很冷,风像刀子一样割得脸儿生疼。他一摇一晃地迈着坚定的脚步在积雪没过膝盖的森林中艰难的走着。大夫说,他娘亲的病已经不能耽搁,惟有用森林里传说中的灵兽的眼泪做药引才行。没人见过灵兽,只听说它住在森林中心,从不出来,因惟恐人类打破它快乐平静的生活,常用奇怪的法术让接近它住所的人迷路……他告诉自己,一定要找到它。早年丧父的他与娘亲相依为命,娘亲含辛茹苦将他养大,他不能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娘亲离开。他委托邻居大娘照顾娘亲,便踏上了寻找灵兽的道路。
风雪越来越大,走了五天,竟还没有走到森林中心吗?他暗想着,难道真的是灵兽在作怪?他顾不了那么多,冲着天空声嘶力竭地喊着,灵兽,求求你,出来一下吧,求求你了……我需要你的帮助,我不会打扰你的平静生活,求求你,出来吧……五天昼夜不停地寻找,年少的他饥寒交迫,终于,体力到达极限,眼前一黑,倒在了雪地里……
这床好舒服,比他家只在垫子下铺了几层稻草的床舒服了不知道多少倍。真该让娘亲也来这个地方睡上一觉……也许在这样舒服的地方休息一下,病就好了。娘亲的病……他一骨碌坐起来,掀开被子,光着脚丫猛地推开门;只见她站在院子里,手里端一碗冒着热气的汤,一身素白的衣裳几乎和那林中的大雪融为一体,更衬得她那头乌发像黑珍珠一样闪着光芒。
她的眼睛笑得弯成一条桥,走向他牵了他的手回到屋里。他听话地把她手中的热汤全部喝完……她问着,小弟弟,你迷路了吗?怎么冷的天,你可不该来这里玩。她声音真好听,就像冬日里的暖阳,平复着他那颗略显慌乱的心。他看着她平和的笑脸,竟说不出一个完整的句子,眼泪,不争气地涌出眼底……她把他揽进怀里,轻轻地摇着。
到今天,他还记得那个让人安心的温柔,以及她身上的属于自然的淡淡草香。他推开木屋的门,缓缓坐在曾经位置上,抬首仿佛看见那时的她在听完他找寻灵兽的理由,指尖划过他皮肤上的伤口,一滴泪自眼角溢出。她周身散出柔和的光芒,忽地变强,晃得他闭上了眼,再睁开,他呆住了……流着泪的灵兽轻触他的脸颊……他伸出手想擦干她的泪,却忘了对面除了空气,再没其他。
那年,当八岁的他揣着灵兽的眼泪兴高采烈地跑回家,还是晚了……只赶上看着娘亲咽下最后一口气。娘亲下葬的那天晚上,他坐在黑暗的屋子里,茫然着不知道今后该怎么办。屋子里的烛火被谁点亮,他回头,她抱住幼小的他说着,对不起……那晚后,邻居们知道,他家来了个可以照顾他的远房亲戚。
冬去春来,四季轮回,在她的精心照料的下,他越发的高壮,而她,还是十六岁少女的模样。为免村子里的流言蜚语,他陪着她回到了深林中。十七岁那年,他已经高出她一头多,他说,现在,他比她大了,眼神中,有毫不掩饰的火热。她抿着嘴浅笑,素净的脸上染了淡淡的胭脂……
阵阵腹鸣让他忆起自己的饥饿,看看早已变黑的天,他随手从包袱里拿出一个冷掉的馒头漫不经心地吃着。刹那间,落满灰尘的桌子上浮现出一道道让人看了就食指大动的菜肴,飘着另人馋涎的香。他期待着看向门口,那个让他魂牵梦绕的白色身影端着汤,微笑着说,慢点吃,还有热汤——就是他和她第一次见面时,她给他做的那种汤。由于她是灵兽的关系,只吃素食,汤,只是普通的蔬菜加上深山里各种野生的蘑菇,很简单。可是经过她巧手调味,这竟成了他心中任何山珍都无法逾越的美味。
他永远也忘不了那个漫天飞雪的寒冬。跟随老师除了妖王,带着对她的满腹思念,马不停蹄赶回村庄,眼前的情景,让他呆住了。印象里的村子,俨然变成一片废墟,横尸遍野……再见她,素白的衣服,染着斑斑血迹,清澈明亮的双眼,已布满血丝,花一样的笑颜不在,取而代之的是狰狞恐怖……他终于明白,妖王临死前那句,留了个礼物给他是什么意思了……
她野兽一样的吼着,扑向他,企图抓住他撕咬。他小心的躲闪着,一只手紧握着不敢拔出鞘的剑……手臂上的血痕,让她眼睛闪着异样的光亮。血咒……他痛苦地想着。一闪神的功夫,她跳到他面前,尖尖的指甲刺进他的皮肤,他不顾疼痛,一把抱着她,在她耳边无力地重复着说,醒醒……我回来了……咆哮,渐渐平息。清凉的泪,落在他的肩膀。你,回来了……话落,他陷入昏迷。
醒来是在他们居住的小屋,她拿着毛巾坐在床边,没有勇气直视他的眼睛。那天,她开口道,觉得森林的气氛有些奇怪,就在林子里转了转,突然,一只兔子跳出来狠狠咬在了她的手臂。她以为兔子受了什么惊吓,只是把伤口擦了点药,没有放在心上。没想到,几天后,她开始感觉焦躁不安,她开始渴望血……每一次,疯狂过后,她身边的尸体越来越多,她好怕……
看着她颤抖着环着自己的双臂,崩溃的样子刺痛了他的心。他怎么忘了,妖王的能力,有一项是操纵百兽……没想到那个卑鄙的家伙竟然用这样的手段来报复他。他硬撑着坐起来,把她抱进怀里说,不要怕,有他在身边,她什么不用再害怕,一切都会恢复正常了。她轻轻一笑,靠在他胸膛说,已经没有办法了,为了捍卫灵兽不容玷污的高洁,为了赎那些犯下的罪孽,解决的办法只有一个……透过衣衫,他感觉到一阵粘稠的温热……她说,她早就该结束这罪恶的生命,无耻地留到这天,只为和他再见一面……那年,他二十五岁,离家七年,再见竟是永诀……
他站起来,动了动因枯坐一夜而僵硬的身体。踏着晨雾,他去森林采了以前他们一起采过的蘑菇。厨房里的用具都还在,他更是惊奇的发现,她以前用的调味料竟然还有一小瓶。他去林间小溪取水,点了炉灶给自己做了一锅汤,放上她的调味料……品了一口,不错,是她的味道……
仔细看过了小屋的每一个角落,他点燃摆放在屋子周围的稻草……他站在火中,喃喃着,对不起,又让你等了十年,马上就能见面了……火光中,他看到她,一身素白的衣衫,浅笑着,张开双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