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那采石场的任务还算一帆风顺,眼看春天来了,到处开始化冻,再干半个月也就大功告成。
谁知道,有一天俺连长大人亲自驾到,带来两瓶‘北大荒’,说是慰问俺们这些人。同时悄悄告诉,说是连队里已经有了足够给知青盖房的石料,我们很快可以往回溜了。
这都算是好消息。可他还带来一位不速之客,上海知青,外号小兔子的。
小兔子干活没啥能耐,但很会说话,讨人喜欢。来了不久就成了连长的老乡,这阵子正准备参加团里和师里将要举办的兵团战士‘活学活用毛泽东思想讲用会’。现在的人们大概不太明白这是什么名堂,要说是某种劳模会或者先进分子表扬大会大概不会太离谱。兔子觉得他的准备材料有点弱,有待加强。毕竟天寒地冻,连队里可做的事不多,就想到俺这里锻炼锻炼,充实他的材料。
俺作为本连队在当地的‘最高当局’安排他和俺的部下‘老牛’们一起抬土装车。春天化冻,每天有大量风化石和泥土坍塌,不搬走浮土没法取石头。
兔子到底是聪明人儿,很快就发现点火放炮最有丰富材料充实他的报告。连长亲自给俺来信,要俺给兔子一个机会。而且说,这也是全连的光荣。
可俺知道,放炮,用俺们那时候比较粗鄙的话说,是‘登梯子操骆驼 – 玩悬的’,搭上小命也就是一转眼的事。
就是那个冬天,全师通报事故死伤的知青就有40多人。
可这官大一级压死人啊。虽然俺是本地最高当局,可连长还是管着俺的。咳,没辙,还是服从命令吧。多教教兔子,也许能把这差事对付过去。
前面说了,为了省导火线,每个炮眼装完炸药,封上稀泥后,岩石表面就留一点点药线,刚刚能够点火。到临点火前,用小刀在线头上个一个斜口深到火药,然后再严实地盖回去,怕受潮。刀口自然越朝上越好,导火线多留点就会多点安全。斜口可使黑火药多露出一点,容易点火。
那天要放的炮多,每人分了八个炮。由于炮多,头儿开恩,每人发了一支‘大前门’用来点火。平时都是用迎春烟。烟梗子多,容易熄火,老得勤嘬着点。俺把兔子叫过来,分给他一个炮,讲清楚操作过程, 让他亲自动手,用小刀割开药线。兔子聪明,一教就会。就一个炮,应该没问题。
等到全体人员撤走,炮手们各就各位,大前门点着,紧贴着药线的火药,冒着缕缕青烟。
于是,指挥的小红旗猛地往下一砍,点炮!
炮眼散在各处,事先就已经算好了点火路径和顺序。红旗一摆,香烟的火头就搭上药线的火药,‘嗤‘地一声,窜出蓝色的火苗和青烟。
赶紧往下一个炮位跑,心里开始倒计数。那年头,没手表。手表是稀罕高级玩意儿,一般人不趁。计时全靠心里倒计数,一般从60 往下数。点完所有的炮,只要还剩30, 就可以安全逃到掩蔽所。
几个炮手口里一边念念有词,一边在蓝色嗤嗤作响的烟雾里上窜下跳,点着一个又一个导火线,倒也是按部就班,例行公事。
就在这时,要命的事发生了。
第一个点完炮的人,按规矩打个招呼,喊一声‘走了’,撒腿撤了。跟着兔子的哭腔随风飘来:‘我点不着火,回来再点。’不管三七二十一,跟着那人一溜烟,跑了。
气得俺大吼“滚回来”。没用,兔子已经绝尘而去。
俺心里叫苦,赶紧点完剩下的,再往兔子的炮位回窜,这就完全出了俺事先的‘计划’。
为了兔子方便,这个炮位比较低,炸下来的石头会埋住炮眼,排炮困难而危险。想着反正最后排炮俺还是跑不了,情愿赶紧把炮点了,总比回来冒险排炮好一点。
采石场就剩俺一个人了。到处都是嗤嗤冒着的硝烟。待到打开药线,禁不住又是叫苦不迭。兔子把药线头上的火药搞得一塌糊涂,地上半截熄灭了的大前门。大概是太慌张,兔子使劲把烟头往火线上摁,火没点着,香烟给搓烂了。
赶紧摸小刀重新割个口子。摸遍全身,才想起小刀给了兔子。急眼了,往皮帽子的护耳里抓了一把,居然还有一根救命的白头火柴。这是炮手们最后的绝招。火柴头紧按在药线头上,火柴盒的磷皮往上一擦,心里盼着老天爷开眼,无论如何帮个忙。俺运气是在不错,‘嚓’地一下,火柴头发出灿烂的火花,激燃了药线,冒出蓝色的火苗,大功告成!看也没有再看一眼,撒腿就往外跑。
没跑几步,停住不跑了。
俺意识到,倒数的数儿不足20了。不等俺跑到掩蔽部,那些炸起来的漫天飞石就会撵上俺,鸡蛋大的一块就可以送俺永远回城歇着了。
NND,走也不是,跑也不是,看来老子的小命今天算是玩完了。
想到这里,反而不急了。站在那里,狠狠一口,把半截大前门嘬到烧手指头。嗬嗬,穷途末路不忘财迷一把。眼光四面一扫,大喜。上午塌方的一大堆风化石和泥土正在离俺不远处。那些抬土的人们把那里挖了个不深不浅的坑,刚刚可以藏住人。除非老天爷诚心和俺过不去,炸起的石头不太容易落到那里。真是天无绝人之路。
俺毫不怀疑,这次是俺一生中百米最高纪录。撵不撵得上刘翔,没书面纪录,不好乱说。反正是连窜带蹦,一个跟头就栽进了坑底。
抱头,堵耳朵,匍匐着地。还没停当,‘嘣’的一声,第一炮开炸。
因为是炸药vs.石头,硬碰硬,没有电影里那种‘轰’的声音。代之的是嘎嘣脆的嘣嘣短促的爆炸。连续的爆炸,震得俺那个藏身之处象小船似得摇晃,五脏六腑给震得管不住了一般,耳朵嗡嗡地乱叫。横飞的石块打在头顶的树干上,当当地响着提醒俺竭尽全力缩身,恨不得缩成个刺猬才好。
落到这个地步,恐怕是情愿做潘长江,也不愿做姚明了。
本来还想数一下爆炸了的炮数,可很快脑袋瓜就晕晕乎乎起来,计数功能全部丧失。
好像过了很久,炮声沉寂下来。翻身坐起,采石场里满目乳白色的硝烟和石粉呛得直咳嗽。全身上下,居然毫发未伤。石场里炸下来几大堆新石头,足够运输半个礼拜的。
不一刻,山下传来了人声。兔子,连长,和几个炮手哥们跑在最前面。据事后他们说,一路尽琢摸着怎样给俺收尸呢。
嘿嘿,真TMD晦气。
看见俺一头一脸的土傻坐在那里,他们一个个惊的下巴都快掉下来了。俺腿肚子发软,站不起来,连长赶紧扶住俺,好大的面子呢。兔子一脸的不好意思,凑过来想说点啥,气得俺抬脚想踹丫的。还没提起脚来,自个就来了个一个大趔趄。
就俺这幅熊样,算啦。
大难不死,俺正经当了几天‘英雄’。待遇不错,每天两碗鸡蛋挂面,馋得那些小子们口水流了三丈长。
几个哥们用电影里的台词恭维俺: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不说还好,这一说,害得俺半年之后,差点丢了小命。
这是后话,不在这里罗嗦了。
最后,离开采石场,俺们还是带个伤号。
塌方,一大块风化石顺着山坡往下滚。俺们那个会计也顺着山坡往下逃,跑在一条路上。大伙儿拼命喊,叫他拐个湾。他可能是吓坏了,也可能对自己的短跑速度深具信心,居然和那大石头赛跑。终于被石头撵上,一声惨叫,一条腿永远留在了山坡上。
那年头领导们不愿意说‘工伤‘这个词儿。给改他成了‘为革命英勇负伤’。回家后立刻免去了‘牛棚待遇’,算是 因祸得福吧。
回连后盖房子,看着那些花岗岩大石头,心里渐渐明白,这世上真是没有白吃的午餐。算是下乡的第一个‘收获’吧。
完。嘿嘿。