螳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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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为我是一只螳螂。某个中午,阳光柔软,我伏在粉色被子上,被面上画着茸茸的绵羊,旁边写着羊,羊,羊在睡觉,我就慢慢以为自己真的睡着了。睡着的时候,我就以为自己是一只蜷伏的螳螂,绿色的螳螂,伏在肥厚柔软细茸多汁的绿叶上,阳光从树叶间隙透下来,叶脉清晰透明像水晶,这样的又酥凉又温暖。这时候蜷起的身体,整个背部都弓起来,头深埋在胸里,腿收缩,臂抱头,所以你看,我很希望自己是蜷起来的,可是这时候四肢的不便就很明显了,它们这样的长手长脚,实在不利于身体的蜷曲,他们太分散了,让我以为自己是支离破碎的,像只被东拉西扯的木偶,我觉得自己的心脏都被拉得怦怦的要断了,那些缝合心脏的破损的线头也都怦怦的要断了,所以我多么想让自己最起码表面看起来还算完整,这时候我多么想把自己缩成一团,一个小小的坚硬的团,就可以自由的滚来滚去,不怕被轻易的挂伤,也可以只在一个小小的角落就可以安静的疗伤,所以当我觉得心脏怦怦乱跳然后很想抱着它安抚它的时候,就觉得四肢非常不方便,但是我一旦想到四肢不方便的时候它们就好些被特意加长加强了一样,它们和我的心脏做拉锯战,把头拉出来,把身体扯直,这样我就慢慢的变成了一只半蜷半伸的螳螂。

唐郎。我的头埋在叶里。躲不开。我说,能不能不要叫我了呀?螳螂有锋利的四肢,所以很容易伤人。我的心脏,就是被另一只螳螂笑嘻嘻的划伤的。我眼睁睁看着心脏的皮层一点点翻裂,血一滴一滴流出来,可是却没有办法,只好弓下身去,这时候翻裂的心脏总是很疼的,刀子落下去再起来,落下去再起来,心脏就扑扑的发抖,一次次的发抖,身体就忍不住的蜷起来,蜷得紧些再紧些,把心脏尽力裹得实实的,它就会舒缓一些,抖的慢一些,扑一声扑一声越来越慢,然后就慢慢的不疼了。其实有很多次,我很想在身前贴个标签,叫做易碎物品,请小心轻放。但是我又清楚的知道,事实上,就算我放了,也不会有人看的见的。大家总是很粗心。一个人并不关心另一个人。而且,如果真的看到了,反而会招来嘲笑,甚至是落井下石式的拳打脚踢。有人就是喜欢听易碎的声音。很多人喜欢摔酒瓶子那是因为它最容易粉身碎骨,人与人之间以及自己的肉体和精神之间经常有着刻骨的仇恨就是依靠这些来发泄愤怒和绝望的。再愤怒下去就开始用刀了,有时候是直接的血淋淋的,这样比较爽快,用刀的人和挨刀的人都是,那么一霎那,一切就都结束了,天地鸿蒙,宇宙洪荒,大地血淋淋的,时间的雨水冲刷之后就是一片白茫茫的干净。什么也不曾发生。你说,历史是隐秘的粉饰的歌功颂德的假相。光环最耀眼,疼痛从来没有人关注。但是也有时候,有人喜欢用钝钝的刀子,钝钝的,一刀一刀割起来才比较愉悦,是的,像言语,言语可以安慰人也可以像钝刀一样慢慢的切割,心脏的千疮百孔就大多是来自于言语的看似缓慢实则强悍的谋杀。有时候是一个人,有时候是很多人,有时候是看不见的机器被暗影里的人操纵着,拿刀的人愈是隐秘你愈是无能为力,你的身体愈来愈弱心脏愈来愈疼,只好俯下身去抱紧心脏擦掉血迹看到血又流出来,有时候或者你会反抗,但是面对虚无的敌人你就像梦幻的堂吉钶德一样挥舞着长矛,不同的只是,疼痛让你清醒,清醒让你悲哀。

唐郎。她又在叫我了。快刀慢刀的麻木和血腥不只是人类的专利,螳螂也是。螳螂在吃食物的时候都要先细细端详一番,然后大刀兴奋的砍下去,砍下去的时候鲜红的血液喷出来,就会刺激胃口,增加食欲。我不喜欢用刀子。虽然我是一只螳螂。我看到鲜血扑地一声喷出来自己的心脏就发抖。别人在疼的时候我也在疼。所以我在别人觅食的时候总是很安静。我是一只手掌安静心脏柔软的螳螂。我有阵吃过叶子,然后看到汁液慢慢的流出来,像眼泪。于是我越来越瘦,骨骼在阳光下变得清晰透明。所以她总是很生气。她说,螳螂就应该有螳螂的样子。螳螂手持大刀,样子威武,你实在不是一个合格的螳螂。她生气的时候开始只是拿她的双手掐我,并且使劲的摇,后来动作就越来越剧烈,有次她拿大刀恶狠狠的砍在我身上,说,你去死吧,你不配做一只螳螂。然后她就开始哭起来。我捂着伤口,把身体蜷起来,说,我只是不想伤心而已。可是我伤心了,她气鼓鼓的说。她真是一只漂亮的兰花螳螂,生起气来也这样的美丽。以后我的身上开始有越来越多的伤口。自从认识她以来,我的伤口就越来越多,她说,理想主义者,你,去死吧,我再也不想看到你了。她的大刀挥舞,漂亮的面孔变得狰狞。我想起来,我认识她的时候,她睁着懵懂好奇的眼睛对我仔细端详,曾经那样清嫩透亮的眼睛,她曾经在我周围反复徘徊,然后越靠越近,后来她开始愤怒,她拿起大刀愤怒的挥舞,然后就开始哭,后来慢慢的不哭了,她开始笑,只是用刀越来越狠,面积越来越大,她的声音也越来越尖利刻薄,她冷冷的说,去死吧,你不过是只软弱的螳螂。后来她终于走了。她累了,眼泪也没有,笑容也没有,她最后望向我的时候眼神空洞,跟看一片树叶没什么不同。

跟一片树叶没什么不同。我蜷在树叶之上,总是觉得温暖。叶子像厚厚的被子,像爱抚的手掌,这时候我觉得舒适又轻盈,整个身体如同消失了重量,肉体已经消失,只剩下灵魂轻飘飘在天上。这时候是多么的好啊,我俯头,身体是愈来愈透明了,碧绿的晶莹的透明,透过我的身体甚至能看到下面的叶子,也是碧绿的晶莹的透明,我就以为自己现在也是一片碧绿的叶子了,一片宁静的沉着的只是吃风饮雨的叶子,在月色里仰头在阳光下眯眼的叶子,冬去春来也不会在我心里留下伤痕,因为一片叶子只能经历一个年轮,春去秋来,来得正是时候,去的也正是时候,感春悲秋是别人的事情,我只需要生长的时候生长,凋零的时候凋零,就可以了,有谁不是呢?大家都会凋零的,人类更不例外,只是他们她们一直在捕捉和被捕捉之间忙着,食色总是最根本的主题,欲望之后有着更多的欲望,大家忙着捕捉食物捕捉事业捕捉爱情捕捉后代,在过程中互相厮杀。而作为一片宁谧从容与世无争的叶子,是最为自由自在的,无需吃掉别人,也无需担心饿死,这样的生活不是很快乐吗?我眯着眼睛蜷在叶子上,因为变成一片叶子而欣喜万分,然后我惊讶的发现,我的身体和四肢已经不知不觉的随着叶脉伸展的方向慢慢的展开了,啊,原来将身体展开也会是这样的放松温暖啊,以前的时候,我只有蜷起身子才会有片刻的安宁妥帖的。而这时候有人经过,说,哎呀呀,我发现了一只稀有的绿脉螳螂。然后我和叶子一起被轻轻摘走了。


(绿脉,绿脉,有人在叫,我开始朦胧欲转的醒来,妈妈说,绿脉,绿脉,快起来,你上学要迟到了。我睁眼,阳光照在淡翠布帘上,风吹来,山丛海浪般起起伏伏。窗外一棵榕树,粉紫花簇纷纷摇落。树干上一只螳螂,正斜斜爬向一片绿枝婆娑。)

2007-5-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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